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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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我母亲做的癌痛项目，第一个患者是禹学钧。”

    “所以那个女人能给你温情？“禹明讽刺地笑了笑，“不爱妻子了，你明明可以正常结束婚姻关系，为什么要背叛、欺骗、算计。现在发现这个货色不对劲了，所以才带病回国。”

    舒秦目瞪口呆看着睡衣，老半天才嗔道：“神经。”

    她给他发微信。

    眼看躲不过去了，混乱中瞅准机会抬脚踹他：“我告诉你啊，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许不按时吃饭。”

    “行吧，都你说了算。”

    “别一厢情愿了。”禹明猛地打断这句话，“这些年我唯一庆幸的就是我从里到外都像我妈，我哪儿都不像你禹学钧。”

    结果失望了，尽管William在美国积极推进这件事，禹明的课题还是没能入选。

    禹明拧开瓶盖喝一口冰水：“问过，怎么了？”

    房间涌动着暗流，任谁都听得出禹明的意思，要想往下沟通，禹学钧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那个女人走，要么禹学钧和那个女人一起走。

    然后按照原定计划，她斟酌措辞给医院的麻醉中心主任Peter发邮件。

    这句话是杀手锏，基本百试百灵，舒秦满意地瞥瞥他背影，抬头打量眼前这幢建筑物：“我要利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在Peter的指导下狂练食道管超声技术。”

    禹明关上门，抱着舒秦径直进了屋，将她放倒在床上，一边脱外套一边说：“给你咬，想咬哪就咬哪。”

    舒秦听到自己牙咬得硌格作响，一下子跳到他身上：“有你这样的人吗，哎呀我去，太气人了，咬死你算了。”

    两人沉默到了楼下，路过济仁的那座标志性的雕塑时，禹明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辨认上面的医生宣言，怎么都走不动了，拉着舒秦坐到台阶上：“歇一会。”

    那女人慢慢缩回了手，因为她的贸然闯入，丈夫从语气到眼神都显得毫无温度，她恋恋不舍帮禹学钧盖了盖被子，直起了腰。

    舒秦怪不好意思地说：“就出去三个月，搞这么大阵仗，昨天我还跟禹明说千万别劳驾他二老。”

    禹明说：“九点二十，您和爸爸可能要早点出发。”

    禹明干脆起身走到舒秦身后：“要不这样，我当着你的面再复习一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禹明太阳穴突突直跳：“当年我妈为什么放弃抚养权？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怕她儿子没人照管，宁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耗死在国内。”

    “我不难过。”禹明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闭着眼睛吻了吻她，“相信命运吗。”

    这可是禹明的工作场所，她下意识攥紧禹明的手。

    她抵着他的脊背感受片刻，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好。”

    黄教授呜咽一声，扭头靠在顾主任肩上。顾飞宇傻了，嘴张了张，说不清是喜是忧。

    禹明淡定插话：“爸，这可真不用，舒秦就带信用卡就行，她们公寓离医院很近，出门叫uber和lyft也方便，带太多现金在身上反而不安全。”

    “……”

    走到禹明讲课的分会场，舒秦到走廊边的盥洗室整理妆容，出来时轮到某位专家上台讲课了，禹明在门厅里正跟罗主任和某位麻醉主编聊天，他们聊到了这次胸部麻醉的课题，也聊到了癌痛治疗相关进展。

    因为那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禹学钧的人生不像他自己想的那么完美。

    “第一项，每天按时吃饭，第二项，每天跟老婆视频半小时，第三项，每天到篮球场打半小时篮球。”

    顾飞宇为这事没少嘲笑禹明：“都多久的事了，你这醋王还能想起来找邹茂的麻烦。”

    顾飞宇看着茶几上的大红色请帖，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闷笑起来。

    她知道他这段时间很忙，“老年患者认知功能术中保护”的课题刚开头，济仁一院的疼痛病房正式成为全国性的疼痛治疗示范基地，不只禹明，全科上下都挺忙的。

    顾飞宇看看时间：“舒小妹，最近禹明天天在院里篮球场打篮球，那么多女研究生女博士路过看他，我就不信这小子心里没数，不过舒小妹你放心，有我帮你看着，出国这三个月，这小子骚不出什么夭蛾子。”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舒秦，她坐在长椅上，眼睛里的忧虑藏也藏不住。

    在禹学钧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吃亏”这两个字。当年可以算计第一任妻子，自然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对付第二任妻子。

    屋里人都愣了愣，扭头看他。

    “九月份你过生日，我让人给你寄了一份生日礼物。”他温和地说。

    舒秦窝在他怀里看册子上各会场安排，然后看到“超声引导下胸壁神经阻滞在乳腺外科术中的应用”。

    “不用带，我早就放好了。”

    “在你母亲的事情上，我的做法欠妥。”他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开口，“我对不起她，我现在身体欠佳，比起你母亲当年丝毫不差，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我希望你想清楚。我想如果你母亲还在世上，她不会愿意看到这种情形，你母亲也是医生，如果你连慈悲和谅解都做不到，有违你母亲临终的教导。”

    上至科教科医务科的吴主任柳科长，下至王南等师兄弟，他一个都没落下。

    僵持了半小时，舒秦当然不肯收。好说歹说，禹明才打消舒连海塞钱给女儿的念头，秦宇娟放心不下，再次跟小俩口确认时间：“明早是九点半在机场集合对吧？”

    他们揣测一番得出结论，禹学钧大概是对第二任妻子起了疑心，所以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不动声色做筹划。由于表面上做得天衣无缝，禹太太亡羊补牢为时晚矣，纵然愤愤不平，也只能吃哑巴亏。

    她先自我介绍，说她是济仁来的交流生，目前已抵达N市，隔日早上想去医院拜访Peter，不知对方是否方便。

    而清平县那个简陋的疼痛病房也在基金会的资助下引入了相关癌痛治疗的设备，正式由雏形走向正轨。

    “咬咬咬，给你咬。”

    活动引来了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麻醉和疼痛专业医生，项目组借由学习班和床旁示教等方式展示了一系列癌痛治疗的新诊疗手段和思路。

    “是么。”禹明回头看他，满脸讽刺，“我妈走的时候只让我好好长大，没让我原谅你。”

    “真的。”

    舒秦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坐床边想了想，下意识点开浏览器查看明天ASA的具体会议安排，就在这时候，房外有人按门铃。

    “就是这第三项的时间是不是得改一改？”

    “不算，顶多算一小半。”她望着他的背影，心就像被轻风托住高高飞舞起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可我也没让你咬这么重。”

    他将这个女人的一切都看透了。

    这消息通过律师传到国内，别说禹明，连舒秦都不觉得惊讶。

    没像旁人所预估的那样冠以他母亲卢教授的名字，就是普普通通的无名氏基金会，只要符合条件的癌痛患者，都可以通过基金会减免费用。

    舒秦嘴角溢出笑意，迈步朝他走去，掌声倾泻而出，门厅里的一方灯光照在禹明的脸上。

    迎面有同事走来跟他打招呼，但是他耳朵仿佛被什么所隔绝，只能看到对方在说话，声音离他那么遥远。

    舒秦看着禹明，他看着她，这是他的妻子，从头到脚都让他骄傲。

    舒秦呼吸急促不敢松手,但她能感觉到,两个人相贴的地方,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消失了。

    “愿意跟自己和解就跟自己和解，愿意拧着就拧着，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拧着的你，爱上的也是拧着的你，怎么样我都爱你。”

    她心虚瞟他。

    门关上，围过来一些人，有罗主任，有院长，有william，还有病房里的同事。

    他的生活如此圆满，圆满到甚少想起异国的倔强儿子。

    门铃声，舒秦转头看着那扇门。

    禹明想了想，逻辑还挺顺，她那么重视仪式感，从求婚到结婚，所有手续都齐全，单落了蜜月是有点不像话。

    舒秦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禹学钧病了两年多，公司亏损很严重，财产不算多，手续却很繁琐，禹明回来后，在校方和院方的共同推动下，利用这笔遗产设立了济仁第一个“癌痛慈善基金”。

    “我也没存心瞒着你啊，科里早就出通知了，我还等着看你反应，结果你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这一走，两人足足有三个月见不了面。

    路过禹明时，她把身上的柔弱都收了起来，意味深长看一眼禹明。

    女人走了，律师喘着气离开，舒秦关上门退到外面，一步都不敢离开。

    “你不觉得你跟我在一起每天都像过蜜月吗。”至少他是这么觉得。

    毫无温度的一句话。禹学钧颓然倒回床上，为什么回来。

    惯于发号施令，最近却频频出现他无法掌控的局面。

    秦宇娟左看右看，实在塞不进去：“好了好了，那就带一个电饭煲，别的都不带了。”

    禹明眼眶蓦地发涩：“我妈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碰上了你。”

    “舒秦，就像我们当初说的，谁也别半路撇下谁。往后的人生，我们相扶相伴，风风雨雨，嫁给我好不好。”

    他挣扎着坐起，定定看着禹明，如今他除了手头的那点资产，所能抓住的，就是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年少时恨入骨髓，也曾走过极端，恨了这么多年，现在都到眼前来了。除了恶心愤恨，只剩下满心讥讽。

    “你这一走，我晚上少了大半个小时的运动时间，打篮球时间得延长到一个多小时，不然运动量不够。”

    其实底下售卖机有卖，但在还不太熟悉附近情况的前提下，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跟同学借了。

    “那你还不滚回家睡觉，跑我这来干嘛。”

    “我自己有研究生补贴，趁国庆节有时间，您拿着钱跟妈妈出去旅旅游，该干嘛干嘛。”

    舒秦脚步像被钉在地上，无法挪动。

    想起母亲临终时攥紧他手又松开的情形，禹明的心像被扎了一万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当年她走的时候还没有疼痛病房，到死都未接受过正规的癌痛治疗，就因为放心不下我，她活生生受了多少苦，我妈没生病的时候多漂亮，临终时瘦成了枯骨。”

    “怎么不可能，怎么不会？”

    他不愿想起那个幽暗的病房，不愿记起憔悴到不成人形的前妻，更不愿回忆儿子当年痛斥他的那些话。

    舒秦去开门，手机响了。

    舒秦使劲踩住他脚背。

    听顾飞宇这么一说，舒秦边吃水果边笑咪|咪点头。

    “我不是你自我救赎的筹码，当初既然抛弃了我们母子，就别再想拿血缘关系绑架我。”

    禹明盯着禹学钧,点点头没做其他动作。

    咬着咬着就变了味，两人呼吸交缠，他在她身上挥汗如雨，攀登的途中不小心低头看她，她目光如水，借由熹微的晨光微喘望着他，这一瞬间，他胸膛里某个地方悸动不已。从里到外，他和她每一个地方都那么契合。

    “疼。不行，我必须咬回来。”他压住她，埋头在她颈窝，恶狠狠咬了半天，连最轻的牙印都没留下。

    “怎么打人啊。”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当初禹明一拿到她的机票就把她的航班和落地时间都研究透了，绝不可能这么久不联系她。

    多年来他站在人生巅峰，娇妻陪伴，小儿子承欢膝下，他在自己的帝国里挥斥方遒。

    死后无他，唯有遗产比例问题引来了业内的小范围讨论，熟悉禹学钧公司运营情况的人都能看出禹学钧在财产上做了手脚。

    门打开，外面站着笑吟吟的戚曼：“舒秦，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舒秦胸口起伏，透过泪雾望着那枚戒指。

    舒秦掐掐自己，疼，所以不是做梦。

    舒秦心口一缩，跳起来去开门。

    舒秦放下手机，拉开背包拉链，才发现禹明在她钱包里放了一张信用卡和一叠美金。

    “我知道你到了很久了，我也刚到啊。”

    她当即回邮件给Peter，说荣幸之至，而且她最想去的是麻醉超声workshop。

    舒秦的爸妈正在做饭，两家第一次正式见面，又是新年，舒秦禹明半天不回来，害得他们心情忐忑。

    触及曾经的岁月，禹学钧心里空茫茫的。

    “我走这么长时间，你就不想我吗？”

    无论如何要把儿子留在身边，至于其他的，可以利用时间慢慢化解，活了这些年，他太清楚一件事，就是没有时间冲淡不了的东西。

    禹明倒是没说什么，这种国际年会本来就要求严苛，何况他资历尚浅，但舒秦知道他很失落，从济仁到基层，倾注了他那么多心血的课题，最后没能到这种国际盛会上交流经验，怎么都觉得可惜。

    “我妈走了以后我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收起你的惺惺作态。”

    秦宇娟：“袜子和保暖内衣总要带的吧。”

    “我妈在这个世界上活的年头不多，但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履行了当初对她的承诺，这些年没走歪，我好好长成了现在的我，然后我遇到了舒秦，更幸运的是，她也爱我。”

    她哪儿比得上母亲，她给母亲提鞋都不配。

    “有朝一日跟你一样，也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她挨着他坐下，涩然地想，要不是刚才亲眼目睹，她无法理解他这些年的心结有多重。

    Peter很快回了，说校方已经联系他了，但他明天要参加一年一度的美国麻醉年会（ASA），这两天都不在院内，但表示如果舒秦想去参观年会，他可以带她入场。

    “电饭煲也能现买。”

    舒秦：“……”

    禹明婚后在舒秦面前比以前低调多了，这回没嘲笑老婆好高骛远，只飞扬地笑了笑，攥紧她的手，在金灿灿的一抹曦色中，领着她进了殿堂。

    他的人生犹如靓丽墙漆一块块剥落，再不复表面风光。有时深夜惊醒，他茫然四顾，竟然感觉不到半丝温情。

    “这周不算在蜜月里。等我交流完回去，我们每周要看一场电影，每周去顾伯伯家和爸妈家吃顿饭。”

    禹明望着她的侧影，想起当初在年会上，为了他笔记上的一个小污点，她跑得满身大汗，脚上的泥浆不知不觉甩掉了，他迈步朝她走去，越走越快。

    “想啊，现在就有点想了。”

    他掌控着儿子在国内的所有动态，却不愿回来面对过往。过去和现在，被他清楚地割裂开来。

    脚步如同踏在泥泞中，心口堵着一万种情绪。踽踽独行了这么多年，禹学钧如今重病缠身，但他没觉得释然，只觉得空虚。

    “然后呢。”

    舒秦简直意外。

    “明天舒小妹就出发了，我不得过来跟她说一声吗。”顾飞宇翻身坐起，“舒小妹，明天我在科里上二十四小时班，就不送你了啊，不过我爸和我妈会到机场去。”

    禹明喘息未定，目光却落到她脸上,眼里依旧燃着两小簇火焰,但毁灭性的炽热不见了。

    禹明忙着搞事，满口答应：“保证每天都定时跟老婆汇报。”

    禹学钧目光一厉：“走！”

    这房间太冷，她是他身边唯一的热源。

    整个新年，禹明忙着两件事：筹备结婚，William的中美合作项目。

    Peter所在的Y大在心脏手术及心脏麻醉享有国际声誉，她这三个月的目标，就是争取在Y大尽量多学习心脏手术中的“食道管超声技术”。因为这既是她的博士课题，也是她接下来想要研究的方向。

    禹明开口了：“为什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