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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文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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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黧瘦”十二句:为冂经,为月令,为草木志,而又能旁及黄山、泰山,总见广笔暇。

    “余谓有事补陀”六句:于烧香中又忽谈兵略,如吾宗子者随所到便有通悟,才士不足以尽之也。

    “世人顽钝”四句:聊为此辈解嘲,亦一快论,然亦知佛事中为贪淫薮也。

    孟夫子曰:“观于海者难为水。”识字田夫曰:“观于海者难为言。”则以有张子之志也。

    越山五佚记

    有小序

    越中山水,曹山、吼山为人所造,天不得而主也;怪山为地所徙,天不得而圉也;黄琢、蛾眉为人所匿,天不得而发也。张子志在补天,为作越山五佚,则造仍天造,徙仍天徙,匿仍天匿也。故张子之功,不在女娲氏下。

    曹山

    曹山,石宕也。凿石者数什百指,绝不作山水想。凿其坚者,瑕则置之;凿其整者,碎则置之;凿其厚者,薄则置之。日积月累,瑕者堕,则块然阜也;碎者裂,则岿然峰也;薄者穿,则砑然门也。由是坚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广厦出焉;厚者日磊,而危峦突焉。石则苔藓,土则薜荔,而蓊蔚兴焉;深则重渊,浅则滩濑,而舟楫通焉;低则楼台,高则亭榭,而画图萃焉。则是先之曹山,为人所废,而人不能终废之。后之曹山,为人所造,而人不能终造之。此其间有天焉,人所不能主,而天所不及料也。

    昔余大父游曹山,盛携声妓,石梁先生作山君檄,讨之曰:“尔以丝竹,污我山灵。”大父作檄答之,曰:“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石篑先生曰:“文人也,可撄其锋,不若自认。”遂以此四字磨崖勒之。

    吾想山为人所残,残其所不得不残,而残复为山;水为人所剩,剩其所不得不剩,而剩还为水。山水崛强,仍不失其故我。而试使此山于未凿之先,毫发不动,则亦村中一丘垤已耳,弃之道旁,人谁顾之?又使此山于既凿之后,铲削都尽,如诸山,形迹不存,与土等埒,弃之道傍,又谁顾之?则世有受摧残之苦,而反得摧残之力者,曹山是也。何也?世不知我,不如杀之,则世之摧残我者,犹知我者也。

    【评】

    小序:奇崛。

    “由是坚者日削”六句:剖得有源委。

    “山水崛强”二句:想穷天际,笔有余慨。

    吼山

    吼山云石,大者如芝,小者如菌,孤露孑立,意甚肤浅。陶氏书屋,则护以松竹,藏以曲径,则山浅而人为之幽深也。水宕水胜,而亭榭楼台,意全在水,一水之外,不留寸址,非以舟中看水,则以槛中看水。舣舟其下,则悄然骨惊,肃然神怖,顷返欲堕,不可久留。旱宕水不甚胜,而意不在水,多留隙地;以松放其山,而山反亲昵;以疏宕其水,而水反萦回。造屋者祗为丛林,不为山水,有厨庖而山水以厨庖妙,有回廊而山水以回廊妙,有层楼曲房而山水以层楼曲房妙。有长林可风,有空庭可月,夜壑孤灯,高岩拂水,自是仙界,决非人间。肯以一丸泥封其谷口,则窅然桃源,必无津逮者矣。

    余遭兵燹,三十年不至吼山。今岁携儿辈往游,至旱宕,见门径整戢,屋宇遹皇,于禅堂中见一老尼,鹤发鸡皮,意颇矜饬。余定睛视之,乃余渭阳舅母,陶兰亭先生之季媳也。先生在日,富且甲越中,今宅第已属其族人,万亩之产,不存尺土,而山斋寂寞,反以一弱媳留之,数十年来不易其姓,则弱媳之功为不小矣。

    昔李文饶平泉草木记:“以吾平泉一草一木与人者,非吾子孙也。”文饶去不多时,而张全义与其孙延古争醒酒石,而致杀其身,平泉胜地,亦遂鞠为茂草。文饶所属之言,问之谁氏?故古人住宅多舍为佛刹,如许玄度之能仁,王右军之戒珠,至今犹在。苏子瞻以吴道子四菩萨画板舍僧惟简曰:“若得此何以守之?”答曰〔一〕:“吾盟于佛,而以鬼守之。”人苟爱惜平泉,亦当赠以此法。

    【校】

    〔一〕答曰 文粃作“简曰”

    【评】

    “水宕水胜”七句:妙心体物。

    “以松放其山”四句:真善言山水者。

    怪山

    淛江山,飞来者二:虎林有飞来峰,来自天竺 灵鹫;越城有飞来山,来自琅琊 东武。然虎林有西天僧慧理识之,越城不闻有识之者。吴越春秋第记曰:“怪山者,东武海中山也,一夕飞至,居民怪之,故名怪山。”盖山既无人识之,而又言是东武海上山,此言殊属妄诞。

    余曰:“不然。想此山飞来,必其上尚有居室人民,述其来处,后人遂传有是名。”然考之水经注,又云:“越王 无疆为楚所伐,去琅琊山,东武人随居山下。远望此山其形似龟,故又有龟山之称。”又言:“越王 勾践筑怪游台于山上,以灼龟,又用以仰望天气,观天怪也。”信如其言,则龟山之称,以灼龟故名;怪山之称,以怪游故著;琅琊之称,又以琅琊之民相随居此,故有是号。前所言一夕飞来,不其荒唐甚乎?

    余又见古逸书,干宝所著“山亡”,谓夏桀无道,东武山一夕亡去,堕于会稽 山阴之西门外。此语似非无据。山阴县志又载怪山上有灵蟃井,蟃大如柱,祷之能致云雨,疑是东武海中带来异物。则山亡怪,飞来复怪,怪游台怪,观天怪尤怪,灵蟃怪,能致云雨更怪,总以其山怪,故无所不怪也。虎林 灵鹫峰,以其飞来,恐复飞去,故缘岩都勒佛像以镇压之。今怪山上尽构佛庐,又造浮图七级,想昔人亦是此意。

    【评】

    “此言殊属妄诞”:忽尔传信,又忽传疑,撷古今于毫端,文复怪怪。

    “余又见古逸书”:真是无书不读。

    “则山亡怪”八句:八句中连用“怪”字,极灵隽,又极变幻,古人惟庄子有之。

    黄琢山

    越城以外,万壑千岩,屈指难尽。城以内,其为山者八:一卧龙,二戒珠,三怪山,四白马,五彭山,六火珠,七鲍郎,八蛾眉。岂知华严寺后,尚有黄琢一山,则越城内之山,当增而为九。且黄琢大过蛾眉,而名又甚古,前人总计城中诸山,一目可了,乃复于鞋靸下失之,亦大异事。故向年陈海樵先生筑曲池,遂称第十山。让檐街 王氏宅右,亦有一土山,戏呼之十一山。他日,于旁坎得一石,有“第十一山”字,按题则宋 思陵笔也,事有奇合若此。余祖醉林老人,有“而今海上添三岛,不复城中问八山”之句。然第十山与第十一山皆土山,而黄琢则石山也。土山可增减,而石山不可澌灭,则越城九山,当是定案。今犹不入志书,是郡中一大缺典也。

    若余所叹息者,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温州 雁宕山,去永嘉不远。谢康乐素有山水之癖,入山搜剔,惟恐不深,而咫尺雁山,足迹不得一至,康乐有知,应抱终天之恨。云迷芒 砀,路塞桃源,此中殆有天意,其作合信有机缘,要不可以旦夕诡遇也。或曰:“桑钦作水经,宙合之水,无不递及,而犹不及补陀,山水故有难尽〔一〕。”余曰:“补陀实在海外,黄琢近在城市,何可取以解嘲?”

    【校】

    〔一〕故有文粃作“故自”。

    【评】

    “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三句:览此文,吾不为诸山慨,而深为吾辈慨也。抱出世之才,质肖五岳,竟老荒榛衰草中,可胜道哉!

    “桑钦作水经”五句:言之感慨,吾辈不堪多读。

    蛾眉山

    蛾眉为八山之一,然实不见山。越之人恒取蛾眉 土谷祠几下一块顽石,以足八山之数。余初疑曰:“一块顽石,可以名山,则城中顽石多矣,何以山此而不山彼也?”

    天启五年,姑苏 周孔嘉僦居于轩亭之北,余每至其家,剧谈竟日。一日,至其屋后厨庖之下,有石壁丈余,苍蒨逼人。余曰:“此鼎彝青绿,真三代法物也,何以屈居于此?”问其邻老,邻老曰:“此蛾眉山麓也。山高丈余,阔三丈,长数十丈,南至轩亭,北至香橼衕。石皆劈斧皴法,望之如蛾眉一弯,横黛拖青,浑身空翠。”余以梯踞屋脊上,栉比观之,得其约略形似。又向左右邻缘墙摸索,皆从鸡栖、豚栅、灶突、溷厕之下,得其寸趾尺麓,便大叫称快。量其长短阔狭,与邻老所言不爽。余遂妄想,安得一日尽伐其墙垣,尽撤其庐舍,使此山岿然孤露,亦宇宙间一大快事。至二十年后,陵谷变迁,遭兵遭火,外屋燔尽,而缘墙一带,仍得无恙。则是天意欲终秘此山,勿使人见。奇峦怪石,翠藓苍苔,徒与马浡牛溲两相污秽,惜哉已矣!此柳河东之所以赋囚山也。

    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所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一〕,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此哉!虽然,干宝记山亡,桑钦志石走,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东武 怪山,有例可援。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

    【校】

    〔一〕坐落人烟凑集之中 文粃作“没匿庐厕参错中”。

    【评】

    “余以梯踞屋脊上”三句:苦心遴选,发幽拔滞。

    “又向左右邻缘墙摸索”四句:有知己必如此乃称怜才也。

    “干宝记山亡”九句:一下笔便有许多风韵,许多感慨,可想作者笔力。

    总评:读五记,张子全副身分已窥一斑,自是鳌弄笔海,虎撄词场。

    西施山书舍记

    凡天下名山古迹,影响者什三,附会者什七。后之品题者,亦只宜以淡远取之。

    如土城以西施得名,佳人姓氏,偶落兹土。乃造园者一肚皮学问故典,无处着落,扁额如“响屧廊”、“脂粉塘”之类,门帖如“沼吴”、“伯越”、“锦帆”、“苎罗”等语〔一〕,将西施、范大夫句句配合,字字黏撚,见者无不哕噫欲呕。我西子绝代佳人,如此刻划,真村庄农妇之不若矣。且考越绝书、吴越春秋所载土城事,并称越王 勾践筑舞台于土城山,以教西施、郑旦,用以献吴。又曰:“恐女朴鄙,故令近大道。”夫台曰“舞台”,城曰“土城”,道曰“大道”,必其上平夷宽展,可容其长袖周旋〔二〕,方为歌舞善地。今乃遍步山上,石皆波涌浪蹴,龈龈腭腭,行立坐卧,皆不快意,何况歌舞?盖山水之间,有以石胜者,曰岩、曰峦,有以土胜者,曰阜、曰垤。后之造园者,见山脚有石,加意搜剔,未免伤筋动骨,遂露出一片顽皮,是则好事者之过也。

    美人浴起,脱巾露髻故妙,而冠笄贴钿,亦未始不妙。余欲辇土仍铺石上,使为平台,不失当年故态,而悉去其扁额、门帖,止留“商山”二字。是犹西子蒙不洁,用水涤之,必洗尽其脂粉膏腻,而西子之本来面目皎然自出矣。袁石公昔游此山,盘桓数日始去。后陶文简作书调之曰:“记昔年与石公宿几夜娇歌艳舞之山。”石公笑曰:“此语须注明,勿累弟他日谥‘文恪公’不得也〔三〕。”石公虽谑,亦可以扫尽从前一切西施厌语。

    【校】

    〔一〕伯越 文粃作“霸越”。

    〔一〕周旋 文粃作“胡旋”。

    〔三〕“此语须注明”二句:袁宏道解脱集 西施山作“此诗当注明,不然累尔他时谥‘文恪公’不得也”。

    【评】

    疏疏落落,自然大家。涉山川必具心目,落笔方得惊人。张子远人也,故能独立山川之上。

    快园记

    快园为御史大夫五云 韩公别业,有剪韭亭,载郡志,此则其遗址也。诸公旦先生为韩氏倩,改为精舍,读书其中,妇翁曰“快婿也”,因以名园。

    园在龙山后麓,山既尾掉,是背弗痴,水复肠回,是腹勿阏。屋如手卷,段段选胜,开门见山,开牖见水。前有园地,皆沃壤高畦,多植果木。公旦在日,笋橘梅杏,梨楂菘蓏,闭门成市。池广十亩,豢鱼鱼肥。有桑百株,桃李数十树,收其直,日可得耘老一叉钱。春时煮箨龙以解馋,培木奴以佐绢,相时度地,井井有条。

    余幼时随大父常至其地,见前山一带,有古松百余颗,蜿蜒离奇,极松态之变。下有角鹿、麀鹿百余头〔一〕,盘礴倚徙。朝曦夕照,树底掩映,其色玄黄,是小李将军金碧山水一幅大横披活寿意。园以外,万竹参天,面俱失绿;园以内,松径桂丛,密不通雨。亭前小池,种青莲极茂,缘木芙蓉〔二〕,红白间之。秋色如黄葵、秋海棠、僧鞋菊、雁来红、剪秋纱之类,铺列如锦。渡桥而北,重房密室,水阁凉亭。所陈设者,皆周鼎商彝,法书名画,事事精辨〔三〕,如入琅嬛福地,痴龙护门,人迹罕到。大父称之谓“别有天地非人间也”。

    及今陵谷变迁,先生蜕去未久,子孙零落,为余所僦居者,二十四年于此,败屋残垣,稍为补葺,从前景物,十去八九,平泉木石,亦止可仅存其意也已矣。余尝谑友人陆德先曰:“昔人有言,孔子何阙,乃居阙里。兄极臭,而住香桥;弟极苦,而住快园。世间事,名不副实,大率类此。”闻者为之喷饭。

    【校】

    〔一〕麀鹿 文粃作“麋鹿”。

    〔二〕缘木芙蓉 文粃作“缘岸木芙蓉”。

    〔三〕精辨 文粃作“精辦”。

    【评】

    “快园为御史大夫”四句:只开一句便有无数断垣颓榭累累笔端,后来陵谷变迁一段,为作传注耳。古文手正须于此等处着眼,便能言简旨远,绝去堆积。

    繁华处极力描写,说到凄凉,只用少许,令人惨然不乐,亦怛然生悟。

    兴复大能仁寺因果记

    晋丞相许玄度,舍住宅为大能仁寺,千二百六十四年,并无变故。

    嘉靖丙辰,胡总制豪夺为吕相国花园,匠石数千,仓皇入寺,天宫化城,金身宝相,顷刻间尽成齑粉〔一〕。住僧无漏,目击其惨,抱佛长号,忿恨自经。临死谓其徒曰:“五十年后,我必复此寺,我来有奇兆,以门前古槐再生为验。”邻居少年,共闻其语。造园之后,伽蓝显圣,常变为大蟒出现。主人震恐,乃造无量庵于城西墙下,以为本寺伽蓝香火。万历甲辰,刚五十年矣,门前大槐半株枯死者,果然复活。是年,我大父雨若公典吕氏园,住邻少年有存者,皆七十余矣,见大父诧异曰:“庞眉赭鼻,何其似无漏和尚也!”大父进卧房,有雌雄文雉携五雏从床上飞出,携两鹿往,开樊有三鹿。邻老复诧异,谓“无漏和尚言有奇兆,其在此乎?”于是相传大父为无漏后身。大父闻之,骂曰:“许玄度舍为寺〔二〕,方得我心。何物老秃,恋恋此刹,竟以身殉。我恨不得一棒打杀此秃,料与狗吃,乃谓我是其后身耶?”大父既生退悔,而吕氏闻老僧言深恶之,遂归大父直,乃塑吕文安、葵阳、姜山三先生像,誓以永守。

    又迟三十六年,祁德公以三千金复此寺,吕氏子孙实共成之。而主其事者,又为无量大巧师〔三〕,名与庵名适相符合,应是伽蓝化身,以了此一段因果。而吾大父后乃大悔,晚年造无漏庵于砎园,请湛老和尚摩顶受记,而仍其号曰无漏居士。

    【校】

    〔一〕齑粉 文粃作“瓦砾”。

    〔二〕舍为寺 文粃作“舍宅为寺”。

    〔三〕无量大巧师 文粃无“巧”字。

    【评】

    记得生动,别趣横生。

    启

    贺鲁国主册封启

    伏以苍龙乘令,千秋庆世及之贤;凫绎增荣,三鲁荷维新之辟〔一〕。护卫全凭夫宗国,昌期政值于中兴。尧分天下为十二支,衡、嵩、恒、华,长子出震,自以东岳为尊〔二〕;周封同姓为五十国,郑、卫、燕、韩,兄弟同宗,必以鲁邦为重。庆归宗社,喜溢臣邻。恭逢鲁王殿下,瑶牒奇英,天潢领袖。郊分海 岱,司青帝以乘权;国应奎、娄,璇玑衡以永历〔三〕。卫武作戒,处藩邑而预知周、召之能;河间好书,在郡邸而遂精邹鲁之学。桐封素着,庙廊久重珪璋;宝册初颁,朝野快瞻纶。周家有圣瑞,由泰伯、仲雍以至季历,使古豳之世业,递及于昌;汉室重藩封,举寿张、阳、橐以益东平,罄宗邸之隆施,无过于宪。丕应纯嘏〔四〕,茂对遐休〔五〕。允怀德以维宁,信为善而最乐。

    某媿非乔木,实为世臣;爰食土毛,应居编户。先臣某追随花萼,曾设穆生之醴;献赋兔园,尚识邹阳之裾。旧堂贺燕,欣逢宝殿之鼎新;故苑鸣蛙,喜见藩垣之巩固。伏愿黄河如带,泰山如砺,同心只欲尊周;大宗维翰,大邦维屏,眉寿自能保鲁。德业隆而凤仪东土,仁声著而麟至西郊矣。临启不胜欢舞颂祝之至。

    【校】

    〔一〕辟 文粃作“主”。

    〔二〕东岳为尊 文粃作“东岱称尊”。

    〔三〕璇 文粃作“旋”。

    〔四〕丕应 文粃作“丕膺”。

    〔五〕遐休 文粃作“遐庥”。

    【评】

    气格宏远,不特骈俪为工。

    迎一金和尚启

    九里山 表胜庵成,迎一金和尚还山住持者。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室〔一〕,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对回师却逢西向〔二〕。去无作相,住亦随缘。

    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相彼弥空之云〔三〕,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了住山之因缘〔四〕,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一片石政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净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

    【校】

    〔一〕石室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石塔”。

    〔二〕对回师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万回师”。

    〔三〕相彼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想彼”。

    〔四〕因缘 陶庵梦忆 表胜庵作“夙因”。

    【评】

    “譬之孤天之鹤”四句:四六中能譬方,见灵奇。

    清远。

    丝社小启

    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于今不绝〔一〕。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盘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移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政须类聚。偕我同志,爰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因以鼓吹清音〔二〕;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既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抑按盘桓,敢谓倦生于古乐。共联同调之友声〔三〕,用振丝坛之盛举。

    【校】

    〔一〕于今 陶庵梦忆 丝社作“千年”。

    〔二〕因以 陶庵梦忆 丝社作“用以”。

    〔三〕共联 陶庵梦忆 丝社作“共怜”。

    【评】

    清谈妙致,种种引人。

    游山小启

    幸生胜地,鞋靸下饶有山川;喜作闲人,酒席间只谈风月。野航恰受,不逾两三;便榼随行,各携一二。僧上凫下,觞止茗生。谈笑杂以诙谐,陶写赖此丝竹。兴来即出,可趁樵风;日暮辄归,不因剡雪。愿邀同志,用续前游。

    凡游以一人司会,备小船、坐毡、茶点、盏箸、香炉、薪米之属。每人携一簋、一壶、二小菜。游无定所,出无常期,客无限数。过六人则分坐二舟;有大量,则自携多酿。约 日游 舟次 右启 某老先生有道 司会某具

    【评】

    “幸生胜地”四句:吟风弄月,自有“吾与点也”之意。

    逸致。

    疏

    龙山文帝祠募疏

    爰自云蒸霞蔚,岩壑自有文章;筿琨瑶,贡赋必须竹箭。岣嵝苔蚀,秦皇立山海之碑;宛委云封,夏后发箕畴之匮。是以上会稽,寻禹穴,太史公早储探奇之心;修禊事,会兰亭,王右军远寄斯文之慨。遂使梁间花字,取以锦绣山川;更有椽底竹音,用以鼓吹经传。代多名士,方信经纬之由人;上见神明,应念图书之有祖。

    则吾龙山 文帝祠者,左邻县治,尚无剪伐之虞;右并城隍,赖有金汤之固。揆文三百里,重天宝者尤重地灵;君子六千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追思吾先正,海涵地负,大放厥辞;佑启我后人,泽媚山辉,共章斯道。

    乃今沧桑既改,庙貌无存,钟簴旋移,榱题亦朽。何敢望僧寮佛刹,皆换新图;更不如里社村墟,尚存原庙。一城弃为枝指,如燕人之视越,漠不关心;八邑奉若缀旒,犹七国之尊周,仅存虚貌。近喜隍祠熣灿,忍见文庙颓?衣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自知羞涩难堪;食藜藿与食钟鼎者俱,尤觉逡循不敢。以故通郡而计,抡科第者,城市不及于乡村;为此画地以观,纡金紫者,东南常盛于西北。皆因文星薄蚀,半壁遂乏光华;斗柄阴霾,八越都无气色。

    修我墙屋〔一〕,曾子将反自武城;复我冠裳〔二〕,子贡预占于曲阜。期吾同志,岂遂无人;嗟我旧盟,尚亦有子。因诹二月,束牲载书,遂约端阳,庀材鸠众。风雨洊至,卧龙附以跃渊;星斗重明,文雉因之升鼎。山呼必应,殿上自响琳琅;草指先知,阶下必多桂杏。凡我同盟诸子,嗣此心灯夜聚,光分太乙之藜;笔蕊晨飞,采散文通之锦。冲天有气,非绣虎即属雕龙;掷地成声,是敲金还为戛玉。鹏搏九万,且将扶羊角而图南;骖牝三千,亦思随骥尾而空北。

    但愿鸡衁在口,盟不复寒;牛耳当盆,愿须再发。群策毕集,贺孱主之获中兴;众力可支,喜工师之得大木。果能精卫,衔来不择夫泥沙;真惜铜驼,到处先除其荆棘。扶衰起废,势足以倒拔九牛;继长增高,才可以添修五凤矣〔三〕。

    【校】

    〔一〕修我墙屋 文粃作“修补墙屋”。

    〔二〕复我冠裳 文粃作“颠倒衣裳”。

    〔三〕添修五凤矣 文粃下有“谨疏”。

    【评】

    “是以上会稽”十句:无句不雕琢,而斧凿之痕熔化殆尽。

    “山呼必应”四句:巧思雨集,隽句云来。

    所谓掷地作金石声者,此文是也。

    募造无主祠堂疏

    余读祭法,天子立七祀而有泰厉,诸侯立五祀而有公厉,大夫立三祀而有族厉。盖泰厉者,古帝王之无后者也;公厉、族厉者,古诸侯大夫之无后者也。古之帝王,古之诸侯大夫,其留心于无主之厉,不忍其烝尝中断而灵爽无依,设为坛,筑为宫室,熏蒿凄怆,以招魂魄,亦可谓仁之至,义之尽矣。余又尝考越郡祀典,清明、中元、十月朔〔一〕,有孤魂三祭。余曾阅其祭版,则西楚霸王为国殇之首。千古英豪,后裔沦没,非越郡孤魂一祭,则拔山盖世之雄,几几乎其为若敖氏之鬼矣。

    余感此意,乃命儿辈与诸同志〔二〕,择地于龙山之麓,创立无主一祠,奉祀古今之名公巨卿,及高人逸士。家势荒凉,子孙湮灭,如山阴 方干、唐钰、唐锜,诸暨 杨维祯,余姚 严光、虞翻,上虞 王充,新昌 支遁,嵊县 戴逵,其嫡系缥缈,皆当祀之祠中。即如近时之徐文长,胤嗣无存,韭麦罔荐,非藉数楹清秘,倘玉楼赋召,瑶池宴罢,则峦雉、琅嬛〔三〕,亦何所安其魂魄乎?况入而寝室,下而两庑,凡一切门户衰绝,家属流移,力不能供一主者,亦得比例陈情,寄之庑下。则此一举,非惟上体古帝王民胞物与之盛心,抑且下协士君子肉骨生死之美意,盖亦断断乎其不可缓者也。

    昔萧山 魏文靖公骥,每年除夜,肃衣冠立于大门之外,祝曰:“凡无主孤魂,今夕无处栖止者,都到骥家过岁。”堂皇则盛设牲醴以享之。元旦昧爽,复衣冠送出。萧人至今传为美谈。今日特建一祠,寒暑昼夜,得有栖迟,而郁垒、神荼,永无驱逐。则萧山除夕,不必暂为主人。凡我同志,幸助成之,勿使魏文靖公独为君子也。

    【校】

    〔一〕朔 文粃作“朝”。

    〔二〕乃命儿辈与诸同志 文粃作“乃命儿恭孙与虞咨岳诸兄”。

    〔三〕峦 原作“脔”,误,据文粃改。又,文集卷六义方颂:“方识顽仙,不宿峦雉。”

    【评】

    有庇世道之事,有庇世道之文。

    募修岳鄂王祠墓疏

    西湖固多祠庙,梵宫之外,其合于祭法者三:汉之前将军关帝,宋之岳鄂王 武穆,明之于少保 忠肃。帝君之崇祀既久,其轮奂巍峨,更新再造,代不乏人。于坟僻处山麓,子孙世守,钟簴不移,庙貌如故。独岳坟踞西湖闹地,水陆舟舆,游人杂沓。阅壁图者刻画宪 云,展墓道者掷击桧 卨,众怒之下,铁难保首,木亦剖心。昔人卜葬鄂王于游观之地,歌舞之场,使朝簪瞻礼,士女嬉游,每于笙歌桃柳之中,说及庐墓涅肤之事。乾坤正气,世道所关,历代帝王,立祠致祭,俎豆千秋,旌忠旌孝,俾为万世臣子楷模,盖已历五百一十四年于此矣。日久倾圮,游人嗟叹。

    崇祯戊辰,拆毁逆珰魏忠贤生祠,议以木石修葺王墓,卜之王,王弗许,以此蹉跎,颓败益甚。后人观感,不无动念重修,然往往锐意兴造,而力辍半途者有之,猛思合,而功亏一篑者有之。余谓天下凡事必须量力为之,其进锐者其退速,其愿奢者其就小。不能如田单一日下齐七十余城,止须学范雎远交近攻之法,得尺则尺,得寸则寸,如燕窠衔泥,如鹊巢集木,循序渐进,以致落成。盖众擎易举,独力难支,与其修而未完,不若不修之为愈也。故古之善举事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柢。诚有发愿营缮者,必先葺后楹〔一〕,次及坟茔,次及大殿,次及墙壁,次及戟门。凡修一处,务责完工,既遇矢心,还期竭力。为作募疏,令庙祝赍捧,以俟檀那。且告之曰:尔观鄂王,宝殿虽圮〔二〕,决不肯用魏忠贤一木一石,其灵爽若是。故凡修祠修墓,必欲得正人君子以董其役。且窥王意,即布金大地之人,苟非居心诚洁,立意坚凝,亦不肯轻受毫末。尔第随缘募化,若有贤士大夫解囊乐助,自为王所式凭。而下及编氓,即村农野叟,妇女儿童,瞻拜宫墙,起敬起畏,木材瓦甓,施及锱铢,则亦王所欣受也。董太史曰:“视王弃取,以占人品。”不信然哉?

    【校】

    〔一〕先葺后楹 文粃下有“次及两庑”。

    〔二〕宝殿 文粃作“宫殿”。

    【评】

    疏中入岳鄂王不受逆珰生祠一木一石,正气巍峨,威灵赫奕,不特为岳鄂王生色,而且为修祠人生色,笔能置人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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