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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昭卷·嫁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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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做了乱臣贼子的妻房。倘使有余力,日后带我的骨灰到山林之间,我愿同阿梨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芥说得唾沫乱飞,郑王听完,表情微妙地问季裔:“你有何辩解?”

    四公子虽是个养子,脾气却倔,他跑出了宫外,不知去了何处。过了几日,却自己走了回来,跪到了郑王面前。这孩子满脸脏污,郑王冷冷看着他,巫人奉旨掏出了一把极寒薄小巧的匕首,拍了拍四公子还带着热气的小胸脯,像是打量着哪块肌肤更好下手。可怜的孩子小手中还攥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那刀刃便刺了进去。小孩子看着胸口的血,不喊爹,不喊娘,咬住牙,最后却掉下了眼泪。热泪滚着热血,积聚了那么大的一个玉碗,碗胎晶莹透明,内侍高高地举起,四公子抬起头,还能透过其中,看到浓稠得几乎无法晃动的鲜红。

    竟是这个殿下!

    “不单单这样。”秋梨的泪又涌了出来,“他趁我法力消退,现了身形的时候,命人把我抓了起来,送到了厨房。我失去了灵识,越来越虚弱,睡醒的时候,娘已经在我身边。她老人家救了我,帮我寻回了香,我这才能化人。”

    他不是,不是陛下的臣子。即便这人世全部对他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如此去做。

    太傅福先生听说是始皇派去寻丹药的臣子徐福的后人,据说他家祖先在海上漂泊许久,远至蓬莱,也没见神仙出没的痕迹,垂头丧气而返,却怕始皇怪罪,便隐姓埋名,漂移郑地生活,改姓为福,去了旧时的徐姓,祖辈都以做大饼为生,烙得一手好大饼,培养六七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福太傅。

    大姑娘一把搂住有苏老爷,低声冷媚一笑,“你骗我骗得这么苦,我会让你事事顺心?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先前你说你暗恋三娘,这才一直不婚,我自是信你,可谁知你竟喜欢上个带把的,决定做女妖精了。本姑娘的脸被你打得至今都抬不起来,那些山头没良心的骚|货都笑话着我呢。我若不报复你,岂不显得本姑娘性子太软?”

    只是养子,何必怀此心。

    “瞎说!”五姑娘闷闷不乐了,“他明明是害我的人,虽然他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的小狐狸。但他如今待我这样好,我又不忍心耿耿于怀于前事。”

    四公子说:“他们说,你每日偷我的书看,而且都是很晦涩艰深的书!”

    八公子年仅八岁,“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众兄弟低头,无人救他,瞬间义愤填膺,“打死那帮混闹的老鼠,诛它九族!”

    朝中众人鸦雀无声,他们不确定再继续听下去会不会惹起郑王大怒,虽然这些事,聪明灵通的高位臣子早已心如明镜。

    扶苏低头吃着米饭,偶尔夹起一点咸菜。他一贯如此安静而不引人注目,可是,今日,吃着吃着却忽然十分困倦,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粗糙的土瓷碗中,竹筷掉落在泥地上的声音也显得如此的尖锐。

    她哭着闹着找老爹爹去了,老爹爹喝着闲酒,搓着花生米,哼着《诗经》的“关雎”,却没空理她。

    太傅笑意更浓,“孺子可教,想至如此,难为,难得!虽举国搬迁,然三世之下,根基甚浅,婚姻尚少,总不至骨肉分离;三世之上,家族繁茂,不可擅动,又借商君东风,重整民籍归属,大善。但,尚有一事,老臣不解,或许殿下可解惑。民分三十县,颠沛流离,未及终地,已去一二,便是到了所分之县,水上浮萍,毫无依靠,碰上邻人欺生,又去一二,十分之民去了四分,秦地三十八县,民生不定,可有赞你仁厚的?战国六君,天下诸侯,可有称你得道的?无道的昏君,纵使劳苦,又有何下场?”

    郑王很满意,对季裔大加赞赏。他预备继续扩充骑兵营,但是暂时不打算上报朝廷。

    太傅把信件拾起,递给郑王。郑王面色复杂地看了季裔一眼,许久,才道:“是芥的笔迹。”

    扶苏的身体极度虚弱迟钝,并不能躲过,浑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他双手依旧未蜷缩,一手向天,一手抚地,平展而坦率。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敌意,可是无力回天。第一次是被封到棺木中,合棺的那一刻。他因为无法承受的彻骨之痛,瞬间睁开了眼睛,却眼睁睁地看着棺木合上,所有的光全部消散。最后一刻,合棺的人那张裹着白绸的面庞上,嘴角还留着一丝明显得意的微笑。而这微笑,是因为自己的死亡。

    “你这倒霉孩子,给公子吃了什么?!”三娘无处发泄,一把抓住无辜的孙子,开始撵着他打。

    “奴婢惶恐。他卑微下贱,如何能同太子殿下相比?”他的母亲垂下了头。他看着母亲,也学着她的模样,自卑地把头垂了下去。

    “臣看了有苏家呈上的世系族谱,似是周朝近戚。秦皇统一天下后,他们便隐于山林,不问世事。此次入郑国国境,如此大张旗鼓,恐有所图。”太傅福大人皱眉禀告。他只知有苏氏是商朝冀州之族,不知道周王朝还有一支。可族谱文鉴做不得假,证据确凿,让人颇费思量。

    有些人并不明白苍天是怎么一个苍天,因你痛苦时它绝不会出现,可你欣喜时也定会让灾难隐藏在不远处。远方来了一队骑兵团,首领是一个红发银盔的少年,他凝视着这一片火光,大手一挥,再次决定了扶苏的生死。

    扶苏做了个梦。他的父亲在宏定殿中大宴群臣,阿觉、三弟带着其他的小兄弟到了殿外放爆竹,留他一人坐在殿中,面对那些或苍老或年轻,但看着他,无一不充满深意的面庞。

    奚山君笑道:“仙君且看看吧,似乎不行了,我查不出病症,只能向仙人求助。”

    “慢着。”老者似乎是此处的里正,举起手,众人暂时安静下来。他又问扶苏,“你可是郑国人?”

    “四弟的花园还是这样生机勃勃。在冬天,还能有一园子好花的,只有四弟了。”温文尔雅的大公子赞叹道。

    她的相公曾经害了她,她阴差阳错,此生不得不没有尊严地嫁给他。可是,阳错阴差,却又……喜欢上他。

    他掀开了新娘的盖头。

    天又冷了几分,年节还有半月便要来了。四公子今年方满二十,便被赐了处宅子,从郑王宫中打发了出来。却也因为如此,扶苏在这里养病躲灾,心中稍安。

    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季裔唇齿干涩无力,淡淡笑了笑,却再一次低下了头。他在此国,虽衣食无忧,却从无尊严。

    “公子,大公子、二公子和五公子造访。”侍卫官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学生以为,秦国地偏贫瘠,不宜擅动,可借粮魏国。”四公子挺直颈子这样答道,看着太傅的脸瞬间变青,却暗叫不好。

    骑兵营颇具规模之时,郑王向陛下请旨,立成荇为世子,兵马总司却交给了成芥。季裔除了三千骑兵,一无所有。

    芥猛地磕头,额头都渍出了血印,他惶然,撕破喉咙道:“儿臣冤枉!我从未写此信,这是,这是季裔心思歹毒,仿我笔迹,为了铲除我,为……为……”

    小妖怪眼中的泪珠眨巴掉了,他惊讶地看着小狐狸,很久,才摆摆手,悲从中来,“这是我在厨房偷的最后一块红薯,吃完就要饿死啦。反正早晚都得死,你吃了吧。”

    扶苏从未来过郑国,只知此处是他七皇叔成据的封地,在大昭算是个千乘之国,国力十分雄厚。国中聚集做生意的胡人偏多,流动之人颇多,颇难管理。但七皇叔成据亲生四子,收养四子,八位公子都素有贤名,一人分管一处,成据不偏不倚,对八子同等对待,把郑国治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不是吗?”四公子露出白牙,揪起眉,苦苦思索,不知是笑是恼。

    “这是有苏氏的香,你放在身上,虔诚地想着你想要变成的样子就好了。”她用小爪子为红发孩子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然后把他推出了自己保护的小小圈子,一声尖厉长鸣,对着黑夜,把四周的侍卫都引了过来,然后,才渐渐隐去身形,小声道:“一个时辰后我来取香,你小心藏好,若没有香,我会慢慢失去全部法力,变成普通的狐狸。”

    这本不是一桩快乐的事,甚至会使死亡变得没有穷尽,最后的一丝存在的气息也因为恨意灰飞烟灭。

    “奚山君来了。稀客稀客。”灵宝君抿嘴笑了笑,拿着龙头拐杖指了指肿了的扶苏,“他是谁,如何了?”

    季裔在短短三个月内把弓骑兵营训练成了一支可对远作战的队伍。骏马皆是千里良驹,将士也皆是善骑马、骁勇能战的好手,一大半选自季裔的嫡系,是他一手培养而来。

    扶苏又拿起了筷子,“嗯”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也点头,笑道:“那很好。如此,便随为妻回家吧。”

    凭借举国之力,郑国可反昭了。

    人群把扶苏围得更紧,他们拿着石头,带着疯狂和说不出的兴奋,狠狠地掷向了他。那些石头带着棱角,划破了扶苏的脸颊和衣服,血和脓水溅了出来,飞落在人群身上,他们惊呼一声,恐惧道:“这乞子竟然把病传给我们,太可恶了!”

    不知为何,他这次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等到他醒来,便是时候去找另一条生路了。这条路上,没有奚山君,也没有那么多妖怪。他又想,这辈子定然还会再见奚山君一面。到那时,他们称得上故交,他便可替她梳一梳头发,不至于如今这等尴尬,看到她那等杂乱的长发却无法伸手摸一摸。

    又一个红发的孩子。

    “原来如此。”

    荇倒退了几步,直直看着季裔。季裔朝着荇走去,眼眸中充满着复杂的说不出的温情。

    季裔唇齿溢出鲜血,不敢置信地望着秋梨。秋梨倒退一步,寒风骤起。

    “把各处铺子的地契都打点好,装到姑娘嫁妆里。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朱钗翠宝都买好,同二掌柜的说,要今年穆商的新样式。他们家产珠,款式考究,连京中都比不上。嘿嘿,对了,收购一百坛二十年以上的陈烧酒,成亲那日拜了亲家,咱们回家请乡邻热闹!”有苏老爷的嘴没闲着。

    “你想考状元,当京官?”四公子拿过婢女递来的锦帕,擦了擦汗,笑道,“你若志向小一些,我可举荐你在郑地当官儿。”

    奚山君额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又再次把了把脉,却依旧毫无所获。三娘摸着他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咬牙切齿地对奚山君道:“他的热还没退!”

    唔,病得看不清脸了。啊,包子。扶苏这样想着,忽然想起奚山君东倒西歪的包子头,困意和饥饿再次涌来。他靠着井边,沉沉睡去。

    到底是存在造就了毁灭,还是毁灭使他意识到了存在,扶苏已经无法辨明,可是,那根竹竿打在自己头上的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却让他再一次有了一定不能流眼泪的警觉。

    “不是,我不是陛下的臣,豺狼虎豹也不是我的臣。”他被陛下那样高高提起,身材瘦小得连脚也无法点地,却平静地垂下额帘回答。

    发生这一切是在五更之时。

    “妹妹,连隔壁山头穷得要死的奚山君那鬼模样都能找到婆家,你又何苦担心呢?”香风飘来,大姑娘媚眼一抛,拉着妹妹的手,咯咯笑了,“若真得了花痴,我的男人分你几个也就是了。咱们是妖怪,可从不讲什么三贞九烈!”

    侍书攒泪,装作没听见四公子的话,继续朝下说。

    灵宝君犹豫一阵,可看了看女儿的容貌,最后还是点了头。她拄着拐杖去瞧扶苏,拿拐杖奇怪地在扶苏身上敲打一番,才吃惊地拿长袖掩面道:“这孩子竟染了疟疾。快抬走,快抬走,治不得了,治不得了!”说完,便要闭门送客。

    四公子似乎很喜欢扶苏,摸着他的伤口,眼睛亮晶晶地问着“还疼吗”,好像扶苏是个可怜的小动物。

    扶苏许久没有吃过良米和新鲜的蔬菜肉食,他低头埋在碗中不作声。

    她似乎在不停地颤动,却咬住牙,不作声。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妻子。他不清楚自己费力筹谋是为了什么,可是,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芥所说的谋反是真相,该有多好。

    有苏老爷翘了翘半边嘴角道:“成,尽管回去,反正你不嫁他,这辈子指定嫁不出去了,也就甭整日绣些鸳鸯交颈、连理合欢的花样子了。先前弧琅山君家也有姑娘得过花痴的疾,发春期嫁不出去,结果有一天发狂,自己捣着自己的肚子,最后把自己捶死了!”

    “与王侧妃何干?!”福太傅厉声道。

    四公子和五姑娘成亲那日,七商城内十分热闹。郑王宫中派出的内史在有苏府外宣读了郑王的亲切问候,表达了愿与其两姓结为永世之好的心愿。

    书侍抖着手,含泪道:“臣已尽力,策论作了两篇,诗作了八篇,书法不敢下手写,因您……因您的字太……太秀美飘逸,太傅罚抄的书想必不会细看,我便写了四百遍。”

    扶苏愣了,许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时,你又何苦救我?”

    所有的目光都胶着在五公子荇身上。

    所有人又再一次不明白郑王殿下了。荇当了世子并不显得十分高兴,芥也没有失败者的颓废,反而更加猖狂。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一个年轻人拿出了火种,他一边警惕地看着扶苏,一边递给了里正。里正似乎安了心,他点燃起火把,猖狂地把火把往面目全非的扶苏脸上映去。老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珠,等待扶苏后退,或者痛苦卑微地求饶,所有人也再一次放松。手中握有绝对会胜利的利器,让平凡的他们变得更加勇敢,也更加卑鄙。

    奚山君伸出蜷缩的右手,张开时,已经出现了一簇灿烂的火苗。她的面容在火花中依旧黯淡无奇,却奇异地柔和起来,“起吧,该吃晚饭了。”

    四公子放下筷子,拎起了锤,怒道:“反正就这些了,那福老儿若是再罚我,我便在父王面前同他拼了!看是我的锤硬还是他的戒尺硬!”

    锁链尖钩,寒锋煨血。琵琶锁刺入了季裔的皮骨,秋梨尖叫一声,颤抖着,手指蹿出一阵失控的妖光。

    他在妻子背后,大笑道“驾”“驾”,好似在骑着骏马驰骋,辱妻辱己,围观的郑人俱把四公子当成郑国最好笑的笑柄,名声响彻邻国齐、楚,成了宗室教育子孙的反面教材。

    “你知道人住在哪里吗?”小狐狸如是小声问道,却死死盯着小妖怪手中的红薯。

    六公子最近颇是趾高气扬,他进入四公子府中的时候益发多,与四公子的关系也益发密切。荇因母亲的关系与六公子一向互相为仇,荇在家宴上看到四公子和六公子坐到一起,谁知未瞪六公子,却朝着四公子冷哼一声,颇是不屑。

    远处漂亮高贵的皇后听到太子的话,忍不住偷偷翘起了唇角。

    秋梨这只胖梨子,似乎笃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千年颠扑不破的真理,她也随着夫君喝得如同泡到酒桶中腌渍过的梨,皮肉皆红。

    荇话语刚完,也暗自后悔了,正要说些什么弥补的话,四公子却得意地大笑起来,“小玉郎这样说,便是称赞哥哥是大玉郎了。”

    嫡子五公子荇淡哂,站起身,青色的衣摆微微撩起,朗声道:“若是我,临洮一地,民可发安居令,家居临洮未足三世者,按姓氏,令分三十县,借商君酷政,举国下令,凡持安居令的临洮之民,行至何地,邻人县政必置其安居。足三世以上者,仍留临洮,临接八县,按贫瘠富庶,募粮种各一,或可救民。”

    以后,再也不会了,无论多么痛苦,再也不会了。

    奚山君笑道:“这样家中冒青烟的岂不一目了然?总有好人选,仙君大可放心,都交给我。”

    七公子起身,道:“孝公既定,天下大分大合,秦实蛮荒,民弱兵疲。卫孙鞅,素贤,应公令,入栎阳。三年,说变法修刑,公善之。”

    “我娘生完我,没两年就死了。”小妖怪眼泪又出来了,他咬咬牙,忍住道,“我爹说我是个妖怪,一直不肯认我,我娘陪嫁而来的媵姬是我的姨母,她偷偷把我养在别院中。我今年五岁,该进学了,姨母对爹爹说了实话,想请求他让我进宗学读书。今早来了几个侍卫,我满心欢喜,穿上了最好的衣裳,以为他们要带我回家,结果,他们却把我扔到了森林的深处。”

    季裔看着他,染了血的手从衣袖中颤抖着掏出一块巾帕,递给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杀死啦。以后,你要好好当世子,当王。娘教我好好守护你,我为人粗鲁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小狐狸认为像人是美的唯一标准,她很羡慕地看着变成人的小妖怪。

    灵宝君记得师父的恩德,所以待人一向慷慨大方。她师父据说姓李,是天上有名的炼丹仙,传授给她不少炼丹的妙方,故而众妖仙有了病痛,都爱找她治。她处处都好,独有一处不好。但凡逢到平头正脸的公妖怪来此医病祈丹,灵宝君总是以娶自家的老小为交换条件,否则不治。

    他离不开阿芸的军事天赋,却那样深深厌恶着他的容颜。

    “论郑与昭。论国为郑,百万之民。三十为军,七十为民。粮存丰|满,黍稷高积。近接齐楚,远对穆卫,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论国为郑,楚魏为盟,三年之贡,万万入宫。大郑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绅吏豪,平而为民,起而为军。论国为郑,唯独明珠,论天为昭,无尊无仪。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论郑与昭,得邦与国,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涣洗,若肉之炙,缓缓需时。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国夫差,频添火薪。论郑与昭,时机已到。举国之力,可反之矣。”

    季裔的手却瞬间放在了伯清的胸前,他眼中充满疯狂的光芒,“杀你罢了,何须证据?”

    “知道。我送信回去,告诉她,你嫁的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你娘极宽心,教我有何事,但可砸银子。”有苏老爷望着夕阳,全身舒服得眼角快耷拉下来了。

    有苏家的香可是好东西。狐狸精一族化人时的美貌全凭此香。香越浓烈,面皮越美,越能惑人。

    五姑娘细声细气诚恳道:“爹爹,我不愿意嫁给人,您能同娘说说吗?”

    “我素来习武,是个不大读书的粗人,瞧不出什么韵味,只爱热闹。花期不同,颜色也不尽相同,如想让所有的花同时出现,永久不凋残,便只有这个法子了。”四公子笑了,又蹭了蹭汗珠,对五公子荇道,“五郎,你瞧远处,所有的牡丹和凤尾都是我亲手而折。”

    扶苏点点头,待那火花安稳,看着她的目光,除了一点未竟的冰冷泪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随着她一起到了食寓。翠元依旧不在,去了年水君处玩耍。如今已然接近过年,年水君公务繁忙,不怎么搭理他,可是翠元是个认定朋友便不大会变通的妖怪,他不会因此而减少热情。

    “什么什么?”有苏老爷听不清,支起耳朵,胡子一抖一抖的。

    方才大嗓门调侃的正是二公子,他道:“咱们的五郎怎么稀罕骏眉?父王刚赏他二两罗朱,还是今年新采。楚使来时,说是八王叔特意留给父王的,连楚国统共也就只有一株树,父王转眼,不对,是眼还未眨一眨,就给了五弟。”

    小狐狸同情地用尖尖的鼻子蹭蹭他道:“我可以让你的头发变黑,但是我娘说,欺骗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你去见你爹爹,然后告诉他,你很想他。如果他愿意留下你,你要告诉他你的头发还会变成红色,如果他还要把你扔掉,我便带你离开人间。”

    有苏老爷皮笑肉不笑,却一把揪住大姑娘的耳朵道:“小丫头,再兴风作浪,我把你一巴掌扇回灵宝山。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可都收拾包袱了,戏估摸着完了,你就尽早起程得了。”

    扶苏抬起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干脆道:“我不识字。”

    四公子和五姑娘的关系莫名地异常和谐,他带媳妇拜见郑王,郑王有些惊愕地瞧着儿媳妇圆润的身板,一旁的诸位公子千幸万幸,偷笑不止。

    语毕,他手鼓如擂,一捶重击,伯清僵直了身子,眼睛瞪着季裔,闷哼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郑民欢呼,喜不自禁,心中却暗想难怪是蛮夷后人,收养之子,粗鲁鄙薄,毫无仪态!哪像王妃之子荇,一举一动,高贵威势,天生君相。

    那刀刃极薄,成芸又想起了那一碗血。他不能连累唯一待他好的亲人失去生机。

    他似坐在冰盆中,上身却被热油泼了一般,冷热交替,痛苦不堪。何谓臣?再望向远处的下位,他们却全变成了饥饿垂涎的畜生。他指着它们,对他的父亲说:“陛下,豺狼虎豹皆是您的臣。”

    王侧妃拍了拍儿子的手,踌躇满志,“季裔不会甘心的。即便看出,他也会照做。”

    城楼之下,一片空旷寂静。方才的千军万马,像是一场梦,让所有的人恍惚心惊。

    福太傅是个倔老头,教学生读书时一板一眼,他深知将来的郑王位会在八个公子之中产生,对他们益发严格。福太傅说一国之君持神器之重,小可利一方社稷,大可定乾坤万民,绝不可轻率,秉持骂是爱,打是更爱的原则,八位公子中不恨他的寥寥无几。

    “四弟,这是毛病,得治。爱那些半死不活的固然便算了,只是爱纸花是什么意思?虽瞧它总绽着放着,但总少了些韵味,不及真花婀娜多姿。”二公子摇头,不赞同。

    小妖怪哭声很大,盖过了小狐狸问路的声音。他一边号一边恶狠狠地掐着红薯皮,“为什么不肯认我?我也是我娘生的,凭什么不认我!为什么说我是妖怪,为什么要把我扔掉?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郑王妃湘怀孕时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儿却是红发。她痛不欲生,郑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锁进了宫殿,对外宣称早夭。他接连收养了三个儿子,才敢以养子的名义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着郑王殿下的爱,满怀期待,不顾受损的身体,又生了第二个儿子。

    岸边却坐着一个掰着红薯吃、满脸红薯泥的灰不拉唧的小妖怪。她饿极了,怯生生地看着小妖怪手中的红薯。那小妖怪却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掉眼泪。

    “不!”荇忽然怔住了,颤抖着,忽然大声开口,可声音却被箭气破空时的声音盖过。

    宫中哗然。一千近臣侍卫负隅顽抗,也只克制半个时辰。眼见形势突变,宫中侍婢哭声震天,三更之钟鼓敲响了三声,从庆戎门外霎时冲进一万大军,原是世子荇带兵而来,瞬间把禁卫军团团围住。众人如久旱之木逢着甘霖,欢呼振奋起来。

    四公子望天背书:“魏一向富庶,对邻国韩国垂涎已久,若得,南可与楚分庭抗礼,东则与齐成掎角之势,魏如果答应借粮,秦可许魏有朝一日攻韩时,借道函谷关。”

    福大人眼中精光大作,拍膝道:“臣考虑不周,竟未想到此处!他怎知……怎知大王正在兴建弓骑兵营?”

    扶苏想了想,“你总要吃饭,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躲在花丛中的扶苏被浓香逼得几乎跳出,他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用袖口掩鼻,手指悄悄地从花朵中掩过一道缝隙,却僵了,黑黑的眼珠瞬间移到了明艳耀眼的姹紫嫣红之上。

    大公子伯清却出列道:“焉知他不怀此心?正因酒后,才脱口而出如此真言,让人闻之惊心!我亦听说季裔暗中征兵之事。若需练兵,为何不通过五弟和父王?大昭王法,私自群聚练兵者,弃市!”

    “你生得不像是夷人。”扶苏淡淡道。四公子的面容虽比旁的成家子弟粗犷一些,但明眼看来,还是昭人的清秀。

    扶苏坐在群臣面前,透过额帽上的珠帘,看着那样一张张遥远的不怀好意的面庞时,竟益发平淡下来。人本该如此的,不是吗?厌弃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他的母亲,只不过是陛下众多厌弃的东西中的其中一样。而他,即将变成另一样。

    四公子浑身一抖,瞬间像被吸干了汁肉的柿子,瘪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胸口的那一块肉又在溢出血,却晃晃荡荡,剩下了痛,而无法哭泣。

    郑王又深深望了季裔一眼,冷淡道:“杀之何必过急?若真谋反,永远不迟。”

    梦中的他,似乎更弱小,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连他也早已不记得,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善良的小狐狸背着小妖怪,走出了森林。他们悄悄地趁夜进入了城里,小妖怪说他从没见过爹爹长什么样子,他想见见爹,然后就可以放心地死了。

    “公子?”秋梨细声细气地喊他,她为了寻他,在公子府中不断穿梭,跑得满头大汗。微胖的身躯在残花中显得益发荒谬可笑,可季裔还是转过了身。

    他夺去了侍卫手中的刀,闭上了眼睛。他说:“殿下,大军将至,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如有来生,芸做殿下一人之将军,一人之国士。”

    秋梨哭得更大声,“我不嫁给他,我要回家,同娘说,你欺负我!”

    小妖怪绝望地望着天,吐了一口气,“为什么呢?”

    “多谢恩公肯娶小女之恩。”

    从不知道大昭宗室的精英教育是这个德行,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们把一个个细作安插在他的府上,他也一一还击。

    他转身飘然而去,郑王握住刀柄,朝这少年刺去,却扑了一个空。

    五姑娘怯怯地躲在门内,邪风未吹,众人也鼓足了腮帮想要自个儿吹起纱帽。姑娘羞得捂着纱帽,大脚丫往内宅跑,那如球一般的身躯瞬间感动了所有男人。

    扶苏从遥远莫名的梦中醒来。

    秋梨红色的尖利爪子刺入了季裔的手心。她不舍得自己的夫君,满面泪水,像是泡了水的梨子,依旧十分难看。季裔把枕边新折的梨花递给秋梨,手掌抚摸着她的脑袋,叹息道:“我答应了娘,阿梨。”

    芥的表情变得很怪异,他干笑道:“世事无常,看开便是。哥哥要学会认命,身为郑王养子,如今不是照样过得富贵荣华,养尊处优?”

    扶苏顿了顿拿着筷子的手,慢道:“除了策论,我却是不问国事的。”

    秋梨羞得耳朵都红了,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

    “千卫校尉可是你一手操控,季裔?”郑王看着儿子,淡淡问道。

    秋梨一夜未睡,她胖胖的手掌摸了摸季裔的额头,欣喜道:“热退了。”

    群臣哗然,大惊失色。医官赶来,打开伯清胸前的衣衫,摇摇头,惊惶十分道:“大公子五脏俱已碎裂,无法复生。”

    成据微微一笑,闭上了眼,“有苏氏在向本王示好。孤该赏赐些什么才好呢?”

    扶苏点点头,黑黑的眼珠望向众人,不明所以。

    五姑娘摇摇头,却咕咚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问道:“何事?您一贯能掐会算,帮女儿瞧瞧吧。”

    大公子是个温雅人,脸微红,清咳,站了起来,“不知,不知我从宗室,自内闱,带文武,清肃令,国之上下,共省一县粮种,何如?”

    “没有,臣身为养子,深受君恩。”养子季裔笑了。

    有苏老爷从边塞胡境购进了三千匹骏马,他预备开牧场。郑国人震惊了,才恍然意识到这家人并不是比一般富豪稍富贵一些的门庭,这架势,俨然是陶朱穆儒之流。

    荇心中藏有私密,欲除之而后快。

    那一千禁卫,若无郑王旨意,如何能毫无征兆地围攻郑王宫?他的爹爹嫌他这个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头红发竟是嫡长子,嫌他碍着了荇的路,若不杀掉,如他先前供词,辗转反侧。

    “可是阿梨的香至今仍未寻回,我心甚忧。”

    荇眼中带泪,问季裔:“你想说什么?”

    一旁的伯清看着如山一样的季裔,嘴唇嚅嗫许久,却说不出话。

    荇瞧着四兄益发不顺眼,他心中如同长了一条毒蛇,时不时咬自己一口。所有的公子不把养子季裔放在眼里,那是他们无知,可是,只有自己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若是父王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一切将远非如今众人所想的局面。自己虽然同几个庶兄弟一路拼杀,可是父王哪一日玩腻了,想翻盘,不要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因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那件事。

    荇和伯清稍稍心安,二公子却不赞同二人的想法。他认为,兴许郑王只是想让荇知难而退。他也许还把荇当成胡闹的小孩子,从郑王迟迟未立世子,并且也未对荇予以重任便可见一斑。

    历代的太子都被教导要爱君爱民,可是,瞧,有些太子不是被君杀死,就是被民屠灭。倒霉些的,譬如扶苏,在有生之年两者都碰见了。

    郑王握紧了双手,对荇冷声道:“点烽火台,突围调兵,杀无赦!今日在场,除骏马外,一人不留!”

    扶苏仰头,淡道:“郑王殿下,我殷殷来此,是为您默一段策论。”

    扶苏以前读书时,常常看到快意恩仇的游侠和坚定不渝的刺客,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杀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读到时觉得畅快,似乎报复是使失衡的心得到解救的唯一方法,可是,他并未从报复中体味到快乐。

    她一语完毕,宽大的衣袖一挥,城楼下的千军万马连同扶苏已经变成一张张小纸片,如激烈澎湃的海水一般瞬间涌入她的袖口。

    可是,走到那些人之间的最后一刻,他却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睛。他沙哑道:“你们走吧。”

    “福卿。”

    大姑娘恨意滔天,有苏老爷却不耐烦地一甩袖把她甩到了地上,啜了一口酒,对五姑娘和蔼道:“我承你娘恩情,答应她一定帮你寻个夫君。你既如此坚决,不肯嫁他,便嫁我好了。”

    郑王冷哼一声,“微小处才见真章。”

    “为了什么?”郑王冷笑。

    奚山君拱手喏喏:“我们家这样穷,哪里配得起姑娘呢?我说的好人家,可是人间的好男儿。”

    “嗯?嗯。”

    奚山君也吃了一惊,诡异地看了扶苏一眼,问道:“真治不好了?”

    “君父,你要带公子去哪儿?”三六刚从灶舍出来,用围布擦了擦手,看到奚山君和扶苏要离开,愣了愣。

    荇自幼心高气傲,又怎肯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据说还是丑女的女子?他暗中恼恨,表面上却一派温和贤公子的模样,死活就是不搭腔。这个旨反正说的是“孤之子”,孤的子亲生的、后养的儿子太多了,本公子就是不接了,怎么地吧!

    在明亮的火光中,那些疯狂的面容,阴影也更加厚重。扶苏低下了头颅,如果前一秒他还在以天下之子的身份和心理平静地瞧着这群人,那么,这一刻,他却掉下了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因火光而黯然失色的眼泪,这是为了他的父民。

    嫡子之争算什么?长子之死算什么?为求郑国快速稳定,以图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四公子错误地以为自己抓住了事情的精髓,摇了摇头,把银票推了回去,粗声道:“这玩意儿救不了我的急,女人家成日想些什么。你我既是夫妻,我便永不弃你,无论你是穷还是富。”

    既然在七商,那么这四公子应该是七皇叔的子嗣。

    “不是始皇,是孝公。”侍书的脸红透了,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你唤什么?”那双温柔的手抚住了他的面庞。

    “阿芸今年多大了?”

    说起六公子芥,与四公子相处倒一向融洽,他二人反似亲生。芥曾对四公子笑说:“哥哥一头红发显得颇是英伟不凡,想来,哥哥的亲父亲母也应是俊美不凡的英雄人物,只可惜去世得早。”

    “我该如何做?”

    诸位公子都察觉到形势不妙,他们在推测郑王如此厚待老四的用意。大公子伯清向荇提了一计,试图摸摸父王的想法。荇在朝堂上说愿与四兄分忧,四公子表情晦涩地望了荇一眼,郑王却笑了笑,下旨让荇襄理季裔建军。

    众人都黑线了。什么神经,怎么能粗成这样?

    他们尖叫,他们逃离,他们甚至不知为何会变成如此。得了瘟疫的肮脏乞丐不应该沉默地任他们欺辱吗?不该哭着祈求他们的原谅吗?不该静静地跪拜在他们脚下等死吗?

    “饿了。”扶苏觉得饥饿如此难以忍受。他无法诉说自己痛苦的感受,一切痛苦都变成了饥饿。

    他瞧着扶苏,许久,才缓缓笑了,“夫君,病愈之后,一贯可好?”

    身后千万骑士应声震天,季裔却叹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哪家的殿下需要让成芸这个名副其实的殿下唤一声殿下?郑王眯眼细看,却吸了一口气。

    有苏老爷阴沉地瞧了乞丐一眼,漫不经心道:“把他给我打走。”

    奚山君把扶苏背来时,秋梨怯怯地躲在老母亲身后,看着一向熟悉的奚山君和她背着的全身都肿了的怪人。

    做成垫子也总比穷死、饿死、被欺负死好得多。

    季裔扬起了头,捧着烈酒,灌入口中。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睛瞧着秋梨,许久,才捧着她的脸,冰冷道:“你是妖?”

    四月初十,郑王宫中政变。内城禁卫军三千余人围堵郑王宫。首领千卫校尉拔刀啸道:“奉吾主四公子旨,郑王不仁,践踏草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昭天子碍于兄弟情,迟迟不忍。然为君之臣,食君之俸,姓成之氏,定清君侧!”

    扶苏除了奚山君外,又多出一个救命恩人。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只听到奴仆婢女唤他“四公子”。

    “殿下,这是我新收养的四子。他的生母是个夷人,去世得早。”他的母亲淡淡一笑,“我家殿下慈心,非教奴收养此子。他资质有些愚鲁,又不大爱说话。”

    秋梨又落寞地像过年时蜡梅枝头飘落的一撮雪,游魂一般离去。

    扶苏除了胸前和左臂被火灼伤了以外,其他都还好。奇异的是,他退了热,全身肿胀的病症也消失殆尽。似乎是火把所有的脓血逼出,所以病便奇怪地好了。

    她过了许久才醒来,揉了揉眼睛,问他:“怎么了?”

    季裔嗤笑,“可是,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不想再活下去了呀,阿荇。”

    谁知有苏家老不死的竟挺着肥油肚子,捻着花白胡子道,他们家前四位姑娘皆是新寡,要娶可以,概不奉嫁妆。至于最小的姑娘,奉全部家资,但非状元之才、将帅之勇不见。

    秋梨愣了愣,却瞬间对着季裔郑重跪倒,收敛裙裾,行了一礼,“君当如何,妾当如何。君是乱臣,妾做贼子。”

    七商新豪有苏氏家院子里挂着一面旗,黑色的底子,上面描的竟像是古时部落的图腾,笔触时浓时淡,颇具灵逸诡谲之气。有苏老爷抱着玉壶,扛着肥硕的肚子在阔气晃眼的院子里踱来踱去。

    第一种毁灭让他痛苦,第二种毁灭换来了原始的认知。

    芥神经质地望向四周的龙柱,他道:“不对,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四公子跪在了地上。他不看他的父王,百念成灰,却口噙笑意。

    他眼睛不眨地看了四公子一会儿,才指着他的头发问道:“为什么是红的?”

    扶苏握着兵符,挥手朝着城门,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五姑娘含泪拜爷娘,“爹,我嫁。”

    扶苏看着他,但来不及回答。因为四公子醉倒了。

    季裔跪倒磕头,掏出了骑兵团的玉符。

    火烧尽了扶苏的衣服,眼泪只会如油一般,让火烧得更旺。

    听到他不带掩饰,真诚而天真地夸赞自己,季裔笑了。小太子对着阳光下有些刺眼的堂兄,眯起了大眼睛,道:“我叫成婴,你可喊我阿婴。”

    季裔一向颇有军事才能,他与穆王世子成觉,均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成觉十三岁时在昭王宫中摆出犄龙阵,当时朝中大将,无一人能破。因那阵相太过诡谲险厉,龙形大军颈部皮骨,各处大脉,都被钳制,稍一动弹,便引得周围兵力围堵,陷入死境。当年随父王进京上贡的季裔也见过此阵,他却将龙眼位置的两只小军队突围出去,联合偷袭龙颈、龙口处的敌军,龙头处一旦活动,反噬敌军,一寸一寸地吃尽各处筋脉分散的敌军,直至龙尾腾起,敌军溃败。

    那些假花恐怕稍经风吹雨折,便俱要一夕散了吧。并不如四公子说的那样轻松,仿似一朝成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便不用管了。如此,假花比真花,更需用心良苦,费尽心机。种下假花的人,心思如此,表面却这样豪爽鲁莽,莫名地让人……毛骨悚然。

    胖梨子的女人心,红毛小子你不懂。

    说完,便背起扶苏,朝食寓外走去。奚山君似有所悟,终于明白之前梦中为何牵涉到扶苏,许是扶苏背着她,染到了瘟疫之气也未可知。只是他年轻,熬到了如今才发作。

    季裔猛咳一阵,摸到窗前桌几上未喝完的烈酒,皮肉活血挣得绷紧,周围军卫瞧着他牙关死咬,反射性地比他还痛。

    四公子似乎早有预料,又答道:“秦国国力虽弱,机会却绝佳。一者,秦地处偏僻,易守难攻,魏以秦为盟向东攻,得利更多,断不会时机不恰,四面招敌;二者,魏若吞韩,楚、赵则必以为芒刺在背。如此,三国交锋,秦可谋发展矣。”

    四公子咆哮:“你的人性呢?你的救命恩人明天就要被打板子了,你还在吃?!”

    四公子古铜肤色,眼睛明亮,力气很大,精力旺盛。比起成觉的冷酷,这个少年的粗暴反而显得十分明朗清晰。他不高兴了,便一锤下去;高兴了,一锤再下去;伤心了,随行的宫侍要陪他舞起两把大锤;兴奋了,把剑劈进树中一阵乱搅。

    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冬季,可是,对于扶苏,这辈子,只有这个冬天最难熬,仿佛永远都过不完了一般。

    红发孩子却垂下了头,“这里,本来是我的家。”

    扶苏念了很多书,活着,还有很多用。而阿芸,书念得少,除了折满园的花,把四时放在一起,做着朝朝暮暮的梦,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用。

    灵宝君一想起此事,就老泪横流,点着一众女儿的头道:“我不记得我养的是一群黑寡妇啊,怎么就能脑缺到把丈夫给吃了呢?”

    芸是他和王妃期待着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们当初整日厮磨在一起时想出来的名字。郑国有一支民歌,相传已久—“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殿中燃着一团暖香,龙口吐出的烟雾渐渐攀爬氤氲了郑王成据的面庞。在这模糊中,老太傅赫然发现,八位公子中,生得与王最像的并非公认的荇。

    “是。”季裔垂头。

    秋梨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看奚山君。

    于是,所有的火把都投掷到了扶苏身上。

    季裔看着小不点的太子殿下苦恼发呆的表情,显然并没有对他的头发甚至他表达出什么恶意,对着他的母亲也没有说出什么讥讽嘲弄的言语,心中不知为何变得暖烘烘的,忍不住卖弄,三两下蹿到了高高的大树之上。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从不懂声乐,书法写得很是不能入目……”

    芥却喃喃道:“父王是知道的,我母妃嫉妒成性,当年王妃有孕在身,她便买通宫婢医女,在安胎药中下慢性毒药,害得王妃娘娘早亡,害得大哥早死,荇也一直体弱多病,养在别院。她一贯如此恶毒,她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与儿臣无关啊!”

    大公子伯清捣了捣荇,暗自抚额。他们这一行前来,本是拉拢四公子,这会儿倒像是明枪暗箭了。四公子虽一向因一头红发,形象特异,引人非议,而不被父王喜爱,可不知为何,父王却让他掌管了兵马司,让他们这些兄弟想忽略都不成了。

    弓箭手团团围住了季裔,他却依旧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艰难地朝着荇走去。

    众人思索片刻,粗想,不难不难,再细一想,瞄了嫡子荇一眼,都成了无嘴的葫芦,老僧坐定,谁也不做那出头的鸟。

    “是。”

    “谁让你这蠢东西多事的?”从花厅缓缓踱来几个身影,人还未至,其中一个对着侍卫官和四公子便笑骂开了,“四弟这些日子不但功课长进许多,也不爱同我们厮混抢酒了,我来瞧瞧这是中了什么邪,还是红袖添香藏了个……人?”

    荇冷笑道:“凭什么?妖孽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我带她去见父王,可是为了给你顶罪,好四哥。”

    “然后……”五姑娘泫然欲泣,有苏老爷颇无兴致地打断了她:“然后,他意识到了有香的好处,不肯还给你,是不是?”

    “说起此事,老身不得不万幸,当日救活了扶苏,这才有了奚山君的神通广大,扮翁招婿一着。”

    应是……治不好了吧。 他忽然想到了那日病中醒来时看到的奚山君,火花中,丑陋也有了温馨隽永的味道。他知道,那妖怪任性古怪如斯,有一日若非吃了他,便是弃了他。没有谁必须得对谁付出真心实意,他这辈子得到的亲切都有限,又何谈喜欢。扶苏理了理病中混沌的脑筋,清楚了,不自觉就走在了一栋栋民居之间。月上中天,四野清晰,房瓦泥坯因年代久远,还散发出阵阵腥气。米铺、豆铺、饭馆、酒肆,扶苏嗅到不同的气味,一间间走过,心中也默默念着。他与旁的人,关心的东西总是不大相同。

    王侧妃在郑王妃死了之后,去花园赏花,路过此处,却似被煞气冲撞,一直生病,但药渣子堆成山了却都不济事,后来寻来巫族,从人群中瞧见个子小小的四公子,说这个孩子有戾气,本性恶毒,洒了心头的一碗血在这院子里,以毒攻毒,侧妃的病便好了。

    荇命人活捉千卫校尉,大公子伯清下令,凡遇抵抗,格杀勿论。四更时,晨色熹微,千卫校尉拔剑自刎,血染玄旗,临死之时,长呼泪叹:“吾有愧公子,有愧苍生!”

    秋梨闻到了空气中清爽的香气,她嗅了嗅,问荇道:“你抹了什么香?”

    六公子之母,侧妃王氏如今也有些焦灼。她与郑王妃斗了一辈子,最终气死了王妃,得了宠,但后来又来了一群身份高贵的小狐狸精,自己也渐渐失了宠,虽育有子嗣芥,但芥在荇的光芒的映照下,几乎灰暗得让人注意不到。她思前想后,只得勉强让芥笼络季裔。谁知养虎为患,季裔也从先前的不起眼变成如今这般强势。

    红发孩子拽住一缕红发,眼睛变得黯淡。他说:“如果有法术,能把我的头发变成黑色就好了。”

    季裔十五岁起,帮郑王练兵,郑国三军三十万兵士,大半精良,与穆楚之师可匹敌。三十名高级将领有二十五人是年轻的将军,多数靠季裔请旨提拔。

    当年,季裔也只是个方满十六岁的少年而已。只可惜,穆王世子光芒太盛,有谁会注意一个宗室的养子?如若遇不到良君,季裔这一生,尽其所能,也就只能是一国的千乘将军了吧。

    到了郊外,终于寻到一口井,接了水上来,浑身酸痛的感觉更甚。拿水擦拭了脸和身体,映向井水,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季裔直直看着荇,却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许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鲜血。

    荇眼底一片阴郁,不明所以地望着众人。

    扶苏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四周鸡犬不闻,他发着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发现此处并非奚山,而似乎是人间。天上星子这一夜十分灿烂,他瞧着星辨了辨位置,才发现此处竟是在中南之处。约莫……是郑国。

    有苏老爷淡淡笑了笑,不远处的梅枝在料峭的寒色中,缓缓展开小小的花朵,似是入画推砚的一瞬间,墨色结冻在笔尖,暗香清冽。

    季裔双手反缚,后背被鲜血拓成一条溪流。他站起身,哈哈大笑地指着前列中的两人,朗声道:“臣有同谋,与大公子伯清谋,与六公子芥谋,与王侧妃谋!”

    扶苏深刻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得救。

    郑王大喝道:“保护世子,莫让这妖孽靠近!”

    福太傅眼中精光大作,冷笑,“函谷关何等重要,国尚不稳,竟还要招虎狼!他若借函谷关,反攻秦,又该如何?”

    四公子神情瞬间变得黯然,他不复平日的开朗无理,苦笑了笑,看了诸位兄弟一眼。他们果真神情各异,尤其是荇,面容几乎扭曲。

    扶苏摇摇头。他站起身,想要离去。本以为到了郊外,人烟稀少,便可暂避一避了。

    诸子哗然,擦了把汗。说什么这老头儿都有讲不完的理,自己只活了一二十年,他活了七八十年,说也说不过,怎么同他讲?

    公妖怪每逢此时,无论病成什么德行,都立刻生龙活虎,精神奕奕地逃之夭夭。

    他饮下桌上的白浆,身体却突然不受控制地变得忽冷忽热起来。他僵硬地坐着,众人的权势、欲望都在金灿灿的大殿中堆积着,它们压向他,又变成一张张狰狞的面庞。

    芥此番听闻母亲一番耳语毒计,皱眉道:“四哥平素虽大大咧咧,但并非无脑之辈。我们如此设计他,难保他看不出。”

    多么可悲的父民,生平这样团结,竟只是为了残害另一个人。

    “我叫……臣叫季裔。”一头红发的孩子有些犹豫不安地转身,看了母亲一眼。

    灵宝山上。

    伯清恐惧地望着他,道:“你疯了,季裔,世人皆知我同世子手足情深,又怎会去密谋与你等害他?”

    四公子表情有些不自然,含糊道:“我是父王拾回来收养的,我娘是海外的夷人。”

    四公子苦笑,他对此一贯不懂。他问扶苏:“你可知如何论郑与昭?”

    扶苏没喝,他嗅到了不同的气息。危险又在进一步靠近他逐渐安逸的生活。他窝在一个窝囊公子屋檐下做雀鸟,做幕僚,可是当恼人的太傅只出策论不讲风花雪月之时,逼得这鸟也无法抓笔谋生。窝囊公子的爹同去年的鸟爹一般,凶猛非凡,正在谋划一锅端了儿子安逸的巢穴,教这鸟儿,无娘的孩儿,无处偷偷生还。

    “四哥。”三个少年一行走来,荇对着四公子极淡地行了礼,继而旁若无人地坐在了石凳上,嗅了嗅石桌上的茶香,笑道,“四哥真藏了个人吗?茶还有余温。”

    但郑王的旨意就这么下了。

    灵宝君是个有钱且十分慷慨的老妇,原身是只狐狸。灵宝山养什么都能很轻易地成活,比起奚山,这里简直是一块福地。起初,一千多年前,灵宝君还是一只带着八只小狐狸在灵宝山艰苦度日的寡妇狐,没有妖识之前,她似乎便是个风流的狐狸,因她的八只崽子的爹都不是同一只公狐狸。有一日,灵宝山从天而降一个玉白的细口小瓶子,长得颇好看。灵宝君爱臭美,整日顶着小瓶子在山中行走。不知为何,那段日子,出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妖怪要抓住她,宰了她。灵宝君被逼得走投无路,护着八只小崽子,坐在山崖下掉眼泪。

    “那红发的孩子如何了?”有苏老爷问道。

    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缝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这少年对着郑王揖了一礼,微笑道:“郑王殿下,告辞。”

    七公子知道,接下来就是他,没得推诿,洒洒脱脱站了起来,“国家粮仓,总有一二可救济,派个使臣放粮就是。”

    芥瘫坐在地,额上忽然生出了汗珠,他不敢置信,大吼道:“我从未和你通过这样的信,季裔,你这下贱的夷人杂种,怎么敢这么冤枉我!”

    秋梨颤抖地伏在地上,她闭上了眼,想起了任人鱼肉、任人捆绑的自己,她想起那头季裔才有的红发。她撒了谎,心中也在质问这样莫名其妙、这样愚昧蠢笨的自己:“有人抓我,你救了我。”

    陛下忽然转向他,冷漠地问道:“太子,何谓臣?”

    他费力地拔出球,坐在树杈上,向太子殿下挥舞着手。小太子呆呆道:“啊,了不起,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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