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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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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迅速找到了个机会,以继续她的调查。因为,那天晚饭时,提金斯和一个一等兵去打电话了,她发现她自己坐在在她看来是个小商人的家伙对面。这人脸色红润,长着不错的灰色小胡子,直往外戳,穿着油腻得不行的制服,油腻到上面的褶皱看起来像树叶上的叶脉……他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小商人,街角杂货店的老板,有时候,你会让他向你提供煤油……他对她说:“夫人,如果你把两千九百多乘以十,你就会得到两万九千多。”

    然后她叫起来,“你真的想告诉我,我丈夫,提金斯上尉,昨天整个下午都在检查两万九千颗鞋钉,还有两万九千把牙刷?”

    “我跟他说,”她的对谈者非常严肃地回答,“这些是海外领地部队,所以并不需要检查他们的牙刷。大英帝国部队会把他们刷扣子用的刷子做牙刷,好把干净的给医疗官看。”

    “听起来,”她微微发着抖,“好像你们就是一群中学生在玩游戏。你说我丈夫真的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考利少尉,对他的山姆·布朗武装带上的肩带非常在意,那天下午刚从军械署买来,还是崭新的,担心它会跟扎肚子上的那一截皮带不配套,他已经用了快十年————那条腰带的皮子非常棒!————不过,考利还是坚决地说:“夫人!如果一支军队的智囊不在意这些东西,一支军队的生命就,就命悬一线了。现在,医疗官说,就入了虎口了。夫人,你丈夫是位令人尊敬的军官,他说他负责的队伍一支都不能……”

    她说:“他花了三个小时,你说,花在检查脚和装备上?”

    考利少尉说:“当然,也有其他军官帮他检查装备,但他自己检查了每一只脚。”

    她说:“这让他从两点忙到五点,然后他喝了茶,我猜。最后去————什么来着?————检查征兵的文件?”

    考利少尉在小胡子下嗡嗡地说:“如果上尉稍稍忽视了给你写信————我听说了————你可能————夫人,我也是个已婚男人,有个女儿,但军队里的人就是不太擅长写信————在这方面,你可能会说,感谢老天,我们还有海军,夫人。”

    她让他磕磕巴巴地往下说了一两句,幻想着,在他困惑的语句里,找到温诺普小姐在鲁昂的蛛丝马迹。然后她大度地说:“当然,你向我解释了一切,考利先生,我非常感激。当然,我丈夫没时间给我写很长的信,他不是那种晕乎乎的年轻下属,追着……”

    他迸发出一阵大笑,叫起来,“上尉追着女孩的裙子跑?嘿,自打他进了军团,他离开我视野的次数,我扳扳手指就能数出来!”

    一阵低落的情绪将西尔维娅席卷。

    “哎呀,”考利少尉继续笑着,“如果我们有嘲笑他,那也是说他管我们这管我们那,好像他是只老母鸡,坐在已经变质了的蛋上,因为这只是一支破调军队[49],就像人们说的,这已经是说得最好听的了。看看在他之前我们的其他指挥官,有个布鲁克斯少校,从来没在中午起过床,如果能起来,两点半就离开营地了。你得在那之前把报告给他签字,否则你永远拿不到签名。还有波特上校,上帝保佑,什么他妈的文件都不签,他住在山下这家酒店里,我们从来没见他去过营地。但是上尉,我们总是说他简直是个切尔西的副官,要从冷溪禁卫队第二兵团里带一批兵过来似的。”

    带着懒洋洋而优雅的美丽————西尔维娅知道她所呈现的是懒洋洋而优雅的美丽————西尔维娅靠在桌布上,听着这份可怕的起诉里的条条款款,她将要以此来反对提金斯……因为这种事情的道德规范就是:如果你手上有位美得不同寻常的女人,你就得把你的时间全部花在她身上……这是大自然的恩惠……除非你跟一个长着短翘鼻和雀斑的姑娘出轨,对她不忠;当然,实际上,这仍然是一种让你和你的女人在一起的办法!……但是因为军营而背叛她……这就不得体了,这就反自然了……竟然让他,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降到跟你在这里碰到的那些男人同一个层面!

    提金斯,坐在一张张桌子之间出神,从电话亭出来之后,他身上就带了比平时更多的冷漠气息。他,累成一团,滑坐进她和少尉之间抛过光的椅子里。他说:“我已经把衣服洗好了。”而西尔维娅牙齿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带着报复的快感!这的确是为了军营而背叛。他补了一句,“我明天早上四点半得到军营里。”

    西尔维娅忍不住说道:“不是有首诗,‘啊,黎明,黎明,它来得太快!’……当然,说的是床上的情侣?这是谁写的?”

    考利的脸红到了发际线,很明显还红到了更多的地方。提金斯把说给考利的话讲完,考利为了抗议他那么早就要去营地,说他没办法理解一个自己操练军队的军官。他用他那种慢悠悠的语调说:“中世纪这样叠句的诗歌有很多,你想的那个可能是阿诺特·丹尼尔[50]的一首晨歌,最近有了翻译了。晨歌就是凌晨唱的歌,据说,只有情侣才会唱。”

    “除了你,”西尔维娅说,“在你的军营还有人会在明天凌晨四点唱歌吗?”

    她没忍住……她知道提金斯慢悠悠地装腔作势是为了给桌前这个跟他们坐在一起的奇怪家伙一些从困惑中恢复过来的时间。她讨厌他这么做。他有什么权利为了掩护别人的困惑,而让自己显得像个自负的浑蛋?

    少尉从困惑中惊醒,拍着大腿叫道:“就是这样,夫人,我们相信上尉什么都知道!我不相信太阳底下有任何一个你能问出来他却答不出来的问题,军营里他们都这么说。”他讲了个关于提金斯在军营里回答各种问题的长长的故事。

    西尔维娅心中泛起种种情绪……在提金斯的身边,她对自己说:“会永远这么下去吗?”她的手像冰一样凉。她用右手的手指抚摸左手的手背,是像冰一样凉。她看着她的双手,它们毫无血色……

    她对自己说:“这完全是性冲动,这完全是性冲动,上帝!我难道没法克服这种事吗?”

    她说:“神父!你曾经很喜欢克里斯托弗,让圣母帮助我克服吧。这会毁了他,也会毁了我。但是,噢,该死的,别这样!因为这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

    她说:“当他从电话亭回来,发着呆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还好,我以为他看起来像是笨重的木马,持续有两分钟,接着我又开始了。我想咽口水,但是我不能。我的喉咙没法动了。”

    她光着一只白皙的手臂,靠在桌布上,身体俯向那个长着海象胡子的家伙,而他还在得意地吸着鼻子。

    “在学校里他们曾经叫他老太阳神,”她说,“但是有一个关于所罗门的问题他没法回答,那就是一个男人如何同一个————噢,一个女仆!……问他九十六天前的黎明发生了什么————不,九十八天以前。”

    她对自己说:“我忍不住……噢,我忍不住……”

    前准尉副官高兴地叫起来,“噢,从来没人说过上尉是意见领袖中的一个。他对人类和事情的了解是实打实的,很神奇的是他没有部队出身,却很了解军队里的人。但是你看,你家这个天生的绅士整天跟军队的人混在一起,实际上对他们很了解。彻彻底底,在他们的绑腿里。”

    提金斯直直地看着前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是我敢说我一定抓住了他的把柄。”她自语着,然后又对准尉副官说:“我现在认为任何一位军官————比如你们这样天生的绅士————当一列从后方开回来的火车从一个大站出发————比如帕丁顿————到前线去的时候,他知道男人们都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不知道已婚女人或者女孩怎么想。”

    她对自己说:“该死的,我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笨啊!我曾经用一个词就能卸下他的伪装。现在我一次得用好几句话。”

    她没有停,继续对考利说:“当然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唯一的儿子了,这让他很感伤。帕丁顿那里的军官,我的意思是……”

    她对自己说:“老天,如果这家伙今晚不对我缴械投降的话,他就再也见不到迈克了。啊,但是我抓住了他的把柄。”提金斯闭上了眼睛,他肤色明亮的鼻孔周围开始发白。那白色渐渐蔓延开来,人在要昏倒的时候鼻尖周围会变白……她突然一个激灵,用她纤长的手臂扶住桌子的边沿,好稳住自己,她不希望他昏倒,但是他确实有注意到帕丁顿这个词。九十八天以前……她在那之后每一天都在数……她已经透露那么多信息了……那天凌晨她在房子外面说了帕丁顿,他把那句话当作是离别。他曾经,他曾经认为自己在那之后自由了,跟那个女孩想做什么都可以了……啊,他并没有……这就是为什么他的鼻孔周围会发白……

    考利大声叫起来:“帕丁顿!从后方回来的火车并不是从那里出发,不是去前线的,是英国远征军,不是帕丁顿。格拉摩根郡的人从那里去补给站,还有利物浦。伯肯黑德有个补给站,或者那是在柴郡?”他问提金斯:“伯肯黑德的补给站是在利物浦还是在柴郡,长官?你记得吧,我们在彭豪利的时候从那里招了一批士兵。不管怎么说,你从帕丁顿去伯肯黑德,我自己从来没去过。他们说那是个不错的地方。”

    西尔维娅说(她并不想说):“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是我不应该认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待一辈子。”

    提金斯说:“柴郡有一个训练场————并不是补给站————在伯肯黑德附近。当然,那里还有一支皇家要塞炮兵部队。”她转眼不去看他。

    考利叫起来,“你差点晕过去,长官,”他滑稽地说,“你眼睛都闭上了。”他举着一杯香槟,向她倾着身。“你一定得放过上尉,夫人,”他说,“他昨天晚上没睡觉,大部分是我的错导致的,所以,他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告诉你,夫人,几乎没有什么事是我不会为上尉做的。”他喝光他的香槟,开始解释,“你可能不知道,夫人,这对我来说是个大日子,是你和上尉使它成为我的大日子。”为什么这么说,今晨四点,在这个被摧毁的城里没有一个比他更惨的人了。而现在,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正在经受一场不幸的、悲惨的疾病,让人在庆祝的时候也得小心。而今天是他必须庆祝的一天,但是在准尉副官勒杜和一群老伙计都在场的地方,他不敢……“我不敢,我不敢!”他最后这么说,“所以我本该坐着,现在,就此刻,在冰冷的营地里。但是为了你和上尉……在冰冷的营地里……你得原谅我,夫人。”

    西尔维娅感到她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

    “我自己可能,”她说,“也会被抛弃在冰冷的营地里。如果我没有前来请求上尉赦免的话!在伯肯黑德,你知道,我碰巧三星期以前都还在那里……好奇怪,你正好提到了它。的确,有些东西就像是征兆,但你不是天主教徒!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

    她在发抖……她颤抖着手打开她的粉盒,看着里面的小镜子————粉盒雕着花,一颗小蓝宝石镶在镂刻着薄薄黄金的盒面中央,仿佛一朵勿忘我……这是德雷克————可能是迈克的父亲————送给她的……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件东西。她今天为了反抗特地把它带来了。她想象提金斯可能会不喜欢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自己说:“可能这该死的东西是个凶兆……”德雷克是第一个……一个喘气热乎乎的、粗鲁的人!在小镜子里的她,脸色煞白。她看起来像……她看起来像……她穿着金色薄纱裙子……她白色的整齐牙齿间呼出的气息十分急促……她的脸就像牙齿一样白……还有……是的!简直!她的嘴唇……她的脸像什么?……在伯肯黑德的修道院的小礼拜堂里,那里有块雪花石膏墓碑……她对自己说:

    “他快要晕倒了。我快要晕倒了。我们俩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让自己昏倒……但是这也不能让那个怪物的木然表情减少一丝一毫!”

    她斜倚着桌子,拍拍前准尉副官长着黑黑的绒毛的手。

    “我确定,”她说,“你是个好人————”她回想起他的话,“在冰冷的营地里。”她流下泪来……“我很高兴上尉————你这样称呼他————没有甩下你们离开冰冷的营地,你们忠于他,不是吗?他甩下了别的人,冰冷的营地是惩罚,你知道……”

    前准尉副官,眼里也饱含着泪水,说:“啊,你得把士兵禁闭起来,禁闭的意思就是把他们关在营房里。”

    “噢,那里有!”她叫起来,“那里有!还有女人。当然那里也有女人吧?”

    准尉副官说:“妇女后勤军团?可能,我不知道。他们说她们的纪律跟我们的差不多,她们的日程是按小时计算的!”

    她说:“你知道他们曾经怎么说上尉吗?”

    她对自己说:“我祈求上帝,坐在这里的这个僵硬、愚蠢的怪物正在听着我们的谈话。圣母玛利亚,上帝的母亲,让他把我带走,在午夜之前,在十一点之前。只要我们能赶走这————这————不,他是个不错的小家伙。圣母玛利亚!”

    “你知道他们曾经管上尉叫什么吗?我听到全英格兰最富有的银行家这么说他……”她继续说。

    准尉副官的眼睛瞪得浑圆,说:“你认识全英格兰最富有的银行家吗?但是你看,我们一直都知道上尉是很有人脉的。”

    “他们说他————他总是帮助别人。”她继续说。

    “圣母玛利亚,上帝的母亲!他是我丈夫……这并不是罪恶……在午夜之前……噢,给我个信号……或者在那之前……结束战争……如果你给我一个信号,我可以等。他帮助品德高尚的苏格兰学生和身世落魄的人,还有通奸的妇女……所有这些人就像……你知道是谁,那是他的道德楷模。”她对自己说,“诅咒他!我希望他喜欢这个……你会认为他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啃着的那只该死的鸭子。”

    然后她大声说:“他们曾经说,‘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51]”

    前准尉副官阴沉地看着她。“夫人,”他说,“我们不能这么说上尉,因为我觉得这是说我们的耶稣基督的。但是我们确实说过,如果上尉能帮助一个可怜的家伙,他就肯定会帮忙的。但是我们的小队总是收到总部发来的狂轰滥炸一样的电报。”

    突然,西尔维娅笑了起来。当她开始笑的时候,她想起伯肯黑德修道院里那尊雪花石膏雕像出现在她眼前,那是尊敬的特梅尼·沃洛克夫人躺卧的坟墓,据说她年轻的时候犯下了错,她丈夫一直没有原谅她。修女是这么说的……

    西尔维娅大声说:“一个信号……”

    然后西尔维娅对自己说:“圣母玛利亚!你狠狠惩罚了我,但是你说不出你孩子的父亲的名字,而我可以说出两个。我要疯了,我和他都要疯了。”

    她想要在脸颊上涂上一抹红色。之后她觉得这可能有些过于戏剧化了。

    她进了吸烟室,等提金斯和考利两人打完电话回来,再定下一个契约……这次是跟天堂里的康赛特神父!她很确定康赛特神父————很可能是其他有天赐神力的人————会希望克里斯托弗不要着急,让他好好打仗————或者因为他是个人品很好、很无聊的人,天神可能会喜欢,类似这样的东西。

    这时她已经又比较冷静了。你不可能几小时几小时地保持汹涌澎湃的感情。不管怎么说,这种汹涌澎湃的感情是周期性、预料不到的,但是她更冷静的激情仍然保持原样……因此,当克里斯托弗那天下午到萨克斯女士家的时候,她非常冷静。他漫无目的地从一群军官中间走过,有英国人也有法国人,在一个八边形、浅蓝色的沙龙里,萨克斯女士举办了一个茶会,他点点头就坐在了她的身边————仅仅低下了他的脑袋!佩罗恩从那个令人不快的公爵夫人背后什么地方消失了。将军,非常华丽,满头白发,鼻尖通红,衣服上佩有猩红条带的镀金扣子,也向她弯下了腰……看到佩罗恩和她在一起,他对那位年轻贵族说话时就一直从鼻孔里吸气,再喷出来————年轻贵族肤色很深,穿蓝色制服,扎簇新皮带,打扮得稍稍有点过于戏剧化,他是一位法国元帅的司机,是他未来的新娘的近亲表兄弟,也是除了父母和祖父母以外和新娘关系最近的亲属。

    将军告诉她他这场秀做得很足,因为他认为这可能有助于巩固英法协约[52]。但是它似乎没能起到作用。法国人————无论是军官、士兵,还是女人————全都待在房间的一头,而英国人在另一头。法国人好像履行一种规则一样,比一般的男人和女人都要阴沉。一个侯爵之类的人————她知道这些都是奉行波拿巴主义的名人————被介绍给了她,他明确地通过语言表达出,从他的角度,他认为公爵夫人是正确的。这位侯爵把这话说给了佩罗恩听,他一句法语都不懂,听了这话突然被呛到了,好像他的舌头突然变得大到塞不进嘴里。

    她没有听见公爵夫人刚才所说的话————那是个很不讨喜的公爵夫人,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凶狠而忧心忡忡————于是她俯下身,摆出学校里教的那种用于法国正统主义名流拜访时的彬彬有礼的姿态————但她觉得她可能会在和波拿巴主义者的正式交往中就把这种礼貌用光————回答说,毫无疑问,公爵夫人在这方面有权力……侯爵深色的眼睛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她回敬了他一个长长的、冰冷的眼神,明确告诉他她将了他一军,这浇灭了他的热情。

    提金斯把他和她的会面演绎得相当不错。它像是他会做的苍白无力的事情,所以,有五分之一分钟,她琢磨着他到底有没有任何感觉或者感情。但是她知道他有……无论如何,将军满意地向他们走来,说道:“啊,我看出来了,你们在今天之前就见过面了。我本来以为你没空的,提金斯,你的兵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提金斯面无表情地说:“是,我们之前已经见过面了,我抽时间去了西尔维娅的酒店,长官。”

    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正是提金斯表现出的令人害怕的面无表情,使得第一波情感改变了她的立场……因为,直到那一刻,她还在讥讽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一个你可以称他为绅士的都没有……因为你不能品评那些法国人……一向如此!但是,突然地,她感到很绝望!……她对自己说,她怎么可能打动,投入感情给,这个头脑迟钝的家伙!她好像是在试着搬动一个装满羽毛的、沉重的床垫。你从头上拽,垫子里的填充物就往下坠,挪动不了,直到你好像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直到贞操美德都离开了你。

    他好像有一只邪眼或者什么特别的保护神一样。他能力强到令人吃惊,他总是位于自己的蓝图的中心,正得令人吃惊。

    将军相当高兴地说:“那么你可以空出一分钟来,提金斯,跟伯爵夫人说说话!谈谈煤矿!看在老天的分上,伙计,救救场吧!我累得不行了。”

    西尔维娅从里咬着她的下唇————她以前从来没有咬过她的嘴唇!————好让她不要大声叫起来。这当儿最不能发生在提金斯身上的就是这个……她听见将军彬彬有礼地向她解释,伯爵夫人办这整个茶会就是为了煤炭价格。将军无可救药地爱着她。她,西尔维娅!以对一位年长的将军来说非常得体的态度……但是他为了她的利益不惜小小走一下极端。他姐姐也是一样。

    她仔细看着这个房间,好让她的感官重新恢复正常。她说:“这里看起来像贺加斯[53]的画。”

    法国人努力在各个方面保持着这个房间那种挥散不去、独特的十八世纪风味。伯爵夫人坐在沙发上,亲属聚拢在她身边。她有一个简直不像真名的名字:波尚-哈迪古茨还是什么的。这个发蓝的房间是八边形的,拱顶指向天花板正中心的一个玫瑰图案。仪表堂堂的英国军官和志愿救护队成员在左边站成一排,法国军官和各个年龄段、着纯黑衣服的女人————很明显都是寡妇————在右边站开一排,好像伯爵夫人洒下了一片日落后的海面。沙发上,坐在她旁边的并不是萨克斯夫人,靠在她身旁的也并不是将来的新娘。这个肥胖、不太体面、冷漠又恶毒的女人,穿着不堪的黑衣服,不堪到像是灰色毛呢,她一个人挡住了其他所有人,就像太阳挡住其他星球。一个胖乎乎、十分妖艳的人物,穿着便装,佩深红色玫瑰花形饰品,站在伯爵夫人的右边,他的手向前伸,似乎是在邀请人一起跳舞;一位极度矮胖的女士,显然也是一个寡妇,在伯爵夫人左手边,伸出两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好像她也在邀请人一起跳舞。

    将军,身边站着西尔维娅,满是荣光地站在一块空地正中,这个地方通向一间小得多的房间的敞开的门。穿过门,你可以看见一张铺了一块白色锦缎的桌子;一个镀银的墨水瓶,有些磨秃了,好像被插了一身笔的豪猪;一只肥肥大大的皮箱子,用来转移文件;还有两个公证人:一个穿黑衣服,肥胖,秃头,另一个穿蓝色制服,戴着闪闪发亮的单片眼镜,还长着棕色的小胡子,他一直不停地用手卷着。

    看看周围,西尔维娅的幽默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听见将军说,“她应该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桌前,签署这份协议。我们本来应该是最先共同签署这份协议的人,但她不会,就因为煤炭价格。好像说她在几英里以外就有一片温室,而且她认为煤炭价格上涨是英国人造成的,好像……该死的,你会认为我们就是为了让她温室的炉子烧不起来,才专门抬高了煤炭价格。”

    很明显,公爵夫人发表了一场报复性的、冷淡、冷静、无法打断的演说,抗议她的国家的联军有多么邪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法国被摧毁,看着他们国家的年轻人被屠杀,只是为了提高她生活中一件必需品的价格。没人跟她争辩。那里面的英国人没有哪个既了解经济又能说法语。她坐在那里,几乎无人能撼动。她并不是拒绝签署婚姻合约。她只是并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明显,如果不把那份文件拿到她面前的话,这场婚姻将是不合法的!

    将军说:“现在,克里斯托弗会对她说什么鬼话?他会想到办法的,因为他能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把随便什么东西的后腿都说断。但是他会说什么鬼话呢?”

    看到克里斯托弗刚好做了正确的事情,西尔维娅心都要碎了。他顺着那条路走向这位太阳,在公爵夫人面前怪异地稍稍低了一下他的头部和肩膀,看起来,相比于鞠躬,更像是屈膝礼。看起来他跟公爵夫人很熟悉,就像他跟全世界所有人都很熟悉。他对她笑笑,然后非常恰当地摆起严肃的架势。然后他开始说一种很令人敬佩、很老派的法语,带着糟糕的英国口音。西尔维娅丝毫不知道他会说法语————她的法语的确很好。她对自己说,说真的,那就像听夏多布里昂[54]说话一样————如果夏多布里昂在英国的约克郡长大的话……当然,克里斯托弗会专门磨炼出一种英国口音,好显示他是位英国乡村绅士。但他也会正确的法语,以显示他是位英国托利派人士,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全世界什么事情他都能做到。

    房间里的英国人面无表情;法国人的脸都像被电击了一样转向他。西尔维娅说:“谁会想到呢?”公爵夫人跳下来,抓住克里斯托弗的手臂。她挽着提金斯骄横地从将军和西尔维娅身边慢慢走过。她说,这就是她希望一位英国绅士[55]会做的事情……带着你那样的忧郁![56]

    克里斯托弗,简短说,就是告诉公爵夫人,他家拥有全英格兰最大的一片温室燃煤场,而她的家族在法国的友邦拥有最大的一片温室燃煤场,除了联合起来还有什么更好的做法呢?他会叫他哥哥的负责人保证交战期间公爵夫人的供给,只要她愿意,那些用来烧制她的玻璃制品的煤都可以在米德尔斯伯勒-克利夫兰矿井井口以一九一四年八月三号的价格卖给她……他重复道:“矿井井口的价钱。准备好,以我乡村地区的矿井井口的价钱卖出,准备运输。[57]”这让公爵夫人非常满意,她对价格了解得一清二楚。

    当下克里斯托弗的胜利正是西尔维娅不想要的,所以她决定告诉将军,克里斯托弗是个社会主义者。这可能会稍稍贬损一下他在将军心目中的形象,因为将军像伙伴一样尊重提金斯,这个没有与对方就煤价进行争论,而是干脆地行动的男人,在她看来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但是,晚饭后在吸烟室里思考了一阵,等她更清楚她擅长的是什么之后,她又并不是那么确定她真的做了她想要的。实际上,就算在签字仪式之后略显节俭的庆祝活动上,她也非常不确定她是不是做了跟她想要的正好相反的事情。

    这一切都从将军对她嚷嚷的一句话开始。

    “你知道你的男人是最靠不住的家伙,他穿的制服比所有跟我说过话的军官都他妈的脏。据说他穷得叮当响,我甚至听说他有张支票被退回了俱乐部。他又这么慷慨地赠人礼物————仅仅是为了让列文少尴尬十分钟。我真的非常希望我能理解这个家伙。他有种在最糟糕的浑水里把事情厘清的天分,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我更有用了————他又有种踩进最糟糕的浑水里的天分。你太年轻,一定没听说过德雷福斯[58],但是我一直说克里斯托弗就是个典型的德雷福斯。如果他最后被军队开除我也不会惊讶。老天保佑这事不要发生!”

    就在那时,西尔维娅说:“你想过克里斯托弗其实是个社会主义者吗?”

    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她丈夫的教父表情变得如此狰狞……他张大了嘴,他的白发纷乱,他那点缀着金色栎树叶和深红花纹的漂亮帽子也掉了。当他捡起帽子站起来的时候,他苍老的脸庞发紫并且扭曲。她希望要是她没说就好了;她希望她没说这句话。

    他叫起来,“克里斯托弗!一个社……”他喘着气,好像没法说出这个词一样。他说:“该死的!我爱那个孩子,他是我唯一的教子,他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照看着他。如果她让我这么做,我会和他母亲结婚的。该死的,我的遗嘱里除了一些留给我姐姐的小东西和一批给我指挥过的团留下的军号,剩下的东西都是留给他的。”

    西尔维娅————他们坐在公爵夫人空出的沙发上————拍拍他的小臂说:“可是将军,教父……”

    “这样一切都好解释了。”他带着痛苦的羞愧说。他白色的小胡子垂了下来,微微发抖。“更糟糕的是————他从来没有勇气告诉我他的意见。”他停下来,鼻子里喘着粗气,叫起来,“上帝保证,我会把他从军队里赶出去。上帝保证,我会的。我至少可以做到这个。”

    他的悲伤把他彻底锁在自己的心里,她什么话都没法对他说。

    “你告诉我他勾引了那个温诺普小女孩————她简直是全世界他最不应该勾引的人。这世界上难道不是有几百万别的女人吗?他把你卖了,不是吗?他还有个安置在烟草店里的女朋友。老天,我几乎借给他————那次我说了要借他钱。你可以原谅一个年轻男人和女人犯下错事,我们都做过————我们那时候都把女朋友安置在烟草店里……但是,该死的,如果这个家伙是个社会主义者,整件事都不一样了,就算那个温诺普姑娘的事我也可以原谅他,如果他不是。但是,老天,这难道不恰恰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会做的那种事吗?勾引除了我以外他父亲最老的朋友的女儿,或许,温诺普其实是比我更老的朋友。”

    他稍稍冷静了一点————他并不是那样一个蠢货。他看着她,丝毫不显老的蓝眼睛里带着某种热切的情绪,说:“你看,西尔维娅,你今天下午演的这一番好戏都是因为你跟克里斯托弗关系不好。我必须得这么说。这对一位国王陛下的军官来说是很严肃的指控,女人跟她们的丈夫关系不好的时候的确会这么说他们。”他继续说着,他并不是说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如果克里斯托弗勾引了那个温诺普姑娘,这就足够让她想害他了。他一直认为她是品德最高尚的人,非常诚实,像马路一样正直。如果她想埋怨她的丈夫,即使在一些小问题上不尽真实,但那仍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权利。比如,她说,提金斯拿了她两条最好的床单。啊,他姐姐,她的朋友,如果他从家里拿走什么东西的话她都会大闹一场。因为他把自己的漱口杯从自己在蒙特比的房间里拿走这种事,她都闹得天翻地覆。女人喜欢成套的东西。可能她,西尔维娅,也有成套成对的床单。他的姐姐有写着滑铁卢战役日期的亚麻床单……自然,你不希望拆散一整套。但这是另一回事。他最后非常严肃地说:“我没时间跟你细说了,我没法在办公室以外多待一分钟。现在是非常紧要的时期。”他停了停,狠狠地骂了几句首相和老家的内阁的坏话。

    他继续说:“但是这事会导致————我的时间要花在我自己家里发生的这种事简直让人心痛。但是这些家伙可是故意要削弱军队的心脏。据说他们分发上千本小册子,叫士兵射杀自己的军官,投奔德国佬————你想说克里斯托弗属于某个组织吗?发生了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她说:“只是因为他是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的子嗣,相比于一般人,他一个铜板都不愿意碰。他的哥哥马克告诉我,克里斯托弗可以————噢,每年拿上一大笔钱。但是他把格罗比整个转手给了我。”

    将军点点头,好像他正在脑海里给各种想法打钩一样。

    “当然,拒绝财产是那种人的特征。老天,我必须得走了。但是如果他不会住在格罗比,如果他准备跟温诺普小姐住在一起……啊,看在国家的分上,他可不能勾引她……而且,当然,还有那两条床单!你说得好像他因为放荡才变得穷困潦倒。但是,当然了,如果他拒绝马克的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马克不用动一根汗毛就能买上几百打床单。当然,还有克里斯托弗说的那些特别的事……我常常听你埋怨他看待生活中严肃的事情的那些不道德观点……你说他有一次要把不健康的孩子关进毒气室。”

    他叫起来,“我必须得走了。瑟斯顿在找我,但是克里斯托弗说了什么?该死的,这个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要,”西尔维娅说,她说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概念,“模仿我们的主。”

    将军向后倚在沙发里。他几乎是宽容地说:“那是谁……我们的主?”

    西尔维娅说:“我们的主耶稣基督……”

    他跳了起来,好像她用一个帽子上的别针扎了他一下。

    “我们的……”他叫起来,“老天!我就知道他有个弱点……但是……他把东西都给了穷人,但他并不是————不是个社会主义者!上帝说什么来着:恺撒的归恺撒……并没有把上帝踢出军队的必要……老天!老天!当然,他可怜的母亲有一点点……但是,该死的!那个温诺普姑娘!”强烈的不适向他涌来……提金斯正从里屋向他们走来,已经走到中间了。

    他说:“瑟斯顿少校正在找你,长官。非常急……”将军看着他,好像他是皇家军队里活生生的独角兽。他叫起来:“瑟斯顿少校!是的!是的!”

    然后,提金斯对他说:“我想问你,长官……”他把提金斯推开,好像他害怕遭到袭击一样,然后踏着焦虑的小碎步离开了。

    酒店的吸烟室里塞满了军官,毫无疑问,他们都非常值得尊敬,但是还有好多咯咯直笑的女人。她自然从没想到会被请来坐在这样的环境里,等着提金斯和前准尉副官回来。她当然也从来没想到会被要求等候这种人,尽管,多年来她都受够了提金斯的跟班,那个讨厌的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爵士,在各种饭局和各种地方……但当然那是克里斯托弗唯一的权利……他可以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招待,在那种情况下,从道义上来讲,任何一个抽着鼻子、紧张兮兮、长着海象胡子或者像个东方人一样曲意逢迎的小跟班都并不属于她……她相信,提金斯一定也没想到会和她一起吃晚饭,那时他邀请了准尉副官共用晚餐,以庆祝他的委任……他令人难堪地拥有一种愚蠢的能力,虽然有的时候他有令人难堪地读出你心中最细微的想法的能力……而且,实际上,相比那些绝对的下等阶级,她反而更不愿意跟麦克马斯特那样呼哧呼哧吸着鼻子的小时政评论家吃饭,准尉副官在她狠狠剥掉克里斯托弗的伪装时帮了她不小的忙……所以,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又达成了一个协议,这次是跟天堂里的康赛特神父。

    康塞特神父基本上已经在她脑子里了,因为她就坐在吊死他的英国军队长官中间……在那之前,她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些几乎可以忽略的、讨厌、不体面、笑起来像马的中学生中间待过。这让她很反感,也给她增添了不少压力,因为迄今为止,她都彻底无视了他们;在这个地方,他们似乎有种协调感,组成一个集体……几乎有了生命……他们从全是人的房间里冲进来又冲出去,让人无法理解,非常不体面,手上拿着靴子、要洗的衣服、疫苗证明,甚至还有旧罐头!……一个少白头、脸色苍白、皮带上下的紧身上衣都鼓了出来的男人,走进了这位女士的客厅。这位女士掌管城市里所有卖糖果和香烟的小货摊,她对一位头发稀少、鼻头红得出奇的聋子说————他鼻子上的紫色和深红色之间有着非常明显的界线,沿对角线从鼻梁到鼻孔上部————他一定得把他的罐子放下。他得再喊一声,因为那个红鼻头的男人,垂着头,应该什么都没听到。那个耳聋的男子抽抽鼻子。那个办茶会的女人,翰莫尔丁夫人,塔博尔顿那位,你可能在家里见过,她说她有至少十二令[59]左右上角画着勿忘我的信纸,这时候看起来像个聋子的男人就会粗鲁而不容打断地说上一段自白,说为了给士兵的小屋里新装暖炉,他急需两万吨锯末。

    毫无疑问,这好像什么东西正在移动……这些东西都在往同一个方向移动……被来自笨拙的中学生的、令人不快的力量推动着————但是六年制中学的学生邪恶、蠢笨,在游乐场的角落等着折磨某个软弱而倒霉的人……在他们遍布全世界的游乐场上的一个或者另一个角落,他们碰上了康赛特神父,把他吊死了。毫无疑问,他们先折磨了他。然后,如果他为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开个价,要求在当时当场去天堂的话,毫无疑问,他已经在极乐世界了。或者,如果他还没有进天堂,炼狱里的人遭受折磨时也会倾听凡间的祷告的。

    所以她说:“上帝保佑殉道的神父,我知道你爱克里斯托弗,希望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我希望跟你订下这个契约。自从我进了这个房间,我就控制自己的视线,几乎只盯着自己的大腿。我愿意不再折磨克里斯托弗,而我会去乌尔苏拉会神圣女子修道院————因为我忍受不了其他修道院的修女————度过我的余生。我知道这也会让你高兴,因为你一直为我的灵魂担心不已。”如果她抬眼仔细环顾房间,看到一个外貌体面的男人的话,她就会这么做。她无非是想看上去体面而已,因为她不想跟那个人有任何关系。他会是一个征兆,而不是一个猎物!

    她向已故的牧师解释说,她不能满世界地寻找一个体面的男人,但是她不能忍受在修道院里度过余生,心里还想着,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女人连一个体面的男人都没有……因为克里斯托弗对她们来说并没有用。他会永远痴痴地想着那个温诺普姑娘,或者关于她的往事。这都一样……有了爱他就满足了……如果他知道那个温诺普姑娘在贝德福德公园爱着他,而他在开伯尔州,两人中间隔了座喜马拉雅山,他还是会很满足……这于情于理是正确的,但是这对其他女人来说并没有帮助……何况,如果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体面的男人,半个世界的女人都会爱上他……这将会是灾难性的,因为他并不比一头被囚禁的阉牛更有责任心。

    “所以,神父,”她说,“给我一个奇迹吧,这不仅仅是个小小的奇迹,就算一个体面的男人并不存在,你也可以把他放在这里,在抬头看之前,我给你十分钟。”

    她认为这么做很有趣,因为,她对自己说,她是非常认真的。如果在这个长条形、昏暗、打着绿色的灯光,当然也装饰着棕榈叶、比例失调、到处上了釉、很不怎么样的客厅里,有一个多少还算得体的男人,像在这场盛宴开始之前还算得体的男人那样,她就会隐居度过余生。

    看了看表,她陷入一种不清醒的昏睡。她常常陷入这种不清醒的昏睡,自从她还是个在学校里读书的小姑娘,康赛特神父做了她的精神导师以后。她似乎感觉到神父在屋里移动,拿起一本书再放下……她的幽灵般的朋友!……老天,他已经够不体面的了,那张看起来总是有点脏的宽脸,他大大的深色眼睛,还有他的大嘴……但他是一位圣人、一位殉道者……她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为什么他们要谋杀他呢?因为一个半疯半醉的少尉的一声命令,因为他听到了某个叛乱者在被抓前夜的忏悔……他在那间房间远端的角落里……她听见他说,那些吊死了他的人并不理解。你会这么说的,神父……怜悯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那就怜悯我吧,因为一半的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好像你在我身上施下了咒语。我撇下衣服回到了罗布施德我母亲那里。你不是对我母亲说过吗————她之后告诉我了————对克里斯托弗这个可怜的男孩来说,真正的地狱是在他和某个年轻姑娘相爱之后,因为,我会为了把他抢回来把整个世界弄得天翻地覆……当母亲说她确定我不会做这么庸俗粗鲁的事情的时候,你顽固地拒绝认同,你很了解我。

    她想唤醒自己,“他了解我,该死的,他了解我!……对我,西尔维娅·提金斯,曾姓赛特斯维特来说算什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够好的了,除了一个牧师以外。粗鲁!我想知道母亲为什么可以这么迟钝。如果我做事粗鲁,那么我有粗鲁的理由。这样的话就不是粗鲁了。这可能是恶习,或者残暴的行为……但是如果你睁大眼睛知道自己犯下了道德上的过错的话,那就不是粗鲁。你将永远试探地狱之火……这样就够好的了!”

    疲倦再次使她沦陷,还有神父的存在感……她又回到了罗布施德,在远离佩罗恩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和神父以及她母亲待在昏暗的客厅里,那些鹿角,点着蜡烛,神父的阴影在刚松木墙和屋顶上摇晃……这是个闹鬼的地方,在德国深深的森林里。神父说这是欧洲最后一个被基督教化的地方。或许它从来没有被基督教化……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这些人,这些从幽深的、被魔鬼附身的树林里出来的德国佬,做了这些恶毒的事情。或者他们并不是恶毒……谁也不会真正知道……但很有可能神父就是向她施了个咒语……他的话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她的脑海……在她脑海深处,像他说的那样……

    有个人慢慢走到她身边,说:“你好吗,提金斯夫人?谁会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呢?”

    她回答:“我得时不时照顾一下克里斯托弗。”他像男学生那样幼稚地咧嘴笑着在她身边晃了一阵,然后慢慢走开,好像一样东西沉进了深深的水底……康赛特神父又在她身边徘徊。她叫起来:“但是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神父?这是个游戏吗?是游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康赛特神父喘了口气,“啊!……”带着他那种特别能引起怀疑的可怕的能力。

    她说:“当我看到克里斯托弗————昨晚?对,就是昨晚————转头回到那座山上……我一直对着一群微笑着的列兵说他的事,好惹恼他————你绝对不能在仆人面前把事情搞大————这个人沉重、疲惫,从山上下来,再拖着脚步回去。在他转头的时候探照灯正好照在他身上……我记得我扔掉的那只白色的斗牛犬,在它死之前的那天晚上……一只疲惫、安静的畜生,屁股又圆又肥,累得虚脱了。你看不见它的尾巴,因为它低垂着;剩余的部分……一只巨大、安静的畜生,兽医说它被盗贼用红铅下了毒————红铅太可恶,它会毁掉你的肝脏,而你以为你两周就会好,你总是觉得冷,血管里像结了冰……那可怜的畜生离开狗窝,想靠在火旁……一个舞会上,我抛下克里斯托弗独自回家,看到它在门口,遭受了犀牛皮鞭和棒打。当时有一种抽打裸露的白色动物的快乐……肥胖而沉默,就像克里斯托弗……我认为克里斯托弗可能……那天晚上……它划过我的脑海,它垂下头……了不起的头脑,能装下一整套大英百科全书里的错误信息,像克里斯托弗曾经说的那样。它说:‘这是种怎样的希望啊!’我希望被拯救,虽然我永远不应该被拯救。那只狗说:‘这是种怎样的希望啊!’漆黑的矮树丛中,雪白的一团……它又钻到一棵矮树下……他们早上发现它死在了那里……你没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它头靠在肩膀上,好像在说:‘这是种怎样的希望啊!’对我说的……在一棵漆黑的矮树下。一棵冬————冬————冬青树,不是吗?在三十度的冰天雪地里[60],所有的血管暴露在裸露的皮肤表面……这是第七层地狱,不是吗?冰冻的那层[61]……那品种中最后一只斑白的斗牛犬……克里斯托弗是格罗比的托利派最后一点斑白的希望……模仿我们的主……但是我们的主没有结过婚。他从来不碰性方面的话题。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她说:“十分钟到了,神父。”然后看着腕表上两颗钻石之间星形的地方。她说,“老天!只过了一分钟,我在一分钟里想了这么多事。我知道为什么地狱会是永恒的了。”

    克里斯托弗非常疲惫。前准尉副官考利现在非常健谈,在棕榈叶间隐现。考利在说:“这简直无耻!让人无法忍受!在十一点重新下令召回分遣队……”他们陷进椅子里。西尔维娅递给提金斯一小包信,说:“你最好看看这些,我让他们把你的信从公寓寄到我这里,因为你的行踪太不定了。”她发现,在康赛特神父的眼皮底下,自己不敢在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提金斯。她对考利说,“我们可能得安静一两分钟,让上尉读一下他的信,再喝点利口酒?”

    她观察到提金斯翻过温诺普夫人的几封信,打开了他哥哥马克的信。“该死的,”她说,“我已经给了他他想要的了!他知道……他看到了地址,她们还在贝德福德公园,他可以认为温诺普姑娘还在那里。他到现在为止一直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可以想象自己和她在那里同床共枕。”

    康赛特神父宽大、扁平的深色面庞满是智慧的光辉,带着那种圣人和殉道者才有的欢快的神性,靠在提金斯的肩膀上……他一定正对着克里斯托弗的背呼气。她母亲说,当她在拍卖会上举手报价,或者他本人在午夜和第二天的弥撒之间没法打牌的时候,他经常会这么做……

    她说:“不,我不会发疯。这是疲倦对视神经造成的影响,克里斯托弗向我解释过。他说当他做数学荣誉学位考试中的某道计算题做累了的时候,他常常能看见一个穿着十八世纪服装的女人看着他的写字台上的一个抽屉……感谢老天,我还有克里斯托弗向我解释事情,我绝对不会放他走的,绝对,绝对,不会放他走。”

    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意识到神父的鬼魂出现的重要性,而中间过渡的几个小时也变得格外充实————充满了感情,甚至是行动。首先,他哥哥的信他还没读几个字,就抬起头说:“当然,你可以待在格罗比,和迈克一起……当然,我会适当安排的……”他继续读他的信,陷在椅子里,在灯的绿色光晕下……

    那封信,西尔维娅知道,以这些文字开头:

    “你的婊子老婆最近来找我,想看我是否介意给你一笔补贴,让你转给她。当然,她可以拥有格罗比,因为我不会出让,自己也懒得处理。另外一方面,你可能想和温诺普小姐一起住在格罗比并碰碰运气。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想的。你大概会发现那地方值得————怎么说?离群索居,如果算的话。可我忘了那女孩不是你的夫人,除非是在我见到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很可能还希望迈克在格罗比长大,这样的话你就不能让那个女孩待在那里,就算你把她打扮成家庭女教师也不行。至少我认为这样的安排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肯定会招人不快,虽然尤里克的克罗斯比这么做了,也没有人介意,但是这对克罗斯比的孩子们来说有些肮脏。当然,如果你希望你妻子拥有格罗比,她一定得有足够的信贷来维持,而现在的价钱贵得简直可憎。不过,我们的收入也涨了不止一点点,有的人那里可不是这样的。我坚持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得跟那个婊子说清楚,不管我给她多少钱,就算是数不过来的一大笔钱也好,这里面的一分一厘都不是我本来希望你能允许我让你拥有的。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对那个涂脂抹粉的东西说清楚————或者可能这很自然,我的眼睛已经不如从前了————你的所得和她搜刮走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得到的一切是因为她是我们父亲的子嗣的母亲,要让我们父亲的子嗣保持他所应得的体面生活。我希望你能相信那个孩子是你儿子,因为看着她那帮人……我是不相信的。但是,就算他不是我们父亲的子嗣,他也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但是说实在的,因为那个荡妇自己来找我————如果你愿意我这么说的话————向我提出我应该扣除我可能会向你许诺的任何收入————当然,你绝对被列在了我们父亲的遗嘱里,虽然提醒你这件事也没什么可说的!————以此来表示我不批准你的行为,虽然,该死的,你没有任何一项行为让我觉得我不会因为做你的贷方而感到荣幸。至少在这场战争里,因为我没法想象你除了待在现在的位子上以外,还有什么地方更容易让你报效国家的。但是你知道你的良心对你的要求比对我的要高,而且我敢说这些泼妇对你又撕又咬,以至于你认为自己只要躲进战壕里就很高兴了。但是不要让你自己死在战壕里。格罗比需要人照管,就算你不住在那里,你也得管好桑德斯,或者不管你选谁做你的管家都一样。你给自己的姓氏冠上的可怕的谣言————这也是我的姓氏,谢谢你啊!————让我觉得如果我同意让她住在格罗比,她会让她母亲跟她一起住在那里,那样的话她母亲就可以照管这座宅邸。我敢说她会的,即使是她不得不出售自己的房子。但是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做。无论如何,她看起来像是位惹人注目的女子,她的脑袋以正确的方式扬起。我没有告诉那个可耻的女儿,她————也就是她母亲————在送走你以后立刻就在早饭的时候到我这里了,她太伤心了。然后她畏畏缩缩地蜷起身,坐在火炉边,跟我好好谈了谈。[62]你记得吧,园丁戈布尔曾经这么说过。戈布尔是个好家伙,虽然他来自兰开夏郡!那位母亲对她女儿不抱幻想,她真心实意地为了你。因为你走了,她心痛得受不了了,尤其是想到是她的后代把你赶出了这个国家,你打算要……我们还是别说这个词了吧?别这么做。

    “我昨天见到了温诺普小姐,她看起来很苍白。不过,当然,我见过她好几次了,她看起来一直都很苍白。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不给她们写信。因为你没有回信,也没有告诉她写一份瑞士杂志的文章所需要的军事信息,温诺普小姐的母亲吵吵嚷嚷的。”

    西尔维娅几乎能背下这封信的内容,因为在伯肯黑德附近的修道院令人难以忍受的房间里,她曾两次动手抄写这封信,想着要保留一份副本,在某个公共场合使用。但是,现在她仔细想想,觉得这并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而她的行为也被这想法压倒了两次。何况,在那之后,那封信————她曾大概扫过那封信的内容————几乎全是关于温诺普夫人的事情。马克,用他那种非常天真的方式,担心着那位老妇人,虽然她们现在享受着他们父亲的遗赠,但她还没安定下来去写一本不朽的小说;虽然,他补充道,他对小说一无所知。

    克里斯托弗在放射出绿色光晕的灯下读着他的信,前军需官说了几句话,在被提醒提金斯正在读信之后,又陷入了明显的沉默。克里斯托弗的脸毫无表情;他看起来就像是以前在早饭的时候读一封来自统计局的回执。她模糊地想,他是否认为自己应当为他哥哥对她使用的形容词向她道歉。可能他不会。他会认为她已经拆过了信,所以应该为里面的内容负责。诸如此类。在相对的静默里出现了砰砰声和轰隆声。考利说:“他们又来了!”几对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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