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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难解的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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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钟回到知府衙门,立即传见幕宾吏役人等,把应办的事仔细交派,准备船只,并向带去的人指示机宜,一切布置停当,才喘了一口气,从容往卧室走进。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奉到抚台札子,令况钟亲往无锡査办此案,限期二月办完。

    原苏州府知府一缺,暂由元和县知县喻子诚“护理”⑴。以上各节,除专折上奏外,已分饬常州府和无锡、元和二县知悉等情。况钟因事关重大,期限太紧,惟恐延误,一面吩咐开饭,一面签出提票,命将熊友兰、苏戌娟由监中提出,用布围小轿抬送船上,妥为安置看押,——面准备走前应办的公文手续,等元和县来交代之后,即时起身。并将一些急办的卷宗文件加封打印装箱,由两名忠实可靠的从人送往船上,以便途中抽空阅看,拟好办法,再往回送,免得元和县初来接不上头,或是忙不过来,出了差错。

    想法原颇周到,也真能吃苦耐劳,勇于任亊,使好些要紧公事不致延误,还可保守机密。并由亲身经历中,核对出由苏州到无锡的坐船时间,对无辜良民也先给了照顾。

    不料抚院人多口杂,过于执耳目又灵,天亮不久,就得到了停刑重审的消息,忽匆匆见完周忱,领了公文,赶回衙内,用两班轿夫倒换着抬,已由陆路抢先往无锡县赶去。况钟刚匆匆把饭吃完,在和妻子说话,安排家务,忽报元和县喻老爷禀见。忙命:“请到签押房坐。”随即赶了出去。

    喻子诚是个“榜下即用”的新进,年才三十来岁,世故不深,人又聪明好强,到任不久,便把况钟当作良师益友看待。况钟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常时帮他解决一些疑难的公文案件。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非公事相见,从来不拘那些官套俗礼。

    况钟见了喻子诚,先把停刑重审经过说完,交代完了走后应办的公事,并把双方随时通信商量,如何办理那些繁难急办的事详细说了。喻子诚本就佩服况钟,说一句,应一句。

    周忱因况钟性情刚直,所办公事又极老练精细,苏州府的事多,派去护理的人稍一疏忽,出了差错,况钟又不甘休。经过再三盘算,以为“元和县知县喻子诚,刚做知县不满一年,人又年轻气盛,和况钟相识不久。如令护理苏州府,将来处理好便罢,稍有不合,还可借题发挥,给况钟一个难堪”,没想到这一来,反而成全了况钟,人虽离开两月,苏州府应办的事情一点也没耽误。

    况钟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准备停当,天已申、酉之交,这才再三劝住喻子诚和吏役人等,不令往送,只带了一名老诚而又熟习公亊暂代刑房的简房和两个从人,连轿子都没有坐,便服步行,走出“胥门”⑵。船上吏役早已到齐。况钟算准时候,一到便命开船,把预先准备的好菜好饭与吏役们犒劳,连犯人也都有份。长随任健送完行李,早照预定骑了快马,先由陆路赶往无锡县去投送公文,并在当地租赁客店,作为行馆。随行都是跟随况钟多年,受过训练的吏役,饭菜也颇丰盛,只是不能饮酒。

    众人吃完夜饭,况钟亲自开箱,把应办的重要公文取出,独个儿连批阅代拟稿,办了两件,交与简房去抄写。跟着唤人来,问知男女二犯各照预定,分押在有隔断的后仓之内。女的好似兴奋过度,先还隔着板壁说了些感谢况青天的话,并向男的道歉,说都是她不好,不该随便向男子问路,才致连累好人,惹出杀身之祸等语,男的也慰问她几句。

    隔了不多一会,男的便没有应声,女的也不再开口。隔着板洞偷看,二人全都睡熟。直到夜饭前才行喊起,如今坐在仓中好似在想心事,都低着头没有开口等情。况钟早命差役从人除不许令犯人自行出仓走动外,别的不要过问,连吃饭也把他们放在一起。表面假装大意,暗中却叫心细的人隐在板壁后面,查听这二人的辞色神情。

    听完,又把差人所说,仔细问了一遍,觉着熊友兰实是无辜。苏戌娟口口声声老说她“连累了好人”,所述冤枉的情节和供词所载一样,仍使人不能无疑。莫要救了一个良民,放走一个帮凶。仔细想了一想,命:“将女犯人带来问话。”等苏戌娟带来,开口便对她道:“熊友兰大约是冤枉,只要寻到那十五贯钱的来源,便可开释了。我不是不可怜你。无奈你家平日那么穷苦,你都没打算去寻你阿姨,偏偏你义父尤葫芦借来了做生意的本钱,眼看明天就要开张,反倒半夜逃走。你的义父又恰在你走后被人杀死。你说你义父要卖你作丫头,就算有这样几句笑话,死无对证,何人得知呢?再退一步说,因你走得匆忙,门又虚掩,以致凶手乘虚而入,图财害命,虽然事情太巧,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这到底不是你能够解脱干系的反证。何况你又说你义父尤葫芦人颇和气,没有对头,也没看出过哪个是歹人。就算你此时能指出人来,也不能由你随便一说,便认为那是凶手。我已为你费尽心力,哪一面都想到,实在是没法子救你的了。看你年纪轻轻的很可怜,现在把你刑具摘下,舒散几天罢。”说罢,便唤差役给女犯当官开锁去镣。

    老简房从昨夜“过府”起,一直就代况钟发着愁,这时正站旁边,忍不住又要凑将过去。

    况钟知他用意,使一眼色,不令开口。

    苏戌娟悲喜交集道:“青天大老爷!该杀该剐,我认命。只不连累好人,就做鬼也感谢不尽了。”

    况钟把脸一板道:“不许多讲闲话!你们给她去完刑具,快带下去!”

    旁立二差忙将戌娟刑具去掉,往后仓带去。

    况钟随向简房低语道:“吩咐随来差役人等轮流守夜,日夜注意这个女犯的行动!所有仓上窗板都要上紧,只把拘留女犯的后窗空出一扇不关,选一两个精通水性的船夫帮助守在那里,以防万一。表面上都装作无事,暗中却要留神,丝毫不可大意,也不要在后仓一带高声走动。再把熊友兰带来‘当官开锁’。”

    众差同声应诺,跟着又把熊友兰带到,依言去了刑具。况钟把他和苏戌娟相遇经过重复问了一遍,底下便问陶复朱平日经商往来落脚之处,问得很详细。问完,命将熊友兰押归后仓。又命简房照所供陶复朱的去处写好文稿,誊清盖印,到了无锡,即向各地行文要陶复朱到案作证。事完,夜色已深,也就安歇。

    这是一只三套官仓的大船。众船夫认出坐船的是况青天,俱都高兴,肯卖力气。船上人少,载得又轻,开船不久,便到了“浒墅关”⑶。后因况钟传话,说夜深到达,上下不便,命和航船同行,遇到途中停泊之处,也照样拢岸歇息,只不许和别船隔近,船才慢了下来。

    况钟原因办免一切手续交代之后,天已不早,估计当日决赶不到无锡,走慢一点,正好借此査对航船开泊时间,并在途中仔细考査那个女犯是否真有冤枉。心中有事,自难安睡,秋末冬初,夜又正长,共只睡了两个更次便自惊醒,天还未交四鼓。静心一听,满船静悄悄的,除那船当风逆流而进,浪打船头,水声汩汩和咿哑咿哑的橹声而外,更无其他声息,当中书桌上的红蜡,似新换上不久,照得很亮。刚坐起准备穿鞋,便见有一从人由门外走进,忙把手一指,悄声说道:“你们今晚太辛苦了,不要开口,随我到仓内外去查看一下。”随即悄没声往后仓走去。见除老简房奉命早往前仓安歇而外,非但应值班的人役各照预定行事,不曾偷懒,连那不应值班的几个都没有肯睡。

    内一从人并还冒着江风夜寒,同一名船夫拿了套索,跪伏在后仓窗门外船舷之上,帮助防备犯人万一跳水。暗忖:“我一向执法虽严,对于他们却极关心体贴,到了用人之际,果然大家都卖力气。”再掩将过去,往那两小间后仓一看,仓顶上各挂着一盏外有铁丝网的风兩灯,船板上各铺有很厚的稻草和被褥。熊友兰这面船窗未开,棉被只搭着半截,口里直打呼,睡得很香。苏戌娟裹着一床棉被,却睡得也颇安稳,眼看相隔无锡已近,丝毫没有意图逃走和畏罪自杀神气。恐里外三人伤风受寒,暗打手势,命身后从人会同船夫,把苏戌娟的窗门关上,再把苏州带来的包子、松糕之类点心,分给全船人等,任凭吃够。

    说完,见简房起身走进,便命他暂代本官去向全船人等挨个慰劳,只不要惊动那男女二人,等快到无锡,然后唤醒,给与茶水饮食。简房领命依言行事,隔了一会,况钟问知众人俱都吃好,自己也吃了两个包子,又把守在窗外船舷上的两人唤来,低声询问:“熊、苏二人去了刑具回房后,可曾谈话,有无表示?”那两人便将所闻所见说了,大意是:二犯人去了刑具,已觉周身轻松,又见铺盖整齐,饮食随便,先是异口同声说:“况青天比难友们所说的还要好!”眼里还流着泪。跟着,熊友兰问知苏戌娟万无生路,好生代她难过。双方隔着板墙,又谈了一阵。

    熊友兰说:“听况青天口气,我的奇冤虽然可以昭雪。但是照你所说和平日难友们的传言,你分明是个好人。如果不能翻案,死得岂不冤枉?我想那杀人凶手总不会没有一点痕迹,你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老是那些口供,连况青天也没法给你做主呢?”

    苏戌娟说:“我半夜里逃走,天明刚遇见你,就被官差捉去。几时回过家呢?”

    苏戌娟不等话完,便接口答道:“我的天老爷!我阿爹喝醉酒时嘻嘻哈哈,就是无钱喝酒,不论见了什么人,也还是嘻嘻哈哈。有为难就和我一人说,一天到夜,难得看到他一点苦脸,怎会有对头?以前虽有几个年轻乡邻说话讨厌,买肉时老想占点便宜,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再说附近几条街巷,从没有听见有贼骨头偷过东西,我家又穷,谁都知道。到了夏天,阿爹怕热,常是大开‘排门’⑷敞着睡,有时还睡到街门口去,睡得又死。这样都从没有丢过东西,单单我走这一会工夫,会让凶手把他害了,这不是命中注定么?我该冤枉死,有啥办法?”

    熊友兰又道:“你这样死,实在太冤枉!好在况青天不见得会动大刑,你最好仔细想一想。”

    戌娟气道:“我不知道,决不乱说!我在无锡连受过剥皮的非刑,死过去好几次,周身是伤,手脚几乎残废,才屈打成招;到了法场,还是忍不住要喊冤,不是为了不愿连累好人么?死就死罢,莫非一个刚把你的冤枉洗清,我再冤枉上一个?你请睡吧,不要管我。”

    熊友兰仍又问道:“一到无锡,我们就没法交谈了,我也没法子劝你。你有什么遗言后事,请你说一说,阿可以?”

    苏戌娟先没答理,后因熊友兰问之不已,才凄然答道:“我只有梁家大阿姨是个亲人,还有几家邻居,一向对我都很好。她们知道此事,都不会不来探监的。我就求求况青天去喊她们,也不会不答应。现在,我只有——个想头,就是巴望和这些亲人邻居见上一面罢了。我和你素不相识,蒙你好心引路,害得你几乎杀头,做梦也没有想到况青天能够做主。我到底没有连累你,就心满意足了。无缘无故害你受了许多刑法,已对不起,多谢你的好意,就有啥事,我会向阿姨说的,用不着拜托你,你请安歇,我也要睡了。”

    船夫又道:“男的还要问时,女的已不再应声。男的叹了口气,也相继睡去。”

    况钟便问:“二犯人说话时的语声高低?”从人答道:“男女双方都背紧贴着船板壁悄声问答。内中一个的声音稍微高一点,另一个发话劝告说:‘这样好官第一次见到,天已深夜,莫要不守规矩,惊动人家。’”

    况钟点了点头,笑说:“到了无锡,将这两人暂押行馆,想法子引她那些亲戚邻人前来看望,依旧暗中查听他们的说话神情,随时回报,不可大意。哪怕一句闲话,也要记住。”随命众人退去。独坐仓中,把本案卷宗和那两本店簿取出仔细査阅,又不时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一些吏役从人都知此案稍微处置失当,本官便要身败名裂。见他眉头紧皱,坐立不定,这是从来少见的事。料知事情棘手,都代他捏着一把冷汗。

    况钟寻思了一阵,忽然点了点头,回到座上,唤来简房,命将原卷宗和店簿一齐收好,底下便不再开口。愁容虽去,神态还是那么严肃。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隔一会,船离无锡只有十来里,将与夜航船同时到达。余人估计到时天色至多刚亮,忙去请示。

    况钟闻报,命将犯人唤醒,令其饮食洗漱。等船到无锡,任健来接,再由他引路,连犯人都带往行馆里去安置。从人领命自去。

    熊、苏二人全被唤醒。戌娟听说无锡快到,首先忙了起来,匆匆套上一件旧夹袄,忙着把差人递给她的洗漱水接过,口里不住道谢。洗完,又忙着把随身包裹打开,整理那些破旧衣服,连一块旧布片也重新叠过,忙得连给她的包子也没有吃一口。那给她端水送饭的是跟随况钟多年的一个老从人况福,人最精明能干,乘机笑问道:“我们定做的甜包子、肉馒头,还有松糕,你都不吃。这些破衣服已然包好,又打开来,重新费事作啥?”

    戌娟强笑道:“这些东西多是我在无锡时,阿姨探监给我的。这次回到无锡,就可以还她了。她老人家最欢喜干净,包得这样乱七八糟,她要说我的。”说时,有点不好意思。

    况福又指问道:“你这件旧棉袄还可以穿穿。转眼交冬,你不穿么?”

    戌娟道:“我就要死的人了,怎么能活到冬天?东西虽破,留给阿姨‘打硬衬’⑸也是好的,省得糟蹋。”

    况福又问:“你人都要死了,还操这种心作啥?”

    戌娟道:“我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她曾为我喊冤,去对官说,十五贯是她送给我阿爹的本钱。过剥皮说她包庇凶犯,当时轰下堂来,还几乎打了她一顿嘴巴。她老人家一直担惊害怕,吃足苦 头还费钱。我没有法子报答她的好处,把这些东西带还她表表心吧。”

    况福故意低声喝道:“你怎么敢骂过大老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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