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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被一把锋利的宝剑斩折。

    远处,邹金魁同张大爷并着肩膀走来。这位军官的高大身躯好像一座铁塔。他跨着大步,虽然故意缓慢自己抬脚的速度,依旧使老头儿非常吃力地追随在旁边。

    他走近谷场,朝着人堆里叫道:

    “小鬼,快去把我的铺盖卷搬来!”

    继而,他转向贵生,亲热地一拳打在青年的强健的胸脯上。头一仰,高声笑起来。

    贵生有一张黧黑的圆脸,粗眉毛,圆眼睛,鼻头散布着几粒粉刺。他帮忙士兵捆好一架骡驮,交抱着两臂退下来。

    邹金魁凝望他一回,开心地打趣说:

    “张大爷,你该给儿子讨房老婆了,人家也是二十一岁的人啦!”

    “我不要老婆,你也没有呢!”贵生的倔强的脸庞抹上一层女孩子似的羞红。

    “你不能比我呀,我是当兵的,哈哈!”又是一只粗大的拳头飞来,这次却被贵生接住了。贵生伸出自己的右手说:

    “来,咱们再掰掰腕子,看我的力气长了没有?”

    张大爷望着他们的无嫌隙的嬉笑,满意地眯起眼睛。他拔下嘴里的旱烟杆,在鞋底敲敲烟灰,重新装上一袋,不紧不慢地说:

    “讲几句话吧,邹同志,送行的人真不少呢。”

    士兵站成一条笔直的行列,油腻而破旧的军装掩藏着许多颗纯洁而坚定的心。他们直视着前方,焦点集中在他们长官的宽阔的脊背上。邹金魁反扣着手,低下头,脚尖蹴开几块碎小的石子,遂后又挺起胸膛,扫了一眼农民的充满热情和期待的脸盘。惆怅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他的心头。这难得的惜别的情绪使他自己也奇怪他的反常。终于,他用一种习惯的腔调开始说话了,意思却是诚恳的:

    “同志们,我们就要走了,平常蒙你们好意招待,实在应当感谢。……”他忽然侧转头,从肩膀上高声询问士兵说:“你们住的屋子都打扫干净了么?”--“干净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我们这次开拔,不再是自己打自己的人了。现在全国已经成立统一战线,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我们是要开到前线去打日本,打侵略我们的日本!你们的自卫军练得已经很好。以后更该加紧训练,不但可以保护本乡,还可以开上前线!同志们,我们前线见吧!”青筋跳起他的额角,他伸长脖颈高叫出最后的两句,随即轻轻地结束了他的讲话:“完了!”

    张大爷并不曾细听这篇简短而响亮的演词。他的眼皮低垂,眼光似乎透进地面,间歇地吧嗒一下他的烟袋。他的确舍不得他们走。从他们来后,生活是多么容易啊!捐少,税少,实行什么统一累进税,连放印子钱的李德斋也给吓跑了。他们非但不刮地皮,反倒帮助老百姓组织自卫军,少先队。……

    “啊!这群人太好啦!”他不觉轻细地自语着,遂后又跌进迷惘的沉思里:“看看邹金魁,一点没有官架子,一到春秋,还领着同志们帮辅大家伙犁地啦,打场啦。咱活了五十多岁,从来就没看见这样好军队!”

    他的思绪像是一缕游丝,荡到这儿,荡到那儿,这时候一阵鼓噪把它无情地击断了。

    “欢--迎--区--长--说--话!”

    张大爷仓皇地抬起头,脸上的细密的皱纹急遽地伸缩着,形成一副寂寞的苦笑。他从嘴角拔下烟袋,摸摸他的花白胡须,又咳嗽了两声,但他依旧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我说什么呢,同志们?”一个吞吐的停逗:“你们走吧!打日本去吧!等你们打胜仗回来,咱们一定再喝一顿酒,叫它比夜来还热闹!”

    “鼓掌!”邹金魁朝背后一扬手,大踏步跨到张大爷的身前,热情地抓住他的略微抖颤的枯手。从老人的湿润的眼眶,邹金魁又望到张贵生的黝黑的圆脸。这个青年闭紧嘴唇,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可是挂在他脸上的冰冷而不自然的笑容却把他完全出卖了。

    锣鼓,喇叭,出其不意地从群众里喧腾出来,这同军队的号角搅成一片难听的合奏。队伍出发了。邹金魁迈动长腿时,向左右欢送的人群挥舞手臂,而且大声同他身旁的熟人打招呼:

    “好好干吧,贵生,我们后会有期。……咦,怎么没看见吴有财呢?小秃子,你爸哪去了?”

    “病啦!”

    “哈,谁叫他昨天不要命地喝酒!告诉他,赶快到延安归队吧,我在那儿等他,听见么?”

    田野里熏蒸着残余的暑热。叫哥哥,纺织娘,得意地在谷穗和高粮杆上鼓动翅翼。蓦然间,它们噤住声音,纵跳到深密的草丛里隐匿起来。迎着高高的朝阳,唱着粗壮而不谐和的军歌。这一队愉快的战士渐渐地迷濛在原头碾起的黄色的尘雾里,撇在后面的是一些黝黑的脸面,神情从紧张转成松弛,终于变成无助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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