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爱与美趣的社会

    提纲：使女子担任各种美趣的事业————情人制————外婚制————新女性中心论。

    组织方法：把社会的事业分为三项：（一）为男子所专有，（二）为女子所专有，（三）为男女所共有。凡一切粗重丑臭的工作应该由男子担任。凡一切轻巧精美的工作应该由女子担任。此外，关于一切智慧及情感的工作则由男女共同去担任。今略作简表如下：

    女子所专有的事业 男子所专有的事业

    一切慈善的事业（看护妇、保姆等），

    一切装饰店（绣店、花店、花辫店、香水店等），

    女衣服店，女剪发店，

    一切修容术店（如画眉、点睛、修指、擦甲等），

    一切点心店、糖食店、饮料店、饭店等，

    一切商业及家庭的用人，

    园艺（种菜、花及果）、家政，等等 一切运输上的工作，

    工厂的工作，

    除秽夫及清道夫，

    一切苦工与粗工，

    农业，

    男衣服店、男剪发店、洗衣服店等等

    男女共同担任的事业

    一切工程师，

    科学、教育、政治、商业、律师、会计、医生，

    图书馆、印刷、邮政、新闻事业、游历机关，

    音乐、跳舞、图画、雕刻、文学等，

    牧畜、渔、猎、厨房术等等

    说明：美的社会组织法的宗旨，第一，在使社会的人彼此相亲相爱。且所亲爱的动机，非出于宗教式的迷信、政治式的胁迫、法律式的严酷与经济式的奴隶，乃出于一种信仰式的欣悦、科学式的着实、哲学式的高尚与艺术式的甜蜜。第二，使社会的人皆养成各种真正审美的观念。为要达到这些希望起见，我们所以从美的事业与情感入手。

    社会是建筑在事业之上的。请你告诉我那个社会有什么事业，我就能告诉你那个社会是什么情状。究竟，事业的意义比经济更大，与其说人类历史是“经济观”的，反不如说它为“事业观”的较对。这层对于马克思学说的修改关系极大。经济是职业的出产品，但职业不过为许多事业中的一种而已，社会乃是由许多事业————但不是单由职业————所组织而成。事业与职业的分别：职业仅为经济的根源，至于事业比此更有广大的意义，它除了为经济的根源外，并且为人类生活、情感、思想、志愿、艺术及政治一切的根源。先前的社会固然以经济的职业占大势力，但以后人类当然把为利的职业减少，而多求为社会服务的公益事业。

    自渔、猎、畜牧变为农及工业以来，人类的工作分开了为二途同时并进：一为“需要的职业”，而一为“艺术的事业”。但此间有一进化的定则：即一切需要的职业渐渐变成为艺术化，而艺术的事业更日加发展与提高。今以工业的社会说，它受了机器之赐，故其需要的职业比农业时代的较为质精而物良。至于艺术的作品比前的时代又较为发达。由此推之，今后社会的事业必愈趋于艺术化可无疑义。机器的出品必愈求其“奇技淫巧”以便推广其销路。再谈到艺术的事业，其范围必日益推广，自饮食、男女，以至思想、工作，皆为一种艺术方法所统御。并且，艺术的价值，必日加提高，到了一个时期，人类都是广义的艺术家，而一切的生活都以艺术的价值为标准。

    使女子担任各种美趣的事业

    可是，怎样才能使这个艺术的社会实现呢？我想应当从女子担任一切美趣的事业做起。凡任一种事业，就能养成一种心思与才能。女子本是多情感与爱美好的动物。可惜，自男子为中心后，女子被视为奴隶，仅做了奴隶的工作，以致女性的美感沉埋，最高的也不过当玩具，不得任何种事业，以致女性的情感无从发泄。今使女子做了有美趣的事业，伊们多情感及爱美好的长处必能从此尽量去发扬。男子方面也必受女性的影响，把从前轻情重智的畸形改好了，又把一向重视有利的职业而轻视为服务的事业之心事矫正了。自然是，一个社会全靠男女分工与合作才能搞得好的。男性长于理智又工于机械，故于科学及经济各方面自能得到优良的成绩去帮助女子。女子则以情感及美感来慰藉男子。假使男子是蜂，女人便似花了。花的美丽与甜蜜，不仅是蜂的安慰，也为蜂一切工作所从出。我们理想的社会就在使女子皆变成为各种的花卉，随时随地充分供给蜂有了欣赏采啜的机会。这些花的种类甚多，今姑归做六项说一说：

    第一，女子应多为“艺术之花”————或治音乐，或习雕刻，或则绘画见长，或以文学驰名。有些又当为剧场的艺员，或自立场所，把歌喉唱破，将彩裙舞松。但我们所最爱的为芝兰花，它隐藏于山谷泉石之间，其芬芳馥郁则四溢于外，这就是先时法国salon(1)女主人的花了。伊们多是一班慧敏美丽的女子，招集有名的男女客人到家中时时聚餐密谈，调音弄乐，跳舞交欢，情感上的惬洽自不待言，并以评论当时的政治与文艺，常得以操纵当时的政局与文坛。例如法国的革命由于卢骚等文字鼓吹之功，但不能不归功于d’Épinay(2)诸夫人的salon所培成。我希望聪慧的女子多多出来主持这样的团体。我更希望我国女子少出些风头，静静地来做这样如隐藏于空谷芝兰的功夫，自能于一屋之内会谈之间，得到了人类许多同情心及社会许多大势力。你们不必如墙头桃李逗惹春色，便有无限的蜂媒蝶使纷纷穿堞而来。这件事只要家人谅解就办得到了，他的谅解似乎不难。现时无数的名门小姐大家太太谁个没有些男的女的赌牌友人！天下最猥亵的事莫过于男女一桌赌牌：脸对脸儿，恐怕桌下还要脚勾脚儿。可是讲礼教的父母及半开通的丈夫们情愿其女儿及妻子与男人赌牌戏笑通宵达旦甚且“履舄交错”，不愿伊们有些正当的朋友，这个真是世风日下，有心世道之人不免要痛哭太息了。若使家庭之间有了正当的娱乐如上所说的salon一样。则家人可以得到种种的艺术而由此得交天下男女的英才，其利益岂是在家内开赌局抽赌捐所能比拟么？奉劝家主们，解放你们的女子在家庭组织一个艺术的娱乐会吧。奉劝一些开通的太太和小姐们，快快起来创设各种salon，勿让法国的女子专美于前吧。

    第二，女子应该为“慈善之花”————慈善的事业能使人们的情感直从心坎发出和透入，故最具有美趣的。但这样的花不是颠狂的柳絮，也不似轻薄的桃踪，伊们好似救苦救难的观音座下之莲花，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凡一切慈善事业（包括看护妇在内）都抱有一种牺牲的精神。今以看护妇说，例如法国旧教所办的医院皆由其女修士为义务的看护妇。并且有一种危险传染病的看护妇会，专门收罗一些可怜的妇人，因其所欢已死，无意久在人世，遂到这种团体来牺牲性命以救他人。可惜到今日，看护妇已变成一种为利的职业，把从前神圣的意义完全失却了。我非主张人们不应求利谋生，我所恨的是那些专门为利而生。著者曾在德国私立医院割下盲肠不免住院十余日，初时有一看护妇见我似是穷学生，待遇甚慢，及后见“季子多金”，又是一番情状了。人情冷暖已足使壮士灰心，况且在病人最需要的是安慰，哪堪受所托生命的看护妇所轻视与摧残。故我极希望可敬可爱的女子多多去做看护妇，但愿伊们完全看做慈善的事业，总要收费，也不可太贵，务使平常的家庭及公共机关都能用起看护妇为卫生的监督，为小孩保姆，及为家中与公共地方的安慰人。此外凡一切慈善的事业，如救恤灾黎，收容穷老，建设贫民学校及残废院孤儿院等都由一些具有牺牲及慈善的女子去担任，断不可如我国今日全盘付托于一班借此谋利的官僚，及一班由此食饭及造谣的外国教士。

    第三，女子应当为“新社会之花”————女子对于政治事业固然要管，但社会的事业更当留意。社会的事业与女子最相宜者举其要的为教育、新闻事业及游历机关。先以教育说，我以为善良的教育，当把情感与理智相调和，又须以情感为中枢，指导理智得到创造的机窍，与引导人生得到美趣的作用。所以“情感的教育”关系极大，男女都当以此为基础的。女子为教育家，伊们柔情缱绻，精致细心，喜欢说话与装饰，皆是做儿童的伴侣最要的条件。至于新闻事业，我所希望于女子的不是经营一种普通的新闻，乃在于每地方上办一专为女子问题的报馆。他如关于艺术的、情感的、慈善的，以及一切装饰与饮食居住及性欲等的讨论皆应有一种特刊物。论及游历一事，我已在美的人生观说及它的重要了。外国已有这样专营的机关，但由男子所主持。本来，游历总不免有些孤单及冒险性，如能由女子经营与陪伴，则必使旅客格外得到兴趣及增加许多冒险的勇气。英国Cook(3)发明“科学的游历法”其功已不少了，如我们从此发明“情感游历法”，其功更加大了。中国女子们快出来发明吧！我个人曾有这样的经验，虽未能把它做成系统，也无妨写出来参考。这是在法国夏季天气，男女廿余人登高山而遨游。山深林密，恐怕走散的寻不着，遂约以口号，“胡呼”为认识各人之所在，一时满山似狐鸣似狼嗥。到山顶席地休息尽欢饮酒，中有一女子斜倚其女友肩，耳红颜酡，眼羞涩偷视其爱人说：“我心跳得很！”那还不是一幅爱神春睡图么？此时山色迷离中，白云缥缈，鸟声叫得怪可听儿，风过枝摇处，恍惚山林女神出来向这女伴说：“妹妹请来同我们与男子一猎吧。”又一次，秋深了，浪头老实不客气，突突地向四方冲撞。我们男女若干人乘一汽船到荒岛观古迹，船摇动得很，有些女子已熬不住，喉格格要吐了。幸亏有人说请你们远远看天边多么美丽！忽一人说：果然，有云气好似一只牛头；别一人说那似一层树；又一人说这上头不像一对男女正在亲吻么？一时众人大笑，逗得那些女子嬉嬉然把头晕胸郁忘却了。究竟，游历已经有趣了，男女共同游历当然备觉有趣，若由勇敢的女子指挥，娇汗淫淫细喘脉脉，其趣更无穷尽哪。

    第四，女子应当为“点缀之花”————一切装饰事业应由女子去铺排，此中第一要紧的为时装女服店。许多时来，世界的女装多以巴黎的为模范。其实，在巴黎左不过由几间大衣服店佣几个男子画图与剪裁借以鼓吹。男子如此代庖，无怪常有极离奇的时装出现，于女子穿着不见得美，而反弄得不合卫生。我以为束细腰，压扁头，缠小足，束奶头，种种勾当，皆由男子想出来叫女子去做。若由女子自身去创造，当然无这样的怪状。本来女子的事应该由女子主持，然后才能做得好，与做得有趣。故今后女子一切的装饰品：如时装，如理发，如整容，如香水的辨味，如花瓣的辨色，皆应由女子去料理，断不容男子去干涉，由此可以养成女子中心，使男子受女子审美及兴趣的影响，改革了男性自己生活上的嗜好。若能如此听女子自由发挥，则伊们必能于衣服上想出蝴蝶般的翩翩，云霞似的色彩。伊们矮身材的必定喜欢云鬓高髻的颤巍，长身材的则当偏爱坠马髻的稳帖。伊们眉必描得远山浮翠，眼必修得秋水无尘，遇必要时，调粉弄脂把庞儿打扮得天仙似的，更可爱那温柔双手与洁净的指甲修得尖尖如笋芽。伊们香水洒得均匀，生花插得恰好，本来是花儿前身，更把花儿来烘托，弄得人与花两不分明。花儿好身手，出来担任一切花儿的事业，把社会一切女儿皆打扮得如花似锦，中土菊花数百种，西方玫瑰千余样，尽管蜂儿醉死，蝶儿忙煞！

    第五，或说女子不但当为人类玩意儿的花，又当养成为有用的花。这个有用与玩意儿的分别本甚勉强：花就是花，花就是玩意儿，也就是有用。但我今就说些有用的花儿给你们听听。最有用的莫如工程师了。但我们所希望的女工程师乃在为社会创造各种美的工程。例如建筑房屋不像美国工程师的斤斤计较一间半间房的多出，乃在计较如何能多得些美趣。实在女子比男子更当学些工程术，除却专为社会服务的工程师外，女子尚当为家庭及自己的工程师。例如住家之外有园圃，可以种菜、植花与培果；禽、畜、蜜蜂，一并听它繁殖其间，这就是家庭的花园与动物场。住家之内，一切的布置务使有条理与具有美趣。至于厨房事业，尤为女子在家庭内最重要的工作。其次为个人的作业，虽细至熨斗，也属不可少的物。中人对于此道已太不讲究了，以致所穿衣服颓皱不堪，不独外观有碍，于穿着上也不舒服。

    第六，我们今应当说及那些“野花”了。这些野花是一切花的根源，虽不见重于高人，也自有伊们相当的位置，我今取来譬喻为家庭及商业的女佣了。在家庭未废除之前，家政的管理，自然以女子为最相宜。有情感与会管理的女子，于受雇为家庭的女佣之后，必能使家庭得到很好的条理与儿童及家人得了相当的慰藉。至于一切商业的买卖全用女人，则其影响于社会更大。男女社交如不从这样广义的及普遍的入手，则终不免如太太式的茶会，老爷式的请客，及贵族式的跳舞，于普通的社交终无多大关系的。女子生来长于交际及喜欢说话，这些皆与做商业的性质最相宜。伊们既在商场任事，为招呼顾客及博取雇主的欢心起见，故服饰不得不讲究，仪节不得不考求。巴黎社会对这班女佣特别给予一个荣誉的名字为midinette(4)者，乃形容其乖巧玲珑，穿得甚讲究但并不奢华，打扮得美人似的，但并不费力。伊们仅有些平常布匹就能做得堂皇冠冕。伊们只得些花粉胭脂就能烘托出眉飞色舞。伊们举动极活泼，脚步小而行极快，自下望去如李三郎羯鼓催花落时一样雨点的密攒。巴黎有伊们的点缀，如我们于春时步行郊外所看的同样灿烂，此处有红的绿的花，彼处有将开未开黄的白的蕊，那边又有些尚未呈出什么色彩的含苞。这些野花虽不足入大人先生的贵眼，但足供给群众许多的艳福。伊们的功劳确实不少。伊们是法兰西的国魂，全地球的安慰者。伊们不单卖肉，并且卖灵魂。如你不能买得到伊们的灵魂吗？你就不可单买伊们的肉，否则，你终必受咒骂失望！外地一些傻哥到巴黎终不免吓一大跳，自以为发现一个肉坑。他们安知这些女儿的灵魂高高在天，深深在九渊，傻大哥怎样去发现呢！究竟midinettes不单是卖肉的。伊们不是一帮自由不自由的私娼及公妓。伊们是自由的女子，是试验结婚的妇人。伊们是多情者，是经济压迫下的牺牲者。伊们多有一个或超过一个以上的“情人”，但总想伊的情人是有爱情的，不专为肉欲而来的。伊们把肉体与灵魂一齐给予人了。故在巴黎的社会，有了这班为情爱而牺牲的女子，觉得格外生色，格外活动，觉得男女间彼此生出极大的情感与美感。狼一般冷酷的英美人、豹一般凶的德种人、似熊的俄罗斯种、又脏又蠢如猪一样的东亚人，他们这班宝贝一到巴黎后虽骂为肉坑的生活，但终是流连不肯去的。总去，也不免赞不绝口，其有情的，想及时未免不泪落沾襟，这些皆足以证明不单是肉体能感动人到这样地步可知了。可怜的伊们，自然免不了受许多人的欺骗。 “弃置与爱惜，区区何足道”，但伊们的灵魂随地飘扬，把那些如狼如豹似熊似猪的人类灌进了许多情感的血清了。巴黎的midinettes女郎们！你们的牺牲不会白丢，将来的世界终是你们的。在这样男子为中心的世界，你们如花似锦的女郎终不免受人摧残，好似坠絮无主，一任东西南北去漂流。但不久终有一班觉悟的女子与有良心的男人们起来为护花使者，使你们在社会上得有相当发展的机会，由这些普通的花卉逐渐变成为名花，为有用的花，为最美的点缀品，再升华而为艺术的象征。

    由上说来，不怕女子不会占社会的势力，只怕女子无相当的事业。女人的高贵与男人不同：伊们不单要得到有利的职业，而且要得到为社会服务的事业，尤其是美趣的事业。一俟到了我们在上头所说的六项事业皆由女子得了势力之后，社会上不但经济的观念变了价值，而一种浓烈的情感自然而然地也就发生了。那时，“情人制”已到成熟时期，就要呱呱坠地了。

    情人制

    自婚姻制立，夫妇之道苦多而乐少了，无论为多夫多妻制（群婚制），一夫多妻制，一妻多夫制与一夫一妻制，大多为男子自私自利之图，为抑压女子之具与悖逆人性的趋势。自有婚姻制，遂生出了无数怨偶的家庭，其恶劣的不是夫凌虐妻，便是妻凌虐夫，其良善的，也不过得了狭窄的家庭生活而已。男女的交合本为乐趣，而爱情的范围不仅限于家庭之内，故就时势的推移与人性的要求，一切婚姻制度必定逐渐消灭，而代为“情人制”。

    顾名思义，情人制当然以情爱为男女结合的根本条件。它或许男女日日得到一个伴侣而终身不能得到一个固定的爱人。它或许男女终身不曾得到一个伴侣，但时时反能领略真正的情爱。它或许男女自头至尾仅仅有一个情人，对于他人不过为朋友的结合。它也准有些花虱木蠹从中取利以欺骗情爱为能事。但我们所应赞美者，在情人制之下，必能养成一班如毕达哥(5)所说的哲人一样，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来阿林比亚(6)仅为欣赏；也必有些人如袁枚所说的园丁，日时与花玩腻了，反与花两相忘。实则在情人制的社会，女子占有大势力，伊们自待如花不敢妄自菲薄。男子势必自待如护花使者的爱惜花卉，然后始能得到女子的爱情。爱的真义不是占有，也不是给予，乃是欣赏的。唯有行情人制的男女才能彼此互相欣赏，谁不为谁所占有，谁也不愿给予谁。情人制自然与人间一切制度一样有利又有害，但它的利多而害少，不比婚姻制的害多而利少，故情人制是男女结合最好的方法。

    （一）爱是欣赏的，不是给予，也不是占有，唯在情人制之下才能实现这个希望。今以男女未定情之前说，彼等各自努力以博取对方的欢心。在这样的社会，男女必然喜欢装饰与表情，此外，性格与才能也必日趋于向上。由是，一面，男对女，女对男，从外貌及内心求出种种的吸引方法；一面，男与男，女与女，又必生出种种的竞争。吸引与竞争互相冲击与调和，而生出“爱的创造”与“美的进化”，今略为陈述于后：

    爱的创造有广狭二义。从广义说，无论男对谁女，女对谁男，皆有可以得到情爱的希望。在情人制的社会，男女社交极其普遍与自由，一个男人见一切女子皆可以成为伴侣，而一个女子见一切男人皆可以为伊情人的可能性。总之，社会的人相对待，有如亲戚一样：笑脸相迎，娇眼互照，无处不可以创造情爱，无人不可以成为朋友。门户之见既除，羞怯之念已灭，男女结合，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恃他的创造情爱的才能，创造力大的则为情之王与情之后，其小的则为情的走卒和情的小鬼。从狭义说，爱的创造乃是对于钟情独多的对方人时时想出新花样、新行为、新表情使他快乐，使他的爱情日增，使他免为别人所夺去。一笔又一笔，白纸变成画。一抹又一勾，描出情人头。几挑复几线，情人心坎现。润饰与增补，何处须浅描，何处宜浓写。昔Leonardo da Vinci(7)费了十余年工夫画他情人Mona Lisa(8)，每一次写真时，则令其情人现身取样，又奏音乐以娱之。这样的匠心经营，自然能够创造出他的真情人来。我尝在巴黎博物馆静静地看这幅真画至二三时，愈看愈好：神情何等生动，即那双手的温柔已够令人销魂了，最难描的是一副微笑脸。更堪赞美的是那对眼，试使你自右而左或自左而右活动，它也就跟你活动了。活了活了，Leonardo的功劳真不少，他生前对这个情人的欣赏尽够了，又留给千秋万世的天下人去欣赏。但他虽是千古爱的创造的能手，尚须用了十余年的工夫才把他的情人创造出来。世有想做大情人么？我就给他Leonardo一个模样，请他学习天下艺术的手段向世人缓缓地去创造爱的世界。

    说及美的进化问题，则须依靠男与男及女与女相竞争的催促。从横面说，男要女欢，女要男悦，不得不讲求仪容，揣摩心情。从纵面说，男对男与女对女的竞争更烈。男想某男或者容貌与才能胜于我，一切情场优势必为所把持，于是不免要发愤起来，外貌就讲求整致了，才能与性情就逐渐提高了，其下的尚要把黄牙齿擦擦，灰色脸洗洗呢！至于女子对女子的竞争更加厉害。我曾问许多法国女子，究竟伊们的时装斗奇争新为谁而穿？中有少数说为自己或为男子，其大多数则说为女子而穿。女子为女子而穿美装，骤听起来似无情理，但一转思实有因由。女子所怕的是同类的争宠。伊们看某姑娘如何打扮，某太太如何装饰，若不与之比赛，恐不能立足于情场，所以伊们不得不汲汲从事于时装了。其实任凭男女对于情爱去自由竞争，岂但衣服一门日见进化，即如居住也必力求建筑的华美与排设的丰富，即如饮食也必力求适口与快意。美的进化与爱的创造本是相连的。要爱不能不美，由美自得到爱。但爱与美乃属情人制下的双生儿，一个社会如能行情人制，自然能得到爱与美的创造和进化。

    （二）爱是欣赏的，不是给予也不是占有。在情人制之下，社会如蝶一般狂，蜂一般咕啜有趣，蚊群一般冲动，蚁国一般钻研，人尽夫也，而实无夫之名；人尽妻也，但又无妻之实。名义上一切皆是朋友；事实上，彼此准是情人。这样的一年复一年继续下去埋葬于情海之中，浑然与情爱两相忘，这是一些达情者所乐为的。另外有一班人，心胸未免狭窄，情意有所独钟，认定一个对方人以为伊外无人，以为伊必同我一样心理，认我外无别人可以用情，于是彼此发愿，愿“在天为比翼鸟，在地为连理枝”，这就是情人制中的一夫一妻生活，所谓“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可是请你们不要忘却“爱是欣赏，不是给予也不是占有”这句话吧。在情人制的一男一女的生活与从前固定的夫妻生活大大不同。情人制的一男一女生活仍然是活动的，变迁不居的，他们的固定不过暂时罢了。他们为要保持这个暂时固定的状态，须当时时对外与对内努力向上。对外呢，则当使外边情潮不会来打搅风波。这也用不着筑堤建坊，只要中心有主就不怕出去逐波随流了。对内呢，需要男女时时把美感与情感保存与增进。彼此更当继续从前情人的生活，能分开居住更好，否则，也要各有房间。嗜好与习惯及意志须彼此互相尊重各人的特性。职业也须各人认定去做，终日无事在家最会把彼此情爱破坏的。总之，男女各存了戒心，各个明白谁不能占有谁，各知道情爱与嗜好一样的可以变迁，各要彼此努力保存旧的与创造新的情爱，使二人的结合虽失于情爱的褊狭，但得于专一的独享。如此存心的男女，才能在夫妻式的生活中得了情人式的快乐。

    （三）爱是欣赏的，不是给予也不是占有。由情爱结合的男女如不能继续情爱，破坏就免不了了。爱的破坏在昔叫做离婚，破坏或离婚即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破坏就是解脱，破坏乃创造新生命不可少的历程。男女既不能彼此欣赏于情爱之中已经罪大恶极了，男子或女人还要借什么名义来霸占对方人，这更无情理之尤了，或还要勉强如货物一样哑口无言去给予人，这又是太不争气了。爱之至者乃彼此两相忘，本无所谓合，更无所谓离。但既有所谓合，便有所谓离，离合本是小事，情爱的有无才值得计较呢。

    以上三项所说的：一为未定情之前，一为既定情之后，一为情爱的破裂，都应由情人制去对付。然后在未定情之前，各人的情爱能扩张到普遍的人间；既定情之后，彼此能领略真情爱的生活；即至情爱破裂之后，也免蒙了亵渎情爱的罪名。情人制的好处：第一，使男女了解情爱的意义。第二，他们知两性的结合全在情爱。第三，使人知情爱可以变迁与进化，汲汲努力于创造新情爱者才能保全。第四，使人知爱有差等，即在一时可以专爱一人而又能泛爱他人。

    可是，情人制能否实行，全靠女子在社会上有无地位。欧美诸邦女子已有职业，故情人制已实行了些。但若能如我们在上节所说，使女子得到一切美趣事业，则情人制更有普遍的势力与美善的结果。此外，尚有许多社会的制度应该从良改组，以便扶助情人制的发展，今先说“外婚制”与情人制的关系。

    外婚制

    爱是广大，不是局部的，外婚制乃是一地方的男女与别地方相结婚之谓，它是最能推广情爱的范围，故有提倡去组织的必要。

    澳洲土人的社会极尽幼稚，但其婚姻组织法则极高明。它的大纲在避免父女、母子、兄弟姊妹、同一血族，及中表者的互相通婚。人类学家名此为外婚制，但对此制的意义总莫名其妙：或说他们知道“同姓不婚其生乃蕃”的道理，或说是劫婚的遗俗，或又说是土人看血族有宗教性的缘故。但我也有二个解释：第一，人性对于情爱有扩张到极大范围的倾向。人总望与他人互相提携的，但在部落的社会，唯有从外婚入手，始有得到与外族“婚媾匪寇”的好结果。第二，性交一事带有“放肆”及害羞的性质，男女太亲近之人对于性交总不免害羞，不敢尽情放肆，遂使彼此不能得到性交的乐趣，所以人类喜欢与外族疏远之人结婚。我因此大有所感触了：在我国礼教之下，男女社交缺乏，性欲的压迫太甚，又因北方多人聚睡一炕的缘故，以致家人常常做了“混账”的怪状。若情人制实行，自然得到外婚制，而免有乱伦的弊端。

    爱是广大不是局部的，由情人制自然产生了外婚制，但外婚制不独能使情人制更加发展，它又是达到种族互相了解及世界大同的最好方法。由武力及经济的侵略，固然使人类互相仇恶，但由文化的侵略，也不能得到民族的融洽。人类根本的了解，只在情感，而情感的沟通，莫如在广义的婚媾入手。读史见我汉族制服北夷与西番的方法，初用武力，继筑万里长城，最后则用美人计与他们“和亲”。实则，美人计比兵力及长城的功效何止千万倍大。我曾题绥远城南明妃之墓说：

    你的弯弯儿一对蛾眉抵多少长戈大矛？

    你的泪珠儿似流箭的四溅飞射，

    最可羡是汉家琵琶随你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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