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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打了起来。包国维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朴拼命,庞锡尔也帮着打。江朴一倒,他俩的拳头就没命地捶下去。许多人一跑来,江朴可已经昏了过去,嘴里流着血。身上有许多伤:青的。校医说很危险,立刻用汽车把江朴送到医院里,一面打电话告诉江朴的家长。
“这位是江朴的家长,”训育主任指指那位小伙子。
江朴的家长要向法院起诉,可是校长劝他和平解决。于是
“于是乎提出三个条件,”训育主任用手指数着,“第一个是:要开除行凶的人。其次呢:江朴的医药费要包国维和庞锡尔担负,末了一个是:江朴倘有不测,他是要法律解决的。”
训育主任在这里停了会儿。
老包眼睛跟前发了一阵黑,耳朵里嗡的响了起来。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谓开除行凶的人,郭纯可没开除:要是开除了郭纯,郭纯的父亲得跟校长下不去。
打算记两大过两小过,可是体育主任反对,结果就记了一个大过。
不过训育主任没跟老包谈这些,他只说到钱的事。
“庞锡尔已经交来了五十块钱————预备给江朴做医药费:以后不够再交来。现在请你来也是这件事,请你先交几个钱,请你……”
“什么?”
“请你先交几个钱,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的舌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着:
“我的钱……我的钱……”
许多人都静静地瞧着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过来似的,瞧瞧所有的脸子。他要起来又坐下去,接着又颤着站起来。他紧瞧着训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扑,没命地拖着训育主任的膀子,嘎着嗓子叫:
“包国维开除了!包国维开除了!……还要钱!还要钱!我哪里去找钱呢!我……我我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我们包国维……”
几个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着。他没命地喘着气,两只抖索着的手抓着拳,一会儿又放开。嘴张得大大的,一个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脑袋微微地动着,他瞧见别人的脑袋也都在这么动着。他觉得有个什么重东西在他身上滚着。他眼泪忽然线似地滚了下来,他赶紧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长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预备怎么办呢?……流眼泪有什么用。医药费总是要拿出来的。”
老包抽着声音:
“我没有钱,我没有……我欠债……我……我们包国维开除了。……”
“你没钱————可以去找保证人。保证人呢,他为什么没有来?”
“他到上海去了。”
“哼,”校长皱皱眉。“这么瞎填保证书!————凭这点就可以依法起诉!”
“先生,先生,”老包站起来向校长作揖,可是站不稳又坐倒在椅子上。“我实在————我实在————钱慢点交罢。”
“那也行,那么你去找个铺保。”
“我去找。”
“我们派个职员跟你去,宓先生,”翘翘下巴,一位先生就赶快带上帽子起身。校长点点头,“好,把包国维领走罢。”
可是老包到了门口又打转,他扑下去跪在校长跟前,眼里象流水似的:
“先生,先生,为什么要开除包……包……叫他到哪里去呢,他是……他……不要开除他罢,不要开除他罢。……先生,先生,做做好事,不要……不要……”
“那————那是办不到的。”
“先生,先生!……”
这件事可说不回去的。老包给拉起来走了两步,他又记起了学费。
“学费还我么,学费?”
学费照例不还。二十块钱制服费呢?制服已经在做着,不能还。其余那些杂费什么的几块钱是该退还的,可是得扣着做江朴的医药费。
老包走了出来:门外面瞧热闹的学生们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后面紧跟着几个人:陈三癞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国维。
“戴老七做做好事,给我做个铺保罢。”
“嗳,你想想。陈三这二十块我做了保,现在还没下台哩。我再也不干这呆事了。”
往哪里找铺保?他出了大门就愣了会儿,他身子摇摇的要倒下去。可是陈三癞子硬是铁似的声音又刺了过来:
“喂,到底怎样?我不能跟你尽走呀!”
包国维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裤袋里,齐脑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摆一摆的。发亮的皮鞋在人行路上响着,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国维搂起来:爷儿俩得抱着哭着————哭他们自己的运气不好。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国维,可是包国维走远了。街上许多的皮鞋响,辨不出哪是包国维的。前面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地发亮:不知道是包国维的头发,还是什么玻璃东西。
“包国维!……包……包……”
陈三癞子拼命揪了他一把:
“喂,喂,到底怎样!要是吃起官司来……”
那位宓先生揩揩额头,烦躁地说:
“你的铺保在哪里呀,我难道尽这样跟你跑,跟你……”
老包忽然瞧见许多黑东西在滚着,地呀天的都打起旋来,他自己的身子一会儿飘上了天,一会儿钻到了地底里。他嘴唇念经似地动着,嘴巴成了白色。
“包国维开除了,开除……开除……赔钱……”
他脑袋摇摇的,身子跟着脑袋的方向————退了几步。他背撞到了墙上:腿子一软,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