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Chapter 14 往事并不如烟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她下了决心,打点好行装,带了儿子,又一次开始流浪。

    这是属于他们的历史。

    上海有种点心叫生煎,丫头吃着生煎,就在想,为什么要叫生煎?难道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吗?

    孩子弥留的时候,张着小口,只微弱地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想爸——爸。”丫头陪了孩子整整两天,不吃也不睡,整个人几乎已经木掉了。一直到孩子没有了任何气息。她痴痴地望着孩子,俯下身抱起孩子,把脸贴在孩子冰冷的面孔上。

    江湖一出门,就被一阵寒风呛住,她咳嗽了两声,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可是,在另一面——

    亏得犯事的老鸨到底有些良心,证明了丫头的清白,可是警察还是把她当做盲流遣送回乡。

    江湖是在两天后,才从岳杉那里得知原来高屹去了香港,向香港律司商业罪案调查科自首,环宇金融和利都百货在两年多之前的内幕交易正式浮出水面。

    江湖还是在第二天动身去了香港,同岳杉约好碰面。

    洪蝶慢慢蹲在她的面前,“在日本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么伤心,这些磨难就把你打倒了,你是不是能站起来?如果是江旗胜,一定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丫头在胡思乱想,这今年轻人有个工厂,这个年轻人认识小荣,她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儿子,在这个凄冷世界里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洪蝶仰头,看了看玻璃墙外明媚的阳光。她被阳光刺到了眼睛,用手挡了一挡,转而看向杯中茶叶许久,才缓缓开口,“只有抓住你爸爸的命门,他才能就范;只有万力齐发,才能让他万劫不复。你爸爸很精明,事情已发生,他就来质问我,我也问了他这些年来折磨了我很久的问题。他全部都承认了,如何陷害了我爸爸,又如何陷害了我。所以我把你哥哥的照片拿给他看,告诉他,他可怜的儿子被车撞死了。他看到你哥哥的照片,整个人都懵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每天清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带着小女儿出门,到马路对面的小吃店吃早饭。早饭很丰盛,有白粥、油条,还有生煎。然后妻子留在家里做家务,小荣则用自行车载着女儿去幼儿园,然后自己去上班。他上班的地方就在丫头去过的那间工厂,门房里的老头叫他“江科长”。

    丫头开始还会啜泣,到后来就渐渐不会哭了,双眼空洞地瞪着乌黑的房顶,任人摆布。一直到早上,恶灵就会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岳杉拍抚着她的肩膀,就像对自己的小女儿那样,“岳阿姨走了太多的路,再回去只怕会胡思乱想的。只有往外走,才能开阔心胸。我一直怀念着和你爸爸一起创业的日子,我会一直怀念下去,这是我毕生的财富。”

    “我找的私家侦探把你在哈尔滨和漠河的行踪报绘我,我就去查了你查过的资料,比你查得更彻底。然后我瞒着我妈私下找婶婶谈了,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丫头只好点头。

    到了招待所里,小荣又出去买了一袋苹果,回来给丫头削了个苹果。丫头拿着苹果,小荣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气息温暖,让丫头把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她红着面孔,进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干净。

    江湖说:“他见到了你,然后——然后——你们就——”

    孩子们回家时,经过工厂厂区前的十字路口,有辆桑塔纳失控了一样冲过来,轧伤两个孩子。

    徐斯跨出一步,快速下了楼,也出了门。

    洪蝶颇为赞许地朝江湖笑了笑,“当然不能,要扳倒你爸爸哪有这么容易。多管齐下才能万无一失,也是老天要亡他。沈贵的项目用的承建商资质不够格和偷工减料是出名的,那块地土质疏松,本来要做绿地之用,而他们贪心造楼,此刻楼不倒,他日也会倒。楼倒得也正是这个时候。”

    江湖几乎是叫了出来,“那么,我爸爸——我爸爸为什么会突然心肌梗塞?”

    丫头爱看报纸,小县城的报纸上也写着“效率就是生命”这样的标语,成千上万的人涌向最南方的那个特区城市,仿佛那里就是新的希望和未来。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她捧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

    江湖终能憋住了这一口气,“所以,你告诉了我半段的故事,其实,其实你一开始就想把我爸爸的——的——恶贯满盈全部告诉我,是不是?你只告诉我一半,就好像给我喝了一半的毒药,留我个活口,日后再流疮流脓。”

    此时艳春三月,桃树风华正盛,一朵一朵缀于枝头的粉红小花开得分外妖娆,远远看去,仿佛一簇一簇的蝴蝶翩翩飞于其中。

    前台小姐犹犹豫豫答道:“高总离职了。”

    江湖泪盈于睫,“哥哥,你太辛苦了。”

    这样的美丽,父亲当年如何能狠心离弃?

    洪蝶笑,“我就知道只要一点点线索,你一定能自己串起整宗事件,也会清楚应该是你爸爸对不起我。”

    江湖渐渐有了因血缘而生的直觉,说:“高屹他知道一切真相以后,早就做好了自首的准备的,如果海老师没有生病,也许他会安顿好海老师就去自首。海老师生病了,治不好了,他就照顾着海老师,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江湖往后重重一靠,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把手机翻到了“败类”这一条目,但是望了很久很久都没能够摁下拨号键。

    他是无法再承受陷害生身父亲致其死路的良心谴责。江湖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自从在漠河知道了洪蝶和父亲曾经恋爱过的过往后,她敏感地联想到洪蝶曾说的那半段往事。这段过往所可能牵连出的事实,就像生在身体内的癌细胞,每分每秒都在折磨她,让她顾虑,让她挣扎,让她战栗,让她痛不欲生,让她不忍面对。

    他们从酒店式公寓出来,天空一反常态地阴了大半。风挟带着尘土飞扬起来。

    她们在香港走了一些江旗胜旧时留下的人际关系,终于得到一个在合理范围内的通融,可以同高屹通个电话。只是一切需高屹同意。

    洪蝶穿了一身白色便装,提着水壶,正给一盆海棠浇水。

    走到车前,江湖拦住了想上车的徐斯,她说:“你回去吧。”

    丫头怪异地又望了望他。她想了起来,在小荣的弄堂口和小虎在一起的就是这个男人。她递了一块手绢过去。

    这时,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变得很大,行动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口,竟能迅速地打点好行装,蹒跚地躲到了山林里。

    “团长的老婆呢?”

    江湖把头抬了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给您这个电话,我是想问您讨您还欠我的下半场故事。我想,您心里是有数的。”

    她的姿态依然潇洒,依然坦然,依然美妙。她清丽的面孔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美态。

    江湖难过地说:“不,这——也不是你的错。”

    江湖用手背捂住嘴,死死地,想要把哭泣的意图堵住。

    高屹轻轻笑了声,“如果我处于她的境地,和她的选择会一模一样。我哪里有资格恨她?”他停了停,“她——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母亲。在日本的时候,你来质问我时,我已经觉得奇怪了,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回到上海以后,我查过当时的一些线索,查到了她。她——那时常常会出现在我的公寓楼下,出现在海澜的医院里。”

    徐斯把车开到了离百货公司不远的一处酒店式公寓前停下来,他们并肩进去,到服务台询问高屹的房号,得到的答复是高屹前天已经退房并且结算了租金。

    洪蝶只是一直看着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开口讲道:“好孩子,真不错,再困难难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绕过门口的两盆花,一步踏进花房,才恍然发觉门口摆着的是两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开花,翠绿的茎叶却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你对这花很熟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丫头去了深圳,几经周折进了一家工厂打工。她很卖力地干活,很用心地结交朋友,很快就升了职,当上了车间主任。她以为她会靠着这间厂慢慢回复到恬静的生活,慢慢忘记过去的一切。

    这是一个很疼爱孩子的父亲。丫头心酸地想。小荣从小就父母双亡,原来他会把全部疼爱都给自己的孩子。

    她想到了高屹。她在想,高屹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又是怎样面对的呢?

    “江湖,我没想到你这么善良。”洪蝶的语气柔软,怜悯一般地说,“你查到漠河以后竟然不敢亲自再查下去了,是不是怕亲自查到这些一下承受不住?我想,你一定是日日反复想着你爸爸到底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才得来这些不爽的报应。你这丫头甚至避开了徐斯,这都太辛苦了,孩子。”

    洪蝶笑看着她把脸上的汗抹净才坐下来。她说:“你长得像你的爸爸多一点,高屹和他的弟弟长得像我多一点。”

    江湖定定地望着杯中的茶叶,旋转,及至尘埃落定。

    他说着说着,发现坐在身边的美丽女子哭了,而她眼睛里的忧伤满满沸腾起来,渐成了火焰。

    江湖问岳杉:“我想去香港一次,能不能见到高屹?”

    她的乡亲因为她和她父亲犯下的罪行而疏远了他们,她的存在就是村里的一场笑话。

    她决定休个假,把孩子的遗物整理了一遍,又去了上海。在繁华大上海,她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无助,她在这几年里积攒了一点存款,也交了些能帮上忙的朋友。她费了些周折找到了小荣的新地址。

    洪蝶避开了他的手,说:“你已能保全徐风,其他的统统不关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再牵累你们。”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极高的孩子,江旗胜有你这样的女儿,他应该可以瞑目了。”

    她已下定决心,不管岳杉问还是不问,她都绝对要维护好岳杉心中的父亲形象,不能生一丝一毫的损伤。江湖咬住这个关口,没有向岳杉透露。

    从浦东机场出来,有一望无际的田野,碧蓝的天,世界依旧广阔。

    她想起来这个年轻的妻子好面熟,好像在那座田埂间的工厂门口见到过,当时小荣穿着西服,还戴着大红花。

    高屹继续讲道:“她说得很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账埋单。我按照我的账本走下去,这怨不了别人。”

    江湖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办公区。

    江湖望一眼,生出微微的晕眩。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过来,娇憨而稚嫩地叫着:“爸爸,爸爸。”

    徐斯收回手,转过身走了出去,最后回头,他说:“婶婶,你的心里真的好过吗?为什么不把这些都忘了呢?”

    江湖把车拐进那条弄堂,开到终点,在徐家的停车库把车停好了,深深吸了两口气,才下了车。

    徐斯收回纸盒,“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你愿意,就没什么不可能。”

    丫头饿了好多天,是被饿狠了,乍见这许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一连串想要质问的问题和发泄心中累积的愤怒。

    丫头在手术室外一直坐到天黑,手术灯终于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对着所有人摇了摇头。

    小荣下班以后,会先去幼儿园接小女儿,再在路边的小吃店里给小女儿买一个鸡蛋饼,小女儿会吵着要酸奶,他就很听从地买了酸奶。

    电视里的徐斯瘦了些,脸颊生出些胡楂,并没有剃干净。这样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他代表这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对最近发生的事件做出公众道歉,态度诚恳,说话实在,证据也是确凿的。他用沉稳的气度力挽狂澜于势危。

    江湖颤着手,指着洪蝶,却只能傻傻地喃喃,“爸爸——高屹——爸爸——”

    小荣回过头来,眼中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用熟悉的怜爱的口吻说:“傻孩子,怎么跑来了这里?”

    洪蝶潇洒地站了起来,这么居高临下地对江湖说:“没有关系,我这辈子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枷锁,再加一道将自己毕生钟爱的男人置之死地的罪行也没有关系。这盘棋局从开盘开始,就不可能是活局。江湖,你这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这是我的命门,你替你的爸爸有再多的愧疚,可还是怨我对他下了狠手的。”

    他穿了一身触目的黑西装,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他还把头发留长了,有了点刘海,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剃出青青的头皮。

    江湖在她的肩头流下眼泪。

    江湖抖着双唇,问:“当——当你再出现在我爸爸面前的时候——那——那——”

    洪蝶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有种凛冽的寒意。

    念及此处,江湖几乎再度心碎。

    她又找到了班长家,赖在他的家门口不愿意离开。班长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标,正和老婆打点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头的苦苦请求,劝班长把小荣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给了她。

    可是小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洪蝶沉默了一下,“很奇怪,你爸爸一直很照顾高屹,也许他心里还有愧疚这个词,也许——”她怪异地顿了顿,“我并没有和高屹合作,我发现市场上竟然有人和我一样要整你爸爸,而且选了这个好时机,我是有意外之喜的。我早就怀疑是利都里头有人设计和环宇金融串通,唱这出双簧炒高股市,以便从中获利。我很乐意推一把成其好事。为了让你爸爸相信,我请旧下属用些关系做些动作促成此事并不是件难事;为了让你爸爸深信不疑,我自己名下的投资公司也入了不少利都的股票。”

    江湖闭了闭双目,“我只是、我只是没有立场责怪您、控诉您、埋怨您。”

    江湖轻叹一声,摁下了徐家的门铃。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天的朝阳如血,老旧的工厂旁边是一片一片的农田,田埂上满是随风摇曳的黄金花,荒凉而萧索。

    江湖吸了口气,深深的,她说:“洪姨,你通过这几年的苦心经营,资本积累和收集证据,还不惜放下身段引诱了方伯伯,分化了他和我爸的关系。你应该在方伯伯面前挑唆过,让已和我爸爸有了矛盾的他影响当地政府在红旗集团股权方案上的决定。你利用了人性中的贪财贪色把他们一网打尽了。也许,沈贵也是你布下的一颗棋,最后——”她直裸裸地看着洪蝶的眼睛,“你是计划好当一系列事件发生以后,你有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自首,彻底扳倒我的爸爸,让他倒台。可是,你没有想到会发现高屹是你的儿子,所以你心软了,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下去,你要保住高屹的安全。”她停下来,想了想,又继续说下去,“你一开始忍住没有告诉高屹真相,但是忍不住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而频频出现在他的面前。最终他开始怀疑了,自己查出了真相。你一定是一直在阻止高屹自首,可是他始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高屹自首了,所以——所以你也——”

    一直到被当做犯人拷问时,丫头才惊醒,原来警察把自己当成了卖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个淫窝。她惊恐万分,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她把小荣的名字和地址给警察,警察却说查过该地址的居民,没有一个人是叫江荣的。

    他用尽手段获取利益和荣耀,他忘情弃爱,置恩人恋人于死地,最终,他踏上巅峰,然,山峰下头早已堆积了累累血债。

    江湖执起杯子来,轻轻吹气,轻轻抿了一口。

    她的笑容依旧和蔼,朝江湖招了招手,“你来了,这里坐。”

    此时的丫头,竟然有了无比的坚毅,她抚摸着肚子,心想,这个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亲。无论他的父亲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江湖把头扭开,不想面对他的眼睛。

    正被拘留调查的高屹很快给了回应。江湖可以在调查科的办公室里,同拘留所内的高屹通电话。

    高屹在那头沉默片刻,“你已经都知道了?”

    这一夜,不过是缱绻了半夜。小荣是后半夜走的,临走前对丫头说:“我会给你一个明白的。对不起。”

    原来她从小对他的倾慕和依恋,源于他们牢不可破的血缘。她自小到大,一直想要亲近他,走进他的世界,当她终于跨进了他的世界,却是因为这样惨烈的一个真相。

    他被江湖猛地推开了,江湖根本不去想为何徐斯会出现,就踉踉跄跄一路奔下了楼,夺门跑了出去。

    而真相,就是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丑陋无比又疼痛无比。所有的疼痛又是不可宣泄的,正如她在之前隐隐然已经预料到的。洪蝶有着这样一段不堪的过往,她的父亲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到了第三天,小荣没有去上班,他去了一间工厂,然后开出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丫头跟不上小轿车的速度了,等她骑回到那条弄堂口,黑色小轿车已经炫耀一般地停在路边。

    那天,丫头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饭。这天幼儿园组织孩子们看电影,会由老师送孩子们回家。可走过了饭点孩子还没有回来。她着急起来,在厂区内外找了好半天。儿子的老师急匆匆跑来找她,领着她赶到医院。警察等在手术室外,把情况简短地告诉了她。

    她决定再去看一次洪蝶。打听好有关洪蝶最重要的调查已经结束,原则上准许外人探视。

    江湖的眼泪如泉一样涌了出来。

    前台小姐不管江湖如何哀告,就是不愿意告知高屹的地址。

    “如果我爸爸没有去世,最后,你也会亲口指控我爸爸,陪着他一起坐牢。是吧?”江湖又问了一句。

    “四水市政府为什么改变了对红旗集团股权处理的意见?他们本来已经在股权问题上松口了。”江湖叫道,而后又自答,“是了,是不是方叔叔?您早就把方叔叔……”

    隔了好几个月之后的再相见,岳杉几乎大吃一惊,江湖整个人不是清瘦了,而是曾有的神采走了大半,仿佛经历过什么浩劫一般。

    江湖缓缓地握紧了双手,“洪姨。”

    原来她是他的妻子。

    工厂的门口挂着红绸,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挑了一杆长长的鞭炮,又有好几个工人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个掏出了自来火,擦一下,一星火点,巨响冲天,震耳欲聋。

    江湖把高屹留给她的东西一一塞进了纸袋,用心扎好,抱在胸前。仿佛这是她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

    嘭的一声,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颗炽热心脏被活生生炸开。

    洪蝶幽幽叹了一口气。

    江湖扭头望着窗外,低喃,“你在怪我,是不是?”

    江湖凄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抚住自己蠢蠢而愈发激越的心。她问:“富贵确实只如浮云,呵呵一笑,人生就过去了。不是吗?我爸爸已经不在了。”

    徐斯把车前的面巾纸盒递到她的面前。

    花房里光彩缭乱,她看不清眼前的是天使还是恶魔,接踵而来的真相已超出她的神志她的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围。她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一直退一直退,一直到有人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徐斯只是唤:“江湖——”

    江湖在他的怀里说:“徐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你现在对我的爱和怜悯会不会因为这些前尘往事而终有一天变质,你——本来也不是容易妥协的人,如果你因为今天的妥协,而在日后生出加倍的后悔,我也是不情愿的。”她又一次慢慢推开了徐斯,“我们都没有办法把这些发生过的事实全部抹杀。我的亲人,你的亲人。徐斯,我过不过去。我在今天之前,在还不知道全部真相的时候,只要一想起我们两家之间可能存在的恩恩怨怨,就没有办法再坦然地面对你。你之前追问我,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这些事情,告诉你我能猜到难堪往事,告诉你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你的婶婶、你的妈妈、你的家庭,现在还包括你的亲戚。新的矛盾旧的矛盾,每一个矛盾都是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我没有办法跨过去,真的没有办法。”

    江湖几乎是痴痴地望着。

    这天很热,烈日灼烧,江湖流了一脸的汗。这时已是初夏,锐不可当的热气扑面,逃也逃不掉。

    “其实——我一直知道我是我爸妈抱养的。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时候我们家亲戚之间就传过风言风语,爸妈才决定迁居到深圳去的。但是他们一直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我才更要帮他们讨回公道。我回老家给爸妈扫墓时,老家的人告诉我有两拨人来打听过我,一拨就是当年把我抱来的夫妻,另一个,就是她。再回上海的时候,我直接去找了她。”

    丫头紧紧捂着肚子,把团长老婆赶了出去。后来团长老婆又来了几回,都被丫头打了出去。她生产的那一晚,团长老婆又来了,这一次来得正及时,慌忙帮她找了村里的稳婆过来接生。

    而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终于,她积累够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开始另一段奔波的旅程。她开始寻找新的起点。

    团长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踪,也是带着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地同她讲起一桩交易。有对新近死了儿子的夫妻,因为女方不孕,男方的妈逼得紧,想问丫头买下孩子。团长的老婆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丫头可以得到一笔钱,还可以重新嫁人。

    她一直看着窗外,于是他选择暂时沉默。

    任冰打了电话过来,声音有些犹豫,他说:“江湖,徐家出事了。”

    江湖仍望住茶杯内的茶叶。

    江湖别过头,可是忍不住讥诮地说道:“洪姨,原来你的天罗地网还包括一直盯着我的想法、我的行为。”

    当拿起话筒,江湖的手不自禁地颤抖。她紧紧握住话筒,贴到耳朵上。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找到一个在菜场卖豆腐的工作,她的儿子就发了高烧,还引发了肺炎。丫头没有多少钱,医生不给开药。她无助地看着不过一岁多的娃娃烧得脸颊通红,最后急得直哭,还给医生下了跪。

    任冰说:“洪总向检察机关自首了,供认曾经和你爸爸一起参与的经济案件和境外的非法私募,这次连方墨剑都被牵扯进去,可能会被‘双规’。”

    江湖真正地无言以对了。世间至大至大的难受是自己的亲人被指责、被控诉,而自己找不到半个狡辩的理由。她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和高屹合作的?”

    洪蝶的脸上不出江湖意外地浮现出一种痛苦,使得她的神态格外的凄迷。她说:“所以,你爸爸并没有全然输尽。我讨回所有的公义,但没有办法否认的是我怨他最深最深的,是他对我一片情意的辜负。每每在背人之处,我都没有办法摆脱。他早已花光了我的每一寸爱和每一滴血。我远远看着他,他的富贵他的荣耀,让我愤怒,让我仇恨。可是,我也彻彻底底地忘不了他。我的思想和我的行为,根本没有办法从这个枷锁里解脱出来。”

    “他临终的时候,让我放弃过。但是我停不下来了。”

    江湖抱紧了自己,缩成了一团。只留在相片内的影像,只留在记忆中的父亲,只能在相片里抓牢着她的两条小腿,在现实的路途上,再也不能带给她任何一片庇荫。

    “叔叔会很难过。”

    丫头站在这头,竭尽她的全力。她在盯着那个身影,怎么这样的熟悉?

    洪蝶说:“孩子,你从小就生活幸福,从来不知道世间疾苦,这是你的一份幸运。江旗胜作为父亲,是个好父亲。高屹作为哥哥,也是个好哥哥。他们不想让你知道,就绝不会让你知道。”她走到江湖的面前来,“可你也有和他们同样的洞察力,你只要想知道,也总能知道的。”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徐斯的母亲就给过江湖一个出乎意外的下马威,而后她又乍见洪蝶手上让她联想万千的手镯,导致并没有将徐家好好端详。

    江湖是有着极好记性的,她马上就可以讲出来,“想人生待则么?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松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婶婶——”徐斯伸出手来。

    江湖把随身带的身份证、港澳通行证和护照都交给警官,警官一一核实,然后说:“关于高先生私人账户的经济调查已经结束,清算工作也已完成。他拜托我们交付一些物品给你。”

    医生表示无奈。好心陪伴丫头来医院的菜场卖鸡蛋的女人悄悄告诉她,在菜场前头的理发店里,有种特别的生意提供给这个小县城里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赚到很多钱。

    讲完以后,她昂起头来,姿态仍是那样的优雅。她仍保持着苗条的身段,白皙的肌肤,根本不似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该有的,甚至,她的发也如缎一般光滑,一身的风华仍是摄人。

    这是另一扇黑暗之门。

    丫头记了起来,她看到过就在大半夜里,男人在那个理发店里进进出出,里头时而会传出荒唐的呻|吟。

    她说:“爸爸,我很累。”她伏在了沙发上,看到了橱上摆设的那些奖状,昭示着父亲曾有的煊赫。

    而洪蝶继续说道:“我后来又去老家查过当年的卷宗,江荣的名字列在证人一栏。我给小荣找再多的解释也全部都成为泡影。”

    “利都的那件事情不过是个举手之劳。而沈贵,呵呵,江旗胜早就不满足卖衣服赚钱,他投资房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洪蝶微笑,“你去见了沈贵,问到了关于我的事情,才去的漠河吧?这一整个故事和你自己猜的差了多少?”

    “有一点,高屹像你的爸爸。当他认为自己身负大仇,完全清醒的时候,可以毅然决然地抛弃爱情。这样的绝情,可是又有绝对的情痴。大仇得报后,他找到海澜想要弥补亏欠的爱情。”

    洪蝶又回到花房内,坐了下来,徐斯跟着进来。

    江湖不由自主地就往后跌去,手中杯子也被抛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响声如惊雷,震得她满脑子嗡嗡作响。

    江湖拼命摇头,她说:“徐斯,我不是你,江旗胜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她狠狠抿紧了唇。

    小荣给她买了招待所里的洗澡票,领着她到澡堂子门口,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个觉。”

    她从电视里看到了徐斯。他穿着一身庄重的深色西服,接受财经媒体的访问。他说:“我对这次事件给大众造成的困扰表示抱歉,徐风的投资公司早已和洪女土管理的投资公司分拆,洪女士涉入的经济行为和徐风的投资公司没有直接的联系。有关部门已经查实。至于未来,徐风依然会立足本业,做好实业,再图发展,能为中国的消费者提供优质的产品,一直是徐风坚持的经营准则。这个品牌成长了二十年,我们的目标是期望继续朝着中华老字号的方向可持续发展……”

    江湖坐在原处,一动也不能动。

    “我立刻回到东北查了高屹的出生记录,他根本就没有出生证明。我又找到高班长家的亲戚,他们证实了高屹是抱养的,他们还给我看了高屹小时候的照片,和我可怜的小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湖抚上了心口,“你是、你是处心积虑,一个回马枪杀得我爸爸措手不及。”

    江湖按紧了自己的虎口,狠狠按着,想着,想着,最后把心一横,说:“洪姨,我一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股权自由的腾跃做起来以后还给外公。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因为腾跃不是他的,没有他的血液。只有红旗集团,只有自由马才是承载了他的血液和他的情怀。我爸爸,他有很多很多的不对,他害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他爱你。我一直不知道红旗集团的含义,自由马的含义,我的名字的含义,我小名的含义。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他把你的姓你的名你的生肖全部镌刻在了他的生命中。”

    只是海棠花小,不若桃树壮观,拥有这样壮观的花团锦簇的蝶飞之态。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长凳的一角。

    江湖抓着胸前的安全带,过了半会儿,她问他:“今天你既然在家里,我想,你应该是知道了这些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湖的脸上,也不住地扭曲而悲伤。

    被放出来的丫头,再也没有一天睡踏实过,明月当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魉,每日每夜,备受煎熬。

    徐斯脚步一动,洪蝶就在他身后说:“别追了,追上了你们也不知道要对对方说什么。”

    江湖问:“你恨不恨——她?”

    徐斯把手插到裤袋里,看牢她。

    日子很难,丫头只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让自己和儿子有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可是,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个北方的小县城,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他们鄙弃她,计生办的人想着法子要处理她,她必须逃走。

    她示意女警要离开了,可是临走出门时,又回过身来,对江湖说:“我和你爸爸已经盖棺定论。接下来的路,是好是坏,是你们小辈去走的。江湖,祝你好运。”

    洪蝶微微闭上双目,几乎经年累积的疲惫由此被拂扫。

    江湖看到徐斯迎面朝她走来。

    “环字和利都的事情,那个央企插了一脚,是不是你指示的?沈贵的项目,是你安排我爸爸加入的?”江湖一连串地发问。

    徐斯定在原地,他慢慢转身过来,“您真的不能改变主意了?”

    岳杉说:“原则上是不可以的,他还在被调查期间,除了律师,谁都不能见。但是我听说高屹根本没有找律师。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了?”

    而她回到漠河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可是命运不让她清静。

    一进去,原来是间花房。内室全部用透明玻璃塑顶,阳光透进来,暖暖的姹紫嫣红,满满的一室花香,让人说不出的通体舒适。

    她淌下泪、汗、血,这么反复煎熬。

    江湖跌跌撞撞冲出徐家大门,上了车,发动了汽车慌不择路地开了出去。

    江湖不住地颤抖。这个女人,竟然有着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方法。她背靠着花房的门,萎靡地虚弱地滑落到地上,用微弱的声音问:“高屹知道不知道?”

    她不知道小荣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为此她找过班长,也找过兵团的团长。班长和团长都告诉她,因为组织纪律什么都不能告诉她。团长的老婆见她瘦得可怜,偷偷拉了她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丫头,别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他说:“我知道高屹住哪里。”他抓着她的手,不容分说地拉着她坐电梯下楼,进地下车库拿车。他把她塞进车里,自己坐在驾驶位上。

    阳光在她身后,花红在她身前,洒出的水珠好像起了一层轻雾,人在缥缈之间。

    “她——”高屹迟疑了一下,“她...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