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西沉,转到泽西那边去了。
打字机被套上外罩,翻盖式办公桌被合上;电梯上升时是空的,下来时里面挤得满满的。市区的人潮退去,而弗拉特布什、狄克曼街、羊头湾、新罗茨大道和卡纳西这些地方开始聚满人群。
粉纸片,绿纸片,灰纸片,那些是商场总体汇报和港湾饭店最终报表。各种文件在商店里、办公室里一张张疲惫的脸前面晃来晃去,他们手指酸痛,脚掌生疼。胳膊粗壮的人挤进地铁。参议员8个,天才2个,迪瓦珍珠,80万元的抢劫案。
华尔街上人群渐稀,布伦克斯开始拥挤。
太阳下山了。
“万能的上帝!”菲尔·桑德伯恩大喊着一拳砸到桌子上,“我可不这么看。一个人的良心别人可管不着。我们只看他的工作成绩。”
“什么?”
“我认为斯坦佛·怀特为纽约市所作的贡献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大得多。他来这儿之前没人知道什么是建筑。而那个索乌却把他打死了,又跑掉了。上帝,要是这里的人具有为科学献身的精神,那么他们将————”
“菲尔,你太小题大做了。”此人把雪茄从嘴里移开,靠在转椅上打着哈欠。
“可恶,我盼望着休假。天啊,要是能再次离开缅因州这个破木头盖的办公室多好。”
“跟犹太律师和爱尔兰法官一起工作真是……”菲尔破口大骂。
“克制一下,老兄。”
“你是热心公益的公民典范,哈特利。”
哈特利笑了,用手掌抚摸秃顶。“哦,那摊子事儿冬天还没什么,但是夏天我可受不了。可恶,我好像是为了这三周的假期而活似的。我关心的是,只要纽约与新罗歇尔之间的交通费用能不上涨,把全纽约的建筑师都打死也行。我们出去吃饭吧。”他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菲尔还在喋喋不休:“另一个我认为是天才建筑师的家伙就是老斯贝克,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为他工作,他也是个不错的丹麦人。可怜的老家伙两年前得癌症死了。老兄,他是个建筑师。他把我设计的一系列房屋模板叫做公共建筑。75层高,每层都有带花园的露台,旅馆、戏院、土耳其浴室、游泳池、商店、供暖公司、冷库等等全都在一栋楼里。”
“他喝不喝可乐?”
“不,他不喝。”
他们沿着三十四街朝东走,在闷热的中午时分街上几乎无人。“天啊,”菲尔·桑德伯恩突然大叫一声。“这儿的姑娘们越长越漂亮。你喜欢这些时髦姑娘,是不是?”
“没错。我希望我越来越年轻,而不是越来越老。”
“是的,咱们这样的老家伙只能看着她们走过去了。”
“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否则老婆就要牵着猎犬跟在咱们后头了。老兄,我真希望我没结婚!”
他们穿过第五大道的时候菲尔看见一个坐在出租车里的女孩。她戴一顶别着红帽章的帽子,黑色的帽檐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发出深绿色的光看着他。他屏住呼吸。出租车呼啸而去。她调转视线。往前走两步,打开车门,上车,坐在她旁边,挨着这个小鸟儿般高傲的纤细的身体。开车,开到地狱去。她朝他撅嘴,眼睛像小鸟翅膀似的扑棱扑棱地眨着。“嗨,小心!”他身后突如其来传来钢铁机器的轰鸣。第五大道飞转着,红色蓝色紫色的漩涡。上帝。“没关系,不用管我。过一会儿我自己能站起来。”“往这儿来。回那儿去。”喇叭声,警察。他的后背,他的腿,都热乎乎地粘着血。第五大道的脉搏悸动着,越来越痛楚。铃声丁当响着,越来越近。当他们把他抬到救护车上的时候,第五大道因难以忍受的痛苦爆发出尖叫。他好像一只腹部朝天的乌龟那样努力低下头去看她;我这么有魅力的眼睛是否吸引住她了?他发现自己正在呜咽。她本该留下来看到我因她而死。铃声远去,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街对面的自动防盗警铃已经响过了。睡梦中的吉米被它闹得头痛欲裂。敲门声惊醒了他。他在床上坐起来,看见进来的是斯坦·艾默里,后者灰头土脸,双手插在红色皮外套的口袋里站在他床尾,正在前仰后合地笑着,嘲笑吉米太懒。
“几点了?”吉米坐起来揉着眼睛。他打着哈欠厌倦地四处张望,看看印有波兰水瓶图案的深绿色墙纸,看看因没完全拉好而透进阳光的绿色窗帘,看看大理石壁炉上绘着玫瑰图案的镀珐琅锡盘,看看床尾挂着的蓝色旧浴袍,又看看紫红色玻璃烟灰缸里压扁的烟头。
斯坦笑着,他的脸棕红色,满是灰尘。“11点半。”他说。
“让我看看,我才睡了6个半小时。我想也足够了。不过斯坦你来这儿干吗?”
“你从来没喝过一滴酒,是不是,赫夫?‘丁戈’和我都非常焦渴。我们从波士顿来,中途只停过一次,它加油,我喝水。我两天没挨枕头了。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坚持到这周结束。”
“上帝,我希望我能在床上躺到这周结束。”
“你需要的是找份报业的工作好让你忙起来,赫夫。”
“斯坦,你等着瞧吧。”吉米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总有一天你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躺在太平间冰凉的停尸床上。”
浴室里有别人用的牙膏味儿和消毒水味儿。浴室的垫子是湿的,吉米把它对折成一个小方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踩到垫子上。冷水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他快速地淋了一下头就跳出浴缸,像狗似的站着甩身上的水。水流进他的眼睛和耳朵。然后他穿上浴袍,并在脸上打香皂。
流啊,河水流啊
流到大海
他一边哼着一边用安全剃须刀刮着下巴。格鲁佛先生,恐怕我下周之后要放弃这份工作了。是的,我要出国;我要担任《美国快报》驻外记者。去墨西哥为《联合快报》工作。也有可能去更偏僻的地方,《泥龟报》驻哈利法克斯记者。后宫过圣诞节,那里到处是太监。
……来自塞纳河岸
流向萨斯喀彻温
他往脸上拍了些须后水,接着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包在湿毛巾里。然后他敏捷地跑上铺着绿色地毯的楼梯,往自己的卧室跑。半路上他经过戴着头巾式帽子、正在打扫楼梯的房东太太身边,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他的浴袍下露出的瘦骨嶙峋的光腿。
“早晨好,玛金斯太太。”
“今天会非常热的,赫夫先生。”
“我想应该还算可以吧。”
斯坦正躺在床上看《天使的反抗》(原文为法语。————译注)。“可恶,我希望我能和你一样懂好几种语言,赫夫。”
“哦,我也就懂这么多法语了。忘掉比学会快得多。”
“顺便说一句,我被学校除名了。”
“怎么回事?”
“系主任告诉我的,他建议我下一年最好别来了。他认为我在其他领域会更活跃。你知道那些废话。”
“那可真丢脸。”
“不,才不呢,我笑得要死。我问他,他在有此想法之前干吗不开除我。老爸肯定会大发雷霆。但是我有足够的钱可以一周不回家。不管怎么说,我一句都没抱怨。说真的,你喝过酒吗?”
“喂,斯坦,像我这样靠工资过活的可怜人跟一周有30块钱零花钱的人怎么能比?”
“这真是个肮脏的房间!你应该像我一样一出生就是资本家。”
“这房间不至于那么差劲!让我发疯的是整晚响个不停的警报。”
“是防盗警铃,是吗?”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哪有小偷会来光顾啊。肯定电线搭错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的,但是今天清晨我上床时确实被它弄得发疯。”
“喂,詹姆斯·赫夫,你不是说你每晚回家时都是清醒的吧?”
“无论喝醉还是清醒,男人都该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充耳不闻。”
“好吧,以我傲慢的股票持有人的微薄之力请你出去吃午饭如何?你发现了吗,你去洗漱就用了一个小时!”
他们顺楼梯往下走,一路上闻到各种气味,先是剃须肥皂味儿然后是铜刷子味儿然后是腌肉味儿然后是烧焦的头发味儿然后是垃圾和煤气味儿。
“你没上过大学真是太他妈幸运了,赫夫。”
“难道我不是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吗?你这个白痴!比你学得好多了。”
吉米打开门,阳光猛然照在他脸上。
“那不算。”
“天啊,我喜欢太阳,”吉米叫着,“我希望那是在真的哥伦比亚……”
你是说想挨骂(Hail Columbia,揍;臭骂。与上文“真的哥伦比亚(real Columbia)”谐音。————译注)?
“不,我是说波哥大、奥里诺科河和其他的地方。”
“我认识一个好人去波哥大了。他是为了避免死于牛皮癣才去的,所以他只好死于醉酒了。”
“我宁愿得牛皮癣、腹股沟腺炎或猩红热,也不愿意待在这儿。”
“饮酒纵欲、花天酒地的城市……”
“放荡的人,如我们所说的,走在乱七八糟的街上的人。你发现了吗,除了小时候有4年不住这里,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生在这儿,有可能也死在这儿。我很想参加海军周游世界。”
“你觉得‘丁戈’的新漆如何?”
“非常棒,看上去像一辆蒙尘的奔驰。”
“我本想把它涂成跟消防车一样的红色,但是修车厂的人最终说服我把它涂成跟警察服一样的蓝色。你不介意咱们去穆金斯饭店喝杯苦艾鸡尾酒吧?”
“早餐喝苦艾酒?天啊!”
他们的车沿二十三街朝西开。街道两边房子的玻璃反射着阳光,送货车椭圆形的窗户也闪烁着,离很远就能看出它近似八边形的镍质窗框。
“露丝怎么样,吉米?”
“她很好。还没找到工作。”
“瞧,那儿有辆戴姆勒汽车。”
吉米咕哝着。他们拐到第六大道时,一个警察拦住了他们。
“停车!”他大喊着。
“我赶着去修车厂修车。消声器丢了。”
“最好……那么,这次就不给你开罚单了。”
“唉,你放过了杀手斯坦……每次他都能侥幸逃脱。”吉米说,“虽然我比你年长3岁,可是我从没逃脱过任何处罚。”
“这得靠天分。”
饭店里有好闻的炸土豆、鸡尾酒和香烟味。饭店里人很多,谈话声此起彼伏,随处可见汗津津的脸。
“可是斯坦,你问到我跟露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使那种暧昧的眼色……我们只是好朋友。”
“说实话,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为你感到难过。我觉得这样很糟糕。”
“露丝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她的表演。她太渴望成功了,别的事情她根本不理会。”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成功?我真希望认识一个想失败的人。他们太极端了。”
“如果你有充足的收入当然无所谓了。”
“全是废话。这是某种鸡尾酒。赫夫,我认为你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有理智的人。你没有野心。”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一旦拥有‘成功’又能怎么样呢?‘成功’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当然,我理解那些没有足够的钱充门面或是四处奔波养家糊口的人。但是成功……”
“我的难题在于,我不能确定我最想要什么,所以我只是原地转圈,又无助又沮丧。”
“但是上帝替你决定了。你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不愿承认。”
“我设想我最想要做的是离开这个城市,最好先在时代大厦下面修个坟墓。”
“你干吗不那么做?很容易嘛。”
“可是我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下手。”
“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了。”
“然后是钱的问题。”
“钱是世界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了。”
“对于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老板的长子来说的确是这样。”
“喂,赫夫,把我老爸的钱硬说成是我的,这可不公平。你知道我跟你一样讨厌那一套。”
“我不是在责怪你,斯坦。你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就是这样。当然我也很幸运,比大多数人都幸运。我妈妈的遗产供我活到22岁,而且我还有几百块钱,我一被解雇,我姨夫就帮我找到新工作。”
“哈哈,败家子。”
“我觉得我真的很怕我姨夫和阿姨。你应该见见我表哥詹姆斯·麦利维尔。一辈子听话,像棵月桂树似的生机勃勃。完美的、博学的处男。”
“哦,我猜你也是一个愚蠢的处男。”
“斯坦,你酒劲上来了,说起黑鬼的粗话了。”
“哈哈。”斯坦放下餐巾,靠到椅背上咯咯地笑。
苦艾酒的味道从吉米的杯子里散发出来,像魔术师变出的蔷薇丛一般四处蔓延。他皱着鼻子啜了一小口。“作为道德家,我反对早餐喝酒。”他说。“啊,真奇妙。”
“我需要威士忌和苏打来压住鸡尾酒的酒劲。”
“我得看着你。我在工作呢。我必须能够区分有价值的新闻和无价值的新闻。天啊,我不想说这些。真傻。我是说这鸡尾酒让人迷糊。”
“今天下午除了喝酒你就甭打算干别的了。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可是我本来打算坐下来写篇文章的。”
“什么文章?”
“噢,胡乱写的,名为《一个新入行记者的自白》。”
“今天是星期四吗?”
“是。”
“那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
“我打算很快离开这里,”吉米忧郁地说,“去墨西哥挣大钱。在纽约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你怎么挣大钱?”
“石油,黄金,高速公路抢劫,只要不是报业工作就行。”
“哈哈,败家子,哈哈。”
“你别对我‘哈哈’的。”
“我们离开这儿吧,开‘丁戈’去安装消音器。”
吉米站在水汽弥漫的修车厂门口等着。午后的阳光裹在灰尘里照在他的脸和手上。棕石,红砖,沥青路两边广告牌上的红绿字母闪闪发光,排水沟里的纸片被风吹出来,在他身边乱舞。两个洗车工在他身后聊天:
“没错,我去那儿之前一直挣得不少。”
“我得说她是个美人,查理。我担心……千万别第一周过后就无所谓了。”
斯坦从他身后走过来,他们肩并肩走到街道上。“5点之前车修不完。我们坐出租车。拉法耶特酒店。”他对着司机喊着,然后用手拍拍吉米的膝盖。“赫夫老兄,你知道北卡罗来纳州长对南卡罗来纳州长说什么吗?”
“不知道。”
“两杯酒之间时间太长。”
“哈哈。”他们一阵风似的跑进酒吧的时候斯坦呵呵地笑。“艾伦,给你介绍一个败家子。”他笑着大叫。他的脸突然僵住了。艾伦的对面坐着她的丈夫,他一条眼眉高挑,另一条低垂得简直要落到睫毛那儿。他们两人之间放着一只茶壶。
“你好,斯坦,请坐。”她安静地说。然后她继续对着奥格勒索普的脸微笑。“那不是很好吗,约约?”
“艾伦,这是赫夫先生。”斯坦粗声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在桑德兰太太的房子住的时候常常听到别人谈起你。”
他们沉默了。奥格勒索普用勺子敲着桌子。“你好,赫夫先生。”他忽然说,很明显口是心非。“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顺便问一句,那边的情况如何,约约?”
“承蒙问候,感激不尽。卡桑德拉的情郎离她而去,而她一直丑闻不断。似乎是这样,有天晚上我听到她鬼鬼祟祟地回来,企图把出租司机拉进她房里,那可怜的家伙大声抗议说他只是想拿走车钱。真是骇人听闻。”
斯坦僵硬地站起来走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一言不发。吉米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刚要站起来,但是她眼中的温柔阻止了他。
“露丝找到工作了吗,赫夫先生?”她问。
“不,还没有。”
“太不走运了。”
“哦,是丢脸。我知道她会表演。问题是她太富幽默感了,总是使戏院经理他们恼火。”
“舞台是一个非常肮脏下流的场所,是不是,约约?”
“极其污秽,亲爱的。”
吉米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方形的小手,金色发卷和浅蓝色裙领之间光彩照人的颈部。
“嗯,亲爱的……”奥格勒索普站起来。
“约约,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吉米盯着奥格勒索普浅黄色鞋套下露出的一块三角形的黑色漆皮。那里面的不是脚。他突然站起来。
“赫夫先生,你可否再陪伴我15分钟?我得在6点钟离开,我忘了带一本书,而且穿着这样的鞋我没法走路。”
吉米脸红了,他重新坐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当然了,我很高兴……要不我们喝点什么吧。”
“我要喝完我的茶,你们来杯杜松子酒如何?我喜欢看别人喝杜松子酒。那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坐在热带枣林里,等待着小船来载我们去游览两岸种着金鸡纳树的河流。”
“侍者,来一杯杜松子酒。”
乔·哈兰陷进椅子里萎靡不振,头垂到双臂间。脏兮兮的双手蒙着脸,眼睛从指缝中往外望,视线沿着大理石桌子的边缘移动。餐馆里静悄悄的,柜台上的钟形玻璃罐里装着几块馅饼,上方悬挂着两个酒杯,一个穿白衣的男人坐在一个高脚椅上点着头。他有一张灰色的脸,不时地眨眨眼睛,嘟囔着四处张望。尽头的那张餐桌上只能看见熟睡的人们隆起的肩膀,他们的脸枕在手臂上,压得跟旧报纸似的。乔·哈兰坐直身子打个哈欠。一个穿着雨衣长着雀斑的红脸女人正站在柜台前点咖啡。她用两只手小心地捧着咖啡杯,坐到他对面。乔·哈兰又把头垂到两臂间。
“嘿,帮个小忙?”那女人如同粉笔在黑板上乱画一般刺耳的声音传进哈兰的耳朵。
“你想怎么样?”柜台后的男人咆哮着。
女人开始呜咽起来。“他问我想怎么样……从来没人这样跟我说过话!”
她哭的时候,哈兰能闻到她嘴里的威士忌味儿。他抬起头盯着她。她咧开嘴微笑,头向他凑过去。
“先生,我不习惯被别人粗暴地对待。如果我丈夫还活着他连餐刀都不拿。他说在晚上的这个时候一位女士应该得到帮助,那个干巴巴的小个子。”她仰起头大笑着,她的帽子掉到脑后了。“没错,他就是那样,一个干巴巴的小个子,在晚上的这个时候侮辱一位女士。”
几绺用指甲花染过的灰发从帽子里掉下来垂到她脸上。穿白衣的男人走过来。
“喂,麦克柯利老婆子,你再捣乱我就把你扔出去!你想要什么?”
“一个镍币的白葡萄酒或者炸饼圈。”她吸着鼻涕斜眼看哈兰。
乔·哈兰再次把头垂到两臂间,试着让自己睡着。他听见她用没牙的嘴一点点地咬食物,然后把盘子放下,喝咖啡的时候还不时地吸吸鼻涕。这时进来了一个客人,那人用低沉的声音对柜台后的人说话。
“先生,先生,难道要杯喝的算是过分吗?”他再次抬头,发现她那像掺了水的牛奶一般混浊不清的蓝眼睛正看着他。
“亲爱的,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天知道。”
“就算是圣母和天使也想要一张带花边的床和一个像你这样的英俊小生,亲爱的……先生。”
“就这样?”
“哦,先生,如果我可怜的丈夫还活着,他不会允许他们那样对待我。他生前在斯洛柯姆将军的部队里,就好像是昨天的事。”
“他运气还不错。”
“但是他死的时候没有牧师为他祈祷赎罪,亲爱的。死的时候还带着生前的罪恶,真是太可怕了!”
“可恶,我要睡觉。”
她还在翻来覆去地说着,声音尖利得让他感到难受。“自从我丈夫参加斯洛柯姆将军的部队阵亡后,天使们就再也没保佑过我。我不是一个诚实的女人。”她又开始抽泣。“圣母、天使和殉道者都不保佑我,没人保护我……噢,难道就没有人能对我好点儿?”
“我要睡觉。你能不能闭嘴?”
她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着捡她的帽子。她哭泣着坐下来,用关节肿大的手指擦擦眼睛。
“哦,先生,你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乔·哈兰喘着粗气站起来。“他妈的,你能不能闭嘴?”他的声音里充满抱怨。“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安静一会儿?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有片刻安宁?”他把帽子按到眉际,双手插兜,摇摇晃晃地走出餐馆。查泰姆广场上方的天空被紫红色的霓虹灯映得发亮。通向包佛利的路两边都有路灯。
一个警察摇晃着警棍经过。乔·哈兰觉得警察在看他。他试图加快步伐,显得神采奕奕,像是要去别的地方谈生意似的。
“那么,奥格勒索普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知道的……一个9天的奇迹。”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高德维泽先生。”
“女人们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们绝不透露一丝一毫。”
艾伦穿着一件绿色丝袍坐在房间尽头的一只扶手椅里。房间里充斥着谈话声,吊灯和珠宝光芒四射,满眼都是黑色西装和女人们的银色裙子。哈利·高德维泽鼻梁的曲线与他光秃秃的前额相融和,他的大屁股坐在一把方形镀金椅的边缘,说话的时候他的棕色小眼睛像伸出了触角似的不断在她脸上估量着。附近的一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檀香味。一个嘴唇橘黄面颊惨白、戴黄色穆斯林头巾的女人跟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谈着话走过他们身旁。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尖嘴女人把手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嗨,你好,克鲁尚克小姐;真让人惊奇,是不是?怎么世界上所有的人总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呢?”艾伦坐在扶手椅里听着,昏昏欲睡,脸和手臂上的粉冷冰冰的,嘴唇上的口红涂得很饱满,丝袍下、丝质内衣下的身体刚刚洗完。她坐在那儿听着,恍恍惚惚,昏昏欲睡。一阵男人们的高声谈笑忽然惊醒了她。她坐起来,神色冰冷,仿佛灯塔一样高不可攀。男人们的手指像虫子一样在玻璃杯上蠕动。男人们看起来像投火后扑扇着翅膀的蛾子一样无助。在窗外的漆黑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像消防车一样发出丁当的响声。
乔治·鲍德温手拿一份《纽约时报》站在餐桌旁。“西西莉,”他说,“现在我们必须理智地看待这些事情。”
“难道你看不出我正试图使自己变得理智?”她猛地吸了吸鼻子说。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也不坐下来看一眼手中的报纸。鲍德温太太是一个高个子女人,浓密的栗色卷发整齐地盘在头顶。她坐在银质咖啡具前面,用白色的手指指着糖罐。她的指甲非常尖,涂着粉色指甲油。
“乔治,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是这样。”她紧紧地闭上颤抖的嘴唇。
“亲爱的,你太夸张了……”
“怎么夸张了?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里充满谎言。”
“西西莉,我们喜欢对方啊。”
“你为了我的社会地位才娶我的,你知道……我太蠢才会爱上你。好吧,这些不提了。”
“不是那样的。我真的爱你。你不记得了吗?那次你认为是你不能真心爱我,那多可怕啊!”
“你真残忍,怎么提到那个……哦,真讨厌!”
女佣从食品室出来,用托盘端着腌肉和鸡蛋。他们坐下来,沉默地看着对方。女佣快速地走出去并关上房门。鲍德温太太把前额倚在桌边上开始哭起来。鲍德温盯着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大公被刺将引发严重后果。奥地利军队备战。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
“可怜的西西莉。”他说。
“别碰我。”
她用手绢蒙着脸跑出房间。他坐下来,自己拿过腌肉、鸡蛋和面包开始吃,每样食物吃起来都索然无味。他不吃了,在便笺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个记录:出席柯林斯起诉阿巴斯诺特案,纽约州立法庭。他总是把那个便笺本放在胸兜里手绢的后面。
他听到客厅里有脚步声和门锁声。电梯已经下去了。他一步迈四个台阶,飞奔下楼梯。透过门廊不锈钢门上的玻璃,他看到她站在人行道上正用力戴手套,她的身影僵硬。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正好冲过去抓住她的手。他的额头沁出汗水,汗水流进他的衣领。他发觉自己站在那儿,手里可笑地拿着餐巾。看门的黑人咧嘴笑着说:“早晨好,鲍德温先生,看起来今天天气不错。”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西西莉,我要跟你谈一谈。你能不能等1分钟,我们一起上楼?请等5分钟,”他对出租车司机说。“我们马上就下来。”他攥着她的手腕和她一起走向电梯。当他们站在家里的客厅里的时候,她突然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他的脸。
“过来,西西莉。”他温柔地说。他关上卧室的门并锁上。“现在让我们安静地谈谈。坐下,亲爱的。”他为她放了一把椅子。她像一个牵线木偶似的僵硬地坐下来。
“看着我,西西莉,你没有权利以那种方式谈论我的朋友。奥格勒索普太太是我的朋友。我们偶尔在某个绝对公共的场所一起喝茶,如此而已。我想邀请她来家里,但我怕你会对她无礼。你不能再这么愚蠢地嫉妒下去。我给你充分的自由并完全信任你。我认为我也有权期待你同样的信任。西西莉,接着做我的明事理的好妻子吧。你听了过多的恶毒的故事,便自己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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