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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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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圣宝卷

    开篇语

    三炷香,设会场。同赴会,赐寿延。————圣谕

    佛前焚起三炷香,设立延生大会场。

    拜请福禄寿三星同赴会,西池王母赐寿延。

    说者,诚心斋主(或合同会友),本意到通州狼山进香,朝拜大圣神明,无奈路途遥远,跋涉维艰。古人之言:有心敬神,何必远求圣境;诚心拜佛,此处即是灵山。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则在汝心头。

    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到灵山塔前修。

    诚心斋主,前日打扫净房,今日设立经堂,上供圣像茶果,呼唤弟子前来对圣宣讲。

    讲开一部《大圣卷》,胜到狼山了愿心。

    弟子宣讲《大圣宝卷》,总得先讲朝代帝主,后讲贤人轶事。

    昔年元朝成宗皇登位,一统江山尽太平。

    成宗皇帝端坐金殿,江山稳固。文有忠臣,武有良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

    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拖刀治乾坤。

    君正臣贤,干戈歇息,乃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疆无强寇国无魍,裁兵减将转家门。

    圣天子就想了: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家种田地,少兵抄写“上大人”。

    成宗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万民齐喝彩,称赞圣明君。

    众位呀,君王有道我表不尽,山清水秀出贤人。

    一、韦林县灾民求贷恶财主趁机坑人

    此人出在泗洲单州府韦林县里魏岳村,世代姓张,表号举山,娶纳水氏为妻。

    说到张家真豪富,万贯家财有名声。

    他有良田成匡,住宅成方,千间房屋,自成一庄。家有前厅后厅,穿衣亭紧靠脱衣亭,麒麟楼相对凤凰楼;库房里堆金不堆粮,廒房里堆粮不堆金;小书房设在沉香阁,迎宾待客在憩鹤亭。

    前后房屋十三进,中间一座万福厅。

    门前三间拦轿屋,一架天桥通高厅。

    曲曲三池荷花藕,条条河沟水红菱。

    满园树木碧天青,屋上瓦缕赛乌云。

    韦林县里称首富,千中意来万称心。

    众位,张家如此豪富呗,可有什么前程官职?讲到他的身世,张举山是白衣之人,连个绅士总算不上,只是向当朝捐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员外郎,人称他张员外。不过,张员外是仓皇星临凡,水氏是积玉星下界。

    天宫仓皇积玉星,只富不贵过光阴。

    男子豪富称员外,女子有财号院君。

    张员外有几男几女?

    夫妻同庚三十六,红花绿朵未曾生。

    张举山家眼前财宝富足,只想放债盘剥,衣绸食肉,想不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天,张员外在高厅上唤安童前来问了:“安童,今年来我家借钱的人怎么没往年多?”“主公,穷人也会算账的。东庄陶员外放债三分息,西庄陆员外放债二分息,你老人家贪心大,放债要一分利呢?所以没人愿向你借钱。”“奴才,你说错了,三分、二分,不比我收一分的利息大!”“主公,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你可晓得陶家放一千个钱,一年本利只收千零三十,陆家放一千个钱,一年只收千零二十;你借给人家一千个钱,当扣二十,上秋要债户还千零十,你算算看,比他们两家重多少!所以,人家在外面传言,不到你员外家来借重头钱。”员外说:“安童,你别听人家胡言,长他人的声誉,息自家的名气。我家从现在起,仓房严封,库房紧闭,对外不放!

    等到荒年饿直嗓,我张家再开米粮仓。”

    众位,张举山贪心大哩,这叫有米望天荒。哎,人在时运头上,说话竟也应验的。这几年韦林县年岁逢熟,粮草富足,吃不完就胡乱浪作。满地的粮草,鸡子扒,鸭子踏。草堆连到灶堂脚,抛抛散散是米麦。河坎上庄稼不惜收,路上散谷无人刷,来来往往垫人脚。年纪大的人就叹息了:女不惜谷要遭殃,男不惜谷要遭荒。怨气冲天,玉皇大帝坐卧不安。他对东土里一望,百姓糟塌五谷,作了无边罪孽。

    天宫玉帝怒气生,打发灾星下凡尘。

    降下三年大水灾,米麦黄豆歉收成。

    观音大士慈悲心重,帮百姓求饶。说了:“如若东土里遭三年水灾,百姓见不到太阳,人们不挨饿死也要病死,受不了这种大难!”玉帝说:“观音弟子,谅你心慈,每年放三个晴天,好让生灵见见太阳。

    大年初一晴一天,好让百姓拜个年。

    三月初三晴一日,九月重阳再见天。”

    从此,天天滴呀滴,落得不停息;大雨像瓢泼,小雨像牵线;中午时候云绕绕,到了下晚像盆倒。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落到遍地是水,鱼走人路。

    平地上面三尺水,大风一刮浪滔滔。

    水灾第一年,吃的陈余粮。

    大户人家还好过,穷苦人家断炊烟。

    荒到第二年,穷人卖良田。俗话说,荒年多贱货,留着自己过,还有哪家有钱愿买田呢?没办法,将值钱的东西去抵押。

    小康之家卖骡马,穷苦人家卖儿郎。

    三岁男儿卖斗米,七岁女孩换斗糠。

    线穿黄豆街上卖,树皮剥来充饥肠。

    水荒第三年,家家喊苍天。

    少壮着了黄肿病,老弱尸骸躺路边。

    荒到如此地步,百姓呼天号地:

    苍天神明哪,你天老爷杀人不用刀,天天就把雨来浇。

    韦林县百姓作得多深的孽?如今荒到这功程!

    有人又这样说,天老爷分心,处在高地方的人,还可收到点度命粮;处在低洼地里的就淹得寸草不生,籽粒无收。玉皇一听,觉得此话有理。水荒一地,旱荒千里,虽然水荒三载,韦林地方的人还没有全然遭难哩!

    水荒三年灾未了,旱荒三载又来临。

    观音大士又向玉皇请求:“玉主,倘若旱荒三年不降甘露,生灵万物岂不平地涂炭!”“观音弟子,你既为众生求情,我赐你每个圣诞降雨三分。

    二月十九落一暴,六月十九雨淋淋。

    再到九月十九日,洒点甘露润灰尘。”

    到第四年的正月初一,天晴转好,百姓哈哈大笑,天老爷睁眼了。这下,正月不雨,等太阳晒田,好下种粮,大家说是恩天;二月三月不雨,种子下田不出芽,大家睁着眼睛望天;四月五月不雨,百姓个个怨天;等到六月炎天不雨啊,干得沟底见天,人走鱼路。

    官河大港当路走,沟底河塘起灰尘。

    前三年水灾,鱼上岸来,把鱼子撒在田里。大水一退,鱼子在土里变成蛐蛐,一个个精精壮壮,肥肥胖胖。七天一过,壳子一脱,身上蜡斑真黄,捉起来一看,肚爿下有一直三横,是个王字。百姓说:啊呀,不得了啦,水灾生鱼,旱灾出蝗,这是蝗虫呀!没多少天,遍地漆黑,到处寻吃。歇到树上吃树叶,飞上人身啃衣襟。

    禾苗吃得干干净,茅草啃了见枯根。

    水旱灾荒六载整,饿死千千万万人。

    积谷仓的凭票米,八百个铜钱买一升。

    三百个铜钱买担水,半桶清来半桶浑。

    荒山野地出强盗,黑夜行路人杀人。

    良民百姓无可奈,涌到大堂去求情。

    伏望老爷开恩典,拯救子民落难人。

    县老爷说:“凶年饥岁,老弱转乎沟壑,本堂不是不知,无奈本官此任时运不济,水荒三年未及喘气,旱荒三载又压在身,六载征不到钱粮课赋,哪有钱粮发赈?你们前来求生,本堂无他计可施,只好准荒,发荒单一纸,各自逃生去吧!

    别州府里去找生路,年岁逢熟再转家门。”

    百姓一想,如果出门逃难,就是扶老携幼出门讨饭,我们不去!我们这韦林县也有大富家,好去富家做会的。

    大众一听,可能不信。荒到这种样子哪还有钱来做会呢?不过,这不是斋主家今天做的大圣会,它是做麻雀子会。从前,到了凶年饥岁逼得人无生路的时候,就来个地无分南北,人无分东西,灾民聚众,到大户人家去吃,像麻雀歇到一个稻谷堆上,吃饱了再走。故称麻雀子聚众做会。

    大家一听,浑身来劲。一个年轻小伙子爬到屋顶上一望,东北方有一家,乌冬冬一大园竹梢,草积堆到九霄。有人说,外面有草积,家里有杲昃。那就是张举山员外家。他家米麦满仓,我们饿得咽糠。走啊,饿死不如闯祸,到他家去做麻雀子会唷!

    这下,一个个用青布扎头,锅锈涂面,到张家去明借暗抢。

    各人手执齐眉棍,浩浩荡荡就动身。

    回我一声不肯借,乒三乓四冲仓门。

    各路人等往前奔,惊动了当方土地神。

    当方土地掐指一算,晓得是到张举山家行抢。随即摇身一变,变作年老公公模样。对三叉路口一站,口中就喊:“众位乡亲,行走匆匆,往哪里而去?”“老公公,你有所不知,现在穷极遭难,出门讨饭,到张家借粮去!”“喔,你们既是去借,何必这等打扮!”“老公公,你可知道,人到急处,船到浅处,不想个办法,怎行?!”

    土地公公说,“古人之言,‘穷要说理,富要饶人’。这是天灾,不是人害,不要到人家去打家劫舍。打家劫舍,天理不容,王法不饶,我劝你们拿头上青布解掉,脸上锅锈洗掉,手上棍子甩掉,我陪你们到张员外家去借。”

    有些年长的人经历的事儿不少,胆小怕事,说:“公公言之有理,我们一定依你————

    解掉头巾丢掉棍,直奔张家魏岳村。”

    张家安童见一班穷人涌来,不知出了何事,随手将吊桥一抽,直着嗓子就叫:“一众哥哥来此作甚?”“安童哥哥,凶年荒岁,家中断炊,我们来向员外借粮的唷!”“啊,既是来借粮的呗————

    且在桥外等一等,报于员外得知闻。”

    安童报到高厅,员外哈哈大笑:“安童,怎光景? 我算到他们荒年饿直嗓,要来借粮的。”员外抬头一望,人头像东海恶浪。唔,看样子来者不善,一个个勒头暴眼,磨拳擦掌呗————

    就怕借兑是假意,打抢银钱是真情。

    安童,赶快回他们走,就说————

    你们来得慌来走得忙,我家逢“甲”日子不开仓。

    安童来到门前,抱拳一揖:“对不起众位乡亲,我家员外说的,今天是甲子日不开仓,你们等到‘金斗满’日子再来。”有的穷人懂得天干地支转算的。他说,“三年一转,才逢一个金斗满,再等三年我们不饿死!”安童说:“不用的,我家员外说,再等三天有个小金斗满日子哩。”大家议论一番说,六载也挨过来了,也不在乎再等三天。

    一众灾民回家转,员外暗中丧良心。

    人之常言,叫落水要命,上岸要财。张举山见来的灾民人多势众,又怕他们行抢,吓得不敢开仓;灾民一散,又认为穷人好欺,就想在他们身上汲取更多的汗水。于是对安童说:“我家仓里的米麦是原干货,铜钱银子是真钢货,借给穷人如若把利息抬高,他们要说我从夹肘窝里伸刀————杀他们;不如来个馄饨不涨价————皮里抽肉。”安童问:“怎叫皮里抽肉?”“这,你不要多管,替我把化银的、箍斗的、钉秤的师傅统统请进门来。”

    安童做事可认真,三匠请了进家门。

    箍斗的来了问:“员外,箍什么样的斗?”“师傅,箍一张夹底斗,可伸可缩,可大可小。”“员外,这种斗我不会箍。”“师傅,你替我用细功,哪怕是三天出支吹火筒,我照工给钱。”“员外,我生意天天有,还不曾箍过夹底斗,你这个钱我不好拿噢!”员外说:“千里做官总为财,我这笔生意你哪里找得到?你把斗底用一个活动的月牙皿子嵌进去,到用的时候,皿子对上一拍,斗底对上一缩,一斗只有七升五合;把皿子往下一拍,斗底往下一落,一斗可多量二升五合,这叫加减二五斗。”

    师傅一听笑盈盈,你这个员外真精明。

    银匠师傅来到高厅问:“员外可是请我打手饰?”“不是。我家银子太纯,帮我掺点铅进去,十两掺二两。”银匠一听,浑身来劲。嘴上不说心里想,经过我的手,空住一两喝老酒。替他十两银子掺进三两铅,成了三、七开。

    十两掺进三两铅,银匠从中倒提篮。

    钉秤的来了问:“员外,钉大秤还是小秤?”“师傅,不钉大秤,也不钉小秤,钉一杆空心秤。”“员外,这叫我真是乡下人读祭文————难字在头。我从来不曾钉过空心秤!”“师傅,我多给你赏钱,你替我用点功,秤杆子里掏掏空,将水银灌在秤杆中,两头用铜皮帽子封。”钉秤师傅点点头,“啊,我懂了,到称东西的时候,水银可在秤杆中滚动,这样要轻就轻,要重就重,可以轻重两用。”师傅对员外望望————

    怪不得你员外能发财,空心秤从他家做出来。

    顿称银子三十两,打发三匠转家门。

    员外又吩咐安童挑水,将仓里米麦着潮。安童说:“干到河水断流,哪里能挑到水?”“不白费你们的力,替我四处八方找水,挑一担两个钱。”安童见财精神涌,三担挑六桶;早上挑到中,不曾放点松。员外一望,仓里起浪。“奴才,哪叫你挑上这么多的水!”“员外,你不曾叫停,我们怎敢不挑!”员外喊声不好了————

    久阴必有久晴,久晴必有久阴。

    如若久雨天不晴,烂掉米麦怪何人。

    安童说:“员外,这不要紧,我们还好着干的!”“怎样着干?”“唔,拿东仓的干粮搬进去拌和拌和不就好了!”

    东仓干粮往西搬,西仓潮麦对东拌。

    两仓拌和还不足,砻糠碎谷对里掺。

    员外家做作三日整,把仓门关得紧腾腾。

    又吩咐梅香,把鸡眼小钱趁借债的人多搭进去。梅香问:“怎样搭法?”“拿大钱从串上往下抹,小钱对上搭,一百只串九十八!”

    太阳要下山了,员外吩咐安童拿棉花挑出去晒。安童说:“员外,天将晚了,明天早上搬吧。”“奴才,棉花不是晒太阳,是吸露水!露露潮,穷人借去才好摇。”

    又对安童说一声,放债旗叉出大前门。

    一个放字传得快,四乡八井尽知闻。

    东天才放毫光,借债的人就往魏岳村上跑。有的带车口,有的用衣兜,饥色抖抖不住口。

    员外呀,米麦银钱借给我,度我老少命残生。

    张举山来到门前,脸上笑滋眯眯,嘴上客客气气,对安童说:“快开仓,让他们借回去早些下锅煮饭。”安童拿张斗,站在仓门口,拿门一开,热气对外直栽。站在远处的人说,员外做好事了,为我们蒸饭哩!安童心里话:你不要头想尖了戴笔套子,员外还有这好良心蒸饭给你们食祭哩!也有人说,不是员外家厨房,不像蒸饭,让我去望望看! 用手到米仓里一操,粒粒伸腰,一捏粉碎,一闻霉蒸气。大家说,我们不要,让他烂掉。走过来对员外说:“米麦黄豆分量重,我们背不动,借点银子给我们吧!”员外没法,只好叫安童开库房。大家一看银子亮灼灼,放光耀眼。内行人说:别慌,让我来看看。按理,员外家多年不开仓,银子黄霜霜,才是真货哩。他拿起来对地上一跌,“扑秃”,像块僵铁。不对,银子有假,我们借回去用不出。

    私用假银该有罪,反做违条犯法人。

    来到员外面前说:“员外,银子借回去要兑换,用起来不方便,借点铜钱给我们吧!”员外说:“好的,随你们的便。”拿钱庄开来一看呀,串子两头尖促促,数目又不足,铜钱又小,利息又重,这种钱不能借!

    也有人说:“我们已经来了,向员外借点棉花回去摇摇翻翻,赚几个钱混混春三。”员外说:“你们真刁哩,挑精剔肥的。安童,称棉花给他们!”安童用杆水银秤,第一包称给王三的六十五斤。王三用手一拎,觉得分量蛮轻。“安童哥哥,你看错了秤吧,拿秤给我复称一下!”安童自己明白————秤是西贝货,贾(假)的,不肯给王三复秤。借债的人多嘴杂说:“黄金虽贵,要分量还人,不可以克扣穷人的斤两!”这下,你争他夺,吵闹不停。一众小伙七手八脚,前挤后轧,脚对秤杆上一踏,只听“噼叭”,秤杆踩断了,水银像金鱼眼珠一样,一颗颗对外直滚。大众一看,齐声“啊啊”————

    怪不得员外能发财,秤杆里生出水银来。

    你一言他一语,像麻雀子吵场————

    张员外你好心肠,米麦黄豆挑水涨。

    银子肚里掺烂铅,串上小钱像鸡眼。

    一把大秤空心杆,还将棉花晒夜场。

    我们穷鬼借不起,空把你堆成破钱山。

    一众穷人,一边骂一边走。张举山见来人不借他的东西,心上发躁:“安童,不好了啦,银子真的假的不要紧,铜钱大的小的也不碍事,这么多米麦放不出怎得了呢!

    倘若一个月碰上廿九天雨,烂掉米麦罪孽深。”

    安童心上暗自好笑,你员外心黑格!真是贪心不足,倒贴八百。不过,心上这样想,嘴上不是这么说。“员外,你可让点主我去做?”“只要能把粮放出去,随便多大的主让你去做。”安童来到前门口,对外招招手:“众位兄弟慢走、慢走,除了员外还有我!从前,员外不开放呗,你们一天上门求几趟;现在开仓放借了,你们又嫌好道丑,这何苦呢,跟哪憋气!”安童拿嗓门压压低,又说:“员外又无男无女,他想你们的利钱,你就先捞他的本钱;拖它二十年不还,三十年不赖,过了这一代,还有哪个去向你们要债?!”

    大众一听,倒蛮开心。

    随你员外有多凶,就怕家里拳头往外冲。

    一众灾民又齐齐打转。有的借粮,有的借钱,还有人借棉。

    量的量来称的称,仓门口就像舞龙灯。

    人来人往闹纷纷,肩挑车推转家门。

    灾民拿粮食借到手,对自己的儿女说了:“儿呀,要拿粮当宝贝哩,生的捡起来烧烧熟,熟的捡起来放嘴里吃下去。”

    敬重五谷敬重天,敬惜字纸敬圣贤。

    为人不把五谷敬,世上才要出荒年。

    凡间人想到爱惜五谷,东厨老爷上天奏与玉主。玉主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东土百姓身受六年灾难,如今晓得爱惜五谷,应该派他年岁逢熟。”

    韦林县荒到断粮绝种,无种粮下地。玉帝到御宰台前抓把香灰对下面一撒,天种人收。年岁好到什么样子呢?十天一小雨,五天一回风,大风吹不弯杨柳,大雨打不碎垡头,风调雨顺。真是种田田出谷,养猪猪发禄,“回头青”上秀小麦,“癞宝草”下长萝卜。上半年麦秀双穗,下半年稻报九芽。

    虽说当初年岁好,如今更胜二三分。

    五谷丰收了不得,家家户户庆新春。

    二、张举山逼债受窘宦氏女巧舌辩争

    那时,年岁逢熟,家家欢乐;逢年过节,杀猪宰羊;千响头鞭,万响头鞭,“劈劈啪啪”放上大半天。张员外坐在高厅上听到了,念声“阿弥陀佛”!他念阿弥陀佛不是修心敬佛,是见到年岁丰收了好向债户要钱。“安童,现在年岁好了,替我出门收账!”安童说:“员外,你不晓得我两眼乌珠漆黑,一字不识,债户的名字总不认得,叫我到哪家去收?”“这你不必担心。你们带辆车,跟管账先生走。讨到钱对家背,收到粮往家推。”

    员外向管账先生交过流水簿,两个安童紧随跟。第一天来到独家村张子文的门上。安童进门就问:“子文哥哥可在家?”张子文头对外一伸,眼睛要上灯。怎?见到他们去讨债,眼睛发暗的。说:“你们些奴才来了呱,向员外借的霉米烂麦,丫头老小吃得黄胖烂熟,药钱也不曾还得清,倒又来讨债啦! 当初,我们不愿借他的烂货,你这奴才说什么员外家业大哩,借点去顾顾眼前,员外想你的利钱,你们就捞他的本钱。如今才只收到几粒活命粮,你们倒长眼睛来讨债了。来,拿我的丫头老小背去抵!

    我不找你你找我,飞蛾投火自烧身。”

    管账先生想,今朝是爆仗打喷嚏,出门不吉利,第一户就碰了一个硬钉子!连忙陪个笑脸:“张老弟,当初借好借丑么是你情他愿,如今怎好鲜手买臭鱼————悔说痒子话?假使今日你手上没钱,这倒可以商议,我们改日再来。”张子文听管账先生这么一说,觉得很在情理,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等我手头上有钱你们再来吧!”

    第一户不曾开利市,安童伙计又跑第二户、第三户。从早跑到中,不曾放点松;从中要到晚,不曾偷点懒。接连收了三天,每天是空车出空车回,钱不曾收到分文,粮不曾收到一升。

    到了第四天,张员外找管账先生问:“收了这几天的账,要到多少钱?”管账先生拿账簿送到员外面前。员外把账簿从前翻到后,从左翻到右,一家总不曾开户。员外发火说:“你们这冤家,出门贪吃人家酒,要钱自然难开口,拿我的钱做人情!”旁边的安童插嘴说:“员外,天地良心,我们腿子跑疼了,怨气吃饱了,债户总说吃了你的坏粮饭,要我们替他还药账!”员外把账簿一掼:“你们不要一吹一唱,说得好听,明天————

    随我出门去,查名对号不容情。”

    管账先生受员外一怪,稀稀步子就跑走。四个安童就商议了:明天员外出门一定讨得很凶,我们带他到一个赤贫的户上去,让他见识见识债户的世面,不然,他是不会信服的!一个调皮的安童想得好,他说:“员外他只认得账簿上的名,认不得债户上的人,我们带他到三家村上去。第一个债户叫李清明,穷得不像个人;第二户叫姚子衔,人又穷性又蛮;第三户叫穷大胆,有了早饭没午饭,去要债还要贴他一顿好晚饭!”

    第二天一早,员外用过早膳,备了十两路费银子,骑一匹银鬃白马,带四个安童上路。

    员外在路行,沿途莫留停。

    只因收租事,无心观村景。

    一路行程来得快,前面就是三家村。

    员外问:“债户在哪块?”安童说:“沟里这三家就是。”员外把账簿一翻说:“账簿上只有七家村,没有三家村!”“不错,从前是七家,那年水荒搬了两家,后来旱荒逃走两家,所以,现在就剩三家。”

    员外问:“李清明是哪一家?”安童用手一指:“喏,四周是小沟,宅基像馒首,门前有座小桥的就是他的家。”安童想,李清明手中虽寒苦,人倒很慷慨,平时遇到我们喝茶喝酒,总是他掏腰包,今天员外御驾亲征,怎好让猫鼠敌面呢?想到这,就对员外说:“主公,你且在桥外等一刻,我去看看李清明可在家?”于是一个快跑来到李家门口高喊:“李清明可在家?”李清明的妻子宦氏是一张说嘴,她问:“门外哪个?”“不要哪个这个,今天员外亲自来啦,你有与没有都要作个准备!”

    李清明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剩二魂。

    往常先生伙计到,一杯清茶挡过门。

    今朝员外亲出征,我袖管里掏不出半分文。

    宦氏说:“你这个笨鬼,不好出去避一避,等我把他打发走了再回来,不就躲过去啦!”“从哪里出去呢?”“门多哩,随你从哪门走!”这下,想办法,拆壁脚;拆呀拆,拆出个“非礼勿————动”

    李清明攻出壁脚头,跳过篱障跨园沟。

    脚趾踢得竹墩头,鲜血淌来紫血流。

    吓得气总不敢嗅,只因躲债的祸场头。

    不提李清明躲债,再讲员外上桥。

    李清明家是一尺三寸宽的竹夹桥,马儿不能从上跑。安童将马对树桩上一系,手搀员外往桥上一跨,夹桥的竹子直炸;歪歪倒倒往前跑,“叽夹叽夹”只是摇。员外喊声:“不好不好,这独木桥要倒。”“员外,这不是木桥,是空心竹桥。”几根竹竿一夹,草绳一扎,烂泥一塌,跑上去“叽夹叽夹”,摇得员外站不住脚。安童说:“员外你胆子放大点,腿不要发抖,我来搀牢你的手。”员外从南岸跑到北岸,吓得浑身放汗。他有感于桥:

    李清明家夹竹桥,走到中间两头摇。

    若不是安童搀得好,要湿掉我湖州大皮袄。

    钱还不曾要到手,魂灵几乎上九霄。

    员外到门前便问:“李清明的人呢?”宦氏装聋作哑问:“外面哪个?”安童说:“我家员外。”“啊呀,员外你是什么风吹来的? 对不起,我真是年初一下雨————湿节”。员外一看便说:“怪不得你要穷? 太阳上来几丈高,还在床上伸懒腰哩,真是要得穷,天天睡到日头红。”“员外,你这话不对。也有人说,要得富,天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譬如————

    东村有个穷奶奶,半夜三更就起来。

    儿子上街挑水卖,丈夫出门去樵柴。

    媳妇忙了种青菜,自己在家打草鞋。

    一年四季忙不住,恨不得要穷翻过来。

    西村有个富奶奶,日高三丈才起来。

    丈夫出门坐骡马,自己出门轿子抬。

    儿子手不拈黄丝,媳妇年轻就做太太。

    端来吃,请来坐,直到如今还发大财。”

    员外听得不耐烦, 便催:“快些起身唷!”宦氏说:“员外你不要催, 我有半段起来了。”“安童, 这些人的身子也分段了?”“员外,不是人身分段,她坐起来披上衣服算是上半段起身;裤子套好,算是下半段离床。”员外说:“快些开门,让我们进去坐坐!”“啊,员外你别急,我来卷大门迎接你!”

    员外听说卷大门,恨不得笑了肚子疼。

    “安童,今天清清大早,钱不曾要到,笑话倒听来不少,他家的大门怎是卷的?”“员外,他家不是大门,是芦柴编的帘子,夜上挂起来挡风遮雾的。”话言未了,宦氏将芦帘卷好,连忙端一张哼不伦凳,大凳不像大凳,小凳不像小凳,一块板四个眼,只有三只脚。宦氏将凳倚住壁脚放下:“员外请坐。”安童眼明手快,见是一张缺脚凳,连忙把凳子扶扶平。员外一手撩住湖州袍,一手摸着凳角,身子对下一落,“碰叮通”一个倒栽葱,磕得满身是泥。员外恼羞成怒,手对宦氏一指:

    李清明家太不该,这个女子心肠歪。

    无钱偿还你好讲,为何推我跌下来。

    宦氏说:“员外,众目睽睽,冤枉到底,刚才我不曾碰到你。”安童说:“员外,不能怪她,只怪冒失鬼木匠打的三只脚凳”。“安童哥哥,也不能怪木匠,只怪我家穷。昨天早上烧早饭,锅堂里没柴添,外面没草拔,丈夫没办法,劈掉板凳一只脚。还算你们来得早的,有一张三只脚凳坐哩,只要到晚,没有草烧就要劈凳板。”

    员外闻听这一声,冤家怎穷到这功程?

    “宦氏,不提你丈夫便罢,提到你丈夫呗叫他出来见我!”宦氏立时眼泪珠抛,哭道:

    我丈夫出门去樵柴,倒有两天未回来。

    今天到夜三日整,未知死来未知生。

    “宦氏,你丈夫可是晓得我要来收账,出门借钱跟我结算的?”“员外,我丈夫况且不是出去借钱的,就是出去借到钱,我家是寅时吃得卯时粮,也要留住活命度春天。我丈夫真是出去樵柴的,不过,他有时丢掉柴不樵就撑船的。”“喔,行船是个好营生,你家的船有多大,到哪里装生意?”“员外,我家有一条小船,它一不在港里,二不在河里,撑船不着水,天天跑断腿,只为糊张嘴。”“啊呀,是撑旱船————讨饭的。”“员外,穷遮不得,富瞒不得,穷极落难,只好出门讨饭。”“格呗,他可曾跟你说隔几天回来?”“他说的,不是月半就是十五,总要回来的!”“你这女子何苦、何苦,十五就是月半,月半就是十五呢,说话颠三倒四的!”“员外,我说的不错,不是这个月的月半,就是那个月的十五。”“宦氏,我也不与你多嗦了,现在把你种我多少田,借我多少钱,本本利利一并算算。”“员外,我们穷人欠你的钱是放在心上的,只怪我手长衣袖短,顾到肩膀顾不到腕,袖口里掏不出钱来。前天,我与丈夫还提到————

    种了员外家三亩六分田,借了三千二百个细铜钱。

    你员外肩头大一点,搀住穷人过几年。

    春天没得到秋天,今年没得到明年。

    除了荒年有熟年,再等五六七八年,我没得本钱还利钱。”

    员外说:“宦氏,你嘴皮薄绡绡,说话轻飘飘,油腔滑调,你不存心还钱!”“员外,要钱就怕真没得!员外呀,

    你看不见吃看到我穿,河水宽来井水宽。

    身上是千个补丁万个结,罗裙可像九串铃。”

    张举山一听来火:“你这女子专门骗我,不相信你就穷到这种样子!安童,不要听她哭穷,叫化子也能要到三碗子粥,再不,就搬她的东西拆她的屋!”

    宦氏听说要拆她的屋,更加伤心。

    员外呀,你拿我“三箱”房子拆了走, 我男女只好住露天。

    员外一听,转怒为喜,“喔,我只该四关厢,你倒也该三厢屋哩?宦氏,三厢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员外,我家的三箱总在这块。

    夏日炎炎像火箱,刮风日子像风箱。

    天下大雨赛水箱,哪抵你家四关厢。”

    员外不懂什么叫火箱。宦氏说了:“六月太阳红似火,赖在我家它不走,晒得我男女没处躲,这叫火箱。”“什么叫风箱?”“啊,菩萨起风,做事不公,在别处过夏,到我家来过冬,阵阵进门风,对人身上攻,这叫风箱。”“水箱是什么样子?”“员外,我的屋上少草盖,竹架露在外,遇到天下雨,外面落一滴,屋里落三滴。”员外说:“你这女子专会说谎,外面落一滴,家里怎会落三滴的?”“员外不信,我讲给你听:前年夏天起暴,我吓得心惊肉跳,急忙奔屋来用锅盏等漏的,哪晓得一个雨点子对竹架上一溅,五花四散,不要说一点三滴,七八十来滴总有,屋里雨水比屋外多,员外你说,我这房子可是水箱?”员外说:“不差不差,真是宝贝。”宦氏说:“提到宝贝,我家多哩,风扫地、月点灯、西瓜灶、滚龙床,样样都有,员外你只要瞧得起,看得中,随你要哪一件尽你拿!”

    员外一听笑呵呵,真是活狲不怕虱子多。

    宦氏说:“员外,这有什么办法。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现在就是愁死了也无用。员外,你家业大,我男女多,等我把男女扶养大————

    寻到三十五十个,本本利利送上门。”

    提到男女二字,员外感到新奇,就问:“你男女多呀多,在哪块?喊来给我看看,将来可有出头之日!”宦氏对门口一站,放开嗓子就喊:“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你们出来给员外望望!”员外只见茅草堆里拱呀拱,“霍落霍落”对外像倒芋头种。一个个拖鞋的答,眼屎邋遢————

    大郎没衣兜,二郎缺衣袖,

    三郎少领口,四郎穿件巴山虎,

    五郎穿条马龙头,六郎身上没纽扣,

    裸头赤脚像毛猴。

    安童一看,鼻孔发酸,赶紧背过脸去揩揩眼泪。回过身来对员外说:“主公,不能怪李清明家穷,只怪男女生得多。常言说,好汉也难忙三个光头郎,何况他要舞这六个饭榔头!”员外说:“不是这个道理,是他没有算计,叫穿不穷吃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

    宦氏叫声员外呀,你拿发财算计教会我,剜肉烧香报你恩。

    员外说:“你也不算算,这六个萝卜头,个个总像饭榔头,吃到饭,十二只眼睛关灶上,肚子吃得像爆仗,你不犯穷还有哪个穷?”“依你员外之见怎么办?”“依我哇,大郎不小,送给人家去斫草;二郎是滑塌头,送把人家去看牛;三郎四郎脾气怪,送给人家传后代。”宦氏说:“还有两个最小的现在还扳不到碗盏,叫他哪去呢?”“最小的送他到河北,随他去受罪,随他去享福!”宦氏叫声员外呀————

    这个办法我不能依,拆散儿女好孤凄。

    钢针挑刺肉还疼,怎好将儿女离娘身。

    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痛,千朵桃花是一树生。

    员外说:“这个随你愿不愿,不关我事。”“员外,送给别人我不愿意,送给你员外我放心的。去帮你种上几年田,消算消算利债钱,你可受哎?”员外说:“宦氏,你问一问他们哪一个愿上我家去?”宦氏喊:“大郎,到员外家去享福!”“娘,我不去。”“二郎你去!”“哥哥不去我也不去!”问到三郎四郎,他人虽细,说句话惹员外着气。“娘,要是我们有福呗,早就投生到员外家去了,我们没这福分,我也不去!

    没得衣穿慢慢挨,没得布鞋穿草鞋。

    没得草烧我樵柴,没米下锅挑野菜。

    搀郎郎,育代代,慢慢把春三混过来。

    娘亲哎,宁可沿门去乞讨,不要到富家去挂招牌。”

    员外一听,满腹火气:“宦氏,我是来向你要钱的,不是来受你家鬼气的!”宦氏连忙赔礼,招呼不及:“员外,不要见怪,我家儿女小,说话不知天高地厚。

    恐有言语冒犯你,伏望包涵八九分。”

    我家现在手里穷,没钱为儿女开过蒙;等我手里有了钱,送他们到先生馆里读上七八年,等到朝廷大比之年————

    求到一官并半职,卷头棚拆掉造府门。

    张举山听了哈哈大笑:“宦氏,你慢慢说,当心下颏巴说掉下来。你也不看看他们是何等的相貌?箸笼头尖得,戴不住纱帽;塌肩膀歪得,穿不上蟒袍;穿盘脚斜得,蹬不住乌靴,不得上朝,看看也不是做官的坯料!真正要做官呗,让我来封————

    大郎长不郎当做烟杆,二郎漆黑墨塌做煨罐。

    三郎四郎骨瘦伶仃做豆腐干,五郎矮矮个子做纱筒管。

    六郎要是想做官,城隍庙里做判官。”

    宦氏一听,倒不服气。员外:

    人也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

    砖头也有翻身日,草灰也有复燃时。

    三十年富贵轮流转,六十年河东转河西。

    破布也从新的过,婆婆也经女儿身。

    秀才也从读书起,状元也写过“上大人”。

    穷也不是穷一世,富也不得富千春!

    宦氏想想还不服气,接上又问:“讲到现在我倒少请教,员外你有几位公子,几位千金?”张举山一想,要说没男没女吧,怕宦氏要笑他;说有吧,就该夫妇二人。于是灵机一动:“哦、哦,我有一男一女。”宦氏说:“员外你福分好。

    一男一女是枝花,多男多女是冤家。”

    宦氏又问:“相公的尊庚,小姐的青春多大啦?”员外被这一问,弄得瞠目结舌,没法回答。旁边的安童聪明,连忙插嘴说:“我员外的公子、小姐都长大了,男的在外收债,女的在高楼绣花。”宦氏一想:哦,怪不得员外心狠,原来他是无后之人啊!员外呀,

    你家院君娘娘是花红月季不结子,我是苦水毛桃满树生。

    员外呀,你满库金银是呆货,,我的男女是活财神。

    张举山被他羞得满面通红,站立不住。“宦氏,我不跟你比势,拿钱把我,让我早点走!”“员外,今天随你多吼,要钱没有,只怪我穷!”“宦氏,跟你说千遍万遍,你就一个穷字,穷狠!”“员外,别人一个穷,我有十个穷哩!”“宦氏,我倒不怕你嘴会说,今天你能说出十个穷来,我分文不要,还送你十两银子!”“员外,这可当真?”员外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员外,你听了:

    我一事无项真可怜,二八青春枉少年。

    三顿茶饭吃不饱,四季衣服不周全。

    五更哭到天明亮,六亲无靠苦黄连。

    七七记住欠员外的债,八字生来颠倒颠。

    九已要跟员外算清账,十在手里少铜钱。

    员外一听笑颜开,村妇竟是好文才。

    员外说:“安童,我第一次出门要账,气也受够了,笑也笑够了,罢也罢了,拿袋里的十两路费银子送给宦氏。

    譬如修子又修孙,搭救她贫苦落难人。”

    安童说:“员外,像你这样出来收账太不合算了。一个债户送十两,十个债户送百两,这样我们要吃大亏,帮你用车子对外推。”“安童,这李家实在穷,我们给他施舍点,到好一点的债户上放狠点,收紧点,不就补上了?”“员外,李清明家还算首富哩!”“不要瞎说,还有哪家比李清明再穷的?!”“哎,你不见刚才几个小朋友在这门口转上几趟,望上几望,东面姚子衔家望你去呢,望你到他家坐一坐,等你给银子买米下锅哩!”张举山长叹一声:罢也罢了,百姓如此苦难————

    我也就从今天起,不做收租要债人。

    员外将十两银子对李清明家三只脚凳上一搁,叫他买米买麦,拿男女养养发禄。叫声宦氏:“等你丈夫回来,叫他到我门上去拿单条字据、陈纸契约退回来————

    租田当作自产种,本利不收半毫分。

    宦氏连忙叩头————

    多谢员外善心人,衔环结草报你恩。

    等我儿女身长大,决不做忘恩负义人。

    员外一走,宦氏闹起来了:“冤家,好死回来了。”李清明颈项缩呀缩,缩回到家问:“员外可曾走啦?”“不要做化腔,他走了。往常你骂我肮脏嘴,穷万年的嘴,今朝可是好了我这张穷嘴!”“怎说?”“啊唷,今朝员外来要钱,开头狠似阎王。我对他哭,他要拆我屋;对他闹,要拣好东西对家要。后来呀,凭我的嘴跟他磨,跟他缠,把他的心说软了,腾腾空发善心,说从此再不来要钱了。呶,还有十两银子送把我的哩!”李清明一听,喜之不尽。说:“宦氏,你这张唠叨嘴倒变成发财的嘴了。

    等到以后发大财,打个龛子拿你供起来。”

    不提李家多高兴,再提员外在路行。

    主仆五个往前行,对面遇上同路人。

    东村陶员外,西村陆员外主仆人等也是出门收租要债的,在路上碰面。陶员外说:“张世兄,久违了。”“岂敢、岂敢。陶世兄,你今天出门有何贵干的?”“收租的。”“陆世兄呢?”“要账的。”张员外说:“我们都是同行了!陆员外,你收得怎样?”“我大概收到六七成。”“陶世兄呢?”“我收到对成。”陆员外回过来问张员外:“你收得如何?”张员外想,我还倒贴的哩,但不便往下说。安童插嘴说:“我家收到十成。”

    三个员外寒暄一阵之后又互相让路。陆员外说:“老者在前,少者在后。陶世兄年纪大前面请,我年纪轻后面跟,张员外不老不少中间行。

    一众安童后面跟,迎面来了众书生。

    一班孩童放学回家。小的问大的说:“哥哥,那三个骑马的是些什么人,你可认得?”“弟弟,走前面的是陶员外,后面的是陆员外。”“中间的呢?”“中间的绝下代叫张员外。”“哎,他家没后代,我们不要叫他。”话言未了,三个员外来到面前,一班孩童让在路旁,弯腰奉揖:“陶家伯伯,陆家叔叔。”当中的员外姓张,大家眼睛对他白翻,只相不叫。张员外想想气闷呢,我哪里生得比他们丑,家里比他们穷,这些冤家竟间庙烧香!他随时陡生一计:“二位世兄,前村上有一债户要去,少陪你们,改日再会。”“好,张世兄请便。”等陶、陆二员外走开,张举山叫安童拿一些细冤家喊来。员外问:“你们家里可有父母?”“这倒稀奇,没有父母哪有孩子!”“可有先生教诲?”“没有先生就读书啦!”“哦,你们既有父母又有先生,我要————

    告诫你父母少教训,禀报你先生欠礼情。”

    年龄大的学生不怕。他说:“你这个人不讲理,我们是撞了你的人,还是碰了你的马,要告诫我们父母作甚?”“哎,你们为何要间庙烧香?”“我们不曾去哪庙烧香?”“不是烧香,是个比喻。为什么前面的人也叫,后面的人也叫,我走中间为什么不叫?”“哦,你姓什么,我不认识!”“不认识?你到十字街上访一访,我张举山可是有名人?”“啊唷唷,是张老员外?不怪你,我们失礼,对不起你。等到明年你家少爷请先生回去教书,我们到你家去读书的时候,早上叫一声,中午叫两声,到晚叫七八声。”“细冤家,不要说相反话,我家没儿女,请先生回去做什么?”“啊呀,你家没儿女?怪不到我家父母常说呢,你们看见张员外要多叫几声了,说你老人家心肠好,放债不收利息!”“哪说的,吃酒图醉,放债图利,没有哪家放债不取利息的,这叫将本求利。”“如此说来,员外既然放债图利,我们叫人也跟放债一样,也多寡要赚点利钱的。”“喔,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还要利息了?”“员外,我们叫你要蚀大本。叫陶员外一声,他有一男二女,三个人叫我家父母三声,就赚到他两声;叫陆员外一声,他家有二男三女,五个人叫我家父母五声,就赚到四声;我们要是叫你一声————

    甩到东洋海,何年何月收转来。”

    张举山闻听这一声,可要气死又还魂。

    书生哪,老身今天错怪了你,你们要包涵二三分。

    一班书生又将他一句————

    你不怪自己麻绳短,反怪人家井底深。

    这叫青云高来紫云低,没得儿女被人讥。

    河边弄水鱼咬手,岸上行路犬要欺。

    大路弯弯过了桥,有一群穷家小孩在铲茅草。小孩对坟墩上一坐,一下挖掉大半个。张员外走到这里,他又多管闲事:“喂,你们这些冤家铲草,沟头河坎上也好铲,不可以挖人家的祖坟!”这些小鬼对他望望,“哦,张员外唷,你不要多嘴,刚才我们在别的坟上正要动手,挨坟主走来一骂,溜过来的。在这个坟上哪怕铲到晚,挖到棺材板;挖成坑,没得哪个哼一声。这是前村上的一个孤坟,关你什么事?

    有子有孙的坟上不好铲,东挑西寻铲孤坟。”

    员外闻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安童呀,我今没得男和女,到老终身是孤坟。

    一路伤心一路走,来到自家大前门。下马离鞍,吩咐安童将马牵入后槽,草料喂好。

    员外坐在高厅上,多少往事涌心头。

    一夜哭到天明亮,未上院君绣楼门。

    第二天早膳时光,水氏院君问梅香:“昨天员外出门收账可曾回来?”“院君,员外回来了,在高厅上闷闷不乐,不知为了何事伤心。”

    院君一想,家有贤妻,夫不遭祸事。

    员外他心有忧虑事,我要做消愁解闷人。

    梅香,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描花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三、遭讥讽员外求子许厚礼稳婆接生

    却说水氏院君由梅香搀下楼台,来到高厅一躬到底:“员外,妾身有礼了。”平常见到院君到,员外眉开眼笑;

    今朝见到院君到,身子未动半分毫。

    水氏见员外没精打彩,猜到员外有心事在身。院君大贤大德,走上前去轻声细气问:“员外,可是出门遇邪恶,寒热毛病上了身;可是安童不听话,左右侍奉不顺心;可是债户说蛮话,要多还少有争论?”员外说:“我身上无寒亦无热,没有邪气犯我身;安童听呼又听唤,时时刻刻紧相跟;佃户债户虽然穷,也不曾巧取强夺与人争。”“员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为的何因?”

    院君哪,你绣带飘飘下楼门,后面跟随有何人?

    院君回头对后面一望,是个梅香。“梅香,你这奴才,什么事惹员外生气?

    快向员外来赔罪,免遭家法棒上身。”

    院君哪,非关梅香半点事,棒棍不能打好人。

    员外说:“梅香听说听道,不曾惹我发躁,速速退下,非关你事!”梅香一走,员外就说了————院君呀,我你走进走出人两个,跟里跟外是安童梅香两个人。

    厦头上开门独家村,我你没得后代根。

    水氏院君一听倒笑起来了。“员外,你对家一坐,没事找事做,怎想起儿女来了。常言道,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员外道:

    我们无男无女受尽人家多少气,空挣钱财也枉费心。

    院君,我你同庚,已过四九三十六春,再过几年要贺四十岁了————

    山中只有千年木,世上稀逢百岁人。

    国在难中望强将,人到中年望子孙。

    人无男女枉争气,国无良将怎兴兵。

    三十岁无子平平过,四十岁无子冷清清,五十岁无子没人敬,六十岁无子断六亲。院君哪,

    人生七十古来稀,没得男女被人欺。

    我今一夜不曾闭一闭眼,想想无后可孤凄。

    “员外,没得男女不要愁,侄男侄女带一个;侄男侄女没得多,拣个体面老小领一个。

    蜾蠃也负螟蛉子,树木也好嫁新禾。

    何况我你有财势,要个男女又何愁。”

    员外说:“院君,别人家的男女不是自己身上所落,毕竟是隔皮隔膜。

    隔一重肚皮如隔山,隔重肚皮隔泰山。”

    领来的男女听说听道还好,如果生性不良,五难六撬,你要是说了他,他说你骂了他,如果骂了他,他说你打了他。三天一吵,五天一闹,邻舍听了也要嗤笑。说情说理的人说我们是教诲子孙,不怪我们;不懂情理的人要骂我们,说西北风最冷,绝下代心最狠。

    总说我们是绝下代心,拿别人家男女不当人。

    这叫田要深耕,儿要亲生。

    深耕田地出五谷,亲生儿女孝双亲。

    “院君,你如不信,我再比把你听。”“比者何来?”“好比两个人家合种一块田,张家种的瓜,李家种的菜,瓜菜只隔一条界,瓜藤牵到菜田来,开起花来,结起瓜来,瓜熟蒂落,李家去扯瓜,说瓜是长在他的田里,张家说瓜是他种的,争呀争,就顺藤理根,根在别人家田里。

    领来的男女如摘的别人家瓜,根子还在别人家。”

    水氏院君想想,员外说的有理。这呗,别人家子孙不好领,安童、梅香是自己出钱买来的,拣一个聪明安童、麻利梅香配成夫妻————

    三年二载生到男和女,好传接我香烟后代根。

    院君,这一着万万使不得。安童、梅香是家佣奴婢。

    家佣奴婢传后代,永世永代辱门庭。

    安童、梅香也有一比————

    安童梅香好比一笼鸡,放出笼去要蓬蓬飞。

    你管了家鸡还在身边转,野鸡它要擦天飞。

    水氏院君没法,站在员外面前顿脚,一把拉住员外手。员外,千错万错,只怪我错。员外呀————

    我到你家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断了你张家香烟后,你早拿偏房娶过来。

    院君,你怎想出这个霉主意来的?世上事情我见得多哩,娶偏房的人家是好事少来坏事多。娶到好的大妻小妾合得好,老头子在中间不挨搞;娶个不好的,大的要当家,小的不服小,日日夜夜在家吵;你为吃,她为穿,吵得宅神总不安。

    儿女不曾生得到,多生闲气增是非。

    员外,胆大点也。你拿偏房娶进门————

    她吃菜我帮捡,我点媒纸她吸烟。

    衣裳旧了我来添,拿她当作大娘娘。

    来年开春病宝宝,她的床铺我来牵。

    走路我帮搀住点,生到一子好接香烟。

    是男是女生一个,我愿做她的小梅香。

    员外闻听这一声,院君院君连口称。

    千桩事情总依你,这件事情我不赞成。

    一来对不起你双父母,二来丢掉我你结发情。

    院君,千怪万怪,只怪我祖上缺德。

    怪只怪,我祖上,不曾积德,

    苦得我,这一生,草木无根。

    东庄田,西庄园,将成何用,

    前厅堂,后瓦房,空喜一场。

    东库金,西库银,满仓米麦,

    一口气,接不来,全付东流。

    有梅香,和安童,前来劝解,

    他二人,为男女,哭得伤心。

    一个老家佣听说员外在高厅上为没有儿女伤心,随即来到员外面前:“主公,主母万福!”张举山平常听到万福二字,欢喜不过,

    今朝听到万福两个字,犹如尖刀刺心肠。

    “奴才,外面人笑我没子孙,犬儿也咬我足后跟。你这奴才,不知我没男没女,还笑我有福,我福在哪里!”

    “员外息怒,小人没有欺主之胆,怎敢讥笑员外无子!不过,我也听到外面风言风语说的,说张员外家金多银多,子孙也多。”

    “奴才,外面说我子孙多,多在哪里?”“员外,你且等片刻,我去唤来!”老安童随时将大斗小秤一齐搬到高厅。

    说你员外用大斗和小秤,窒息得香烟后代根。

    员外闻听这一声,胜遭天打一雷阵。

    为人经不起众人怨,我不修今生修来生。

    双手操起锛柴斧,斗秤劈得碎纷纷。

    又焚南方丙丁火,将它一概化灰尘。

    老安童说,员外呀————

    欲修儿孙福,须舍四方财。

    惊动虚空佛,儿女天送来。

    一年四季做好事,广开贫苦方便门。

    从此张员外大做好事,善结良缘。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三遇七济贫民;哪里路坏挑泥补,哪里桥坏请匠修;天阴落雨赠雨伞,乌星黑夜点路灯。

    门口张挂斋僧榜,救济无依无靠人。

    穷人过春天,家家断炊烟。

    手里少铜钱,看看也可怜。

    员外行方便,挨家送米粮。

    穷人过夏天,蚊帐不周全。

    蚊虫嘴又尖,叮得浑身痒。

    员外行方便,送去蒲扇共蚊香。

    穷人过秋天,就怕遇荒年。

    上要完国课,下要偿会钱。

    员外行方便,租债全赦免。

    穷人过冬天,雪重风又尖。

    衣帽不成腔,儿女喊爹娘。

    员外行方便,挨家逐户送铜钱。

    好事做了三载整,还是生不到后代根。

    老安童又说了:“员外,你光济人不求佛,还是无功只有德,如要功德两全,必请僧道两班,设立道坛,拜它七七四十九天求子大忏。让表文奏上天宫,感动上苍着天星下凡,传接你香烟后代。

    员外一听,倒也相信,随时打发安童————

    三清寺里请道友,报恩院里请僧人。

    一班道士一班僧,唪经拜忏求子孙。

    超度九族三代祖,提拔孤魂出沉沦。

    四十九天求子功课做完成,奏章符司送表文。

    接表童子将求子表文禀呈玉主一看,说张举山忏悔前愆,弃财求子,善哉善哉,功德无量!

    前头作孽后头修,如同冰霜见日头。

    玉帝查东斗文曲,西斗武曲,都在朝纲安邦定国,查不出星宿下凡。又查王母宫、斗母宫、自在宫……三十六宫,宫宫皆空。怎么办?

    玉皇大帝站起身,玉磬三响召仙人。

    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三八二十四仙听到玉磬一响,个个来到御宰台前。玉皇的三太子也是一仙,一齐应召前来。哪知三太子从小娇生惯养,到哪里总是犯嫌。他一到御宰台前,这里一搬,那里一摸,左手拎着香炉,右手把插花瓶一托,把花瓶舞了上屋,只听“啪秃”一声————

    香炉打掉一只脚,插花瓶掼得碎纷纷。

    玉主一见,怒气冲天:“你这逆畜,简直翻天!打碎天宫无价宝,作下孽障海样深。

    天宫没你份,凡间没你蹲。

    押入三曹地府去做罪人。”

    观音大士见玉主对三太子发火,连忙帮他求情:玉主息怒为重。三太子打碎宫中宝贝理该罪不容恕,谅他年幼无知,望玉主减他一重罪孽,贬他到东土张举山家借生。如他在东土修心办道,度他返本还原。

    若在凡间再造罪,永堕沉沦不超升。

    玉帝说:这御宝不成用了,到哪里觅得?观音说:这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她到南海洛迦高山上斫一根紫竹————

    文殊劈篾普贤裁,观音将花瓶箍起来。

    也是那年留古迹,碎瓷花瓶到如今。

    观音拿起香炉一看,少一只脚,只有三只脚。众位,本来香炉是方形的有四只脚,就因玉皇的三太子把香炉打掉一只脚,就剩三只脚。大悲观音想,这东西少只脚摆不平怎么弄了?她吹口仙气一呵,放手上一搓,搓得圆滚螺螺。拿起来一拧,三只脚分得均匀。

    观音一看笑哈哈,从此三只脚叫香炉。

    随时打发打弹张仙、送子娘娘,拿三太子唤到变化台前。真言一念,金光出现,变作灵光鲜桃模样。

    打弹张仙奉玉旨,送子娘娘送动身。

    上方有仙人,腾云下凡尘。

    要问何方去,张家去送子孙。

    云里走来雾里奔,到了泗洲魏岳村。

    按落云头,仙风一散,对张举山家门口一站。抬头一看,啊,怪不得他张家无后代,他家恶星太多,天狗地狗,拦门霸守,不准送子入宅。打弹张仙随手取出金弹、银弹,按在弦上,只听“嗖嗖”几弹————

    天狗地狗赶得干干净,贵子送进绣房门。

    这在二更敲过,三更交初,半夜子时辰光。水氏院君睡到二三更,梦见鲜桃滚进门,双手拿起口中吞,六甲怀孕就上了身。怀孕一月无知觉,二月怀孕浑身疼。水氏院君说:员外呀,

    我怎得了懒王病,可要到街坊请先生。

    手拿木梳千斤重,举扇还怕打蚊虫。

    时光未过三个月,把梅香搬得乱纷纷。

    吃到甜的牙齿疼,吃到咸的又醋心。

    多吃又嫌撑心饱,少吃肚里又嘈心。

    九月怀孕步艰难,过重门槛赛盘山。

    十月满足,瓜熟蒂落。真是好娘好爷生好子,拣月拣日拣时辰。那年到了三月初二夜深更,水氏院君腹中疼。梅香报到员外面前:“员外,主母现在腹中疼,不知可是要分身,去请哪个来接生?”员外一听,六神不定,这,这请哪个来呢!一个值厨梅香听说院君要分身赶来帮忙的。她说:“要论接生内行,只有南村卞家场的卞氏奶奶,她丈夫姓黄,儿孙满堂,是方圆几十里之内的稳婆奶奶。只要拿她请到,你员外可丢掉枕头睡觉————定心。”员外说:“外面天色很暗,你们用二人做伴;点盏灯笼火,路上才看见走。快去吧!”

    两个梅香动身走,去把稳婆请进门。

    梅香转弯抹角来到卞家场,对卞氏奶奶的门口一站,口中就喊:“卞氏奶奶可在家?”夜静深更,卞氏侧耳听声,“外面哪个?”“不要哪个这个,树上结果,我们是张员外的梅香,来请你去接生的!”“啊呀,梅香妹妹,对不起你,我现在不做这营生了。”

    卞氏拿门一开,两个梅香嘴又乖。卞氏奶奶天,卞氏奶奶地,好话说不及。卞氏奶奶说:“我家媳妇常说呱,婆婆呀,年纪这么大,出去忙什么呀,深更半夜,跑跌伤了要替你医,吓坏了要替你送。忙呀忙,陪人家坐污房,弄到人家二斤烂黄糖。就这点东西,倒要忙得蓬蓬飞,不高兴去!”“喂,卞奶奶,你不要错把鱼盆当豆腐,到员外家去替院君娘娘接生,不是一般人家只有二斤黄糖的交易,员外家准你盘子哩!”“盘子哩,六大盆也不高兴去吃!”梅香说:“不是盆呀碗的盘子,你到员外家去接生,从盖头布剪起,浑身上下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二斗陈饭米,你去一趟可伤己?”

    卞氏奶奶一听,浑身来劲。连忙换件蓝布外套,青丝包头一扎,宝蓝布围裙倒刹,门闩一拔,立即起脚:“梅香,我们跑快点,生小囡像下暴头雨一样,喜快呱!”三个人上了路,卞氏奶奶两手像牵钻,两脚像捣蒜,一步要抵一步半。跑得又快,三双脚板在路上“笃笃笃笃”像切菜。

    不提稳婆在路行,再提员外和院君。

    梅香出门不久,院君腹痛连声乱吼。员外没法,只是跺脚,拿股香就许家主菩萨:“东厨、总圣,家堂宅神,有灵有感,

    保住水氏身太平,满月堂前了愿心。”

    员外烧了香许了愿,又到外面转,望望梅香可曾把稳婆婆请来。员外正在着急,卞氏奶奶一只左脚就跨进了大门。没等员外开口,卞氏奶奶一躬到底:“恭喜员外喜添贵子!”员外感激不已,连忙还礼:“托婆婆的福气。”

    院君闻听稳婆到,更加啼哭泪纷纷。

    婆婆呀,我现在是坐不是来睡不能,一脚踏进了枉死城。

    婆婆呀,我犹如破船装足载,船桅一断要翻身。

    卞氏说:“院君,你不要怕————

    千阵痛来万阵疼,就是官官要奔生。

    只要有我卞氏到,保你院君总太平。”

    卞氏吩咐梅香到厨房烧起点香汤来。又对员外说:“你不要着躁,等一会拿官官送给你抱。”

    讲讲说说不觉烦,到了半夜子时辰。

    到了初三子时,水氏腹痛不已————

    一阵痛来痛个死,二阵痛来痛个昏。

    连痛两个紧三阵,香房落下小书生。

    所以,大圣菩萨是三月初三生,三月初三是诞辰。

    香汤沐浴洗个澡,棉绸包得紧腾腾。

    脐带上面护丝棉,睡在院君里床边。

    带忙带相,忙到东天发亮。员外说:“梅香,煮点鸡蛋给卞氏奶奶,送她早点回去。”“员外,卞氏奶奶夜上不肯跑,看光景要抽你的桥,当时我们准她盘子的。”“准他多大的盘子?”“我们答应她包头丝带四色礼,上下衣裳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两斗陈饭米。”“啊呀,你们些冤家,早怎不说,我家半天上落下个月亮来,还在乎这点礼!快去称,快去数,早点送卞氏奶奶回府。”

    卞氏一走,员外关照几个快嘴梅香:“你们些冤家要替我嘴紧点,对外瞒住点,春二三月不要让人家知道我员外生了公子,上门贺喜,破费人家的钱财!”梅香说:“员外,这个道理我们懂得,不过,我们不说,别的梅香说出去不关我们事噢!”员外一走,两个快嘴梅香倒讲起来了,我晓得员外的脾气格,他是落水要命,上岸要财。从前没得男女呗去求天拜佛,随便化多少银子总舍得的;如今公子才落地,倒又打起小算盘来了,喜蛋总舍不得给人吃。

    我们不说瓠子不说瓜,唱它几句杨梅花。

    这个梅香到草堆上拔草烧早饭。脸还没洗,眼屎邋遢,信口就曰:

    我梅香生来两足尖,走起路来踢裙边。

    今夜坐到五更天,服侍我主母大娘娘。

    “哈哈————”,伸一个懒腰,打两个呵欠。

    事有凑巧,隔壁的王奶奶也起早在草堆上拔草,这话倒挨她听见了。王奶奶随手把草对地上一丢,跑到梅香身边:“梅香妹妹,你刚才说的什么?”梅香抬头一望,心吓得乱荡。她想,人说我是快嘴梅香,王奶奶的嘴比我还要快呢,给她知道了怎么好!”随口转机,“王奶奶,我没有说什么!”王奶奶跟这个梅香平时皮惯了的,她上去一把抓住梅香的青丝细发,把她的头扳得仰面朝天,“说不说?今朝不告诉我,总不放你走!”梅香不肯说,王奶奶又不松手,几扯几扭,梅香痛得眼泪直流。“王奶奶,你松松手也,我才好开口。不过,我告诉了你,可千万不能再传给别人!”“梅香妹妹,你胆放大点,出了偏差,水点子总溅不到半滴你身上。”这下梅香头头是道,手舞足蹈说:“我家员外有福,生个官官粉皮细肉,我们陪他到东天发白,刷刷锅子就出来拔草烧粥。”

    王奶奶一听,浑身来劲。把草对灶面前一放,将门一锁,拔脚就走。从巷子里向前,看见陆氏奶奶在纺车前摇棉。“陆奶奶,摇棉摇棉,赚到几个痨钱?走啊,跟我去喝喜酒!”“王奶奶,到哪家去喝喜酒?”“喏。张员外家檐头高哇,生了个胖公子!”

    陆奶奶闻听这一声,丢下棉车就关门。

    两个老八十,脚像挑灰板,头发像把伞,一跳一跳,沿门乱叫:“到张员外家吃喜蛋去!”这两个人,真是:

    石板上栽花根底浅,鹞子无尾骨头轻。

    她们牙齿不关风,说话要变音。人刚跨进员外家门,一个说恭喜恭喜,一个说贺喜贺喜。员外在堂上没有听得清,问梅香:“清清早起,哪个在门前吆鸡?”话言未了,王奶奶已到员外面前。“员外,不是哪个吆鸡,是我们来恭喜您员外屋檐陡高三尺!”“二位奶奶,你们真会说笑话,我家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怎得陡高三尺的!”“这个生男育女的事情,您员外不能瞒,它是三朝的媳妇月子里伢,瞒呀瞒,要变样的!”员外晓得她们是村里的辣煞鬼,不愿跟她们多扯,就问:“你们怎知道我家生了公子的,可是我家快嘴梅香说的?”“不是的。”“可是稳婆奶奶告诉你的?”“也不是的!”“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二位奶奶是仙人!”“员外,我们虽不是仙人,也沾有仙风道骨的,三天之前就知道了。”员外笑了笑,“王奶奶,往常人家说你会圆谎,我不信。今朝才认识你王奶奶的嘴,陆奶奶的腿————真灵哩!

    我家公子刚落地,你三天之前怎知闻。”

    “员外,你如不信,我说给你听。三天之前我在草堆上拔草,看到两只喜鹊在你门前树上跳三跳,又在枝头上叫三叫,就知道你员外三天之内有喜到。”

    陆奶奶也跟嘴学舌。她说:“我昨日在家摇摇棉,出来看看天,见到你家厅屋檐,一股豪气冲向天————

    就晓得你家大娘娘,要生贵子在今天。”

    员外一听笑盈盈,二位真是半仙人。

    员外随即唤道:“梅香,我领略二位奶奶的心意,第一个登门道喜,赶快替我热菜炖酒,款待二位!”

    两个老八十喝到了酒,恨不得两杯并一口,喝得扶泥不上壁,要对台下跌。王奶奶说:“我们吃了员外家喜酒喜饭,还要吃员外家几个喜蛋!”员外说:“提到喜蛋,我还未及筹办;今朝暂且吃杯喜酒,等公子满月,再请二位来我家上坐。”“啊唷,员外您这样客气————

    你晓得春二三月没事做,留住我们家中坐。

    帮你家官官忙满月,贺了满月好转家门。”

    员外想,这两个人真没讲究,小孩子不识得瘸腿————嬲脚。这下,你来不走,他来不散,————任凭我家房屋多,厅堂里容不下许多人。

    “梅香,替我煮鸡蛋,每人五只,不能少;少了,她们会不高兴的!”

    她们可吃?不吃,老老诚诚对衣袋里一塞。王奶奶说,这是员外家喜蛋,带给我老头子尝尝;陆奶奶说,带给孙孙,大家分分。嘴上客气说谢谢员外,脚底上像抹了油————直滑得走。员外说:“二位奶奶,假使你们遇到别的人不能说是在我家的,我家的事情帮瞒住点,不要再对外传!”“员外,你放心是了,不用我们多说,别人也晓得你员外福大量大的!”

    四、张小宝空城唱戏王癞子送趣上门

    王、陆二位一走,员外仔细想想,这两个老八十不是个省油灯盏,是纸马店的爆仗————出门要噼噼叭叭报信的呀!哎,想瞒是瞒不住了,索性广向亲朋邻里报喜,贺一个热闹满月,让大家高兴高兴。“安童,替我拿散碎银子上街————

    带上几只茅竹篮,大街小巷去买鸡蛋。

    外公家中去报喜,早寻紫竹穿悠篮。

    外婆尝了红喜蛋,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吩咐梅香烧毛米粥,随同喜蛋送到亲友、邻里家报喜。梅香一听,眼睛发定。“员外,你叫我做事情总是临渴掘井,早说要烧猫咪粥么,王奶奶家的竹节猫,常在我厨房跑,只要拎起来一掼,拿皮一剥,肉一剁,烧它一锅猫咪粥多好呢!现在猫咪上了树,叫我怎捉得住。”“何苦何苦,你这个呆鬼,毛米粥哪是用猫狸肉烧的,是用冬舂晚米碾碾熟,放点莲芯枣子肉,煨得粘笃笃,就叫毛米粥。”

    这下,梅香着急慌忙,来到厨房————

    两个梅香挽米淘,两个梅香拔草烧。

    两个安童对外挑,报喜回来烧三朝。

    俗话说,报喜报喜,先从外公家来起。员外对安童说:“送报喜蛋,历来是生女成双,生男逢单,到外公家报喜的红蛋,至少要装一百零三。

    安童挑出门,直奔水西村。

    路上有人问,水员外家有了小外孙。

    水员外拿喜蛋一数,哈哈大笑————

    小姐过门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急坏我老身,今朝喜蛋送上门,

    我小姐有了后代根。

    水员外立即吩咐自己的安童,拿出散碎银子上街,————

    速到街坊绸缎店,红绸绿缎多买点。

    再剪几尺月色蓝,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对安童说一声,把裁缝师傅请进门。

    裁缝师傅同员外见过礼,由梅香把他带到东厢,搬出绸缎动手裁剪。梅香说:“师傅,我家员外为宝贝外孙做衣裳着实考究哩,你务必要做好点、说好点!”裁缝说:“只有人家要求做好点,没有人家要说好点,说好就得好啦,我们做这一行全凭手上功夫!”“师傅,我是说替员外的外孙做三朝洗澡衣服,‘鸽子’要说好点!”“啊,说‘鸽子’? 我又不曾学过,你来教我也。” 梅香也不谦让, 她说:“我作个比喻,先说几句你听听。

    裁缝师傅来做衣裳,我家酒不成酒饭不成个饭。

    请你把腰围放放宽,尺寸放放长。

    员外家外孙又贪长,满月穿起来到脚弯。”

    裁缝师傅想,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大户人家的梅香总能说会道的,我不说上几句,她瞧不起我!随手拿剪刀一提,就以剪刀为题。

    龙凤剪刀两个钳,中间一支紫金销。

    昨日皇宫做鸾带,今朝又做状元袍。

    衣裳做好了,水员外吩咐自己的安童拿毛米粥桶一洗,装进二斗饭米,作为回礼。又在喜蛋篮里加上五十个鸭蛋,称谓鸭子,意在压住贵子,图个吉兆。又对张家安童说:“你回去告诉张员外————

    今朝带走洗换棉袄和探毛衫,到了满月前夕来拿悠篮。”

    张员外见安童迟回一天,就责怪了:“你怎是丹阳的骡子,好慢的性子,送一趟喜蛋还蹲外公家过宿!”“员外,知情不怪人,不知情怪煞人。外公外婆留我过宿!是做三朝衣服让我带了回来。他水老员外不让我回来,我哪好随便走!”“如此说末,你不要耽搁,速往姑母、姨母家去报喜!”姑母家走一走,要送一把荷包锁;姨母家报一报,要送一顶刘海帽。员外家亲戚实在多,报喜报到月底交初。到了廿五廿六,要买鱼买肉;廿七廿八,要杀鸡宰鸭;廿八廿九,要到槽坊推酒;到了三十,要接亲迎客;初一,初二,厨师作好准备。安童梅香将前厅后厅,左厅右厅,打扫得干干净净。

    四月初三是满月日子。太阳才升一丈高,贺满月的人缕缕行行向魏岳村上跑。有的人挑糕粽寿面,有的人办提盒杠箱;也有人家送衣帽,也有人家送银铃。账房里忙上号,一千、八百的直对上撂。员外也不认识许多人,人家对他道“恭喜恭喜”,他也只好满口应酬:“托福托福”!

    这叫穷居闹市无人问,富落深山有远亲。

    员外骑了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

    再说,员外家平时与人也有礼尚往来的。所以————

    行了春风有夏雨,落得腊雪有河豚。

    人来了上百,巳时三刻就入席开桌。送酒的认管坛,上菜的认端盘,管饭的带洗碗。先吃的先散,每人还要发给五个喜蛋。真是敲锣卖糖,各管一行;忙中不乱,闹中不忙。

    送走前客让后客,迎来远亲接近邻。

    不提员外家多热闹,另表书中一段情。

    下文单讲何来?前村有个张小宝,他的习性很不好,惯贪赌钱押宝。赌得日不进门,夜不归宿,输尽囊橐。这天,一大早就见南来北往的人对魏岳村上跑。他问人家,可是哪庙菩萨行香?人家就说,亏你还是张员外的侄子哩,他家公子今日满月,你总不去恭贺?!张小宝若有所悟,一拍大腿:“啊呀,我可该打,早先就吃了叔叔家喜蛋,我怎忙发得昏,忘记了去贺满月!”他伸手到衣袋里一摸,分文没有。

    坛子里无米难留客,手里无钱怎做人。

    哎,他平时不想家,今朝手里没钱,倒想到妻子在家摇棉,回家索她的摇棉本钱去贺满月。妻子见他在家转呀转,眼睛就发暗:“你今朝一早怎想到供家来的!”小宝笑嘻嘻陪个好脸。“叔叔家的公子今朝满月,回来与你商量商量,借几个钱我去送个人情。”“冤家,怎好意思开口的,我赚到几个钱,还不够买油盐,哪有闲钱去做人情,没得!”“没得?可不要怪我,人到急处,船到浅处,没得法,我要拿值钱的东西去抵押!”“你望望看,有值钱的东西尽你拿。”小宝一望,东壁打西浪 ,屋架荡叮,房子上没东西可拿出去卖。他对锅台上一望,哎,有了,“人情急似债,锅子当铁卖”,到灶上拎起锅子就往外跑。妻子一见,急得没命,“你这个杀千刀的,拿我的锅子拐走,叫我用什么东西烧吃!”小宝眼睛对她一白:“你有钱不好再去买!”

    妻子挨小宝掳得没法,说声,“拿锅子丢下来,到我睡的枕头里查查看。”小宝拿枕头一动,分量蛮重;用剪刀一挑,二百个铜钱对外一抛。小宝笑嘻嘻捡起来,“怎样,总说我家穷呀穷,枕头里还有三担铜哩!”“冤家,不要穷开心,这二百个钱还是出嫁时婶婶给我的压身钱呢。”“啊呀,你竟会把家哩,苦了我不会寻钱,要是我能寻钱,真是在外有个寻钱手,家里有个聚钱斗,真好哩!”“冤家,不要惹气着,早点死走!”“格呗,贤妻,钱还不曾够呢,就是礼物少买点末,假使遇到三朋四友,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我本钱哪来呢?”“你这个瘟贼,贺份总不够,还开心赌钱了!死走,不要蹲家害我!”张小宝眼睛闭呀闭,看见床上有条破棉被,就说了:贤妻呀,

    四月天气暖炎炎,老棉絮甩在里床边。

    留在家中没处放,背到典当里当铜钱!

    “冤家哎,家里没有多余的,就该这条破棉絮,你拿走我床上盖什么呢?”“盖什么,盖帐子!”“你这剁头的,家里盖帐子,你出去摆架子!”张小宝不管他妻子肯不肯,就用草绳把棉絮十字花一捆,背到兴隆典当,往柜台上一掼:“朝奉先生,当红绸被!”朝奉眼张眼识,望望棉絮漆黑,蛮多白虱,拎起对地上一摔。小宝又捡起来对柜台上一放,“朝奉先生,可值几个钱?”“嗯,不少哩,值到三掼呢!”“三贯? 太多,我赎不起。”“不要头想尖了,是三掼,不是三贯!”“怎叫三掼?”“你对柜台上一掼,我对地上一掼,你捡起又对我柜台上一掼,你倒扳扳手指数数看,可是三掼!”“先生,可多少值几个钱?”“你不要发诈杠,贴我几个钱也没地方收呢!”“朝奉先生,就是我没有这条棉絮来么,借也要借几个钱让我去贺下子满月。”“不要嗦,七十二个钱可当?”“当格,开张票来。”小宝一想,当七十二个钱,到赎的时候还要认利息,我倒不如把当票卖了,等要盖被的时候到旧货摊上买一条,还比我原来的棉絮好几倍呢!于是在典当门外就喊:“可有哪个买当票,卖红绸被票子!”

    事有凑巧,遇到一个乡下佬,上街卖草,钱也卖了不少。听到有人要卖红绸被票子,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上秋要出嫁,要陪一条红绸被。不管它,有对数的就买一条带回去,总比做新的合算。“朋友,这票子卖几钱?”“我不识字,刚才当的二百个钱,卖一半送一半,弄一百个钱去!”老头子也不识字,只见当票上的字像鬼画符,也不识是多少钱。信口一说:“不值,弄八十。”“好的,卖把你。”当七十二卖八十,一百五十二个钱到手,张小宝赶紧跑走。老头子一想,照例,八十个钱买不到一条红绸被呀,不晓得票子可有假唷,去照照票看。来到兴隆典当,“朝奉先生,帮我照照票,可假?”朝奉一望,知他上了张小宝的当。“老者,票子不假,我劝你赎回去吧!”“好的,我离家又远,省得下次再来。”朝奉说:“老者,虽则是刚才当的,你要认一文钱利息哩!”“好的,为男为女,也不在乎一文钱!”朝奉拿棉絮对外一撂,虱子在地上乱跳。“老者,你背了打转,回去同江西人换碗。”老头子一望,晓得上当。“哎,我挨人家摸得痒,这钱掼在水里总不响。”老头子————

    掼掉一百五十又三文,气气闷闷转家门。

    再说张小宝,看看天色也还早,身边的钱还嫌少,他想,要得翻手大,不如再去押场宝。他轧呀轧,轧到台子脚,从人家夹肘里钻进去押。人家问他押哪门,他说,我欢喜穷赌,就押白虎!他拿一百五十二文钱包得结结实实,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拿盅盘一掀,是青龙,钱倒挨上档拿走了。小宝放声大哭————

    我张小宝命该穷, 认定白虎跳青龙。

    不好了,输掉铜钱三百文,员外家满月贺不成。

    赌钱场上人多哩。有输的也有赢的。赢多钱的人,手里抛抛撒撒的总是钱。小宝他看到台上有一个钱对地上一抛,赶快跑去用脚一踏,对旁边一抹,假意弯腰拔鞋,拿一个钱捡起来了。他走出赌场,边跑边想,心生诡计。拿一个钱对辫梢上一系,来到万福绸线店:“老板,挑你生意,从红头绳剪起,统统挑你。”店里的小倌对他一望。“啊,晓得了,大概是天气转热,你的癞花景辫子要梳,买个把钱头绳而已!”“不,我家妹妹出嫁,今朝先买一个钱红头绳做个样品,看看哪家便宜,哪家货真,以后有五十两银子的交易哩!”店小倌听他这么说,巴结不已,随手量上二丈红头绳对柜上一放,做别的生意去了。小宝把头侧过来,拿钱在柜台上“笃笃笃”敲三敲,“喂,小师傅,钱在柜台上,我走了。”哪晓得钱在他辫线上,人走钱也走。小倌一望,钱还在他辫线上直荡。“喂,小宝小宝,倒不是我要说你————

    清清大早起,小宝笑嘻嘻,

    来到我店里,只说挑我大生意,

    头绳塞进衣袋里,钱还吊在你辫线里,

    可像山东人耍把戏,竟就老老面皮跑出去。

    说到张小宝的痛处,他就耍赖不走,坐在柜台上胡闹,吵得生意也没法做。老板闻听店里吵闹,出来过问。小宝说:“老板先生,你家小倌不会做生意,张员外家公子满月,请我出来帮他筹千家锁,沾光你大号一个钱红头绳,你家小师傅竟骂我老脸皮厚!”小倌正想申辩,老板用手一摇,示意他不必多言,晓得他张小宝品性的。遂说:“别吵别吵,我与张员外也很好,我这赏你一百个钱,算是对员外家公子满月一点小贺礼。”张小宝欢喜不过,谢道:

    老板先生真大量,先赐头绳后赏钱。

    小宝想,生意不在早上,只要在巧上。拍拍脑袋:“早怎想不到筹千家锁这个名堂的?!”这下,

    小宝手拿红头绳,街坊上筹锁做营生。

    他来到十字街旁,选个闹市地方,像个山东侉,立时变戏法。对人群中一立,打一个半膝,作一个呼榔头揖:“各位伯伯、叔叔,年老公公,道士先生,和尚僧人,张员外家求到一个官人,请我出来帮他筹把千家锁,沾光大家几文!”

    让员外家公子带上千家锁,顺顺当当长成人。

    大家听说张员外家筹千家锁,手里有钱的人个个慷慨解囊。有把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也有三十五十、百儿八十,只要开口,总不出空手。

    东门到西门,南门到北门。

    十字街坊穿心过,筹到三千八百文。

    小宝想,有钱好办事。到茅竹行里买根扁担,竹器店里买两只篾篮,银匠铺上买一把长命富贵锁,又买糕粽几百个,外加两条鲤鱼十斤肉,装一副担子重笃笃。

    “格吱格吱”挑动身,对面又遇有缘人。

    遇上哪个?东村的剃头师傅王癞子,他肩挑剃头担,沿村口中喊,剃头修面光胡子————,迎面与张小宝相遇。“喂,张老兄,这样重重的一担礼,挑上哪家去?”“王师傅,上张员外家贺满月!”“贺满月?你知道他家可曾请代教师剃满月头?”“哎,这倒是个好交易,我们一道去!”“你愿带我去?”“可以,只要你会个澡!”“不要说会个澡,剃个头也行!”

    提到剃头,张小宝摸摸胡须摸摸头。“王师傅,你看哎,我真是叫化子跑夜路————穷忙,忙到现在,头也没有修,胡须也不刮,这种样子到员外家去,不要笑坏了人!”“好也,我来替你修修理理,免得他家快嘴梅香看见你生气。”“王师傅,别生邪心,说正经话,替张员外的公子剃头么,你可会说鸽子?”“别说说鸽子,斑鸠、鹁咕咕我总会说的。”“你倒先试试看,说得可好,说得不好,赏钱拿不到”“好,我用你试试看!

    紫金面盆亮堂堂,金生丽水内中藏。

    有钱剃个张小宝,无钱剃个白日闯。”

    “你这瘟贼,说这倒霉鸽子,要是说得员外家公子,你的剃头担子都别想挑走!”“哎,这是说给你听的,到员外家嘛,自然到什么山樵什么柴,有好的你听。”

    两副担子站起身,赶到张家大门前。

    张小宝说:“王师傅,你在桥外等一等,我先进去,见风使舵。倘若他家请了师傅,你等一会就到别处做生意;如果他家还没请代教师傅,他家安童马上就会出来请你的。”

    张小宝把礼担挑进高厅,拜见员外。员外连忙站起,接过贺礼,“啊呀,你侄儿手中又难,空身来喝杯喜酒我倒欢喜,你这样化钱费钞,真使我不安!”“叔叔,为侄略备小仪,何足挂齿!”转口又问:“叔叔,今朝弟弟满月,可曾请师傅来剃满月头?”“侄儿,这倒不曾想得周详。”“哎,我晓得叔叔事情忙,想不到这些,所以,我替你请来了。”“在哪里?”“在门外。”

    员外随口叫安童将王癞子请进高厅,用过酒饭。王癞子心里话:到大户门上来做生意,行规俚俗做周到点才得到赏识哩。“员外,公子满月剃头么,帮我取几件东西来备用。”“师傅,你只要开口,我家总有。”“拿一把代斧和一杆秤,包两包稳子搬一口镇。”员外随即叫一个年轻安童去拿。安童问师傅:“你剃刀总没带?我家大斧又钝,公子头皮又嫩,用大斧剃头不像砍竹笋!”“安童弟弟,你不懂行就不要多嘴乱舌,用大斧不是剃头的,是取吉利————代代富。”安童不敢再多问,就去拿秤。嘴里不说心里想:用秤可是先秤公子有多重,剃掉毛屑还剩多重,好按斤两收钱!心里虽这样想,可手上只顾寻秤、搬镇、包稳子包。一个老家佣见到了就说:“员外请的是好本领师傅!”小安童问:“你怎知道的?”“喏,你不是在忙吗,这是行规俗矩,先讨吉兆。意在————

    大斧是占代代富,秤杆是卜秤秤余。

    镇住公子长命根,稳稳当当长成人。”

    安童将四件东西拿到高厅,员外吩咐梅香拿公子抱出来。公子一进高厅,王师傅说了:

    东天日出宝莲开,香房抱出贵子来。

    男子抱上金銮殿,女子抱上凤凰台。

    王师傅从梅香手里接过公子,又说了:

    公子官人调过身,犹如鲤鱼跳龙门。

    王师傅用高粱布沾点水对公子头上一拍,公子头一缩,嘴一瓢要哭。“公子,你不要哭,恭喜你万福!”

    五爪金龙把头摇,好像公卿上早朝。

    王师傅取出荡刀布,剃刀在布上一光————

    剃刀生来四角方,老君炉内炼成钢。

    昨在皇宫剃太子,今朝又剃状元郎。

    员外一听笑盈盈,剃头师傅真聪明。

    正在替公子剃头,忽听门外人声欢笑,

    “嗵嗵”三响硫磺炮,外公家礼物送上门。

    西门水老员外家的满月衣裳,提篮杠箱,首饰项链,重重厚礼,一齐拥上高厅。梅香说:“王师傅,你口才不丑,请你喝酒,外公家来的东西也请你封赠封赠!”王癞子说:“隔行如隔山,剃头的怎会穿悠篮?““不要客气,我们晓得你嘴巴不丑,色花也有,只要你鸽子说得好,员外的赏钱不会少!”王癞子暗自高兴,只要有赏,随你要说什么我都不拣。悠篮是紫竹穿的,就以紫竹为题:

    紫竹生来节节高,长在园中透九霄。

    劈起篾来龙摆尾,穿起悠篮赛元宝。

    元宝生来两头圆,好像一条华龙船。

    安童梅香忙摇橹,中间睡个小状元。

    员外一听笑颜开,聪明师傅总到我家来。

    一众梅香和亲友听到王师傅也会说悠篮鸽子,一个个像出窝的喜鹊“鹊鹊鹊”地飞过来,揪住王癞子说鸽子。快嘴梅香拿出一把荷包锁对王癞子面前一放:“王师傅,请你说这把锁。”王癞子嘴嘻呀嘻,就欢喜同梅香拌是非,他说:“你梅香妹妹开口,我就来现丑————

    荷包锁镶紫蓝,银索闪闪一尺三。

    锁住官官千年寿,开通相公万重关。”

    王癞子刚刚住嘴,员外又叫梅香将张仙轴子对他面前一摊:“王师傅,还有这个哩!”王癞子对张仙轴子上一看————

    张仙张仙多体面,阿弥陀佛坐中央。

    上八仙来下八仙,长命富贵在两边。

    天赐公子仙人送,状元加封拜宰相。

    员外闻听这一声,嘴总笑到耳后跟。

    那个老家佣就说了:“员外,剃头师傅本事不丑,你要松松兜包口了。”员外说:“是啊,他们是走四方跑千家的,赏他少,会说我气量小。”连忙拿出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师傅,这是点小谢意,还望笑纳!”“员外,这叫我怎得过意!”王癞子接过五两银子,嘴上向员外说客气话,心总要烫跳出来。他眼睛向张小宝瞟瞟,意思是说,快点走,出去分分,有赌本了。

    王癞子出门像支箭,跑到村头的树荫里坐下来等张小宝。这时,前面来了一位老头子,看到王癞子在那里憩闲,就说:“王师傅,帮我剃个头?”“不高兴!”“啊呀,你王师傅倒发得财啦?”“嗯,多寡点。不瞒你说,今朝在张员外家剃满月头,赏到五两银子,我想同你讲讲,开爿典当可好?”“开典当? 还不够刷票子!”“那么,我开钱庄。”“开钱庄还不够买串子呢!”“那我怎么用?”“怎么用?

    回去买点米和粮,再给妻子摇棉做本钱。

    买点豆饼垩垩田,养它几只猪和羊。

    赚到铜钱收到粮,日子一年好一年。”

    王癞子可听?听不进。老头子一走,他拿五两银子从左手调到右手,右手托到左手,想了:

    摇纱织布翻手慢,耕田耙地又艰难。

    不如带它上宝场,骰子一摇成倍翻。

    甩掉这副剃头担,好做第二个张举山。

    他大摇大摆,来到宝场,担子对人身上直撞,伸长脖子对台上直望。旁人就说了:“王癞子,你又不押宝,跑来做什么?”“呸,上窑就是买砖瓦!”大家七嘴八舌,拿王癞子说得一钱不值。有人说,不晓得可该三个五个钱来贴烂膏药呱!也有说,他家锅盖掀不开,想来攒几个钱回去糊口的!“呸,发你的财!”他手对台上一拍,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雪落耀眼白。俗话说:吃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下,一个个来拍马屁说好话,“王师傅,我们来小白相相”;“王师傅,我们来磨磨手爪,免免心焦”。王癞子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不非轻,今朝要当点心,不要轻易下注。他先叫上档摇几个空门看看,试试骰子的脾气。上档连摇几个空门,总是由出到进。王癞子看得蛮准,算得蛮稳,拿二两银子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一吓,“王师傅,我先打过招呼的,我们是小来小去,二两银子我来不起!”“二两来不起来五两。”王癞子又押上三两。旁边人看看不服气。说:“你哪总不值王癞子硬气,别怕,输了我们大家摊!”上档晓得盅盘里是白虎,不敢揭盘,就吓唬他说:“王师傅,输掉你别恨!”“恨什么,有福拿双份,没福走空身!”哎,赌钱场上有赌鬼的,他赌输了上吊,死了阴魂总不散,还在赌场上转。赌鬼看看也不服气,钻进盅盘里拿骰子一拨,变啦。上档挨王癞子逼得没法,苦条性命拿盅盘一揭,是青龙。王癞子急得跺脚。

    我时不济来运不通,寅时发财卯时穷。

    这叫,为人在世莫赌钱,赌起钱来魂就颠。

    纸牌骰子件件会,越是精通越输钱。

    王癞子气塌塌————

    挑副担子转家门,一路啼哭泪纷纷。

    再提张小宝见王癞子一走,也就起身辞别员外,去追王癞子分赏钱去了。他晓得王癞子跟他一样的脾气,别处不要找,稳在赌场上。

    张小宝追到赌场:“王癞子可在?”“啊,刚才赢了五两银子跑走了!”张小宝门也不进,头也不回,对王癞子家追。跑呀跑,看到王癞子坐在刘家桥,头一低,眼一闭,喉咙口还在咽气。不好,不像赢的样子!“喂,王老兄,赢到银子背不动坐在这里哭什么,不要愁,我来帮你挑!”“别开心,输绝得气了!”

    两个冤家一路货,各自挑担转家门。

    再说张员外忙到下午申时过后,一般亲友也都客散主人安,只有几个远道至亲留下过宿。姑母、姨丈要员外把公子抱出来看看。梅香拿公子对高厅上一抱,公子眉舞眼笑,真惹人欢喜。大家提议要替公子取个名字。有的说,这是员外做好事求得的,叫善生。有的说,这是半天上落的月,叫天生。张举山说,既然大家都说叫什么生,我看,我家姓张,张是弓长张,去掉弓字就是长————

    取个长生不老意,名字就叫张长生。

    姨母就说了:“今朝长生满月,要抱公子跑一下桥,过一下坝,长大了跑桥过坝才不怕。”“好的。”梅香说:“我抱出去!”“慢,跑桥、过坝要丢买路钱的。”“多少钱?”“有个规矩,钱丢得多,官官长大了胆就大。”员外出手不小,拿八百个钱对梅香手上一撂,两个梅香争着抱。刁头鬼梅香说:“妹妹,不要把钱总掼水里,留住些我们分分!”哪晓得这个小梅香还要刁,走上桥,她拣一个破碎铜钱一扳两,“扑嗦”,掉半个钱河里:“官官,过桥了,有了买桥钱啦!”走到坝埂上,掉半个钱坝上,“官官,过坝了,丢了过坝钱啦!”跟后面的梅香看她只撂掉一个钱,还有七百九十九。“妹妹,多的钱我们分分?”小梅香人虽细,一肚子诡计。她说:“这些钱,员外给我的,我接到的,与你无关。”她放趟子就溜,跟后面的梅香就追,

    抱起长生就向西,一溜溜到天井里。

    眼关天上老鸦飞,一个筋头栽过去。

    长生跌得脖里叽,如同老鹰攫小鸡。

    跟后面的梅香说:“好的,拿公子吓坏了,我只要向主母一报,你三十皮鞭发跳。”“姊姊,你不要报,多余的钱我与你分!”“同我分,我就不作声。”大梅香说:“妹妹,刚才公子一跌,一吓,可能要拿魂灵掉在这里,快点拾起来带回去!”“姊姊,你总说些稀奇话,魂灵在哪里?”“喏,到地上捡点泥,塞进公子怀襟里,就算是拿魂灵拾起来了。”

    也是梅香花头精,抓把泥土压住惊。

    自从那时兴此例,世代流传到如今。

    日落西山暗昏昏,公子抱进香房门。

    日里公子一吓,夜上睡不落忽。水氏院君问:“奴才,官官把你抱吓坏了?”梅香理缺心虚,连忙起身点上银灯火,讨好地说:“官官不是吓坏的是要看火,是要看我。”梅香抱到手,长生公子哭声如吼。梅香说:“主母,公子不是哭,是哼文章!”“说你的梦话,公子才只满月,话还不曾会说,倒会哼文章?!”“哦,主母不信,我讲给你听:

    别人家小囡尖声哇气像鸟喊,官官他莺声朗朗像哼文章。

    官官,我来叫你做事体,教你‘点点螺螺虫虫飞’。”

    天上金鸡叫,地上草鸡啼,

    相公睡到半夜里,就要早早起,

    我来教你做事体,点点螺螺虫虫飞。

    一夜五更不必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院君报与员外,说官官夜里不睡,啼哭不已。员外说:“可是昨日抱出去受了惊吓?”老家佣说:“员外,不是受了惊吓,这叫犯‘夜啼郎’毛病,凡是刚生出的小囡,都有夜啼不休毛病的。”“这可有什么办法?”“有的,用梅红纸条写上: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啼郎。

    走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员外,多写点,贴在桥头大路边,大众一念,公子一觉睡到天大亮。”

    员外写得多来贴得忙,走路君子念天皇皇。

    只愁不生,不愁不长。长生公子有了三四个月就眉舞眼笑,五六个月在手里起跳。七坐八爬,九月出牙。

    到了来年过一期,打一个蹬蹬母欢喜。

    一期两岁娘怀抱,三周四岁离母身。

    公子长到四岁光景,高厅上面独步能行。

    父母见了心欢喜,儿一跌来母一惊。

    五周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五、王居士开馆训蒙小公子书房逞能

    员外那天,对“朱子格言”上一看,“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男子不读《春秋》、《礼记》,做事不懂礼体。

    懂得仁义礼智信,知书达礼通经纶。

    员外随即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读书。安童问:“是请年纪大的还是请年纪少的?”“安童,我家有三不请。年纪大的牙齿不关风,字音吐不准,不请;年纪少的没坐性,东游西荡不专心,不请;学识浅的不会吟诗做文章,要误失公子前程,不请。

    不老不少请一个,精通诗礼的好先生。”

    安童来到街坊。时值腊月梅花黄,先生谢馆忙,要请先生的人家都在茶馆里打听。安童在茶店里遇上三朋四友,讲不绝口:“你家来年请哪位先生?”“陈老先生。”“你家呢?”“还是姓李的小先生。”“可有哪里有好先生?”“有哇,南门钟楼巷的王居士先生,就是一般人家请不起,一年要一百两束金还加四时八节的礼。”

    安童回转报于员外。员外一听,十分高兴。提到王居士先生与我很熟识,这就写张请帖去试试看。随手取出文房四宝,红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关书请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居士老先生。

    久慕先生才学好,登门拜请老大人。

    只因寒门生一子,而今年届六岁春。

    伏望尊师来施教,训诲小子张长生。

    束银子一百两,押关十两雪花银。

    关书名帖写完成,打发安童请先生。王居士先生接过请帖————

    上上下下看完成,心上暗暗细思忖。

    “安童哥哥,我在家把持家务,本不想再出去操心劳碌。碍于张员外尊颜,在下又怎敢违教!”安童随即深深一礼,一躬到底:“承蒙先生不弃员外之意,请先生择个良时吉日,让员外备轿恭迎。”

    先生连忙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于来年正月二十一,是黄道吉日。

    真是人生在苦海,不得一时闲,眼睛一眨,就忙到腊月廿四夜。到了廿四夜中过点,刺秸棚搭在野场边,赤豆饭供到佛面前,点一对拜烛烧炷香,低下头来祷告天:灶王老爷你上天好话多说点,丑事瞒住点————

    多求五谷并猪羊,三十夜接你回来过新年。

    腊月三十这一天,冬青柏枝封屋檐,贴上门对糊喜笺,囤子打到野场边,儿女共分守岁钱。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穿红又着绿,老少贺新年。

    初一敬天地,初五接财神,初七望参星,月半看龙灯。

    正月十三灯兴起,十八日子落花灯。

    到了正月二十日,员外想到接先生。

    到了正月二十一,员外吩咐安童备花轿一顶,小车一部,去接王居士先生前来开馆。安童问:“员外,王先生只有一人,坐了轿莫坐车,坐了车就不坐轿,你备车又备轿,可是拿师娘接来陪先生?”“安童,你们真是不曾干过事,少见多怪。”

    迎接先生来开馆,车推书箱轿坐人。

    安童带领脚夫人等把车轿踊到王居士门前,奉上茶礼,禀上请帖:

    在下安童来见礼,先生新年万福臻。

    王先生备过酒菜,好好款待。吩咐家童将文房四宝,书箱脚篮,一齐装到车上,回头走向师娘房中。

    贤内呀,我今张家去开馆,你做当家把作人。

    要朝朝防火烛,夜夜关窗门,待人要和善,做事要谨慎。师娘说:

    先生你放心,妾身说你听。

    公婆由我敬,里外我照应。

    你一心教子弟,家务莫操心。

    贤内呀,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今年到张员外家坐馆,比不得往年在小家细户,可以三天对家一跑,五天回来一趟,来个春紧夏松秋不管,拿几个束银子就打转。张员外家门槛是一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不到逢时过节,不可随便回来。

    闲时闲日不要盼望我,清明放节转家门。

    夫妇肩并肩,送到大路边————

    先生呀,理当送你一程路,我鞋尖足小步难行。

    一个乘轿动身走,一个回转绣房门。

    这天日子也好,接先生开馆的人也不少。

    一顶轿,往东村,陶员外迎接,

    一顶轿,往西村,陆员外随身。

    南村上,接先生,前呼后拥,

    张员外,接先生,迎进了高厅。

    一把搀住先生手,恩师连连口内称。

    二人携手同行,步入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员外吩咐厨房备酒。一刻辰光,佳肴美酒,端到高堂。花生摆成蝴蝶样,瓜子摆作菊花芯;山东石榴像玛瑙,南洋橘子赛黄金;酒是多年陈大酒,菜是鹿肝凤凰心。

    酒来打起逍遥鼓,菜来弹动七弦琴。

    员外身坐下首,手执金樽壶头,对王居士先生送了一杯又一杯,杯杯盏盏不推诿。三杯何犯事,一醉解千愁。酒筵已毕,先生来到小书房观看。

    张家小书房,贝壳镶长窗。

    雕花香几沉香木,紫气腾腾放毫光。

    先生脚踏七星板,虎皮交椅垫丝棉。

    台上铺条红缎毯,斗大的牡丹绣中间。

    条单字轴列左右,中间供奉孔圣贤。

    员外又对长生公子说:“平时无好丑,拜师要有新鲜。”这就开箱倒笼,拿好衣裳对外捧。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束一根丝罗带,蝴蝶花鞋簇簇新。

    手捧《神童诗》一本,文质彬彬念书人。

    员外把长生公子送进书房。

    先拜朝南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先生。

    员外告辞先生,退出书房,王先生将长生公子唤到面前:“长生,今年几岁啦?”“先生,过了年我七岁。”“你的生肖呢?”“先生,我父亲说是属龙。”“啊,戊辰年生。”“长生,你把书放下。”长生将《神童诗》放到先生面前。先生揭开书的盖版,在第一版的左上角,用银珠笔写上“甲戌年正月二十一日开学大吉。”先生又将长生公子拉到自己膝下说:“长生,尔今入学从师,读孔圣人的书,是孔夫子的门生了。读了孔子的书,要知书达礼,在家要孝父母,出外要敬师长。见到老者要称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僧人,道士称先生,对人决不可称名道姓。

    年少妇女称贤嫂,闺房小姐叫千金。”

    先生用笔杆倒过来指在神童诗第一行的天字上说:“公子,我来教你读书。我教你念,眼睛要对书上相。我笔杆指到哪里就教到哪里,你要念到哪里。”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先生教“天子、重、英豪”。长生对那一站,不开声跟念。“门生,你跟我念呢!”“先生,我不会念 。你两个字一哼,一个字一声,好像江南人唱春,我要念也没法跟。”“门生,这是我教得慢,你才跟得上;要是我教得哨,恐怕你眼睛顾不到。”“先生,你尽管教快点,让我试一试,看可跟得上。”

    先生教他“天子重英豪”,长生就念“文章教尔曹”。

    先生刚教“万般皆下品”,长生接读“唯有读书高”。

    王居士先生倒笑起来了:“长生,这不是我教你,是你在教我。我晓你平时在员外身边教了蛮多,你跟着唱唱学舌歌,上半本大概总唱熟了。”“先生,书是新买的,家父没有教过,我是敲锣听音,说话听声,读书听意。你说‘万般皆下品’,不是‘唯有读书高’吗?”

    先生闻听这一声,难得有这伶俐小门生。

    长生公子问先生:“先生,你教的这四句诗可有解说?”先生一想,手下门生多得很,不曾遇到开蒙学生问先生。“好,我来讲给你听听。”

    赵匡胤马上登基十八载为天子重英豪,

    孔圣人训诲三千门弟子是文章教尔曹。

    李老君开创三十六行生意买卖说它万般皆下品,

    甘罗十二岁拜相是唯有读书高。”

    第一天下晚,长生从小书房回到高厅,先叫父亲,再叫母亲在上万福!员外说:“院君,可是种田要养猪,养儿要读书的。长生才读一天书,回来就懂得敬重父母哩。”院君说:“往常公子伴在身边热霍霍,今天才离半天就觉得冷清清,长生他一人在书房里也孤伶伶。”“院君,你爱长生要爱在心里,不要惯在面上误失他的上进。如若怕他一人在书房孤单寂寞,我来将左邻右居,侄男侄女————

    纠到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送进书房门,陪伴我长生读诗文。”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公子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带了文房四宝,来到书房向先生请过早安。先生叫公子取出笔墨纸砚,磨墨掭笔,教长生写描红字帖。先生说:“写字身要坐正,笔要端直,点、横、竖、撇,要记住起笔落笔,不能错画一笔。错画一笔 ,神仙不识。”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这下,先生把住长生手,长生手发抖。先生教一横、一直、再一横,是“上”字;一横、一撇、再一捺,是个“大”字;一撇、一捺是“人”字。这就是“上大人”三个字。长生说:“先生,你对我身上一伏,我的肩头对下一缩,看不清字的眉头眼目,写出来弯弯曲曲,叫我怎写得好?先生,你松开手,让我一人写。”先生将手一松,长生站起来两脚一绷,像骑马开弓,一笔一笔都写出笔锋。

    一竖像杆箫,一撇赛把刀。

    一横像根量天尺,一捺犹如大钢锹。

    “上大人”描红题头是红底墨盖,长生写得很快。题头写到底,长生请先生讲道理。先生讲:

    为人读书莫忘恩,敬重上古孔大人。

    教化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贤人就是尔小生,佳哉个个能作仁。

    这个题头写两天,换到“王子去求仙”。“先生,这题头是何解释?”“门生,上古时候,有个国王的公子出门求仙炼丹,修身学道。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仙境圣地,等他仙丹炼成,登上九天,人世间却已过了千年,他也修成有千年道功。所以,后人作诗曰:

    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这张题头写到底,就换“一去二三里”。长生问先生:“这‘一去二三里’算什么题头?”“门生,这是教你识数目字的一首诗。写会这首诗,就能识会写从一到十的数目字。其诗曰: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先生,我懂了,从一到十就是一而十。”先生就想了,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长生读书步步上。我还没有教他《三字经》这本书,他就悟出数字的累进道理,真是神童啊,神童!

    这时已到春光明媚,鸟语喧哗,和风拂拂,夜雨绵绵的清明时节,先生选了一首诗,叫长生公子作习字题头: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长生说:“先生,你经常更换题头多费神,不如替我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并成一张题头,让我写一年多好!”于是,先生就选了————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一年四季写完成,先生放馆转家门。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日月星辰轮回转,年复一年训长生。

    公子是天星临凡,读书不难。先生教到哪里,他就识到哪里;读到哪里,就熟到哪里;讲到哪里,就懂到哪里。读完《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离娄》、《告子》、换《诗经》。

    读了三年开笔做,写出文章爱煞人。

    先生说:“门生,你四书五经皆读过,不能过而不留,要理习点书我听听,方可牢固学业。”“先生,我来理习一遍给你听听————

    春秋时,有孔子,杏坛施教,

    化三千,七十士,千古留名。

    孔门中,有颜回,不幸短命,

    不迁怒,不尔过,年少即亡。

    昔孟母,择邻处,断机教子,

    后来他,继仁政,战国贤人。

    颜、曾、思、孟四大贤,常在夫子两旁边。

    文武百官须下马,春秋二祭受香烟。

    先生见他对“四书”理得如流泻水,心中万分高兴,又问长生:“拿‘五经’也来理一遍。”长生将诗、书、易、礼、春秋,通统搬来对先生面前一放————

    诗经中,三百篇,概无邪念,

    曰国风,曰雅颂,博采民言。

    《尚书》乃为圣人著,上古历事汇其间。

    周易上,有文王,六十四卦,

    明吉凶,断祸福,元亨利贞。

    礼记上,讲礼义,克己复礼,

    有《曲礼》,和《王制》,四十九篇。

    春秋上面记年史,褒褒贬贬诉忠奸。

    五经四书通本背,讹错没得半毫分。

    “门生,你好动笔做文章了。做文章,先起承,后转合,按《四书集注》做,不能乱发议论,一直做到精通八股。

    公子读到十四岁,满腹文章无比伦。

    那天,先生又说了:“门生,而今你已精通文章,可以习诗作对了。习得诗文俱全,等到朝廷大比之年,一举就可金榜题名。不过,习诗作对与写文章不同,它要对仗工整,平仄相调,字义相通。譬如,我出天字,你要对地字;我出风,你要对雨;我说文,你要说武;我出甜,你要对苦……”“先生,我听懂了。”先生抬头见大门上有一对门神,就以门神为题:“门上将军两足平平未着地”

    “门生,你对呀。”长生公子想,先生说的他出天我对地,他出文我对武。他现在出的上联有武有地,我必定要对有文有天哩!于是眉头一皱,诗从心来。“先生,我对下联了:朝中宰相双手弯弯焉擎天”

    先生一听,连声称妙。“门生,你对得不丑,再来一首。”先生举目看见台上一把酒壶,就以酒为题:“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水。”

    长生心想,这倒是个难题哩?就对先生说:“等我想一想。”他眼对天井里的花台上一看,见到一簇丁香花枝叶正茂,就说:“先生,有下联了:丁香花百字千字万字头。”

    先生闻听这一声,心上欢乐八九分。

    众位,先生何以如此高兴?他认为以冰冷酒三字为上联,就觉得非常绝妙,对下联用何字何物对答,连他自己心中也无数。而长生公子居然见物生情,用丁香花三字对出下联,真可谓才思敏捷,巧妙极了,怎不令先生高兴呢!于是,又对长生说:“门生,我们再来一首。”长生说:“先生您请。”先生眼见门前杨柳放青,春意盎然,就以此为题:“杨柳吐青满树芽头争春色。”

    长生一听,两眼发定,见不到有什么景物可作下联!哎,他眼睛翻呀翻,想到去秋梧桐凋落之后,只剩下一身光杆迎风拍打的景致,下联就油然而生了。先生,我有了,“梧桐落叶一身光棍打秋风。”

    先生一惊:“冤家,我说的是芽头争春色,不是丫头争春色,你怎对出光棍打秋风的呀,笑话笑话!”

    也是门生有书功,千变万化总贯通。

    一天,天气晴朗,微风拂拂。员外家飞檐翘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先生有感吟诗:“风吹铜铃千声响。”长生公子听出是先生在那出上联。他对门前河里一看,脱口就说:“日照粼波点点金。”

    先生说:“门生,你对错了。我说的‘风吹铜铃千声响’,你只可对‘日照粼波万点金’。”“先生,风吹铜铃何止千声响?恐怕只好用声声响吧?”

    先生闻听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跟。

    总说老身文才好,门生竟胜我三分。

    清明转眼到立夏,六月炎天又来临。先生在书房里热得汗透衣襟,闷不可耐。“门生,我们出门游荡游荡,乘乘风凉吧?”

    公子一听笑盈盈,就陪先生去散心。

    师生二人一路浏览村景。

    大路边,栽多少,俞任袁柳,

    园圃内,盛开着,苗凤花方。

    坟堂中,参天树,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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