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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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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对夫妇从他们身边走出了房间。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他们要么太老,要么年轻得笨拙,长着不成比例的鼻子和茫然半张着的嘴。

    在克里斯托弗读信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这让她心里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感情。她脑海中的图景是马克家昏暗的早餐厅,她在那里和他见面;还有温诺普家住的那栋昏暗的房子外面,在贝德福德公园……但是她还想着她和神父的契约,她看着表,六分钟已经过去了……想到马克,至少是个百万富翁了,可能还不止,竟然住在这么一间昏暗破旧的公寓里————装饰主要是几匹过世的冠军赛马的蹄子,装成墨水台、笔架、镇纸的样子————他只给自己那么可怜的一顿早饭,几片厚厚的火腿和几个流着蛋黄的惨白鸡蛋……因为她,跟她母亲一样,也在马克吃早饭的时候去拜访过。她母亲是因为她刚送走去法国的克里斯托弗,而她是因为,在一个无眠的夜晚之后,在连续失眠三个晚上之后,绕着圣·詹姆斯公园散步,经过马克的窗户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她可以告诉他哥哥关于温诺普小姐的纠纷,好对克里斯托弗造成一些伤害。所以,就在当场,她编造出一种对在格罗比生活的渴望,以及需要额外的收入。因为即使她是个富有的女人,她也尚未富有到在格罗比生活,并且维持它的现状。那座巨大的老房子并没有那么巨大,因为房间的空间有限,不过,根据她的记忆,那里一定有四十到六十个房间,但是因为那片广阔的老地皮,还有马厩、水井、玫瑰走道和篱笆……那是个男人的地方,真的是,家具都非常灰暗,一楼的走廊全都铺了巨大的石块。所以她去找了马克,他正在读他的信,炉火前的椅子上挂着他的《泰晤士报》————他这个人还抱有一八四〇年的老观点,认为读一份湿报纸有可能生病。他那严肃、紧张、棕色木头一般的五官看起来简直就是从一把老椅子上雕出来的,在整个会面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他问她要不要再来些火腿和鸡蛋,然后问了她一两个问题,关于如果她去了格罗比会如何在那里生活。除此以外,他对她所说的克里斯托弗和那个温诺普姑娘有了个孩子的事情缄口不言————出于谈话的需要,她坚持了那个故事的老版本,至少直到那次会面为止。他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有……在会面结束的时候,他站起来从隔壁房间拿了顶礼帽和一把伞,说他现在必须去办公室了,到那时候为止,他没有对她说任何他在那封信里写的话,在公事上。他说她可以住在格罗比,但是她必须懂得,他的父亲现在已经死了,他本人是政府官员,没有孩子,有一份适合他的工作,又住在伦敦,格罗比实际上就是克里斯托弗的财产,他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他一定也会做到的————他保持它应有的排场。所以,如果她想住在那里,她就必须得到克里斯托弗的授权许可。他又补了一句话,平和得实在太有欺骗性,直到她出门走到大街上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多么令人吃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当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克里斯托弗可能会想要和温诺普小姐一起住在格罗比。如果是这样,他可以这么做。”然后他对她伸出一只毫无感情的手,有些大惊小怪地把她赶出他昏暗而奇怪的前门————那里只有通往他的洗手间的窗门上的磨砂玻璃透出些亮光。

    直到那时候为止,真的,带着狂喜和沉重的心,她意识到她自己其实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组合。当她去马克家的时候,她非常生气,因为她听说克里斯托弗在鲁昂的医院里,虽然医院上级向她保证,一开始发电报,然后又写信,说他只是肺有一点小问题,但她并没法知道红十字会官方有没有误导伤亡人员的家属。

    因此在当时,希望给他造成尽可能多的伤害的想法对她来说很自然,想到他可能正在受苦,她就希望是这痛苦是由她造成的。否则,当然,她就不会去马克家……因为这是策略上的错误。但是,然后她就对自己说:“去他的!这又是什么策略上的错误呢?我关心什么策略?我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在那一刻!

    现在她当然已经反应过来了。克里斯托弗是如何说服了马克的,她不知道,也不是很关心,但是克里斯托弗确实说服了马克,虽然他父亲明显是因为关于他儿子的谣言心碎而死的————那个谣言,大部分出自那个叫拉格尔斯的男人,还有更多不负责任的谣言,都被她安到了克里斯托弗头上。他们想要摧毁克里斯托弗,没想到却摧毁了他父亲……

    但是克里斯托弗还是说服了马克,他都十年没有见过马克了……啊,他可能可以这么做。克里斯托弗整个人毫无污点,这是个事实,而马克,虽然他看起来像个北部乡村人那样不那么聪明,但他并不是个傻瓜。他是位非常有威严的政府公务人员。而且,虽然西尔维娅从来不会对政府公务人员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如果一个像马克这样的人凭出身可以在得体的男人中间脱颖而出获得这样的工作,又是部门领导,据说绝对不可取代————你仍然没办法忽略他……他说,实际上,在那之后,那封信里更像流言蜚语的部分是说他被授予了一个从男爵爵位,但是他希望克里斯托弗能同意他拒绝这个爵位。克里斯托弗可不想要在他死后拥有这么个可怕的头衔,而他自己,他宁可要克里斯托弗待在军队里,也不想让这个婊子————说的是西尔维娅她自己————变成提金斯男爵夫人。他又加了一句,带着奇怪的关切,“当然,如果你想过离婚————老天,我真希望你会这么做,虽然我也同意你不这么做是对的————而这头衔会在我死后转到那女孩身上,我会很乐意,因为在离婚之后这么个头衔总是能帮点忙。但是既然如此,我希望拒绝它,申请一个爵位,如果你不觉得我成为一个爵士太让人恶心……因为我认为在这种时候人们不该拒绝一份荣耀,就像有些令人恶心的知识分子做的那样,因为这好像给了国王一记耳光,一定会给国家的敌人带来正面影响,本来这些家伙毫无疑问就是要这么做。”

    毫无疑问,马克————可能还要加上温诺普一家————做了克里斯托弗坚强的后盾,如果她决定要把他的丑闻公开的话……还有温诺普一家……那女孩可以忽略不计,也可能不行,如果她变得恶意满满,玩弄克里斯托弗于股掌之间的话。但是那个老母亲是个可怕的角色,她毒舌,在很多人多口杂的地方还很受人尊重……一方面是因为她已故的丈夫的地位,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写的那种文章……她,西尔维娅,去看过这些人住的地方,在郊区外围一条阴惨的街道上,那房子————她对房产知道得足够多,所以她知道————是所谓瓦合的,上面是瓦片,下面是不太结实的砖头,而瓦片也破损得很厉害。那真的都是些非常老的房子了,虽然它们伪造出一种艺术氛围,这个地方又被古老的树木遮挡住了大半————它们被留下来一定是为了给这栋房子添加诗意……房间很窄小,也一定很幽暗……这是一处极端清贫的住所,或者绝对的穷困……她知道那位老女士的收入在战争期间减少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们只能靠那女孩做学校老师的钱来维持生计,或者是女校的体育老师……她在那条街上来来去去走了两三个来回,想着那女孩可能会出来,然后她想到这样继续下去会很不光彩,真的……事实上,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光彩了,她的对手在垃圾堆里挨饿……但人就是这个样子;她应该感到很幸运,那女孩没有住在一个糖果铺子里……还有那个男人,麦克马斯特,说这女孩头脑不错,说话很在理,虽然麦克马斯特曾说她的女人粗陋无知……最后一点可能不是真的;不管怎么说,那女孩和麦克马斯特的女人是多年的亲密伙伴————至少他们在揩克里斯托弗的油,直到他们开始认为通过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就能进入上流社会,像他们中下阶层的势利鬼常干的那样……不过,那女孩可能很会说话,而且,虽然她个头很小,但是体型上健美得非同一般……一个不错的、朴实的小物件!她希望那个姑娘过得好!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克里斯托弗能让那个姑娘在这样穷困的地方继续挨饿,而他自己手上有数不清的财富……但是提金斯一家都是冷酷无情的家伙!你可以从马克的房间里看出来……而克里斯托弗在鹅毛床上、硬地板上都能睡得一样好。可能那女孩也不会要他的钱。她是对的,这是留住他的办法……西尔维娅不想理解吝啬的生活所带来的刺激感……回到她的修道院里,西尔维娅像任何一位修道者一样睡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在早上四点参加修女们的晨祷。

    实际上,并不是他们提供的衣物或者食物让她反感————是那些平信徒修女,还有一些修女,对她来说社会地位都太低了,她不想让她们整天在她身边转来转去……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去神圣女子修道院,如果她要按照合约隐居度过余生的话……

    兴奋的防空兵放了一炮,那声音离她那么近,一定是在酒店花园里开的炮,让她浑身一震。而几乎与此同时,告警响炮的一声巨响从酒店门口那条街道尽头处的码头上爆发出来。她心里对这些男学生的把戏充满了愤慨。一个高个子、紫红脸庞、留着白色小胡子的将军,是那种比较令人讨厌的类型,出现在门边,说只留两盏灯,其他的必须关掉,如果他们愿意听取他的建议,他们最好去别的地方。酒店里有很不错的地窖。他在房间里闲逛了一圈,关掉电灯,成群结队的人从他身边走向门边……提金斯从信上抬起头来————他现在正在读温诺普夫人的一封信————但是看到西尔维娅没有任何举动,他陷在自己的椅子里不动。

    老将军说:“不用起来,提金斯……坐下,中尉……提金斯夫人,我猜……但我当然知道你是提金斯夫人……这周的什么报刊上有你的肖像……我忘了名字了……”他坐在宽大的皮扶手椅的扶手上,告诉她,她冒险闯入这座城镇给他带来了多少困扰……刚刚饱餐过一顿不错的午饭,他就被参谋人员中一位年轻的军官惊醒了,这位军官真是吓坏了,因为她没有带任何证件就闯了进来。从那时起他的消化系统就有些紊乱……西尔维娅说她非常抱歉。他午饭的时候只能喝热水,不能喝酒了。她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跟提金斯商谈,而且她真的不知道他们要求成年人也必须出示证件。将军开始详细阐述他的办公室的重要性,还有依靠他的洞察力每天在这座城镇和各条通讯线上抓住的敌军特工数量。

    西尔维娅被康赛特神父的聪明才智压倒了。她看了看手表,十分钟了,但是这个昏暗的地方没有出现一个人……神父他————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被误读的信号!————彻底清空了这个房间。这正像是他的幽默!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站了起来。在房间的尽头,在将军没有熄灭的另一盏台灯下,有两个几乎无法看清的人影。她向他们走过去,将军在她身边说着客套话。他说她不必忧虑。他清空这个房间,主要是为了赶走那些讨厌的年轻低级军官,关了灯以后他们就会找机会钻进来。她说她只是要从房间的另一头拿一张时间表。

    她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那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是比较体面的……他们中间有个年轻的、愁眉苦脸的低级军官,留着刚长出来不久的小胡子,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是个非常愤怒的秃头,穿着非军方人士的晚礼服,一定是乡下裁缝做的。他重重地拍着手,带着强烈的焦虑,强调着他所说的话。

    将军说他的参谋人员中的一个年轻小兵被他父亲降了职,因为他花了太多钱。那些年轻的小鬼会去找姑娘————那些年龄大一些的也是。这事根本制止不了。这地方简直是……的温床。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不说了。她不相信自己给他带来的那些麻烦……这旅馆本身……这些丑闻……

    他说希望她不介意他在远处的扶手椅上打个盹,以免打扰他们谈事情。后半个晚上他都得醒着。在西尔维娅看来他是个极为可鄙的人物————说实在的,康赛特神父用他作为代理人来清空这个房间,也够可鄙的……但是这征兆已经出现了。她得重新考虑她的立场。这就意味着————不是吗?————她得和神圣的力量战斗!她握紧了双手。

    在走过提金斯身边的时候,将军低沉有力地说:“今天早上我看了你的短简,提金斯。我得说……”

    提金斯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专注地站着,他羊腿一样粗壮的双手僵硬地贴着他的裤缝。

    “言辞非常有力,”将军说,“在从我的部门寄出的指控书上标上:案情已得到解释。我们不会不经过充分的思考就随随便便做出指控。一等兵贝利又是个特别靠得住的士官。为了把这些人弄到我的手下我费了不少劲,特别是在最近的暴动之后。我可以告诉你,这需要勇气。”

    “长官,”提金斯说,“如果你觉得合适,可以命令那些驻防部队宪兵不要再管海外领地军团叫‘该死的应征入伍者’,这样以后就不会有这种麻烦……上头有令,作为军官,海外领地军团事务需要特殊处理。据说他们对侮辱非常敏感……”

    将军突然被气得像炉子上的滚水,爆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该死的粗鲁,军事法庭,他们也是该死的应征入伍者。他冷静下来,说:

    “他们是应征入伍者,你的手下,不是吗?他们给我添的麻烦更多。我本该想到,你想要……”

    提金斯说:“不,长官。我的分遣队里没有一个人,至少说加拿大人或者不列颠哥伦比亚人里面,没有一个不是自愿参军的。”

    将军跳将起来,说他要把这件事拿到总司令那里去评理,坎皮恩怎么处置都可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权力范围。他开始盛气凌人地说话,从他们身边走开,停下,对西尔维娅冷冰冰地一鞠躬。她并没有看他,他耸耸肩膀,冲出了门。

    想在这吸烟室里重新聚起思绪,对西尔维娅来说有些困难,因为夜晚弥漫着军队的气息,这对她来说不过是男学生的恶作剧。考利喝了足以让他醉倒的利口酒,他对提金斯说:“老天做证,如果那个坏脾气的老家伙今晚再看到你的话,我可不想像你这样。”

    西尔维娅带着真切的惊讶对提金斯说:“你不会想告诉我那样一个满脑子糨糊的老蠢货会对你有任何影响吧……”

    提金斯说:“啊,这件事很麻烦,整件事……”

    她说从她的角度看也是这样。因为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一名勤务兵站在他的手肘旁边,递过来一沓破破烂烂的文件,还有一支铅笔。提金斯快速地翻看这些文件,一张又一张签上名,在这期间说着,“这一阵很难熬。我们正在尽快往前线输送部队。这期间还有无休无止的人事调动。”他恼怒地哼了一声,对考利说:“那个可怕的小皮特金找到了一份轰炸指导员的工作。他不能带兵了……我他妈的应该派谁去?还有他妈的谁留下了?你知道所有那些小……”他停了下来,因为勤务兵能听见,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是留给他的唯一一个聪明的孩子。

    考利从椅子里跳起来,说他会给团里打电话问一下,看看还有谁在那里。

    提金斯对那孩子说:“是准尉副官摩根做的这些新兵宗教信仰回执吗?”

    “不,长官,是我做的,里面没什么问题。”他从紧身上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害羞地说,“如果您不介意签署一下这个的话,长官……我可以搭陆军补给运输勤务队的便车,明早六点去布洛涅……”

    提金斯说:“不,你不能请假。我没法放你走。你走的原因是什么?”

    那孩子几乎不出声地说他想回去结婚。

    提金斯签着字,说:“别……问问你结了婚的伙伴,结婚是个什么样子!”

    那孩子穿着卡其色军装,面色通红,一只脚的鞋底蹭着另一只的鞋面。他说保住女士的名声十分紧要,孩子可能在任何时候出生,她是个真正的上流社会女子。提金斯签了那孩子的条子,头也没抬就递给了他。那孩子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来自房间另一头的电话铃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考利没法去营地,因为一条关于德国谍报活动的紧急消息需要转达给正在睡觉的将军。

    考利开始叫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挂电话。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挂电话。我不是将军,我不是将军。”提金斯让勤务兵把正在睡觉的将军弄醒。安静的电话机旁边掀起了一场风暴。将军对着电话机怒吼,想知道正通话的军官是谁……波比利乔克上尉……柯德斯托克上尉……这他妈的是个什么名字?他替谁传话?……谁?他自己?……这事急吗?……他不知道正确的程序是通过写报告吗?……该死的急事!……他知道他在哪里吗?……在卡塞尔运河旁边的第一军团……那好吧……但是那个间谍在C区的L镇,运河对面……法国的文官很关心这件事……当然啦,他们啊!……该死的军官。该死的法国市政厅[63]。那德国间谍骑的马也够该死的……那该死的军官就让他给第一军团总司令部写报告,把他的马和子弹带都拿出去展览。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提金斯,还在读他的文件,边看边解释这件事,而他的话不停地被将军在电话里重复的那些话打断。很明显,那些在一个叫瓦伦多克的地方的法国文官被一个穿着英国制服,独自在他们的住所附近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好几天的骑马的人搞得很紧张,看起来他想要穿过运河上的桥,但是发现这个地方有人驻守……这附近有最大的临时军火库,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而德国佬像打豌豆一样密密麻麻地往这里扔炸弹,希望能炸到它……很明显,打电话来的这位军官负责运河桥梁的守卫工作。但是,因为他在第一军团的国家里,所以,很显然,吵醒运河对面一位负责情报侦察工作的将军是最不合适的事情……将军从他们身旁走过,回到离电话机更远的一把扶手椅上,带着十分强烈的不满强调了他的观点。

    勤务兵回来了。考利又喝了一杯利口酒,再次回到电话机旁边。提金斯签完了他的文件,又迅速地翻了一遍。他对那孩子说:“你有存钱吗?”那孩子说:“一张五块和几个先令。”提金斯说:“几个先令?”那孩子说:“七个,长官。”提金斯笨拙地掏了掏一个内袋和一个腰带下面的口袋,伸出一个羊腿一样的拳头说:“给你!这样你就有两倍的钱了,十磅十四先令!但是你很没有远见,下一次生孩子一定要存很多钱。生养孩子是非常昂贵的事情,你会明白的,而且结婚时候的礼金[64]不够你用一辈子!”他叫住那个正在往回走的孩子,“勤务兵,你回来……”他补充了一句,“别闹得整个营地都知道了,我可养不起整个营里所有七个月大的孩子……如果你还能这样好好干下去,你回来以后我会推荐你做薪水比较高的一等兵。”他又把那孩子叫回来,问他为什么麦基奇尼上尉没有签署文件。那孩子结结巴巴地说:“麦基奇尼上尉他……他……”

    “老天!”提金斯喃喃道,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上尉的神经又垮了……”勤务兵感激地接受了这个词。就是这样,神经垮了。他们说麦基奇尼上尉对于自己离婚的事情或者自己叔叔的事情,在军官食堂表现得非常奇怪。多么糟糕的一晚!提金斯说:“是啊,是啊!”他从椅子里稍微站起了身,看着西尔维娅。

    她痛心地说:“你不能走。我坚决要求你不要走。”他又坐了回去,疲倦地喃喃说这件事非常令人担心。坎皮恩将军叫他负责看管这位军官,可能他根本不应该离开营地。但是麦基奇尼看起来好一点了,她粗鲁的行为给她带来的冷静大部分已经溜走了。她本来以为整晚都可以奢侈地折磨她对面这个傻大个,折磨他,诱惑他。

    她说:“你现在要在这里做出将要影响你一生的决定,我们的一生!就因为你可怜的小朋友的一个可怜的小外甥,你就要抛弃这一切……”她又用法语补充道:“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你也不能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严肃的事情上,就因为你这些小儿科的事情。这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她上气不接下气。

    提金斯问勤务兵麦基奇尼上尉现在在哪里,勤务兵说他已经离开了营地,补给站的上校派出几位军官,组成了搜查小组。提金斯叫勤务兵去找一辆出租车来,他可以坐车上营地去。勤务兵说因为空袭,现在没有出租车在外面跑,他能不能叫驻防部队宪兵去申请一辆,作为紧急军用物资?从花园传来三声兴奋不已的防空炮响。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隔两三分钟它就会响一次。提金斯对勤务兵说:“好的!好的!”空袭的噪声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一封法国非军方的特快信交到了提金斯手里。这是公爵夫人寄来的,告诉他法国政府禁止在温室烧煤。不必说,她需要他的声誉以保证她可以通过英国军方当局得到她的煤,并且她要求立刻得到回复。提金斯读这封信的时候表现出了真正的不快。被噪音分了心的西尔维娅叫起来,说这封信一定是瓦伦汀·温诺普从鲁昂寄来的。那姑娘就不能给他一个小时,让他解决他人生中的所有事务吗?提金斯把椅子移到她身边,他把公爵夫人的信递给她。

    他开始进行一段冗长、缓慢、严肃的解释,还有冗长、缓慢、严肃的道歉。他说他非常抱歉要麻烦她大老远跑来咨询他一件她本来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的事务,而他非常重大的军事职责让他很有可能不停被打断。至少从他的角度来说,格罗比完全可以由她处置,包括里面所有的东西。当然,还有一笔足够的收入让她维持那里的现状。

    她突然彻底绝望地叫了起来,“这就是说你并不想住在那里。”他说必须以后再处理这件事。战争毫无疑问还要持续很长时间。而战争期间,关于他回不回去这件事是毫无疑问的。她说,这就意味着他想要死在战场上。她警告他,如果他死了,她会砍掉格罗比西南角那棵巨大的雪松,它把主会客室和上面卧室的阳光都挡住了……他皱了皱眉头;他听到这话肯定皱了眉头。她后悔说了这句话,她本来希望他听了别的话会皱眉。

    他说,虽然他完全没有故意要死在战场上的意图,但这件事情绝非他所能控制。他只能去他被派去的地方,做他被要求做的事情。

    她叫起来,“你!你!这难道不可耻吗?你被这些无知的人呼来喝去!”

    他继续严肃地解释,他并没有太大的危险————毫无危险,除非他被送回营地里。除非他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或者工作中疏忽了,否则他不可能被送回营地里。这是不可能的。另外,他的军衔太低,他也没有资格指挥那个营,当然,那个营还在前线。她一定得明白,她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都是身体情况不适合上前线的。

    她说:“这就是为什么这群人都这么糟糕……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费劲寻找一个得体的男人,这都跟打着灯笼的第欧根尼[65]有得比了。”

    他说:“你也可以这么看……的确,大部分……我们就说你的朋友们吧,他们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被杀了,或者如果他们仍然在战场上的话,他们就会在岗位上更活跃了。”她所谓的得体其实更多是指外表健壮……比如说,他骑来的那匹马就已经是把老骨头了……但虽然那是匹德国马,但也不是纯种的,不论怎么说它还是承受住了他的重量……她的朋友们,多多少少,战前都是职业军人,或者这一类的。啊,他们都走了,要么死了,要么忙得头昏脑涨。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塞满了伤兵的巨大城镇能让这场战争继续打下去,如果上面能给他们放行的话。并不是他们影响了这场表演。如果它受到了影响的话,也是她那些更拿不上台面的朋友做的,那些部长什么的,如果他们能被叫作专业人士的话,也都是些专业的骗子。

    她恶狠狠地叫起来,“如果他们真的是骗子,那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看着这些人。”她补充了一句,现在在家里负责社会运转的活着的那些人,正是那些更成功的政治专家。当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会打仗。他们不正想这么做吗?他要放弃自己的整个人生,奉献给不光彩的儿戏吗?她的怨恨越来越强烈,因为空袭的轰隆声变得更响了……当然,政客都是些不光彩的东西,在战前,你都不会想要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但是,如果不是上流社会那些人的错,这又是谁的错呢?他们就这么走了,把英格兰留给一群阴沉、没有良心、没有传统、没有礼貌的人。她补充了一些关于一位她不喜欢的政府官员在一间乡间别墅里的所作所为的细节。“而且,”她以这句话终结,“这是你的错。为什么你不是上议院大法官,或者财政部部长,而是现在在任的那个人,因为我确定我不知道那是谁?凭你的能力和你的利益关系,你可以做得到。然后事情就会完成得很有效率,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做事。如果你哥哥马克,连你能力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都可以做一个部门的终身领导,为什么你不能凭你的能力,还有你的影响升到更高的位置呢?”末了,她感叹着,“噢,克里斯托弗!”几乎啜泣起来。

    前准尉副官考利从电话机那边回来,在轰炸的时候断断续续听见西尔维娅对本国某位政府官员的行为的形容,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现在,另一轮轰炸的间隙。

    他叫起来:“听着,听着!夫人!没有上尉胜任不了的职位,他现在拿着上尉的薪水,做的却是陆军准将的工作,而且他的待遇简直差得可怕。啊,我们的待遇都差得可怕,我们不停地被人骗,被人敲诈……看看这批新兵开始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叫新兵做好准备,然后又撤销命令,叫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又撤销命令,直到没人知道自己到底是处于什么境况……本来说昨天晚上发兵,他们带兵到下面的车站,又把他们带了回来,告诉他们六周之内都用不到他们了……现在他们要在天亮之前做好出发准备,坐军用卡车去赶开往昂迪柯尔特方向的火车,那里的铁路被蓄意破坏了!在天亮之前出发,这样就不会被敌军的飞机发现……这难道不会让军人的心都碎了,连带让传令室乱得一塌糊涂吗?这简直可耻。他们以为德国佬也这么做事吗?”

    他停下来,沙哑着嗓子热情地对提金斯说:“你看,老……我的意思是,长官……你是没有办法找个军官来带兵的。他们一听到哪支分遣队要上前线,就会蹿进洞里躲起来。没有一个人会在明天早上五点以前回到营地。当他们听说有支分遣队要在早上四点出发,像现在这样,他们一定不会回去的。现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他申请要自己带兵,以满足提金斯上尉。而上尉也知道他带兵可以带得跟自己一样好,或者非常接近。作为负责安排征兵的少校,他住在这间酒店里,而他,考利,也见过他。早上四点不行。他要在七点左右乘车到达昂迪柯尔特站。这样的话,在五点以前发兵就没有任何意义,而那时候天又太黑,黑得能让德国佬的飞机看见有东西在移动。如果上尉可以在五点到达营地,最后视察一下,签署一些只有指挥官才能签署的文件,他会很高兴。但是他知道上尉昨晚没有睡觉,大部分是因为他的,考利的,疾病,所以,他起码要放弃他休假中的一天半来带这支分遣队。另外,他休假这段时间本来也是要回家,他不介意再回去作为走马观花的游客最后一次看看他十四岁时看过的老地方。

    提金斯,脸色明显发白,说:“你记得〇九摩根去过努瓦尔库尔吗?”

    考利说:“不……他去过那里吗?在你的连里,我猜?你说的那个人昨天死了。因为我的疏忽而死在你怀里。我本该在那里的。”他对西尔维娅说,士官们常常得意扬扬地想,妻子们喜欢听她们丈夫死里逃生的故事,“那个人就死在上尉脚边一英尺的地方,上尉一定被吓坏了。情况闹得一团糟……在他死的时候上尉把他抱在怀里,好像他是个婴儿。上尉那么温柔!啊,你得这么做,如果那是你的人的话……他没有军衔!你知道唯一一次国王必须向一名列兵敬礼而列兵却注意不到是什么时候吗?当他死了的时候……”

    西尔维娅和提金斯都一言不发————台灯发绿的光里散出银白色。提金斯真的闭上了他的眼睛。年长的士官高兴地抢回了发言权。他站起来,准备回营地,他的身体稍稍摇晃了一下……

    “不,”他说,得意扬扬地摇晃着他的雪茄,“我不记得〇九摩根去过努瓦尔库尔,但是我记得……”

    提金斯,仍然闭着眼睛,说:“我本来以为他是个……”

    “不,”那个老家伙继续蛮横地说,“我不记得他……但是,老天,我记得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得意扬扬地低头看着西尔维娅,“上尉陷进了……你永远不会相信他陷进了什么事里!永远不会!这事做得不声不响,就着月光。跟炮兵没什么关系……可能我们彻底吓到了德国佬,也可能是他们迫于某种目的要放弃前线战壕……那里面几乎一个人都没有……我知道那让我感到很紧张,我的心都沉到靴子里了,因为动静那么小!在那种毫无动静的时候,德国佬就可能做出最糟糕的事情……当然,有些机枪的响声……在我们右边有一种特别明显的声响……而月亮,闪耀在清晨。奇幻般的安宁。还有一点点雾气……地面冻得结结实实的……结实得你都没法相信……都能让弹壳变得非常危险。”

    西尔维娅说:“所以,这么说的话,并不总是泥巴?”提金斯对她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他可以停下。”她声音单调地说:“不……我想听。”

    考利坐起身,为了特别的效果。

    “泥巴!”他说,“那时候可没有……一半都没有……我告诉你,夫人,我们原路返回的时候踩在德国佬死尸冻硬了的脸上……我们前一天或者前几天杀了非常多的德国佬……毫无疑问,他们放弃战壕放弃得太容易了;一般是很难攻下来的,他们……不管怎样,他们把死人留给我们来埋,他们本来也会这么做的,因为他们心肠好!但是不管怎样,多留个心眼儿,考虑考虑他们将来的反击会是什么样,也是好的。反击总是比最开始的对抗要厉害十倍。他们把你放在他们战壕的后部————我们管那个叫背墙————就像靴子的前端一样。所以,当参加扫荡战的士兵和援兵从我们身边经过,我特别高兴。欢笑着,他们,都是维尔特郡人。我老婆是那个郡的人。考利夫人,我的意思是……我以前看到过上尉倒下,于是我说,‘有一个最好的倒法是这样的……’”他稍稍压低嗓音;他是团里出了名的说故事的人,“他的一只脚,动不了,两只手从上了冻的地面伸出来,好像在祈祷……像这样!”他伸出两只手,雪茄还夹在手指缝里,手腕靠在一起,手指稍稍向手心蜷缩。“在月光里就这么伸出来……可怜鬼!”

    提金斯说:“我想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可能是〇九摩根……很自然,我看起来像死了一样,一丝呼吸都没有了……我看到一个英国兵把步枪放在他伙伴的上臂上,开了火……我还躺在地上……”

    考利说:“啊,你看到了……我听人说了,但是他们当然没有说是谁,在哪里!”

    提金斯并不在意,这种态度让人觉得他没说实话。

    “那个受伤的人叫斯提利科,一个奇怪的名字。我猜那是康沃尔语……我们前面的是B连。”

    “你没把他们告上军事法庭?”考利问。提金斯说,没有。他没法非常确定,虽然他是很确定。但是他在担心一件私事。当他躺在地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担心这件事,这挡住了他的视线。另外,他虚弱地说,一位军官必须使用他的判断力。他的判断力告诉他,在这件事里他最好不要看到……他的声音几乎消失了。西尔维娅知道得很清楚,他精神上受到的折磨正攀上顶峰。他突然对考利叫起来,“假设我给他留一条命,然后让他在两年后死掉。老天!这样就太残忍了!”

    考利吸着鼻子深情而充满关爱地在提金斯的耳边说了两句话,西尔维娅并没有听见————这样的亲密程度她无法承受。她用她最随便的口吻问:“我猜其中的一个人在玩弄另一个人的女朋友,或者妻子!”

    考利大叫起来,“老天保佑,不是这样!在这件事上他们是达成了共识的。他们其中的一个被送回家,另一个,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从那个地狱里逃出来,回到伤病救护站。”

    她说:“你是想说一个人可以做到那种程度,就为了离开那里?”

    考利说:“老天保佑你,夫人,英国兵所处的那个地狱……军官和其他普通士兵之间的差距……我告诉你,夫人,作为一名老兵,我接连参加过七场战争……有时候正打着仗我就想尖叫,硬把我的右手按下去……”

    他停了停,又说:“我是这么想的,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举起手,高过胸墙,可能还举着我的帽子,两分钟之内就会有个德国神枪手一枪打穿它。然后我就可以回英国老家了,像其他士兵说的那样……如果这都可以发生在一位服了二十三年役的团准尉副官身上……”

    快活的勤务兵走了进来,说他找到了一辆出租车,随即回头融入到黑暗中。

    “一个人,”准尉副官说,“会冒着被击中的危险伤害他的伙伴……他们把对女人的爱转移到了他们的伙伴身上……”西尔维娅叫起来:“噢!”好像突然牙疼得很厉害那样。“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夫人,”他说,“这非常感人……”

    他现在已经站不稳了,但是他的声音非常清晰,他就是这样的。他对提金斯说:“很奇怪,你说你满脑子都是家里的麻烦事……我记得在阿富汗战役里,我们正好陷入可怕的困境,我收到我妻子,考利夫人的一封信,她说我们的小维尼得了麻疹……这是我和考利夫人之间唯一的不同点,我说一个孩子一定得穿法兰绒,她说普通的绒布就够好了。威尔特郡不生产羊毛,不像林肯郡。林肯郡的羊有长长的羊毛……我们整天藏在巨大的石头之间躲避阿富汗人的子弹,而我满脑子只能想着……你知道的,夫人,你也是位母亲,得了小儿麻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暖……我一直对自己这么说————我都快要哭了————‘要是她能给维尼穿羊毛就好了!要是她能给维尼穿羊毛就好了!’但是你知道,你也是位母亲。我在上尉的梳妆台上见过你儿子的照片。迈克,他的名字是……所以,你看,上尉并没有忘了你和他。”

    西尔维娅用清晰的嗓音说:“你不用再往下说了!”

    花园里防空炮的巨响已经很让她分心了,虽然防空炮其实安置在酒店的另一边,在用几声不规律的爆炸声把你的脑袋炸裂之前,还会给你说完一两句话的时间,但她更多是被另一种幻象影响————想到他们的孩子因为麻疹烧到了一百〇五华氏度的时候,克里斯托弗的表情,那次是在他姐姐的约克郡的房子里。他负起了责任,而乡村医生都不愿意面对,他自己把孩子放进装满碎冰的澡盆里……她看到他弯下腰,在电灯的强光下毫无表情,笨拙的手臂中抱着孩子,举在闪闪发光、好好刷过了的澡盆上方。他当时就像现在一样面无表情……他现在的样子让她想起他当时的样子,他脸上的皱纹里暗藏着压力,她可能没法分析……他看起来好像得了伤风感冒————呼吸有些困难,当然,这抑制了他的感情;他的眼睛看着一片虚空。你都不能说他看到了那个孩子————格罗比的后裔之类的!有东西在两声炮响间隙对她说:“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会像你说的那样,就算下地狱也要让他活下来……”她知道是康赛特神父说的这话。她知道这是真的,克里斯托弗就是下地狱要让那个孩子活下来……他甚至愿意忍受那可怕的冷水澡!温度降了下来,在他们的注视下降了下来……克里斯托弗说:“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有勇气!”然后屏气凝神地看着细细的水银柱慢慢落回正常范围……现在,她从齿缝间发出声音,“那孩子是他的财产,那该死的房产也是……啊,他们两个都是我的……”

    但是她并不想在这当口为了这件事折磨他。所以,当第二声炮声响起的时候,她对那个酗酒的老家伙说:“希望你不要再往下说了!”

    克里斯托弗及时救了场,说:“提金斯夫人在有些事情上并不认同我们的观点!”

    她对自己说:“认同!老天啊!”这整件事,她所见的越多,心里就越充满了仇恨,还有郁闷!她看到克里斯托弗被埋在这一堆傻瓜中间,玩一些幻想出来的男学生的游戏。但是作为一个幻想游戏,这又非常骇人,充满无尽的恶意……对她来说,炮声和其他武器发出的噪声残忍又令人厌恶,因为,对她来说,这些只是一场男学生般幼稚的男人愚蠢的盛宴……坎皮恩,或者某个类似的男学生,说:“嗨!德国飞机来啦……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防空炮拿出来了!让我们放两炮吧!”就像他们在国王生日那天在公园里放炮。在酒店的花园里放炮只是单纯的粗鲁无礼,酒店里的上等人可能在睡觉,或者想要谈话!

    在家里,她一直坚信它就是这样的游戏……在任何地方,在一位国王的部长的家里,在晚饭的时候,她只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些让人讨厌的事情了……”立刻就有十个或者十几个回应响起,包括部长本人,纷纷表示同意格罗比的提金斯夫人的观点,他们都受够了这件事。

    但是在这里!她似乎在这丑恶事件的中心……它不停地移动着,在你眼皮下消解,但是总在那里。如果你想试着跟上巨蛇爬行时不可改变的菱形轨迹的话……这给她一种绝望的感觉,它吸引了提金斯的全部注意力,一并吸引了这个名声不好的醉鬼的注意力。她从来没有见到提金斯把他的脑袋和任何人并在一起过,他是头孤独的水牛……现在!任何人,任何愚蠢的参谋官,他们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说这么多;任何可以信赖、浑身酒味的中士,任何打扮成通讯员的街头顽童……他们只要一出现,他整个脑子就会完全专注地想起这场儿戏中的某些小细节:洗衣房、足病、宗教、私生子……几百万难以分辨的人……或许还有他们的死!但是,以老天之名,这是种什么样的伪善,或者说是何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胆小?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弄出了这么一场大屠杀;他们在这样令人痛苦、恐惧、难以置信的浩劫中造成了无数人的死亡。然后他们因为一个人的死痛苦成这样。因为这对她来说很清楚,提金斯的精神现在已经彻底崩溃了,就因为一个人的死!她从来没有见到他这么痛苦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需要同情;他,一个冷酷而沉默寡言的恶魔!而他现在这么痛苦!现在!……她开始感受到一种无穷无尽、漫无边际的痛苦,一直延伸到远处夜空的边缘……对普通士兵来说,这就是地狱!显然,对军官来说,这也是地狱。

    在那抽鼻子的声音里带着真正的同情。半醉半醒的老人给她一种极度恶毒的感觉……这些恐惧、这些无止境的痛苦、这世界上最骇人听闻的境况,都是因为这些人想要沉浸在放纵淫乱中……男人追求荣耀和美德,遵守条约,挥舞旗帜,追根究底只是为了这件事……一场艰巨的战争其实只是场贪恋、淫欲、酗酒的狂欢……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事物的状态永远不会停止……因为他们一旦尝到这场游戏的甜头————血的气息————谁还会让它停止呢?这些男人讨论这些让他们心心念念的事情,带着他们在吸烟室里说色情段子的那种欲望……那是他们仅有的相似之处。

    这件事没法停止,就像没办法让这位几乎沉醉其中的前准尉副官停下一样。他已经不太对头了!本来也可能猜到,他向一对意见不合的年轻夫妇提供建议!酒壮了他的胆!

    在她心中这些恐怖画面的深处,他的智慧穿透了她的大脑……奇怪的碎片……这对她来说绝对是种惩罚!为了制造出更大的噪声,有人在隔壁的大厅里开始演奏某些呆板的乐器。

    一个黑鬼端上了

    玉米和糖蜜![66]

    一个沙哑的嗓音宣告,

    如果我能待在这里,我会兴奋得不能自已……

    前准尉副官告诉她一些奇怪的细节,说当他,准尉副官考利去参加战争的时候————他一共参加了七场————他的妻子,考利夫人,最初那三昼夜,把家里所有的床单和枕套拆开又重新缝上,为了让她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显然是对她,西尔维娅·提金斯的责备或者告诫……啊,他是对的!他和康赛特神父属于同一阶级,而他们有同样的智慧。

    留声机长嚎着,外面的喧哗中又加入了一种新的隆隆轰响,而花园里已经缓和下来的六挺机枪仍在响着……在下一个间隙,考利向她发表起告别演说。他请她记得,上尉前一晚彻夜未眠。

    她无礼的头脑中突然冒出一句马尔博罗的公爵夫人给安妮皇后信中的一句话————在法兰德斯的一场战役中,公爵夫人去拜访过他————“主人他,”她写道,“穿着靴子临幸了我三次!”……她记得这种事……她会————她真的会————在准尉副官身上试验一下,就为了看看提金斯的表情,因为准尉副官一定不会懂……他懂了又怎样呢!他正醉醺醺地想着同样的事情……

    但是嘈杂声变得大到不可思议,即使身边的留声机有将近二百马力,或者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都变得像一大块单调织物上的一根闪着微光的金线。她尖声说着一些她刚发觉自己知道的渎神的脏话。她不得不朝着嘈杂声响尖声喊叫,她对那些渎神的话毫无忌讳,就好像服了麻醉药,丧失了自己的身份。她已经丢掉了自己的身份……她变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

    将军在椅子上醒了过来,狠毒地盯着他们,好像他们是唯一需要为这噪音负责的人。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有人死了!你知道,因为你捕捉到一个女人在大厅尖叫的余音,还有将军的喊叫,“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再打开那该死的留声机了!”在仿佛是天赐的宁静中,最开始传来几声喘息和吉他杂音,然后一个惊人的嗓音迸发出来。

    轻于尘土……

    在你的车轮……

    然后,咕哝几声,停了下来,又重新开始。

    我爱那苍白的双手……

    将军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大厅……他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

    “是个该死的平民大亨……一个小说家,他们说……我阻止不了他……”他带着厌恶的神情补充道,“那个大厅全是年轻的浑蛋和婊子……跳着舞!”真的,那曲子嗡嗡了一阵之后,换成了懒散、断断续续的华尔兹变奏。“在黑暗中跳着舞!”将军话语中带着特别的厌恶……“德国佬什么时候都可能打过来……如果他们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的话……”

    西尔维娅对他喊道:“再次见到那些穿着蓝色制服、扣着银纽扣的人,还有那些穿着得体的男人难道不好吗?”

    将军大叫起来:“见到他们我会非常高兴的……这些事情我真是彻底受够了……”

    提金斯重新拾起刚才跟考利谈起的话头。西尔维娅没有听见那是什么,但是考利仍然念叨着一件西尔维娅以为他们早就说完了的事情。

    “我记得当我在奎达[67]的时候,发配一个叫赫林的人给整个连饮马,那之前他恳求我半天,叫我放过他,因为他害怕马……后来一匹马把他赶到了河里,淹死了……马和他一起掉进了河里,马蹄踢在他的脸上……他挺有远见的……我说任何关于军事上的迫切需求都没有任何意义……这让我吃不下饭,真的……我花了好多钱买硫酸镁盐……”

    西尔维娅几乎要尖叫起来,如果提金斯不喜欢看死人的场面,这一定能让他从他的战争欲中清醒过来,但是考利继续沉思般地说下去,“据说硫酸镁盐能治这个。看着你的士兵死掉……当然,你得两周不碰女人……我知道我这么做了。看到马蹄印子总能看到赫林的脸。然后……在我们说的政府大院里有不少补给品……”

    他突然叫起来,“省着你的……夫人,我……”他把剩下的一小段雪茄用牙咬住,开始向提金斯做保证,说提金斯可以相信他,让他第二天早上带兵出发,只要提金斯把他领进出租车就行。

    他走开去,靠在提金斯的手臂上,他的两条腿和地毯呈六十度夹角……

    “他不行……”西尔维娅对自己说,“他不行,不行……如果他是个绅士……这老家伙已经暗示了这么多了,如果他撒手不管,他就是个胆小鬼……两星期……在这里的哪个人不代表着公众……”她说,“噢,老天!”

    老将军,躺在他的椅子里,把脸转开,说:“夫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在这里讨论那些穿蓝色制服、扣银纽扣的人……我们当然懂得……”

    她对自己说:“你看,就算他这样的死火山都在用充满血丝的目光剥光我的衣服,那为什么他不能这么做呢?”

    她大声说:“噢,将军,连你都已经厌倦你的朋友了!”

    她对自己说:“算了吧!我敢于坚持我的想法。没人会说我是个胆小鬼……”

    她说:“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样吗,将军,我说我宁可和一个打扮得体、穿着蓝色和银色制服————或者任何什么别的————的男人做爱,而不是这里的大部分人!……”

    将军说:“当然,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夫人……”

    她说:“一个女人还能怎么说?”……她靠近餐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

    老将军色眯眯地看着她,“老天保佑我,”他说,“一位女士这样喝酒……”

    她说:“你是天主教徒,不是吗?叫奥哈拉这种名字,说话这么土里土气……你毫无疑问跟魔鬼在一起……你知道的……啊,那么……这就是有特殊的意图!就像你说的,你的万福玛利亚……”

    当酒精在她体内燃烧的时候,她看见提金斯在黯淡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将军,”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他说,“你的朋友已经相当兴奋了……这里的人自然不适合夫人!”

    提金斯说:“我本来没想到今晚能有幸和提金斯夫人共进晚餐……那位军官要庆祝他的就职,我没法叫他延后……”

    将军说:“噢,啊!当然没办法……我敢说……”然后他重新坐进椅子里……

    提金斯庞大的身躯让她感到窒息。她仍然有些喘不过气……他俯下身说,这个半醉的人算是运气好。

    他说:“他们在大堂里跳舞。”

    她热切地把全身蜷进藤条椅里。椅子里有暗淡的蓝色垫子。她坚决地说:“不要跟任何人……我不想认识任何人。”

    他说:“那里也没有我可以介绍给你的人。”

    她说:“不过,如果是施舍的话就另当别论!”

    他说:“我觉得那可能会很无聊……我上次跳舞还是六个月前了……”她感到四肢都洋溢着美。她有一条金色薄纱做的晚礼服裙。她无与伦比的鬈发盖在耳朵上……她正哼着维纳斯堡的音乐[68];就算她什么都不懂,她至少还懂音乐吧……

    她说:“你管那些藏着你维纳斯堡来的后勤军团姑娘的地方叫军区大院,不是吗?难道把维纳斯占为己有不奇怪吗?想想可怜的伊丽莎白!”

    他们跳舞的房间非常暗……她在他的臂弯里感觉十分奇怪……她认识更好的舞者……他看起来不太舒服,可能他确实不太舒服……噢,可怜的瓦伦汀·伊丽莎白……多么好笑的姿势!不错的留声机正播放着……命运!你看,神父!……在他的臂弯里!当然,跳舞并不是……但是跟真正的已经很接近了!那么接近!……“祝你的特殊意图好运!”她几乎吻了他的嘴唇,就差一点!掠过[69],法国人这么说……但她并没有那么谦恭……他把她搂得更紧了……这几个月,我的主人完全没有————临幸我……不错,放的是《马尔博罗参军去》[70]……他知道她几乎吻了他的嘴唇,他差点就回吻了……那位非军方人士、小说家关掉了最后一盏灯……提金斯说:“难道我们不该谈谈吗?”她说:“那么,去我的房间!我累得不行了,我六个晚上没有睡觉了,虽然吃了药……”他说:“好。当然!还能去哪里?”令人震惊……她金色薄纱做的晚礼服就像皇帝登基时穿的纯白长袍……他们走上台阶的时候,她想到,唐豪瑟一直是个很胖的男高音!维纳斯堡的音乐在她耳边轰鸣……她说:“实在难以形容!我就像个法官一样清醒……我必须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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