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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恶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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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伯觉得自己的头脑状况日益恶化,癫痫、猝死和发疯的恐怖始终盘踞在心间。不仅仅如此,自己还会不由自主地播撒担忧的种子,为愚不可及的事情感到惊心肉跳地过着日子。有一天晚上,姑母讲起安政地震的事,并煞有介事地预言,最近会有更大的地震。佐伯偶然听到后神经就开始患病,家里遇到一点点震动或声响,就立刻剧烈心悸起来,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震动一旦停止,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从楼梯上跑下浴室,跳进浴槽,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哗哗地冲洗发热的脑袋,努力让快要晕厥的兴奋心情平静下来。随着恐惧感越演越烈,虽然周边常常一片平静,他却觉得地面摇晃起来,假地震!一想到这一点,就急不可耐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拼命脚踢纸槅门,碰撞屋柱,惊魂未定的结果是,招来楼下姑母的怒喝:“阿谦,你在二楼干啥呀?”

    佐伯膝盖颤抖地走下楼梯,若无其事地说:“我头疼得很。”那一瞬间的恐怖和真地震来临时没有两样,脸部充血,涨得通红,心脏怦怦直跳。

    “说是头痛,那也用不着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的事?”

    “没有。”

    他又悄悄地上了二楼,似乎要避开姑母的追究。

    本乡这地方虽然地盘坚固,可是,姑母家建在斜坡之上,万一碰上危险,恐难逃横死之祸。住在这房子的二楼,要是碰上大地震,怎么想也难以逃命。房子造得倒还算坚固,不过大个子的照子上楼来时,也会咔哒咔哒作响,要是地震一旦来临,怕是也支撑不住的。“哎呀呀!”的,要是姑母被仓库的防火灰泥房围墙压倒大声哀叫时,不孝之女照子一定会快速地逃走,动作迟缓的铃木或许被压在屋梁之下,却也一下子死不了。总觉得只有自己一人会同姑母共命运的。……如此一想,这极其危险的二楼就如同牢狱一般。

    大地震究竟过几年才会发生?除了听取这方面权威大家的论述外,他为了准确地加以确认,跑到一段时间来很少去的图书馆里,在抽屉里到处翻阅卡片和图书目录,结果借来了小山似的相关图书,整整读了一天也不得要领。按照大森博士的说法,大地震何时在何处发生是不可预测的,自古以来,东京有过几次大地震,却没有明说将来一定还会发生或不会发生,说得极其暧昧。一个劲地认为今年会有大地震的危险念头,虽然荒唐,可是又不知其何时会来临的担忧,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佐伯总觉得大森博士是知道大地震发生的时间的,但是他却在故意隐瞒。博士虽然大致上心里有数,却不能明了准确地预测何日何时哪一分钟会发生,无法做出有依据的科学的说明,又担心会扰乱天下的人心,所以才这样含糊其辞的吧。总觉得他的讲义中有着这样的暗示。要真是这样,那问题就大了!其实,就是扰乱天下之人心也无所谓呀,即便没有科学上的依据也没有关系呀,请完全不必多虑,把大致的情况早一点告诉我们就行。……越是这样胡乱推测,佐伯就越是害怕,此刻他更加为无知识之人感到悲哀。于是,甚至想到独身的博士私宅去造访。

    “每天尽被这些无聊事所折磨,在这个世上,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呢?”他觉得自己无法平安地度过今年年底。每天,早晚各五六次的心脏狂跳,浑身上下的神经发颤,上演稍不留神就会令人发狂的危险杂技,自己的性命该如何维持?想尽办法,执着巧妙地钻过迎面袭来的恐怖的大浪,胡乱的郁闷,精力渐渐耗尽。佐伯自顾自的可怜姿态,也有乱了阵脚的时候。令人诅咒的命运业已逼近,无时无刻不在等候着他。

    过了天长节[2],十一月的晚秋,天空爽朗清澄,从二楼的窗口可以眺望到上野森林的树梢泛黄,他好歹还是活着。依旧老是旷课,常常头靠着客厅墙壁的下半截墙纸,活像戴上枷锁的犯人一样逼仄地翻身,喝喝威士忌,抽抽香烟,千方百计麻痹焦虑的神经,抱住像石块一样的脑袋。他不时拿出旧的文艺俱乐部杂志或讲释本,很认真地阅读。有时照子会上楼来,他就张皇地把读物藏到棉被里。

    “哥哥,刚才又在看什么呀?……再怎么隐藏,我都知道呀。”

    接着,她就“哼哼”地轻声笑起来。照子的这种笑法只会对母亲和铃木采用,可是,最近偶尔对佐伯也使用了。

    “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会很丢脸吗?”

    照子的双手伸向窗户的上框,前额蓬松、头发下垂的脑袋低垂着,像逗着脚下的小狗一样俯视着佐伯。她那张脏兮兮的脸今天显得洁净透明,诱人的柔软的说话方式,叫人想起腌萝卜之类的美味。可能是身体的状况不太好的缘故,丰腴的鼻子和脸颊像西式糖果一样白白的,失去了艳丽,只有嘴唇通红、湿润。她身穿大岛碎白点的棉衣,从衣摆下露出的十文[3]大脚站在榻榻米上,佐伯看着沾着点污垢、被照子的脚踝即将撑破的白色布袜上有一个别扣要坏了,活像看到了诱饵的野兽。

    “畜生!又来扰乱我的思路,人家好不容易看到有趣处,真是麻烦。”

    心里这么叫着,却赶紧把正看着的《高桥传》讲释本图书塞到屁股底下,故作镇定地说道:

    “要是让你看了这本书,或许你比我还要不好意思呢。”

    “究竟是什么书呢?”

    “Obscene Picture[4].”

    说着,他不怀好意地哧哧笑了起来。

    “那有什么关系呀,不管是什么都拿出来看看啊。有什么好害羞或大惊小怪的!”

    忽然,佐伯觉得照子的脸露出了色情的表情,想起有一次铃木讲过,“其实,她跟我发生过关系的”。从照子现在的表情看,那说法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如此聪明伶俐的照子,哪怕只是听到一次被学仆铃木当玩具玩弄过,佐伯也感到相当痛快。

    “的确,现在的女学生真是相当了不起呀。像你这样的女人要是当上个艺伎,生意一定很兴隆呀。”

    佐伯故意抛出这么一句,然后深吸一口香烟,他躺着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他是在骂她,可照子听后越发自豪起来,得意地耸动着鼻子。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在嘲笑她,还是在谄媚她。只是感到那女人低着头,女人的视线射向自己的额头,使他觉得刺痛。不知不觉之中,那本《高桥传》从臀部蹭到了背部,又滑向了肩头。佐伯像一个被绑缚住的人,动弹不得,只是用眼睛紧紧盯住照子。

    “哥哥看上去老实,却在撒谎呀,有点儿像铃木。”照子的嘴角泛起笑容,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凝视着佐伯的脑袋。对佐伯而言,他仿佛从下方仰视镰仓的大佛一样,那张傻乎乎的、威严的脸,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一切。他的心在咚咚直跳。

    “嘿,我怎么知道自己在说谎呀!”他还在努力虚张声势,故作镇静。

    “说什么Obscene picture,打马虎眼可不行,我懂的。”

    “既然你懂,那就很好呀。”

    他不由得声音发颤,眼光显得胆怯。

    “谁都知道,趁人不在时在人家房间里乱翻,所谓女人的小聪明,全一个德行。”

    一想到这样的回复带有攻击性,他就全身哆嗦,耳根发红,也不知什么缘故,眼眶噙满了泪水。

    “趁人不在时动作,彼此彼此。哥哥不是也偷偷地在看怪书吗?”

    照子看到佐伯那副哭丧的脸,顿时来了精神,她用更加温柔的语调,安慰似的说心术不正的话。

    “事实上,我之前查过哥哥的书柜,参考书一本也没有,奇妙的讲释本倒有五六册。你们怎么会对那种书感到有趣呢?我搞不懂,它们又不适合现代人。或许是我多管闲事,近来哥哥总有点怪怪的,旁观者看来很担心哟!”

    照子显得十分镇静,装出一副相当担忧的样子,侃侃而谈。佐伯听到一半就受不了了,把手指塞进耳孔,不想听下去。照子一说完,他就松了口气,仿佛雷声已过。

    “觉得讲释本有趣,就不能当现代人啦?说起来,何为现代人,女人怎么会懂呢?”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刻意地撒谎、隐匿呢?”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本想用辛辣的语言来一笑了之的,但除了说这种普通的话语之外别无他法。他的语调渐渐变成了哀求。

    “说你了不起,意思是请你适可而止。像你这样的女人随意挤进我们的圈子,你们没有妨碍和为我们担心的权利。究竟是谁批准,你们从何时具有这种权利的?”

    佐伯的双手按住颈项,呻吟似的说道。

    “与你交往以后,我和铃木的脑袋都变傻了。托你的福,我的神经衰弱症到东京后,也变得更严重了!是近代的也好,不是也好,我已经没精神看比讲释本更复杂的书籍了。”

    “我对你造成了那么大的妨碍吗?……”

    “怎么说都行,总之你能不能不要常上到二楼来?”

    说完后,他咬紧牙关,闭上双眼,像死了一般安静。他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急急的喘息声连照子都听得很清楚。她默默地坐了一阵,终于说道:“如果是我不好,请你原谅。不过,我是很能理解哥哥心情的。”

    抛下这句话,她悠悠然地走下楼去。

    佐伯已经没有勇气拿出身下的《高桥传》继续阅读了。一想到自己卑下的、肮脏的、腐朽的脑袋瓜,被残酷而又清晰地暴露出来,遭到无情的轻蔑,就感到惭愧得无以复加。

    为了打消惭愧的不适,他从被窝里伸出手去,到桌子抽屉里拿出小瓶威士忌,把下颏贴在枕头上,用铝制小杯子开始饮酒。因为俯卧着睡相不好,浑身的关节都感到疼痛。……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手腕立刻累得不行,那么放下双肩,胸口贴在棉被上,咽喉搁在枕头上,别说喝不成酒,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稍稍抬起背脊,下腹部就遭到难受的挤压,腰椎骨就难过起来。想想怎样的姿势才能让身子显得比较舒服,在力量的权衡下,不论重点放在何处,痛点立刻就会产生。

    喝干,滴酒不剩。扔出空罐的同时,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儿,他一翻身呈仰卧姿势,感到近来没有遇见的痛快的醉意。“痛快”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他只是在为表面的醉意祝福,而要尽量避开那些令人讨厌的联想:弄脏棉被,手脚冒汗导致黏黏糊糊,睡衣搞脏后变得油腻腻的,连续两三天因照子的Dream[5]而烦恼……

    在三十分钟的时间内,他做了多个奇怪的梦。做了醒,做了醒,最终成功地甜美入睡。但是,他安静的睡容上不时聚起不安的阴影,眼睑抖动,睫毛震颤。他隐隐约约地记得,到了傍晚,亮灯后不久,阿雪上来叫吃晚饭时才醒来。

    “嗯,知道了。今天我不大舒服,晚饭就不吃了。是粥吗?粥就不喝了。”

    用棉被蒙着头,蠕动嘴做了这样的问答,又继续睡了。

    可是,接下去就睡不着了,总觉得还有睡意,却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终于清醒地睁大了眼睛。从头上的玻璃窗里,看到几颗星星清亮闪耀。壁橱后面大概是老鼠在窸窸窣窣地活动。他从屁股底下抽出《高桥传》,很快读完了。接着又从书柜底下抽出一本《佐竹骚动妲己阿百》来。

    和《高桥传》一样,也是一本讲释本,封面上的石版画上,印着头发蓬乱的妲己阿百,她口咬断刀,露出白色的小腿,身着红色的衬裙,即将从船舷跃入海中。从艺术上说,此画并不值钱,不过,这时候的佐伯对这幅画最有兴趣。在过分鲜艳的蓝色海水波涛的围困下,即将触碰到水面的妲己脚底的曲线,妖妇般的眼神,手腕、后颈都画得不甚自然。看到这一切,想象这本书的内容————有种种复杂、残酷的故事,自然会引人入胜。

    开卷阅读,真是越看越有劲。

    之后,小小的阿百逐渐露出毒妇的本性,在十万坪残忍地杀害了桑名德兵卫。且听下回分解。

    这样的情节勾起了佐伯的好奇心,瞪着愚钝的眼睛,一口气往下读。

    德兵卫于十万坪被杀的段落是名文。

    ……当时负有盛名的十万坪,实在是太寂寞了。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不凑巧,天上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阿百发现了德兵卫的漏洞,拔出藏在腰带间的短刀,扑哧一下扎进德兵卫的侧腹。啊的一声,德兵卫就想逃走,可是他背负重物,动弹不得。“嗯,嗯,那你就杀了我吧。”“德兵卫,你要是活着,会妨碍我的发迹,虽然可怜,我还是要杀了你。这也都是因为你的愚蠢,少啰唆,快去你的往生吧!”一把抓住他后颈项处的头发,一通乱砍。……割喉结,刺咽喉,将尸首投入河中……

    佐伯突然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喉结处,轻轻压着。就像旧椅子的弹簧,从皮下向外凸起,这块会左右滑动的软骨,又薄又凉,倘若用闪闪发亮的刀刃去剜取的话,结果会是怎样的?中学时候的老师告诉他,这突起物的英语叫作“Adam’s apple”。按老师的说法,从前亚当吃苹果时卡在喉咙里,人就有了这突起物,所以人们就这样称呼它。————他想起了这奇妙的记忆,又继续阅读。

    接着他又一口气看了两三页,看到阿百最后成了佐竹侯的姨太太,与恶家老重臣那川采女私通,结果导致全家的骚动。正在此时,突然楼梯吱呀吱呀地摇动起来。“不好,地震!”一时忘却的恐怖直冲心间,他拼命从棉被上一跃而起。

    一看,原来是照子不知何时笑着站在楼梯的尽头处,她身穿米泽琉球丝绸的睡衣,缠着窄腰带,妖艳地敞开着衣襟,光着脚,在电灯罩的阴影处慵懒地站立着,活像一名花魁。

    “你上下楼梯的脚步声轻一点行不行?就像地震了一样。”

    他粗暴地怒喝,语调中混合着受骗的惊讶和怨恨,他总觉得接下来会有不一般的事件发生。

    “我可是悄悄地跑上来的,没想到反而引起哥哥的不快。”

    她冷不防地蹭到了他的枕边。

    “瞧呀————这是本什么书?”

    坐下来之前,她把睡衣的一只袖子垫到膝盖之下,往佐伯身边凑过来,抢走了他的讲释本。

    她的体重宛如一块磐石,使他对这个女人有点不服输,又有点讨厌和难堪,这样的情绪一起折磨着他,一心想冲破这张诱惑之网的惧怕,最终变成了窝窝囊囊的诉苦之声,在女人的脚下战栗。

    “阿照,你为啥要这个样子?你行行好,到那边去吧。”

    佐伯的双手捂住脸,低着头说。

    “你是恶魔!……人家书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你别来打扰好不好?我再也受不了比这更强烈的刺激,你就放过我吧。到我死为止,也要不了多久了。”

    “你别那么激动啊。今晚妈妈和铃木都不在家,我想咱俩可以慢慢聊聊,所以就上楼来了。————你让我别上二楼,要我别靠近你,那可不行!”

    照子双手握拳,搁在乳房上,挺起胸部,将下颏埋入其中,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

    “哥哥,说出你的心里话吧。你想隐瞒也隐瞒不了的,真是太奇怪了。————我说,哥哥你就那么在乎铃木吗?”

    说着,她的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抚摸佐伯的脊背。她的脸颊紧贴上来,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

    “铃木的事我才不管呢。————撒谎或干其他什么事,我只想暂时逃避,过自己安稳的日子,命都快没了。要折腾羸弱的身子和神经的事情,你就饶了我吧!”

    佐伯闭上眼睛说这番话的时候,鼻子已经嗅到女人衣服散发出的气味,于是,枕边的榻榻米有点儿隆起,毫无疑问,照子来到了他的正对面,想找个位子坐下来。

    “我知道,知道!————哥哥再怎么看不起我,要是我扑到你身上,你就没辙了吧。”

    女人像在念咒文似的嘀嘀咕咕,一只手抓住佐伯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遮住脸的十根手指一一扳开。她轻而易举地箍住那只瘦小手腕的手掌,柔软而冰凉,指尖就像金属的手镯,冷得佐伯感到疼痛。那只扳开他手指的手或许是一直放在怀里的缘故,油腻腻的,暖暖地发热。

    佐伯的手上虽然用了不小的劲儿,但是好像并没有强作抵抗,仿佛被拧弯的铅丝,手指一根根地被扳开了。

    “恶魔!恶魔!”

    佐伯发疯似的呼喊,最终睁开眼睛。女人的脸比想象的更加靠近自己,就在眼前。他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别人的脸,平时已经够宽大的脸盘,现在放大到了瞳孔难以承受的地步。白白的,像一堵墙壁塞满了眼帘。那墙面的表面呈灰白色,肌理极为粗糙,给人以不同凡响的恶心感,然而,又潜藏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她那不可思议的眼球闪闪发亮,追逐着佐伯的灵魂。————所谓的动物体电流,大概就是起这样的作用吧。他的身心当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宛如要气绝一般。除了尽力忍受之外,无处可逃,一筹莫展。他就这样哭倒在女人的膝盖上。

    “阿照呀,你行行好,把我杀了吧。让我发疯吧!……女人呀,都是这样让男人腐败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不管姑母和铃木在不在,照子总是毫不顾忌地上二楼来玩上一整天。

    “阿照呀,你下来帮个忙好吗?这一阵子你不停地上二楼,与阿谦和好了吗?”姑母在楼下喊叫。

    “是呀,完全和好了。”照子眯缝着眼睛,狡猾地笑着,一直注视着佐伯。

    “喂,你差不多就快给我下去吧。近来我受到这么强烈的刺激,真是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活下来的。只要你在,我就感到极其不安,快给我下去吧!”

    佐伯向阿照倾诉,他小心地紧紧按住快要破裂的心脏,感到眩晕和昏迷,仿佛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沟谷。不知怎么搞的,他的手脚好像浸在水中那样渐渐麻痹,脑袋的一侧犹如突然间罩上了轻罗衣一样含糊不清。他的肉体如同尸骸一般疲累,唯有神经焦躁敏锐,昼夜无眠,血色越来越差。

    适逢第四天的晚上,姑母硬拽着照子不知上哪儿去了,不在家中。楼梯上嘎吱嘎吱再次发出阴郁的声响,将铃木那张愚昧的脸送上了二楼。上次吵架之后,铃木这一阵子完全不跟佐伯讲话,面相比以前更加险恶。他身穿一件铭仙布的棉袄,系着劣质的兵儿腰带,脚上穿着洗得褪了色的蓝色布袜,白色的绑腿绳扎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打扰了……”

    佐伯以为他会这么说,没想到他那张死板的面孔突然变了模样,不出声地狞笑起来。犹如宴席上的变脸杂耍,表情变化迅速。

    “最近身体的状况怎么样啊?”

    说着不甚相称的讨好话,在佐伯的枕边正襟危坐,双手恭谨地放在膝头。不管怎么说,他的态度完全出乎意料,不知其用意。弄得不好,他怀里藏着把匕首也说不定。

    “身体还是不行啊。————对不起,请让我就这样躺着跟你说。”

    佐伯侧卧着,棉被盖到腋下,一只手伸到外面。心中暗想:你又想来糊弄我。可外表尽量装得镇静,努力平静地说:

    “嘿,放松一点。……其实,有关照子的事情,我想要讨教你……”

    “哦,什么事呢?”

    佐伯的回答太快,于是,铃木便不在意地往下说:

    “近来照子经常上二楼打扰,那是怎么回事啊?”他摆出一副监督者的口吻。

    “你这到底是在委婉地说话,还是在说嘲讽的话?”佐伯强忍着想要发飙的心情。

    “我上次托过你的事,你忘了吗?”

    “我不知道你托过我什么事,也不记得对你承诺过什么。————反正照子的事情,你要把它搞清楚。”

    “不,你说没承诺过,我也没法子。那么我们暂且不谈,我想再问问照子的情况……”

    说着,铃木挽起了左手的袖子,不停地抚摸着右上臂。那儿与手腕处的黝黑完全不同,肌肉相当发达,血管粗得像爬行的蚯蚓,白皙得给人以不愉悦和不协调之感。佐伯心想:这家伙真傻,从手相到手指看上去都显得特别蠢。

    “我觉得这两三天照子对你的态度实在奇怪。————大概你也有同感吧。你说我没有托过你什么,可是,即便与我有过短暂婚约的女人,你整天与之玩闹,怕也不合适吧。————这一点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我希望能够得到满意的答复。”

    “是啊。”

    佐伯吸上一口敷岛牌香烟,看着从鼻孔里冒出的烟雾上升,这是相当装模作样的回应方式。与其说那是在蔑视对方,毋宁说是为了说服自己的神经,对方不足为惧也。抽了一会儿烟,将烟蒂扔进烟灰缸,然后把头扭向窗户方向。……天空一片漆黑,没有一颗星星……自己的神经恐怕还未完全释然,仍处在焦躁不安之中,好似无数个小侏儒如蛆虫战斗一般。

    铃木始终盯着佐伯的一举一动,他手的动作、头的转向,但是,最终他并未回答,迟疑了一阵之后,他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开始说话。这个男子无论情绪多么激动,说话之前先行微笑,似乎是他的习惯。

    “你老是这样沉默下去,不做回答,一晚上就会过去。还是像个男子汉果断回答得好。看你这模样,我也基本上明白了。因为不可思议的是,人这种东西大都还是挺老实的。”

    佐伯无论怎样装得平静,铃木一开口滔滔不绝,他就没法不生气。他在那儿喋喋不休,不论怎样的忍耐力,都会被先天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打破,更何况此人是佐伯。这是一个傻蛋与神经衰弱者的对决,若是一个第三者在看热闹,或许会感到有趣,可佐伯却是怒火中烧。

    “问我有啥想法,我可没有,所以不必回答。你说基本上已经了解,那不就行了。”

    窗外的桐树叶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下雨了。照子要是早点回家就好了……

    “哼,你说这话不知在想些什么。————你采取那么卑屈的态度,最后会吃亏的。”他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我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决心采用最后的手段。你要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地逃避,反而会达不到目的的。”

    佐伯心想:总算说出来了。受到这般恐吓,真是不同寻常。听到他刚刚所说的“最后的手段”,瞬间自己的心脏都已发凉,话到嘴边的不服输的语句,忽然又吞下肚子,那也是事实。不过,没有感到以往那种逼迫的、令人产生昏厥般的恐怖袭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反倒产生了一种将恐怖当作恰到好处的兴奋刺激剂的心情。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随你的便。————原本我就不存在你说的那种要加以妨碍的理由。阿照是自己随意跑到二楼来玩的,我怎么会知道是咋回事呢?你说是妨碍,那就对阿照去说吧!”

    “不,对女人是说不清道理的。所以嘛,你有替阿照辩解的责任!……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我有责任?”

    “是的。”铃木一副招人讨厌、不理不睬的样子,“我也想到你会那么说的。可是,我昨天看了照子的秘密日记,你不是已经跟她通奸了吗?”

    说着,铃木吃吃地笑起来,他的厚厚的嘴唇里,七翘八裂的牙齿像刀刃一样发出亮光。

    “喂,你说话可要留点神啊!……”

    原来还想着捣捣糨糊打混账,现在看来是瞒不下去了。

    “你说是通奸,那可不妥吧。就算我和阿照有了关系,也扣不上通奸的法律帽子吧。”

    “有了关系吧。……你别说得那么暧昧,就说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关系,如何?”

    “是有了关系。”

    他冷冷地说,坦率地承认了迄今为止言论与行为颇为矛盾的事情。好像眼下的形势还没到铃木立刻会从怀里亮出匕首的地步,即便如此,佐伯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只剩下了半条小命了。

    “你瞧瞧!”铃木犹如在研讨会上迫使对方认输了那样洋洋得意起来,“既然发生了关系,那就是通奸。————如同我有一次和你说起过的,我和照子也是未婚夫妇的关系啊。”

    “或许那只是你自己那么以为,阿照说她不记得有那种约定。自说自话地决定,就指责人家说通奸,实在是太没有常识了!————你以为这样的道理,在社会上行得通吗?”

    “不管照子怎么说,反正她的话是不可信的。照子的父亲可是与我约定的,难道按照其父亲的意愿,让她嫁给我是没有常识吗?”

    “所以,所以嘛,我可不懂你这样的抱怨。这种话你对阿照去说,怎么样?要是照子也不明白,还有她的母亲嘛。”

    如此这般的争执之时,佐伯的火气来了,眼看着他的脸迅速充血,变得通红。事到如今,他打算不停地骂个痛快,嘴里充斥着反击用的枪弹,等待着对方的每一句话语,伺机喷发。

    “不,今天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听取她母亲的意见,不管她母亲和照子怎么说,既然已经有了约定,我就认可。订婚已是极佳的既成事实,所以,我只要谴责你的通奸罪就行了。————对于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唉,这事很麻烦。我们俩不如决斗吧。这可是最爽快的解决办法。”

    佐伯突然这样说道。语气中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紧盯着对方,不知何时,瞳孔里充满了极其激愤和恐怖的神情,仿佛就要发疯。

    “嘿,可别这样说嘛。应该有更平稳的解决办法吧……”

    铃木意外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摆出一副更柔和的面容说:“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不想做出那么野蛮的行为。只要你有表示谢罪的诚意,我就满意了。难道你非得以决斗之类愚蠢的行为来解决问题吗?”

    “我对你没有犯过任何的罪行,谢什么罪呀!————决斗吧!那可是最好的办法。”

    “哼,还在那么主张。————明明已是通奸,还不肯道歉,那不是很可笑吗?”

    “你真是愚蠢,是个大笨蛋!即使照子是你的未婚妻,可你们现在又没有同居,哪来什么通奸!”

    佐伯咆哮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半当中舌头打结,说得不顺畅。他气得手脚发抖,瘦小的身体简直装不下熊熊燃烧的怒火。或许是骂得过于激愤,呼吸急促,像濒临死亡的人那样,嘴唇发青。从脖子到肩胛的颈动脉突突地跳动,大量的鲜血涌上脑袋。这两三天,自从与照子接近后,他的神经已经相当衰弱,稍稍受到刺激,就会强烈反弹,倘若感情受到巨大的挑唆,或许就会一下子气得昏死过去。

    “哈哈,一遇上女人,谁都会变傻。————我们都被照子给耍了呀……”

    说着,铃木那愚钝的相貌变得更加阴暗,泛起寂寞的微笑和悲伤的神情。

    “不过,要是太耍弄人,我也不会保持沉默的。————的确,从法律上讲,应该算不上是通奸,但是,只要你有点良心,就不该坚持这样的道理。————你的答复我可以等到明天,今晚好好想想,是我说得正确,还是你?你冷静下来想想,一定会有答案的……”

    佐伯把心思转到别处,尽量不听对方的讲述,努力使自己兴奋的情绪平静下来。恰似名剧《忠臣藏》里的勘平切腹自杀即将断气之时,一只手按住致命的伤口,急急喘气的模样。

    “总之,我的意见供你参考。我是想要你做如下的处置:首先承认通奸的事实,写出谢罪状。其次,作为谢罪的条件,将来断绝与照子的关系……”

    铃木数着右手指甲全都剪短了的手指说:“断绝关系的证据就是,你要离开这个家。……不过嘛,要寻找宿舍也需要时间,你可以在五天之内实施。如果你对于照子并无野心,答应以上的条件,并不很难。怎么样,明天给一个答复吧!我也有自己的各种情况……”

    原本说完要说的话,适时地离开就行了,可是,铃木却不停地嘀嘀咕咕,也不管对方的态度多么冷淡,摆出一副只要有耳朵就会听进去,对牛弹琴的架势。

    “……我们彼此之间就不要为一个无聊的女人争执了。以此为机缘,我俩交个朋友,遇到有什么事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人,虽然不才,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如果是男人和女人间就没法子,男人之间的争吵,完后心情反而变得爽快!哈哈。”

    佐伯将棉被蒙住头,装作已经入睡。然而,那愚劣的自言自语总也不会停止,有时断断续续的,以为他说完下楼去了,可马上又继续了。这时候,佐伯忽然想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事情。这铃木老老实实地唠叨,说不定是强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气在观察我的情形。自己的对应过于冷淡,他何时会发作呢?

    “嘿,我再也受不了啦!”

    也许,刹那间他会从怀里拔出匕首,朝棉被上一下子猛戳下去;当然也有可能像《伊势音头恋寝刃》[6]中阿贡杀万野那样,先是放任他胡来,助长其傲气,然后才出其不意地将其杀死。

    要是自己这样用被子蒙头佯装不知,那可是万分危险的。由于完全看不到敌方的动作,万一有状况时,别说逃跑了,连发声的机会也没有。可是,不知何故,敌方嘀嘀咕咕时自己就放心,停下后就担心。说不定趁着不说话的当口,悄悄从短刀鞘中拔出刀来,或者挪近棉被,做着任何企图的准备……

    楼下传来了拉开隔扇门的声响,姑母和照子回来了。

    “哦,好冷呀。妈妈,我感冒了!————都是刚才你不肯为我买骆驼毛围巾的缘故呀。”

    照子肆无忌惮的话音传到二楼,盘踞在佐伯心窝边的不安渐渐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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