春来了:北风,这自然界的最可恶的暴徒,凭借本身的一点蛮力,无理性地到处奔突,踏死陌头的小草,击落林木的霜叶,自鸣得意地大声狂叫着;如今,筋力却可怜地枯竭了,喉咙嘶哑了,狼狈地投进自己的掘好的坟墓--静息,消灭。
春来了:草芽,树杈,渲染上苏醒的娇嫩的绿色;鸟唱着,水流着,潜蛰在蜂房似的窑洞和土舍里的人类也起始活动了,迎接那万古不灭的新生。
春来了:吹拂着无私的东风,高原上展开一个活泼的春耕运动。
男人,女人,老头,小孩,错杂在黄牛和梨铧的中间,耕地,播种,汗里流着愉快,土里埋着希望。
他们说笑,歌唱,心是轻的,工作也是轻的。
“嘻,看你连犁都不能使,还当什么义务耕田队的队长呢?”
“这样不对么?”
“罢啦!你顶好到我们妇女学校生产小组毕毕业,再下庄稼地吧!”
“你说怎么使呢,有财嫂?”
“嘻,嘻!念冬学,你能教我们,讲种地,可就不行啦。”
“让我做做小学生吧,冬学一关门,老师就没落了。”
有财嫂眯起小眼睛,差不多像从前一样快活地嬉笑着。只有在孤寂的时候,才会触起死去的丈夫,于是她就想:
“难过有什么用呢?总得挺起精神过日子呀!”
二月底。高原的天气残存着一点轻寒,棉衣还离不开身,工作热起来,一些汉子便解开怀,袒露出胸膛,再热,索性脱下衣服,赤裸着上身:胸脯,脊梁,胳膊,铁锈似的蒙着一层斑驳的灰垢。他们摇着鞭子,吆喝着耕牛,没有烦恼,只晓得工作--工作就是快乐。
张大爷坐在陌头上,和小秃子两个人在挑拣种籽,不十分成实的便放到一边去。这位老头儿虽然很龙钟了,特别是贵生走后,显着更加苍老,依旧舍不得离开人类的伟大的母亲--田壤--的怀抱。他是这一区的春耕委员会的主任,得到县里的训令,同助理员郑彦不遗余力地推动春耕。郑彦组织义务耕田队,他也算了一把手。
“张大爷,你不要太操劳了。”郑彦委婉地劝阻他。
老头儿不同意地摇摇头:
“我不瘫不瞎,哪能吃闲饭哪!”
“不吃闲饭,我给你点活做……”有财嫂牵着他的袄袖,急快地拐着两只小脚,把他拉到陌头上,仿佛吩咐一个孩子说:“你领小秃子拣拣种籽吧。”
张大爷好脾气地拉开嘴角。
太阳移到头顶上。老人望一望农夫的油光光的脊背,从嘴里拔下旱烟袋,扬起声音说:
“歇歇吧,抽袋烟再做也不晚。”
抛下犁,撇开牛,……人们杂乱地坐到老人的周遭。抽烟的农夫便从自己的衣服堆上拾起烟袋杆,点上黄烟,写意地吧嗒着。
郑彦抱着两膝,头部微微地探向前去,和队员们计算着工作说:
“今天耕完有财嫂和王大婶的地,明天轮到张大爷,以后你们就可以耕自己的地了。”
“对,就怕他们今天干不完。”
“干得完!瞧啊,他们多卖力气!”
那伙在王大婶的田地里做活的队员并不曾休息,远远地向这边挥着手,似乎催促这伙人快干。王大婶走到田边上,一屁股坐下,从地上拿起一个小包裹,解开衣襟,塞到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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