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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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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兵杀于”。

    〔七〕季叔讳烨芳 文粃下有“字尔蕴”。

    〔八〕闻子将 “闻”原作“闵”,据文粃改。按,闻启祥,字子将。

    〔九〕文文起 “文起”原作“一起”,据文粃改。按,文震孟,字文起。

    【评】

    “解大绅曰”:取其真也,乡愿则几几无暇矣。

    “祭毕浇灌”五句:写得踽踽欲动,森森怕人。

    “余之先世在是”二句:齐家之言,训词深厚。

    五异人传

    张岱曰:岱尝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矣。作五异人传。

    族祖汝方,号瑞阳,长余大父数岁,读书不成,去,学手艺经纪,俱不成,贫薄无所事事。娶某氏,不能养,为富家浆浣缝纫,借以糊口。一日坐草,育长儿守正,方三朝,度不得朝食,乃泣曰:“我与若一贫如洗,若再恋栈豆,填沟壑必矣。欲北上,经营经年,以无路费辄止。今至此!出亦死,不出亦死,与其不出而死,吾宁出而死也。我身无长物,见汝衣领尚有银扣二副,盍与我措置之?”孺人剪其扣与瑞阳,瑞阳急走银铺镕之,得银三钱许。瑞阳与孺人各取其半,曰:“汝以是为数日粮,弥十日,仍往富家糊口。吾以是为路费,明日行矣。”二人哭别。

    明日昧爽,担簦即行,渡钱塘,至北关门,买一纤搭,应粮船募为水夫,数月抵京师。投报房,抄邸报,食其饭,一日得银一分,落魄者二十年,居积百余金。办事吏部,为王府科掾史。吏部诸司,极其熏灼,而王府科为冷局,门可罗雀。诸掾史到司公干者,月不过几日,其余则闭门却扫,阒其无人。瑞阳独无事,亦复无家,无日不坐卧其中。又十余年,为掾史长。

    一日昼寝方寤,闻梁上群鼠曳纸,声甚厉。急起叱逐,有文书一卷堕地,拾起视之,乃楚王府报生公移也。瑞阳藏之簏底。又一日,无事昼寝,有数人扣门,急问之,则寻掾史查公案。瑞阳出见之,曰:“掾史焉往?”瑞阳曰:“我即是也。”来人曰:“吾侪楚府校余,为承袭国王事,至宗人府,失去报生文书,特来贵司查取,乞掾史向文卷中用心一查。倘得原案,愿以八千金为寿。”瑞阳曰:“我向曾见过,不知落何所,第酬金少,不厌人意耳。”来人曰:“果得原文,为加倍之。”瑞阳方小遗,寒颤,作摇头状。来人曰:“如再嫌少,当满二十千数。”瑞阳私喜,四顾,乃附来人耳曰:“莫高言,明蚤赍银某处,付尔原案。”来人谢去。

    次日,瑞阳携案潜出付之,得银二万两。人劝其纳官出仕,瑞阳叹曰:“人苦不知足,视吾妇领上扣,相去几何?将为田舍翁,苟得温饱,足矣!足矣!”乃觅京卫幕告身一道,冠进贤,锦衣归里。

    孺人初生儿三十余岁,已列青衿。为娶妇,生孙。父子相见,膜不相识。瑞阳为置田宅,家居二十余年,裒然称为富人。年逾八十,夫妇齐眉。

    诸孙岱曰:“瑞阳伯祖,贫如黔娄,嗟来之食,尚不能着口。乃以赤手入都,坚忍三十余年,于故纸堆中取二万金,易如反掌。昔日牛衣对泣,今乃富比陶朱。入之名利场中,谓非魁梧人杰也哉?乃其厚资入手,遂赋‘归来’,鸥租橘俸,永享素封。霸越之后,不复相齐,其旷怀达见,较之范少伯,又高出一等矣!”

    族祖汝森,字众之。貌伟多髯,人称之曰髯张。好酒,自晓至暮无醒时。午后,岸帻开襟,以须结鞭,翘然出颔下。逢人辄叫嚎,拉至家,闭门轰饮,非至夜分席不得散。月夕花朝,无不酩酊大醉。人皆畏而避之。然性好山水,闻余大父出游,杖履追陪,一去忘返。

    庚戌年,大父开九里山,取道直上炉峰,命髯张董其役。至张公岭,力不继。髯张记是年从大父游雁宕,入罗汉洞,见圣像末设一老人像,二鬟立其侧。僧云:“此刘处士像也。处士发愿洗此洞,力窘乏,遂鬻二女以毕役,故到今庄严之。二鬟即二女也。”髯张遂慨然欲鬻其姬,以自附于刘处士,大父谑之曰:“妾妇之道,君子不由。”于是闻者喷饭。顾因此稍有助髯张者,路遂成,而姬亦免去。

    逾年壬子,筑室于龙山之阳,先构一轩,以供客饮。问名于大父,大父题以“引胜”,为作引胜轩说,曰:

    吾弟众之,性嗜酒,一斗贮腹,即颓然卧,不知天为席而地为幕也。余尝许众之得步兵之趣,卜居龙山之阳。居未成,先构一轩以供客,曰:“吾不可一日无酒。”因问名于余,余题以“引胜”。众之瞪目视曰:“此何语?我不解义,毋作义语相向。”予徐举王卫军“酒正是引人着胜地”〔一〕,语未绝,众之跳曰:“义即不解,但道酒即得。”夫世人为文义缠结,至咿唔作苦,曾不得半字之用者,殆以义缚耳。且文义至细者也,粗至于富贵,大至于死生,纠绵结约,胶不可解。甚或慕富贵,将捐死生,尊死生,又将脱富贵,而不知两皆缚也。深于酒者,有之乎?众之尝云:“天子能骜人以富贵,吾无官更轻,何畏天子?阎罗老子能吓人以生死,吾奉摄即行,何畏阎罗?”此所得于酒者全矣!全于酒者,其神不惊,虎不咋也,坠车不伤也,死生且芥之矣,而况于富贵?又况于文义?然则众之即不解义,已解解矣。余因颜其轩,为之说,而简来善又为之记。吾两人方操觚舐墨,而众之又跳曰:“曷来饮酒?”余笑谓来善曰:“酒是众之胜场,安可与争锋?且彼但知酒,而吾与尔复冥搜沉想,堕于义中,是为义缚也。”来善闻余言,口有流涎,遂弃觚,趣众之饮焉。来善与众之拍浮酒中,曰:“吾欲以鲸饮也!”余量最下,效东坡老尽十五盏,为鼠饮而已矣。

    髯张笑傲于引胜轩中几二十年。后以酒致病,年六十七而卒。

    诸孙岱曰:“不善饮酒者得其气,善饮酒者得其趣。若真能得趣者,则自月夕花朝,青山绿水,同是一酒中之趣,但恨世人不能领略耳。昔人云:‘痛饮读离骚,可称名士。’凡人果能痛饮,何必更读离骚?髯张虽不解文义,吾谓其满腹尽是离骚也。”

    十叔煜芳,号紫渊,为九山伯同母弟。少孤,母陈太君钟爱,性刚愎,难与语。及长,乖戾益甚,然好学,能文章,弱冠补博士弟子。文宗慕蓼 王公识拔之,食饩于黉序者三十余年。叔目空一世,无一人可与往来。其所称相知者,王耿西、刘迅侯、张全叔与王修仲兄弟四五人而已。此四五人者,一年之内以玉帛相见者,亦不过数日,其余又皆弓矢加遗,剑戟相向者矣。数年后,又皆成世仇,誓不相见。

    戊辰,兄九山成进士,送旗扁至其门,叔嫚骂曰:“区区鳖进士,怎入得我紫渊眼内!”乃裂其旗,作厮养裈,锯其干作薪炊饭,碎其扁取束诸栅。九山筮仕闽之南平,墨妙执犹子礼甚恭,百计将顺,以媚其叔。紫渊大喜,乃曰:“吾为尔往南平省母,一看汝父。”墨妙遣捷足驰告九山,九山集车马迎于仙霞岭下,衙役胥吏,俱于百里外伏道左迎候。十叔见母夫人后,与九山一揖,不复开言。九山以好言之,只不应。一日走书室,见所收状词,有武举某告某者,大怒,掀翻几案,持武举状匉訇噪而出。厮役奔告九山,九山大惊,急走问曰:“弟何故震怒?”紫渊气哱吷不出声,第指武举名曰:“此人可恶,亟使使缚来!”九山唯唯,亦不敢问,嘱胥吏曰:“出票!”紫渊顿足曰:“何慢事若此,用签拘犹缓,乃出票耶?”九山掣签呼武举至,走问曰:“武举缚到矣,作何发落?”紫渊曰:“痛杖三十,发死囚牢牢之!”九山曰:“责时如何措词?”紫渊曰:“第痛责之是已,何必措词?”九山不得已,一如其意。紫渊在署内听敲朴声,叫呼惨烈,抚其膺曰:“方吐吾气!”九山进署覆之,紫渊曰:“杖否?”曰:“杖三十。”曰:“创否?”曰:“创甚。”曰:“牢否?”曰:“发重牢牢之矣。”紫渊曰:“好!好!”方与九山通话。越数日,九山乘其有喜色,乃低声问曰:“武举某诚死无赦,但不知渠于何地得罪吾弟,痛恨若此。”紫渊笑曰:“渠何曾得罪于我,我恨绍兴武举张全叔与我作难,阿兄为我痛杖此人,使全叔知武举也是我张紫渊打得的。”九山亦不觉失笑,乃出武举,纵之使去。武举受此重创,终身不解其故。不数日,紫渊束装遽去,九山唯唯从命,亦不敢留。

    庚辰,以岁进士赴廷试。思宗皇帝恨廷臣不任事,欲破格用人,乃命吏部考选科道,兼取科贡,以收人才之用。已而以吏部考选,仍不列科贡,遂命贡士,与岁贡士六十三名,一榜尽赐进士,查京官现缺,悉为填补。紫渊名次第十九,得补刑部贵州司主事。紫渊淹蹇半生,遭此殊遇,意欲大展所学,以报答圣明。凡理部务,必力争曲直,稍有犄角,辄以盛气加人,为寮属所畏。常与大司寇公堂议事,语稍媕阿,辄加叱辱,至破口詈之。大司寇怦怦不平。在部数月,例当提牢,狱中多有缙绅两榜,紫渊至,必谯诃之不置。有冒犯者,命加鞭朴,狱吏力争之始已。秘署常设门簿,有见访者,书其名号,夜缴簿入,紫渊必署其名上,某鬼薪、某大辟、某凌迟,次日即以门簿发出。有见之者,皆咋舌去。或规之曰:“不可。”紫渊曰:“某刑官也,法应定罪,恨目中人无有可赦者耳。”部中旧例,贵州司稽察各部书办贤否,紫渊有所闻,辄语人曰:“某罪大恶极,必死我手!”书办有权谋者曰:“盍先下手?”遂嗾言官劾之,解任去。

    紫渊恚怒,得臌疾,腹大如斛。至淮安,病甚。时二酉叔驻淮安,理船政,寓紫渊于清江浦禅寺,延医调治。见医则詈医,见药则詈药,送薪米则詈薪米,送肴核则詈肴核,拨祗应人役则詈祗应人役。胥吏承值,见即唾骂,送二酉叔惩创之,日必数次犹不畅。二酉叔乃送夏楚,请紫渊自惩,日挞之不足,又夜挞之。承值人皆逃去,又勒二叔更代之。如是者两月。一日疾革,口犹詈人,喃喃而死。

    未死前半月,阳羡 李仲芳在二叔署中,制时大彬沙罐。紫渊嘱其烧宜兴瓦棺一具,嘱二酉叔多买松脂,曰:“我死,则盛衣冠敛我,镕松脂灌满瓦棺,俟千年后松脂结成琥珀,内见张紫渊如苍蝇山蚁之留形琥珀,不亦晶映可爱乎?”其幻想荒诞,大都类此。

    侄岱曰:“紫渊叔刚戾执拗,至不可与接谈,则叔一妄人也。乃好读书,手不释卷,其所为文,又细润缜密,则叔又非妄人也。是犹荆轲身为刺客,而太史公独表而出之曰‘深沉好书’。则荆轲之使气刚狠,实与叔无异,而后能受鲁勾践之叱,而不与之校,则其陶铸于诗书,颇为得力,而遂使世人不得徒以刺客目之也矣。”

    弟萼,初字介子,又字燕客。海内知为张葆生先生者,其父也。母王夫人,止生一子,溺爱之,养成一噪暴鳖拗之性。性之所之,师莫能谕,父莫能解,虎狼莫能阻,刀斧莫能劫,鬼神莫能惊,雷霆莫能撼。

    年六岁,饮旨酒而甘,偷饮数升,醉死瓮下,以水浸之,至次日始苏。七岁入小学,书过口即能成诵。长而颖敏异常人,涉览书史,一目辄能记忆。故凡诗词歌赋、书画琴棋、笙箫弦管、蹴踘弹棋、博陆斗牌、使枪弄棍、射箭走马、挝鼓唱曲、傅粉登场、说书谐谑、拨阮投壶,一切游戏撮弄之事,匠意为之,无不工巧入神。以是门多狎客弄臣、帮闲蔑骗,少不当意,辄诃叱随之,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至于妾媵侍御、傒奴臧获,无不皆然。尝以数百金买妾,过一夜,不惬意,即出之,只以眼前不复见为快,不择人,不论价,虽赠与门客,赐与从人,亦不之惜也。臧获有触其怒者,辄鞭之数百,血肉淋漓,未尝心动。时人比之李匡达之肉鼓吹焉。自弟妇商夫人死后,性益卞急。尝以非刑殴其出婢,其夫服毒以死之,其族人舁尸排闼入,埋尸于厅事之方中,不之动。观者数千人,见其婢皮开肉烂,喊声雷动,几毁其庐,亦不之动。使非妇翁商等轩先生、姻娅祁世培先生,出与调帖,举国汹汹,几成民变矣。然犹躁暴如昨,卒不之改。有犯之者必讼,讼必求胜,虽延一二年不倦,费数千金不吝也。

    先是辛未,以住宅之西有奇石,鸠数百人开掘洗刷,搜出石壁数丈,巉峭可喜。人言石壁之下得有深潭映之尤妙,遂于其下掘方池数亩,石不受锸,则使石工凿之,深至丈余,畜水澄靛。人又有言亭池固佳,恨花木不得即大耳。燕客则遍寻古梅、果子松、滇茶、梨花等树,必选极高极大者,拆其墙垣,以数十人舁至种之。种不得活,数日枯槁,则又寻大树补之,始极蓊郁可爱,数日之后,仅堪供爨。古人伐桂为薪,则又过其值数倍矣。恨石壁新开,不得苔藓,多买石青石绿,呼门客善画者以笔皴之,雨过湮没,则又皴之如前。偶见一物,适当其意,则百计购之,不惜滥钱。在武林,见有金鱼数十头,以三十金易之,畜之小盎,途中泛白,则捞弃之,过江不剩一尾,欢笑自若。极爱古玩,稍有破绽,必使修补。曾以五十金买一宣铜炉,颜色不甚佳,或使火焰之自妙。燕客用炭一篓,以猛火扇煏之,顷刻镕化,失声曰“呀!”昭庆寺以三十金买一灵璧砚山,峰峦奇峭,白垩间之,名曰“青山白云”,石黝润如着油,真数百年物也。燕客左右审视,谓山脚块磊,尚欠透瘦,以大钉搜剔之,砉然两解。燕客恚怒,操铁锤连紫檀座捶碎若粉,弃于西湖,嘱侍童勿向人说。故二酉叔所畜古董甚多,其断送于燕客之手者,不知其凡几也。二酉叔授燕客田产五百亩,白镪数千金,缘手尽。叔父宦游,公田当八百亩,所储租二十余年。燕客缚纪纲,欲置之死地,抄其家,尽喀出之,公田斥卖缘手尽。并婶娘所藏宝玩、绸缎、衣饰之类,不下二三万金,亦缘手尽。二叔父卒于清江浦,岱与燕客奔丧,其积俸万余金,古玩、币帛、货物,可二万余金,携归,未及半年,又缘手辄尽。时人比之鱼弘四尽焉。

    乙酉,江干师起,燕客以策干鲁王,拟授官职,燕客释,即欲腰玉,主者难之。燕客怒不受职,寻附戚畹,破格得挂印总戎。丙戌,大清师入越,燕客遂以死殉。临刑,语仆从曰:“我死,弃我于钱唐江,恨不能裹尸马革,乃得裹鸱夷皮足矣!”后果如其言。

    兄岱曰:“陶石梁先生曰:‘秦桧千古奸人,亦有一言可取,谓做官如读书,速则易终而少味。’吾弟自读书做官,以至山水园亭、骨董伎艺,无不以欲速一念,乃受卤莽灭裂之报,其间趣味削然,实实不堪咀嚼也。譬犹米石宣炉,入手即坏,不期速成,只速朽耳。孰意吾弟之智,乃出秦桧下哉?”

    弟培,字伯凝,乳名曰狮。五岁从大父芝亭公为南直 休宁县令。伯凝性嗜饴,休宁多糖食,昼夜啖之,以疳疾坏双目。大母王夫人钟爱,求天下名医医之,费数千金不得疗。识者以狮者师也,或为先兆云。

    伯凝虽瞽,性好读书,倩人读之,入耳辄能记忆。朱晦庵纲目百余本,凡姓氏世系,地名年号,偶举一人一事,未尝不得其始末。昧爽以至丙夜,频听之不厌,读者舌敝,易数人不给。所读书,自经史子集以至九流百家、稗官小说,无不淹博。尤喜谈医书,黄帝素问、本草纲目、医学准绳、丹溪心法、医荣丹方〔二〕,无不毕集。架上医书不下数百余种,一一倩人读之,过耳亦辄能记忆。遂究心脉理,尽取名医张景岳所辑诸书,日夕研究,遂得其精髓。凡诊切诸病,沉静灵敏,触手即知。伯凝有力,多储药材,复精于炮制。凡煎熬蒸煮,一遵雷公古法,故药无不精,服无不效。且伯凝诚敬详慎,不盥手不开药囊〔三〕。凡有病者至其斋头,未尝赍一钱而取药去者,积数十人不厌,舍数百剂不吝,费数十金不惜也。嗣是寿花堂丸散刀圭,倾动越中。吾家十世祖鉴湖府君,为越郡名医,所开药肆,甲于两浙,后以阴功,子孙昌大。昔人云:“公侯之家,必复其祖。”伯凝殆即其后身矣。

    伯凝尊人六符叔去世早,不得于我婶娘,屡遭家难,伯凝号泣旻天,卒得“赋隧”。而大父高年,问安视膳,大得欢心。族中凡修葺宗祠,培植坟墓,解释狱讼,评论是非,分析田产,拯救患难,一切不公不法可骇可愕之事,皆于伯凝取直。故伯凝之户,履常满,伯凝皆一一分头应之,无不满志以去。而伯凝有一隙之暇,则喜玩古董,葺园亭,种花木,讲论书画。更喜养鹁鸽,养黄头,养画眉,养驴马,斗骨牌,着象棋,制服饰,畜傒僮,知无不为,兴无不尽。其内弟督兵江干,伯凝为之措粮饷,校枪棒,立营伍,讲阵法。真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所不能尽为者,而伯凝以一瞽目之人,掉臂为之,无不咄嗟立办,则其双眼真可矐,而五官真不必备矣。

    癸卯八月,以暴下之疾,遂至不起。举国之人,无不扼腕叹惜。惜之者曰:“使伯凝而具有双目,其聪明才略,不知奚似?”有解之者曰:“使伯凝而具有双目,其聪明才略,未必至此。何也?则以世人之具有双目者,比比皆是也,而能似伯凝者,则有几人也哉?”

    兄岱曰:“余至云间,有唐士雅者,五岁失明,耳受诗书,不下万卷。其所著有唐诗解、人物考诸书,援引笺注,虽至隐僻之书,无不搜到。其所作诗文,则出口如注,而缮写者手不及追。尝谓余曰:‘某空有万卷,实不识丁〔四〕。使果有轮回,则某之下世,仍为不识一字之人,不其枉此一世哉?’余观其人,貌甚朴陋,闭户枯坐,无异木偶。其欲如吾伯凝之多材多艺,机巧挥霍,博洽精敏,盖万不及一者矣。故吾谓伯凝学问似左丘明,才识似晋师旷,慷慨侠烈似高渐离。咄咄伯凝,盖以一身而兼有之矣。”

    【校】

    〔一〕正是 世说新语 任诞作“正自”。

    〔二〕医荣丹方 文粃作“医案丹方”。

    〔三〕不开 文粃作“不敢开”。

    〔四〕实不识丁 文粃作“实不识一丁”。

    【评】

    “族祖汝方”二句:东桥第五子。

    “贫薄无所事事”:前写奇穷,后写骤富,具见笔力。

    “家居二十余年”:凡历纪年处,都有感慨。

    “问名于大父”三句:史公手笔,入引胜轩说,如荆轲传之入国策。

    “凡人果能痛饮”四句:莫能饮酒,却是真能读书,其义远矣。

    十叔煜芳末段“侄岱曰”:传中写紫渊任诞,已添颊上三毫,论则据其长以扬之。

    “止生一子”三句:此与紫渊传钟爱皆穷其所自成,甚矣,为父母者不得钟爱溺爱也。

    “失声曰呀”:写燕客字字传神阿堵,奇绝妙绝!

    弟萼末段“兄岱曰”:语皆隐隐落落,有多少怜惜燕客之意在。

    “伯凝虽瞽”四句:写伯凝字字实,亦字字动。

    “凡有病者”五句:济人利物之心如伯凝者,其庶乎?

    余若水先生传

    余若水先生,讳增远,有明 崇祯癸未进士。兄余武贞先生,讳煌,天启乙丑廷试第一人,为翰林修撰。若水筮仕得淮安 宝应知县,时东平伯 刘泽清驻匝淮安,强知县行属礼,若水不屈,莅任甫一月,即挂冠归。丙戌,我大清兵渡江〔一〕,武贞先生渡东桥自沉死。若水悼邦国之云亡,痛哲兄之先萎,望水长号,誓不再渡,自是遂绝迹城市。

    若水虽成进士,而家甚贫。敝庐三楹,与风雨鸟鼠共之。其旁僦田二亩,率其家人躬耕自食,常至断炊,妻孥晏如,亦无怨色。长吏多其义,因共就问之,亦罕见者,或拜门外以去。绍守道沈静澜,其故同年友也,自恃交谊,殷勤造请。称疾以辞。因直前托视疾,入门窥见若水卧绳床上,床上漏下穿,又有桯无脚,四角悉支败瓦。闻客入,欲起逾垣。静澜先已豫虑之,则要其同年四五人与俱往,见若水走匿床〔二〕,诸君即共前遮之,曰:“若水,人生会有交亲,子何避之深也?”若水曰:“我非避世鸣高者,顾自料福薄,不堪谐世,聊引分自安,长为农夫以没世足矣。今诸公赫然见过,将共张之,是使我避名以求名,非所愿也。”客皆班荆,主人墙隅烋烋然。客从而睨之,有一破甑在瓦垆上,炊未熟;架上又蒙戎练裙,如原宪衣,余即无有。客有壶箪,取之以进,为勉行二觞,强之亦不再举。客语及世事,俛若无闻,即间有问答,晴雨而已。日欲晡,辞客而退。明日具钱米往遗之,再三辞。以此诸长吏皆重违其意,亦未敢数造焉。不入城市者三十六年。岁庚戌,无疾而终。身无长物,友人醵钱以殓。有遗命葬于原隐之丁斗垄。

    外史曰:“人臣称委质故主,回面而改向,非忠也。激愤而殉,以明节也。义卫志,智卫身,托农圃之弃迹,下可见故主,无辱先人。若余若水者足矣。然其节概为人所难及者,兄死止水,弟不渡河。一死于十五年之前,一死于十五年之后,俱不失为赵氏忠臣。而安心农圃,扼腕终身。呜呼若水!可以为难矣!”

    【校】

    〔一〕大清 文粃无“大”。

    〔二〕床 文粃作“状”。

    【评】

    “身无长物”二句:予选古今诗,得先生作,真能照耀两间,与日月争光。

    传中字字实录,亦字字为先生写真,读之而先生之风泠泠袭人也。

    鲁云谷传

    会稽 宝祐桥南,有小小药肆,则吾友云谷悬壶地也。肆后精舍半间,虚窗晶沁,绿树浓阴,时花稠杂。窗下短墙,列盆池小景,木石点缀,笔笔皆云林、大痴。墙外草本奇葩,绣错如锦。云谷深于茶理,禊水雪芽,事事精办。相知者日集试茶,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人病其烦,而云谷乐此不为疲也。

    术擅痈疽,更专痘疹,然皆以聪明用事。医不经师,方不袭古,每以劫剂臆见起死回生。人终疑其游戏岐 黄,不尊不信。故凡患痘之家,非极险极逆,时医之所谢绝者,决不顾吾云谷也。然云谷亦诊视灵敏,可救则救,不可救则望之却走,未尝依回盼睐,受人一钱。

    性极好洁,负米颠之癖。恨烟,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洟秽地,闻喀痰声,索之不得,几学倪迂,欲将梧桐斫尽。故非解人韵士,不得与之久交。自小多艺,凡羌笛胡琴,凤笙班管,无不精妙,而尤喜以洞箫和人度曲。向与李玉成竹肉相得,后惟王公端与之合调,余皆非其敌手也。其密友惟陆癯庵、金尔和与余三人,非大风雨,非至不得已事,必日至其家,啜茗焚香,剧谈谑笑,十三年于此。

    今年庚戌三月之晦,与癯庵饮谢纬止家,及散,犹畚土移花,夜则与范成之剪烛谈心,二鼓方寝。次日呼之不起,排阘而入,则遗蜕在床矣。余与尔和闻之惊诧,仓皇走视,痴植立,惝恍久之。谓生死大事,迅速若此,真如梦幻。痛悼不已,归坐山斋,忆其生平,遂为作传。夜静灯昏,觉有云谷在吾笔端,踽踽欲动。

    张子曰:“云谷居心高旷,凡炎凉势利,举不足以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至其结交良友,直是性生,非由矫强。数月前有客在座,命苍头取其所藏雪水煮茶,而大为室人所谪。云谷大怒,经旬不与交语。谓余弟道子曰〔一〕:‘某以朋友为性命,乃欲绝我朋友,不若去此蠢妇!’只此一语,具见侠肠,是岂不读书不晓文墨之人,而能道此也哉?”

    【校】

    〔一〕道子 原作“道之”,误,据文粃改。

    【评】

    笔笔皆云林、大痴。云谷,吾亦识之,此非谀词。

    王谑庵先生传

    山阴 王谑庵先生,名思任,字季重。年十三,即从漏衡岳先生馆于檇李 黄葵阳宫庶家。先生落笔灵异,葵阳公喜而斧藻之,学业日进。万历甲午,以弱冠举于乡,乙未成进士。房书出,一时纸贵洛阳,士林学究以至村塾顽童,无不口诵先生之文。及幼小题,直与钱鹤滩、汤海若争坐位焉。

    先生初县令,意轻五斗,儿视督邮,偃蹇宦途,三仕三黜。自二十一释褐,七十二考终,通籍五十年,三为县令,一为司李,一为教授,两为臬幕,三为主政,一为备兵使者,直至监国,始简宫詹,晋秩少宗伯,而国事又不可问矣。五十年内,强半林居,乃遂沉湎曲糵,放浪山水,且以暇日,闭户读书。自庚戌游天台、雁宕,另出手眼,乃作游唤。见者谓其笔悍而胆怒,眼俊而舌尖,恣意描摩,尽情刻画,文誉鹊起。盖先生聪明绝世,出言灵巧,与人谐谑,矢口放言,略无忌惮。

    川 黔总督蔡公 敬夫,先生同年友也,以先生闲住在家,思以帷幄屈先生,檄先生至。至之日,燕先生于滕王阁。时日落霞生,先生谓公曰:“王勃滕王阁序,不意今日乃复应之。”公问故,先生笑曰:“落霞与孤鹜齐飞,今日正当落霞;而年兄眇一目,孤目齐飞,殆为年兄道也。”公面赭及颈,先生知其意,襆被即行。

    人有咎先生谑者,其客陆德先叹曰:“公毋咎先生谑,先生之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用事。”昔在当涂,以一言而解两郡之厄者,不可谓不得谑之力也。中书程守训奏请开矿,与大珰邢隆同出京,意欲开采,从当涂起,难先生。守训逗留瓜州,而赚珰先至,且勒地方官行属吏礼,一邑骚动。先生曰:“无患。”驰至池黄,以绯袍投刺称眷生,珰怒诃,谓县官不素服。先生曰:“非也,俗礼吊则服素,公此来庆也,故不服素而服绯。”珰意稍解,复诘曰:“令刺称眷何也?”先生曰:“我固安阳状元婿也〔一〕,与公有瓜葛。”珰大笑,亦起更绯,揖先生坐上座,设饮极欢,因言及横山。先生曰:“横山为高皇帝 鼎湖龙首,樵苏且不敢,敢问开采乎?必须题请下部议方可。”珰曰:“如此利害,我竟入徽矣。”先生耳语曰:“公无轻言入徽也。徽人大无状,思甘心于公左右者甚众,我为公多备劲卒,以护公行。”珰大惊曰:“吾原不肯来,皆守训赚我。”先生曰:“徽人恨守训切骨,思磔其肉,而以骨饲狗,渠是以观望瓜州,而赚公先入虎穴也。”珰曰:“公言是,我即回京,以公言复命矣。”当涂、徽州得以安堵如故,皆先生一谑之力也。

    先生于癸丑、己未,两计两黜,一受创于李三才,再受创于彭端吾。人方耽耽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浪如常,不肯少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谑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虐毒益甚。

    甲申之变〔二〕,弘光蒙尘,马士英称皇太后制,逃奔至浙。先生以书诋之曰:“阁下文采风流,吾所景羡。当国破众散之际〔三〕,拥立新君,阁下辄骄气满腹,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门户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致令乘舆迁播,社稷丘墟。观此茫茫,谁任其咎?职为阁下计,无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尔相原。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枢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抢地,以召豪杰。今乃逍遥湖上,潦倒烟霞,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四〕,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此书出,触怒阁下,祸且不测,职愿引领以待。”书传,人大快之。

    北使渡江,人具牛酒,有邀先生出者。先生闭其门,大书曰“不降”。监国至越,请备顾问,仍以一席笑谈,遂致大位。江上兵散,屏迹山居。贝勒驻跸城中,先生誓不朝见,不薙发,不入城。偶感微疴,遂绝饮食。僵卧时,常掷身起,弩目握拳,涕洟鲠咽。临瞑,连呼“高皇帝”者三,闻者比之宗泽濒死,三呼“过河”焉。

    论曰:“谑庵先生既贵,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娅,待以举火者,数十余家,取给宦囊,大费供亿。人目以贪,所由来也。故外方人言王先生赚钱用似不好,而其所用钱极好〔五〕。故世之月旦先生者,无不称以孝友文章,盖此四字,惟先生当之,则有道碑铭,庶无愧色。若欲移署他人,寻遍越州,有乎无有也?”

    【校】

    〔一〕安阳 文粃作“安杨”。

    〔二〕甲申之变 文粃作“甲申国变”。

    〔三〕国破众散 文粃作“国破众疑”。

    〔四〕求奔 文粃作“来奔”。

    〔五〕极好 文粃作“却极好”。

    【评】

    “俗礼吊则服素”三句:踢杀猢狲弄杀鬼,谑庵有此手段。

    古人之能以谑用事者,惟东方曼倩与苏长公二人,一派机锋,纯出天趣,盖谑岂易言哉?陶庵以幻笔写谑庵,如东坡老 凤翔 东院观王摩诘画僧,残灯耿然,踽踽欲动,谑庵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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