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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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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呼呼呼呼,冷风直往吴天宝胸口里灌。吴天宝想扣衣服,用手一摸,这才发现扣子都震没了,钢笔把口袋穿了个窟窿,也飞了。

    讨厌的是那块破月亮,怎么还不落!

    火车一动,“黑寡妇”发现目标,哇地一声又扑上来。

    吴天宝只见天上一打闪,哒哒哒哒,一溜火线直扑着火车的大轮转。子弹打到摇杆下,打的石头直冒火星。

    禹龙大往后略闪一闪,又立到车门前,只管喊:“快!快!”

    吴天宝便开着车没命地跑,什么不管,胆子比什么时候都壮。高青云的影子一闪闪出来。祖国————我们的母亲,就在背后,谁能让敌人的坦克冲到背后去呢?高青云撇出颗反坦克弹,又撇出一颗。坦克没挡住,朝前直冲。高青云喊:“反坦克弹没有了!”

    吴天宝心里叫起来:“送上来啦!送上来啦!”车轱辘响得更急,咯噔咯噔,咯噔咯噔,一路飞跑。

    “黑寡妇”却缠住火车,一步不放。小时候,吴天宝上花红树摘果子,大马蜂子占住高枝做了巢,嗡的一声,围着他乱螫,活是这股劲头。“黑寡妇”差不多跟机车平着飞,搧的风把地面尘土都扬起来。一掠过去,转回身又迎着头打,枪口吐出两团火光,雪亮雪亮。

    吴天宝恨不能一步把车开进大山峡去,老探着头望。一颗子弹嗖地从他耳门上掠过去,他的左大腿震了震,光觉热呼呼的,也不怎么的。

    刘福生紧自投煤,热极了,把衣服一剥,光溜溜的,只穿着条小裤衩,还是透不出气,回手拧开水管子,哗哗浇了阵水,又抡起铁锹来。

    “黑寡妇”咯咯咯咯,又是一梭子弹,打得前面土山上一溜火光。

    禹龙大猛然叫:“起雾了!”

    朝鲜的雾又多又怪,说来就来。先从前面大山峡涌起来,影住天,影住山,尘头似的滚滚而来。吴天宝早看的明白:只要火车停到大山峡里,“黑寡妇”不敢低飞,再也打不着了。这场好雾,来的再巧没有,更帮助了他。就大开着汽门,冲着雾跑去。

    机车一头钻进雾里,吴天宝把汽门一关,火车借着股惯力,一节一节开进大山峡去,只剩个尾巴露在大雾外面,眼看就要藏进去了。

    “黑寡妇”发了疯。接连俯冲四次,连扫带射,火车老打不坏,怎么能不气得发疯?车上明明装的是重要军火,怎么肯放松,就又从后边猛扑上来,轰轰响着,好像威胁着喊:“我就要打你!”朝着车尾又是一个俯冲。

    车尾早钻进雾里,钻进大山峡去。“黑寡妇”扑了个空,朝着雾里打了一气,一仰头往高飞去。

    就在这一霎,只见雾腾腾的大山头上红光一闪,轰地一声,“黑寡妇”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

    刘福生愣了愣,一时明白过来,大声叫道:“‘黑寡妇’撞到山上去了!”

    是撞到山上,撞得稀碎,“黑寡妇”永远变成死寡妇了。这一场战斗,吴天宝凭着勇敢,凭着机智,利用他所能掌握的天时地利,终于把敌人打败,打得粉碎。

    禹龙大从背后一把抱住吴天宝,抱住不放。这个心情沉痛的朝鲜人头一回张开嘴,哈哈笑了。

    火车又继续往前开。吴天宝乏得要命,乏也得挣扎着。南面天空影影绰绰爆开一朵一朵火花,探照灯晃来晃去。吴天宝直犯嘀咕:“是不是清川江桥炸了!但愿别出毛病吧!”他知道只要一过江,对岸另有乘务员专等着接这趟车。

    一程一程,沿路信号灯都是绿灯。快到江边时,前面闪出盏红灯,在大雾里紧自摇晃,不让火车前进。

    刘福生把铁锹一撂叫道:“他妈的,白费了半天力气,到老还是过不去江!”

    车停下。提红灯他人在雾里大声问道:“你们来啦?”声音好熟。

    吴天宝答应一声。

    雾里说:“准备好,马上过桥。”

    吴天宝探出身子问:“是清川江么?”

    雾里应道:“是!”一面提着号志灯上了车,擎起灯照照大家。原来是武震。

    武震的精神很旺,连说带笑道:“你们到啦?好极了!调度所有电话来,我都知道了。……怎么?把飞机斗下来了!要立特功啊!我先替人民谢谢你们。秦司令员来几次电话,问这趟车开上没有,亏了你们,到底开上来了。这就过江。可慢着点!桥刚修好,我来领车。”

    武震就提着手灯,一手捽着车头前那架小梯子,站在火车头前,引着车慢慢开上桥去。江上漫着一层茫茫的大雾,也看不清桥。开到半中间,只听见桥压得吱咯吱咯响,好像要塌似的。武震赶紧命令停车。两岸的人都捏着把汗:桥临时抢修好,谁知经不经得起这大的分量,要是一塌,全都完了。

    刘福生只是担心武震,急得从司机房里探着身子叫:“武队长,你别领车了,我们自己闯吧!”

    武震却像没听见,跳下车,提着灯细心检查检查桥,返身又捽着小梯子跳到车头前,把灯一摇喊“开车!”

    车又开了,慢慢慢慢地,木桥在车下边一路吱咯吱咯响。武震一时命令停车,一时又命令开车,一点一点,到底把车领到对岸。火车舒口气,放心大胆奔进对岸车站里去,早有另一批乘务员接住车,换上台机车,立时把那些大家伙往前线送去。

    吴天宝喘口长气,一松劲,打算站起来,腿却软得不行,咕咚地跌到司机房里。

    刘福生说:“起来呀!”

    吴天宝起不来了。刘福生想去扶他,怎么一股血腥气?拿大手一摸,哎呀,满手胶粘!风炉支着挡板,露出火亮,照见吴天宝左腿那条裤子湿淋淋的,叫血渗得稀透。人说,一匹千里马能在火焰上奔腾,子弹穿进肚子,照样飞跑,不到地界不会倒下。这是可信的。头回一震,吴天宝受了内伤,后来大腿又打伤,但他忘了痛,忘了自己,整个生命都放到机车上,直待任务完成,他气一松,精力也耗干了。

    禹龙大不顾手痛,撕开吴天宝的裤腿,赶紧弄腰带替他绑伤。刘福生立在车门前张着嗓子向车站喊医生,医生喊来了,把武震也喊来了。

    吴天宝流血流得太多,说话都没力气,强挣着笑笑说:“你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把武队长惊动来啦。……”又问武震道:“这趟车误不了吧?……可别误啊!你没见,那些大坦克,赶上小山大了。……前线一定等急了。”

    武震蹲下说:“误不了,你别挂心啦。————你觉着怎么样?”

    吴天宝小声说:“也不怎么样,就是乏。”便合上眼,一会又睁开说:“你伸伸手,扶起我来,让我看看毛主席。”

    刘福生解透他的意思,替他拿出他怀里藏的毛主席像,送到他眼前。

    吴天宝接过去。炉门射出一道红光,映着他的脸,也映着那张像。那张像五彩鲜明,发出光彩,吴天宝的脸又红又亮,也泛滥着生命的光彩。他捧着像,笑着望了好大一会,小声说:“毛主席,再见了!……我总算完成了祖国人民托付我的任务。”

    武震眼里泪花一转,咽了口唾沫。刘福生忍不住了,吧嗒吧嗒滴了几滴泪。

    吴天宝笑着说:“哭什么?……告诉小姚:也别哭,把爱我的心情,去爱祖国吧!……”

    他的眼神散了,嘴角含着笑,自言自语悄悄说:“真困哪!一点力气都没有。……让我睡一会吧————小睡一会……”说着声音越来越模糊,眼皮渐渐闭上,手里还紧握着毛主席像。……

    他睡了,永远睡了。好像一个人劳动了一整天,做完他应当做的事,困了,乏了,伸伸懒腰,打个呵欠,舒舒服服睡着了。

    武震怕他睡不好,把他安顿在一座绝僻静的山坡上,向阳,通风,四围满是冬夏长青的赤松,山水冲不着他,炸弹扰不着他。他也不会寂寞,身旁就躺着车长杰。

    这些和平与正义的好战士啊,舍了自己的爱情、骨肉……用他们的生命培养着旁人的生命,用他们的鲜血浇灌着旁人的幸福,在一九五一年“五一”节那天,当全世界欢呼歌唱的时候,他们却为着祖国,为着朝鲜,为着全世界人民的欢乐,静静地躺下了————天地间还有比这种爱更伟大的么?

    这是个光辉的好日子。松树正开花:老枝上抽出柔软的嫩条,缀满土黄色小花。山前原先被炮火崩得坑坑坎坎的田地都填平了,铺展着一片绿油油的春麦。苹果树已经开过花,结出指头顶大的青苹果。

    山坡后转出群小小的人影:男孩子都背着柳木、山胡桃木做的快枪,挺着小胸脯走在头前;女孩子一色换上新衣裳,春风一荡,飘起她们红的、绿的、杏黄的、茄紫的丝绸裙子,活是一群翩翩的蝴蝶。这群小人嘻嘻哈哈、哼哼呀呀,不知奔向什么地方的会场,那儿有千千万万人正向毛泽东、斯大林、金日成这些名字欢呼着万岁!

    义士的坟前供着花圈,松枝扎的,插满野花。这是当地农民献的祭祀。每根松枝,每朵野花,都带着朝鲜人民说不尽的深情密意。武震、朝鲜崔局长等许多同志默默地向两位义士告了别,陆陆续续都回去了。

    只有两位姑娘还留恋在吴天宝坟前。

    姚志兰恍恍惚惚的,觉得吴天宝还活在世上,一想就想起他那种生龙活虎的神气:小黑个子,喜眉笑眼的,帽檐底下蓬起撮头发,浑身精力用都用不完。谁相信他会闭上眼呢?

    姚志兰对着坟说:“现在春天了,你就留在这吧,我也不运你回去了。你为朝鲜死的,就留在朝鲜吧,让大家都看见你!”

    康文彩扳着姚志兰的肩膀,握着她的手,轻轻说:“别哭了。看你的脸烧的,也该回去上药了。”

    姚志兰说:“我没哭,我不会哭的。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欢天喜地的;于今死了,也是为了让旁人能欢天喜地过日子。他常对我说,从他记事那天起,没掉过一滴泪————眼泪不是纪念他的好东西。”

    康文彩眼倒红了,凝视着远处沉思说:“我们朝鲜人子子孙孙千年万代永世不会忘记志愿军的好处。我常想,等胜利了,我们要替志愿军立座纪念碑————该找个最显亮地方立,让每个朝鲜人时时刻刻都看得见。”

    姚志兰漠然说:“往哪儿找呢?”

    康文彩说:“也不难,就是这儿。”

    她指的是她的心。

    ……说话天黑了。凉风下来了,漫野散出股说不上名的花香。右首新打的电话所大洞子口扬起片声音,哇哇的,有几万、几十万人。姚志兰先不懂,一转眼明白了:是广播啊!是北京的广播。是北京天安门的广播。在这个烈火般的五月节日的晚上,在北京天安门前,祖国人民从心底唱出他们的自由、他们的欢乐。

    一片掌声,一片呼喊,又是一片欢笑,哇哇哇哇,海啸一般震天响。忽然拔起个清亮的声音:“我们是新中国的少年儿童队……”一时又轰轰响起个浑厚壮实的男音:“增产节约,支援我们的志愿军!”

    军号吹起来,战鼓响了:咚————咚————咚咚咚……姚志兰恍惚听见了脚步声,听见了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脚步声。这是中国人民的大进军————奔向和平,奔向建设,奔向胜利的大进军!

    一时是秧歌,一时又是腰鼓:“?啷?啷,?啷?啷,敲得山响。一个清脆的女音唱起《国际歌》来,跟着,无数喉咙掀起山摇地动的歌声,波浪似的忽高忽低。于是毛泽东、斯大林的名字又被千千万万个声音举到半天空了。……

    姚志兰唰地流下泪来,望着北面,颤着音说:“祖国啊!为了你,我有什么值得保留的————就是生命也可以献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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