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十——先缴三十一块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时候再——再……现在——现在实在是——实在是一一现在——现在钱不够嘛。我实在是……”
“又来了,喷!”
先生表示“这真说不清”似地掉过脸去,过会又转过来:
“制服费是要先缴的:这是学校里的规矩,规矩,懂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各种费用都要一次缴齐,缴到市民银行里。通学生一共是五十一块五。过了明天上午不缴就除名。懂不懂,懂不懂,听懂了没有!”
“先生,不过——不过……”
“嗨,要命!我的话你懂了没有,懂了没有尽说尽说有什么好处!真缠不明白!……让你一个人去说罢!”
先生一站起来就走,出了那边的房门,接着那扇门很响地一关——匐!墙也给震动了一下。那只挂钟就轻轻地“锵郎”一声。
给丢在屋子里的这个还想等人出来:一个人在栏杆边呆了十几分钟才走。
“呃,呃,唔。”
老包嗓子里响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他仿佛觉得有一桩大祸要到来似的,可是没想到可怕。无论什么天大的事,那个困难时辰总会度过去的。他只一步步踏在人行路上,他几乎忘了他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也忘了会有一件什么祸事。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呀手的都在打颤。可是走得并不吃力:那双穿着湿渌渌的破棉鞋的脚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瞧不见路上的人,要是有人撞着他,他就斜退两步。
街上有些汽车的喇叭叫,小贩子的大声嚷,都逗得他非常烦躁。
太阳打云的隙缝里露出了脸,横在他脚右边的影子折了一半在墙上。走呀走的那影子忽然缩短起来移到了他后面:他转了弯。
对面有三个小伙子走过来,一面嘻嘻哈哈谈着。
老包喊了起来:
“包国维!”
他喊起他儿子来也是照着学堂里的规矩——连名带姓喊的。
包国维跟两个同学一块走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打这里掏出什么红红绿绿的东西往嘴里送。那几个走起路来都是一样的姿势——齐脑袋到胸脯都是向前一摆一摆的。
“包国维!”
几个小伙子吃一惊似地站住了。包国维马上把刚才的笑脸收回,换上一副皱眉毛。他只回过半张脸来,把黑眼珠溜到了眼角上瞧着他的老子。
老包想把先前遇到的事告诉儿子,可是那些话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里吐不出。他只不顺嘴地问:
“你今天——你今天——你什么时候回家?”
儿子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鼻孔里响了一声。
“高兴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家里摆酒席等着我么!……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哩。这么一句话!”
掉转脸去瞧一下:两个同学走了两丈多远。包国维马上就用了跑长距离的姿势跑了上去。
“郭纯,郭纯,”他笑着用手攀到那个郭纯肩上。“刚才你还没说出来——孙桂云为什么……”
“刚才那老头儿是谁?”
“呃,不相干。”
他回头瞧一瞧:他老子的背影渐渐往后面移去,他感到轻松起来,放心地谈着。
“孙桂云放弃了短距离,总有点可惜,是吧。龚德铭你说是不是?”
叫做龚德铭的那个,只从郭纯拿着的纸袋里掏出一块东西来送进嘴里,没第二张嘴来答话。
他们转进了一条小胡同。
包国维两手插在裤袋里,谈到了孙桂云的篮球,接着又扯到了他们自己的篮球。他叹了口气,他觉得上次全市的篮球锦标赛,他们输给飞虎队可真输得伤心。他说得怪起劲的,眉毛扬得似乎要打眼睛上飞出去。
“我们喜马拉雅山队一定要争口气:郭纯,你要叫队员大家都……”
郭纯是他们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
“你单是嘴里会说,”龚德铭用时撞了包国维一下。
“哦,哪里!……我进步多了。是吧,我进步多了。郭纯,你说是不是。”
“唔,”郭纯鼻孔里应了一声,就哼起小调子来。
包国维象得了锦标,全身烫烫的。他想起了许多要说的话,忍不住迸出来:
“我这学期可以参加比赛了吧,我是……”
“那不要急。”
“怎么?”
“你投篮还不准。”
“不过我——我是——不过我pass还pa′得好……”
“pa′得好!”龚德铭叫了起来。“前天我pass那个球给你,你还接不住。你还要……”
“喂,嘘,”郭纯压小着嗓子。
对面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
他们三个马上排得紧紧的,用着兵式操的步子。他们摆这种阵势可比什么都老练。他们想叫她们通不过:那两个女学生低着头让开,挨着墙走,他们也就挤到墙边去。
包国维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线:
“喷,喷,头发烫得多漂亮!”
她俩又让开,想挨着对面墙边走,可是他们又挤到对面去。郭纯溜尖着嗓子说:
“你们让我走哇。”
“你们让我走哇。”包国维象唱双簧似地也学了一句,对郭纯伸一伸舌子。
两个女学生脸通红,脑袋更低,仿佛要把头钻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郭纯对包国维撅撅嘴,翘翘下巴。
要是包国维在往日——遇见个把女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他顶多是瞧瞧,大声地说这个屁股真大,那个眼睛长得俏,如此而已。这回可不同。郭纯的意思很明白:他叫他包国维显点本事看看。郭纯干么不叫龚德铭——只叫他包国维去那个呢?
包国维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他象个英雄似的——伸手在一个女学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女学生叫着。郭纯他们就大笑起来。
“包国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