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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周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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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苏巡抚部院周忱,年已六十,由科甲出身,外放州县起家,连做了三十来年的官,一帆风顺,升到苏州巡抚。人很老练,讲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事照“例行”,“无为而治”,不喜多生枝节,自找麻烦。年纪既大了些,后房姬妾又多,身胖体虚,不得不加以保养,对于子、午二觉看得最重,每日二更前定要安歇。

    睡时,除非事涉军机,或是朝廷下来急诏,便有天大的亊发生,谁也不敢去往上房回禀。负责守夜的官兵知道这般时候决不会有人来,多聚在辕门内三间号房里,横躺竖卧地睡觉。另外几个好赌的围在一张小桌上打纸牌,算是守夜。

    正赌在兴头上,忽听门外有人,当值门官手指缝里的一叠纸牌都顾不得放下,便走了出来,见是苏州府的简房,好不耐烦。刚要发作,忽见简房身后,还跟着苏州府知府况钟,知道这个老头子一向认真,不大好惹,深夜到此,必有急事,忙又把话忍住。简房便说:“烦劳通禀,苏州府况大人有要事禀见。”

    门官把帖接过,眉头一皱道:“抚台向例夜晚不见属官,何况此时已是深夜,就有急事,也不在这一晚上。请代向贵上回一声,暂且请回,明天再辛苦一趟吧。”

    况钟在旁,闻言情急,不等简房答话,抢上一步,正色道: “如果等得到明天,本府今夜也不会来。你不去回,出了乱子,你敢担吗?”

    门官见况钟声色俱厉,虽然不敢硬碰,仍恐周忱怪罪,万分为难之下,才把况钟让到平常等候传见的大官厅里暂坐,说:“内宅大门早已上锁,小人实在不敢前往惊动。马上就找徐中军去回禀,好快一点,省得大人久等。”说罢,转身就走。

    况钟知道中军徐藩是抚台的亲信,门官所说也是实情,看他走得那么慌,以为人来必快。等了好一会,不见回信,心中不耐,忍不住走向门外探看,由大堂直到辕门,整座衙门都是静悄悄的,轿厅上仍停着那顶装潢极讲究的绿呢大轿。那两座约有一人来高的朱红漆鼓架子,也照旧托着上面满布灰尘,从来没人动过的大鼓。此外,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心方一动,忽听身后冷笑道:“深更半夜的,贵知府大人也真不怕麻烦!”

    回头一看,正是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两手分缩在袖子里,腆着个大肚子慢吞吞由身后走来。人本矮胖,又怕风寒,里面的衣服穿得再多,加上外罩的官衣,周身东一块西一块,紧绷绷地鼓起好些大小疙瘩,越显得痴肥臃肿,形态很怪。况钟见他还是平日媚上骄下,你急我不急的神气,强忍气愤,开口便道:“事关紧急,要见抚台,请中军官费心,快代回禀一声。”

    徐藩嘻着一张大嘴道:“再有二鼓,天就快亮。您不会明天一大早儿来吗?”道地的官腔京话,神情也很懈怠,说完,对况钟连正眼都不再看,也不往官厅里让。

    况钟看了徐藩这种神气,先就厌恶,无奈事关重大,又强忍气愤道:“本府若非此亊关系两条人命,亊在紫急,必须今夜求见,也不会……”

    徐藩接口冷笑道:“抚台这样大的年纪,江苏全省的事都得由他老人家操心,谁受得了?虽然您在外边有点名望,苏州府的百姓还为您罢过市,也在本省做了多年官,是老州县了,几时听说抚台大人夜里见过客?别说这么黑天深夜,就是刚掌上灯,凭您这身份,来了也见不着。请您这位知府大人多包涵,别给我们伺候人的多找麻烦。干脆,请回。天大的事,也是明儿早上见,否则,就算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给您回,也是准碰钉子,连您明儿的事都要耽误。您回家还可睡个够。像我们这样好容易晚上睡个觉,还得让人给搅了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快请吧。”

    方才那个门官,不知由何处掩将过来,也寒着一张脸随声附和,并说:“抚台睡后,照例不许惊动,就把内宅喊开,离上房还隔着三层院子呢,丫鬟们也不敢往上回呀。最好您请先回府去打个盹儿,到天亮吃完点心再来等候。小人准保第一个给您挂号投帖。”

    况钟始而越听越有气,想要发作。继一想:“此案分明冤枉,至少男犯熊友兰也与本案毫无牵连。我身为临民之官,岂能不给良民做主!至多误过监斩期限,丢官受处分,也非为此无辜人昭雪不可!今夜人决不杀,明朝再来也是一样。”当时心里一横,胆力更壮,赌气答了一声“好”!转身就往外走。

    门官在后唤道:“知府大人走道留点神,今晚没月亮,别看堂上灯笼大,照不到堂外面。大人见不到抚台不要紧,留神摔着。”徐藩接口:“什么知府!到了这儿就成了豆腐啦。这样的官’我真没瞅见过。人家有这个瘾,你管的着吗?”

    徐藩和门官站在官厅门口,一和一唱地说俏皮话。门官要送出,也被徐藩止住。况钟耳听身后冷言冷语,又不便和这班奴才去计较。正怀着满腹怒火往大堂外走,瞥见从前曾经被人赞为专与百姓伸冤,陈述下情的两面“登闻鼓”⑴,在东首暗影中闪动着鼓旁朱红漆的微光。心念一动,三步两步赶将过去,拿起鼓架上挂着的鼓槌,抬手便打。

    官厅离大堂还有好几丈远。门官、徐藩,一老一胖,想要拦阻,已自无及。况钟怒火头上,那鼓打得又急又重,鼓声冬冬,远近皆闻,震撼了整座大堂。

    况钟拿定主意,不把抚台打出来,决不甘休!他这里手还未停,好些轮班值夜和在前后巡逻的军校,连那平日偷懒早已合衣而卧的全被惊动,都朝大堂这面赶来。

    徐藩捧着个大肚子,喘吁吁赶到况钟面前,赔着一脸苦笑说:“况知府!况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我这就给您回去,行不行?”众军校手持灯笼火把,全身披挂而来。一见击鼓的是苏州首府况钟,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又在向他赔话,当然谁也不敢多事。

    徐藩见众军校还呆在那里,知道这场乱子不小,此鼓一击,便是发生紧急之亊,抚台断无不出之理。往上回话,稍不投机,这顿苦打先受不了,这脸也丢不起。念头一转,先朝众军校苦笑道:“丁点的事。这是况大人因为抚台半夜里不见客,他老人家又有点性子急,我没法拦他,才打的鼓。诸位请各归原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天大的事都有我呢。”

    众军校诺诺连声,各自散去。徐藩随请况钟到内花厅去等候回禀,一面低声赔笑道:“不是准保能见的人决不往内花厅让,您放心吧,我这就给您往上回,不过这亊情不能怨我,少时抚台出见,求大人千万包涵,美言几句,别说卑职不肯给您回,也别说您一到就击鼓。只说您一听抚台早睡,最好明天见,因觉亊情紧急,卑职拦劝不住,才击的鼓,就感恩不尽了。”

    二人边说边走,另外几个小官差得信赶来已抢先奔往内花厅,把灯烛点起,准备茶水。

    内花厅在“仪门”⑵以内,离大堂官厅还有一段路。况钟恨不能一步赶到,偏生徐藩生得又蠢又胖,捧着个大肚子走不开步,不时还要凑向况钟身前来说好话,絮聒不休,气喘吁吁,口里直喷着臭唾沫。况钟见他前倨后恭,心中暗笑,随口答道:“本府知道啦,你快点走吧。”说罢,忽听衙内传更之声已近四鼓,由不得心又急了起来。

    徐藩好容易喘吁吁把况钟引往内花厅落座,才带着满头大汗,一颠一颠,似跑不跑地往屏风后走去。

    况钟伸手想摸怀中揣的那两本店簿,猛觉两膀酸疼。料是方才打鼓用力太过,手急了些。颤着手把店簿掏出,重又仔细翻查年月,又看出陶复朱东伙是悦来店里常客,有时他往,熊友兰还守在店里,偶然离开,往返也只三二日,即此已无暗往无锡与人勾结軎人的情理。何况尤葫芦被杀的那一晚,照夜航船到达无锡的时间计算,熊友兰本人还在船上,更是一个铁证。

    刚把店簿合好,揣向怀中,忽听屏风后有了脚步之声,以为周忱出见,正要起立,乃是下人送茶。来人去后,估计天离四鼓越近,断定自己没有看错,心虽放定,仍顫着一只酸手把店簿取出再看。看完侧耳一听,仍无动静。方觉周忱就是天亮出来,此案也非重审不可。

    忽然想起:“犯人临刑呼冤,虽可重审,如今已成具文,并且‘钉封’到得太晚,行刑是在五鼓,就算‘过府’时可以停刑请示,时间也来不及,何况这样深夜!倘若周忱耗到天明才出来,此人一向圆滑,不肯轻担责任,无锡县令过于执又是抚、藩、臬三大宪最赏识的能吏干员,此案一翻,这些大小官员都有处分。他们官官相护,串通包庇,已属难免。在抚台专讲大事化小,小亊化无,‘成事不说,既往不咎’的想法下,只有保全官,不肯保全民。他只要拿越职逾限的罪名先把我革职查办,这两条无辜的人命也必糊里糊涂就此断送。”

    想到这里,由不得两手心也急出了汗,忍不住站起,想寻一人打听。又听屏后脚步之声甚急,以为这次才是周忱出来,连忙归座,把气略沉,等候礼见,哪知屏风后转出来的是四个俊俏丫鬟:一个在正面太师椅前放下一个面盆般大,刚烧好炭基的云白铜雕花脚炉;一个忙着用带来的鹿皮褥子把椅子铺好;另两个各将手捧的细瓷茶碗和银水烟袋连同三根纸捻,放在椅旁紫檀茶几上,便急匆匆往屏后走去。

    呆了一会,又无动靜,耳听传更之声已交四鼓,心中又急又气,忽又听屏风后有男子咳嗽之声甚浊,步履也颇迟钝,认定周忱出来无疑。忙把袖子抖直,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哪知来人竟是胖中军徐藩,板着一张脸便往外走。忙赶上去,刚要开口,哪知徐藩重又改恭为倨,抱着沉重的脚步,大摇大摆而出,丝毫也未理睬。况钟气在心里,不便发作,正在暗中怨恨,见两个俊童由屏风后随出,笑嘻嘻躬身说道:“请况大人稍等一等。抚台大人在穿衣服,这就出来。”况钟闻言,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又隔了一会,才由屏风后跑出一个当差,朝着况钟喊了声:“抚台大人到!”

    况钟忙又整了整衣冠,重行起立。跟着便见另二俊仆一边一个搀着周忱缓步走出。况钟照例行了见面礼,轻声说道:“卑府三更半夜,惊扰老大人,还望宽恕。”

    周忱生得身材魁悟,方面大耳,肤白如玉,鼻子高而丰满,眉毛相当长,横在这张天官赐福的脸上,再配上那不多不少的花白胡须,分外显得五官端正。除那一双大眼睛看去暗淡无光而外,别无可以褒贬之处。脸上天然就带着一副笑容,动作又极安详,再穿着一身华美的公服,配上几个俊仆和一堂摆设,完全一副贵官气派和封疆大臣的风度。

    周忱照例朝况钟先还了个半礼,左手往前一伸,满面春风地笑道:“贵府辛苦了。现在虽只秋末冬初,到底天气已凉,半夜里还是很冷。我们上了点年纪的人,身子要紧。请随便坐,先用一杯热茶吧。”边说,边往铺着鹿皮褥子的紫檀太师椅上坐去。前二俊童,一个正端茶来,一个便要给他装烟,周忱把手微摆,表示暂时不用。

    二俊童一个放下茶碗,一个熄了纸捻,分立于侧,周忱这才望着况钟从容微笑道:“贵府深夜击鼓,可是那两名凶犯有什么举动,贵府惟恐发生变故,将他们提前处决了么?”说时,辞色和善而又安详,仿佛还带有一点夸奖的意思。

    况钟听出话里面有骨头,刚一开口,便暗示监斩官违背制度。再想起方才徐藩那样狂傲神气,知道周枕业已听信左右谗言,胸有成见,暗中已示了一下威。忙把气屏住,垂手起立道:“卑府奉命监斩,应按定时行刑,怎敢提前挪后?只是‘过府’时,犯人临刑呼冤,经卑府仔细审问,其中确有‘失入’之处,因此来请老大人示下,是否可以暂时停刑,重新审问?”

    周忱微笑道:“贵府真算是爱民如子的了。请问贵府问出此案哪些地方是‘失入’的呢?”说时,脸上笑容一直未敛,口气很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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