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昭卷·嫁狐

    都说冬日萧索，万物养生，不宜擅动，普通人家也不选在此日结婚，更何况是公侯之子。可郑王殿下不理这些。

    所有的人都恐慌了，他们看出势头不对，火光中的人在朝他们一步步逼近。

    太傅笑得慈祥一些，点头，“殿下大贤，为君当如此。只，卫公孙初变法，成效不显，文武哗然，于孝公，颇有微词，兼有大夫势重，威胁宗室，公虽是贤公，可从上至下者，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又何如？”

    由于有帝国第一读书达人的相助，四公子顺利过了关，除了太傅把策论扔到他脸上之外，他写的诗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得了赞扬。

    四三走到了扶苏的身旁，晃了晃他，可是，这孩子却瞬间歪倒在了地上。奚山君从上座上站了起来。二五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用脚碰到了扶苏的衣袖。袖子下的皮肤显露出来，肿胀得骇人。

    成芸哈哈一笑，他极开怀地对着扶苏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鸟气，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大姑娘当年云英未嫁时曾经喜欢过一个穷且丑的臭小子，臭小子不肯娶她，她才琵琶别抱。结果偶有一日，大姑娘在人间找小情夫寻欢，竟听女伴幸灾乐祸地说起，臭小子竟然预备洗手做羹汤，嫁人做女子了。她雷霆震怒，一巴掌把长得有几分似臭小子的小情夫拍死。她的夫君寻她而来，见她衣衫不整，与她打了起来，大姑娘一时恼怒，就把夫君给生生吞了。家中姐妹问出了何事，她没好气遮掩，道是夫君把情夫吃了，她一时恼怒，把夫君吃了。谁知妹妹们早就不耐烦家中管东管西的夫君，便依葫芦画瓢，荒唐下去。

    此时已然三月，满眼都是油菜花的黄绿。

    郑王身披黑袍，站在城楼之上，远远望着荇，黑发夹杂白霜，散在肩上，甚至还未来得及梳起。

    奚山君脱掉他的鞋子，他的脚也已浮肿得不成样子。三娘瘫坐在地上，开始捶奚山，“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就不该把他交给你！他是个小皇子，不是你这样的山贼妖怪。你却让他每日吃这些东西，睡那样冰冷的石洞！”

    四公子对着扶苏使了使眼色，扶苏走过月亮门，到了隔壁的花园，隐伏下来。

    随后，太子殿下却移过目光，望着树道：“母后娘娘莫名把我的球扔到了树上，我在树下待了一下午，却百思不得其法。你可会爬树？”

    扶苏觉得身上的皮几乎被热毒褪去一层，他强撑着，却不语。

    灵宝君也因此事，日日把小女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不肯让她跟姐姐们一起玩耍，生怕最后的女儿也学了坏毛病。狐狸小妞唤秋梨，长得跟秋梨也有些像，身材臃肿，满面斑点。性情倒十分好，没有姐姐们的半分凶悍，但因从未见过生人，所以很有些怕羞。

    腊月二十一。

    冬日初始，他被奚山君丢弃。原先以为，要在奚山过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节，如今或许还算好，只是今日一观，四公子心机也似是深不可测，居于此处的时日恐怕亦不会太久了，但过年总有粮肉，总不会再被饥饿四面伏击，无招架之力。

    酒已经无法救治全身的冰冷，等到秋梨寻到他的时候，满园的纸花已摧残殆尽，连根拔起。

    他大口一张，成芸竟瞬间被蒸发殆尽，变成了小纸片儿，在稍显阴冷的日光之下，飘飘荡荡，被吞入腹中。

    “你终究……还是反了。”郑王淡淡看着季裔，轻声道，“阿芸。”

    撑了没两天，大公子坐不住了，同荇商量道，不如我接了吧。你嫂子是个明理的人，有苏家的姑娘做个公子的贵妾，也算给她脸了。

    扶苏醒来时，面庞正缩在柔软温暖的貂皮中，浑身还是忽冷忽热。另一张苍白丑陋的面容，贴在他的脸颊上。

    四公子最近表现优异亮眼，荇同大公子一直商议此事，他们现在已经拿不准，最该防范的究竟是六公子芥，还是四公子季裔，或者说，芥和季裔二人本是一体。

    “不用担心，灵宝君总有办法。”奚山君回答三六，背着扶苏，继续往山下走。

    老者的面容却瞬间变得阴狠，大喝道：“不准放走他！他没有户籍，不是郑国人！打死他，把他的尸体烧掉！”

    从此，寡妇狐走了运。这不知名字的老神仙出于歉意，给了灵宝君几颗丹药，并把这老狐狸收作人间挂名的徒儿。灵宝山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九只狐狸孝敬着，老神仙过得十分惬意。等到灵宝君法术精进些的时候，天上降下旨意和天兵，剿灭了一群精神错乱的妖怪，把老神仙接了回去。灵宝君没过几日便化了人，吃了丹药，妖力大增。近百年前，在一众山君中，她第一批飞升成了仙，正式接管灵宝山。

    扶苏低头不理他，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才道：“这件事情，并没有准确的答案。但，或许郑王殿下和太傅心中却有一个极明确的答案，只是公子们无人猜出而已。”

    他越说，秋梨的头垂得越低。

    陛下望着他，那眼神像是对着厌恶至极的仇敌。他明白，他被当作一只小猫小狗丢弃的日子兴许不会太远了。

    白色的沾了泥土的袍子瞬间燃烧起来，扶苏看着自己的衣衫被点燃，火舌蹿向他的胸膛和头发。

    郑国国都七商最近几日，搬进了一家大户，不知世系何家，但排场不小，家资颇是肥厚。这大户初到七商，便高价盘了十几家酒家、茶社、布坊、染织场、珠宝铺子、楚红馆，惹得一众大商眼红热议。听说当家的是个老头儿，姓有苏。这姓颇怪，倒像是上古氏族，只生得几位姑娘。他们家的大姑娘管着珠宝铺子，据说戴着帏帘出铺子，一阵邪风刮过去，把纱帽刮掉，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全七商的男子都沸腾了，到有苏家求亲的人挤满了宅前的大道。

    “唔，红头发。”刚满三岁的孩子盯着他的头发，看得不眨眼。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众人未反应过来，高楼之上，已多了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既高且瘦，痨病鬼一般。

    白衣蓝袖的少年坐在红色的骏马上。他眯眼望着城楼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个已经满身脏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可待扶苏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众黑压压的人头。他被附近的邻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都拿着石块，凶神恶煞又颇为忌惮地看着他。

    “岳母大人，如今，孩儿是您的女婿。”

    风停了。

    “我……我小时候……”五姑娘声音更低。

    “你呢？”他的父亲从王位走下，走到他的身旁，然后，俯身问他。

    这老儿今日见一向难管教的四公子都顺利交了作业，便难得地笑了笑道：“今日聚而讲学，我便说个故事，同公子们谈些有趣的东西。”

    他读过一些医书，自己也懂些病症，但见自己浑身是泥，被丢弃在旁国的油腻巷子中，心中便明白几分了。

    芥却如同被掐住嗓子的母鸡，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心思一转，不停地磕头哭泣道：“这都是我母妃的主意，这是我母妃为了把我拱上世子位做的事，她最清楚我的笔迹，是她仿的，是她，是她！”

    四公子眉梢笑意更深，他道：“父王素来爱五弟，罗朱配玉郎，再好不过。”

    “爹！”大姑娘一身红纱，飞着媚眼就款款摆来。

    剩余的几个也未提出好意见，一众兄弟因为一窝老鼠被刁难得下不了台。福太傅同郑王议事时说起这一桩，郑王先是笑，后来脸色倒也难看起来，“当真无人想到，如何做？”

    扶苏觉得如果打板子能让这群堂兄弟脑子清醒一些，打打也是有必要的。

    有苏老爷又购进了七千马匹，送进了弓骑兵营。大家都笑，这老儿疯了，有钱无处使，再进万匹也为女婿买不来世子之位。

    郑王把御案上的奏折全部砸到了季裔脸上，咬牙冷声道：“住嘴，你这妖孽没有资格唤阿湘娘！”

    “殿下何事造访？竟拿我国之兵士对准国君！”郑王微笑守礼，却讽刺道。

    他们白日做梦，若能不娶有苏家的姑娘，又能得到有苏家的骏马兵团，该有多好。

    “去去去！”有苏老爷不耐烦地推搡大姑娘，“把你妹妹喊来。她夜夜观气，可观出个结果来？到底要嫁谁？”

    高山深云之处，种着如我的孩子阿芸一样的高树。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百死而后生。

    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火把，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围绕着一只肮脏腥臭的老鼠打转，他们决定立刻解决这个卑贱的少年。

    吹拉弹唱的蓝衣内侍官在迎亲的路上激昂澎湃，他们奏的架势不像是喜庆的《桃夭》，倒似乎是战歌。季裔看着肥硕得像只球的红色新娘被满头大汗的喜娘背进花轿，瞧着围观的郑民好奇地盯着他的一头红发，先是微微笑了笑，笑着笑着却笑出了滋味，朗声大笑起来。他豪气万千道：“今日是本公子的大喜之日，凡我郑国之民，皆可到我府外领赏！吃酒嚼肉，凡我所有，无有不应！”

    这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是扶苏无法解释的，但是万幸，天奇怪地让扶苏活了下来。

    “砸死他！他喝了井水，分明得了疫病，还敢用井水！”众人尖叫起来。

    他叹息说：“此生多遗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较高下了。”

    他们的门下谋臣思来想去，一致认为郑王这个旨不可接，下得太没文化水准了，谁接都讨不到好果子吃。有苏氏听说要把家产全部给五女，郑国迟迟未立世子，郑王整日调戏调戏这个娃，申斥申斥那个儿，除了因荇是嫡出，颇受宠之外，谁出头接这个旨，都无异于对郑王殿下说，爹，您看我现在当世子，待您死了当郑王成不成？

    荇如坠寒冰。四公子是何意？是暗示与他为敌，向他宣战的意思吗？他也想尝尝做王的滋味吗？

    扶苏脑中的信息一晃而过，却从未有一件放到心上。他抬起手，上面青青紫紫，肿胀未消，有些细碎的小伤口竟流出了黄色的脓水。

    福太傅淡笑，看了看座下，开口：“八殿下年纪最幼，且先说。”

    大姑娘噘嘴道：“整日闷在房里，无聊死了。你既是爹爹，家中最大，想个法子解解闷。”

    可天却并未因为它们的悲惨而显出丝毫的阴霾。但灵宝君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这一切的倒霉运道，兴许与她顶着的小瓶子有关系。她愤恨地摔碎了小瓶子，却突然从瓶子中冒出一股浓烈的青烟。青烟瞬间变成了白胡子老头。老狐狸并小狐狸看呆了。

    四公子看着新婚妻子一身肥肉，面无表情地在她身上动作着。她虽十分胖，但肌肤吹弹可破，被自己一抓，便勒出了可怜的血痕。

    福太傅呵斥道：“罪臣季裔，你可有证据？”

    秋梨点点头，双手变成了赤红的爪子。她把妖力贯注在季裔的背上，缓缓把琵琶锁拔起，季裔却紧紧攥住了那双狐狸爪子，问道：“我与你有何因缘，为何来到我身边？”

    “他怎么了？”三娘惶急地从猴子中穿过，也扶住了扶苏。

    季裔被锁链擎住了骨头，传闻他力大无比，不用此法，恐怕逃脱。把他从睡梦中带走的是世子荇。

    那片身影已消失无踪。

    荇生得极好，在郑国素来有“小宋玉”之称。可五公子很厌恶这个称呼，不喜欢别人议论他容貌如何，更不喜欢听人调侃。此时四公子虽是一片赞美之意，五公子却心生厌恶，冷声道：“我是什么玉郎？若同四哥一起出门，能让邻女趴在墙头看的总归轮不到荇。”

    秋梨含愤带臊，抬头看了荇一眼，便是这一眼，荇却似望见了什么，浑身不自在起来。

    远在七商城内另一侧的有苏老爷，一边享受着婢女的酥手揉捏按摩，一边望着远处，冷冷笑了笑。

    扶苏眼珠黑黑的，瞧着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时你求死。”

    四公子咧嘴点评：“八弟说的最合我胃口！”

    他又淡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表示自己还要继续吃。

    如今，已是齐明十一年的农历三月。

    秋梨垂下了头，四公子也垂下了头，郑王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接着，他凑在大姑娘的耳旁小声狠戾道：“她若嫁不出去，我好不了，老子让你也安生不了！”

    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他终于想起来了。

    芥冷冷笑了笑，满目期待地望向了郑王，郑王却平淡地挥了挥手道：“无可采信。若他欲夺位，何必只杀荇？尔等何德何能还可活？只养子尔，不必怀此心。”

    四公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听见。

    五姑娘秋梨这厢听闻接旨的是郑王家的红毛小子，拍着大腿便呜地哭了起来。这是哪世修来的小冤家啊，怎么就又摊上了他？成了亲，他若知道她是先前的那只小狐狸，还不扒了她的皮做屁垫？

    郑王高高在上，嘲讽地瞧着季裔，季裔额上青筋全都暴了出来，最终在纱衫之下，握住了双手。

    他淡道：“吾儿甚蠢。”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宠溺。

    五公子荇心中暗恼，面上却笑，“俱是纸上谈兵，夫子焉知，若放我于秦地，我不成事？”

    上苍何其圣明。

    扶苏体内似入邪气，发了热。已有两日。

    三朝元老陈宰辅年迈致仕之前，曾因此问陛下：“中宫何事有失，致陛下行事如此偏颇？”他的父亲的回答，他至今不懂。陛下如是答道：“贵妃于你们是红颜祸水，于我却不是。皇后于你们贤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荇心中一痛，却收敛神色，咬牙道：“父王，请处置逆贼季裔和成芥，大哥伯清似与此事无关，还望父王明察秋毫！”

    季裔睁开了双眼，看着荇，满身是汗，喃喃道：“你来了。”

    小狐狸很兴奋地咯咯笑着，“这里就是人间啊，可真美。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地方。”

    他觉得殿中十分热，可是坐得却比方才直了些，面无表情地吃着身旁的食物。环顾四周，只有郑贵妃在。郑贵妃与母亲同岁，却看着比母亲美艳年轻许多。不知为什么，高高在上的陛下会那么喜爱郑贵妃。他读过历代陛下召幸女子的笔记记录，比起其他陛下对宫中女人一月中有三日宠爱便被称作过宠，八日以上称作专宠而言，他的父亲，一月之中，有二十日在贵妃宫中度过，这该称作什么？

    大昭第一读书达人贪图安逸，似乎已成了四公子的私人秘书兼作弊利器。但是，他只处理些琐事，政事不沾，策论不写。

    “爹爹，你怎知……”秋梨本来不好意思提要钱买粮草的事，东拉西扯了半天。

    无论外人和兄弟们如何讥讽，四公子待秋梨一直很好。

    福太傅脸色瞬间变得阴晦，“民生尚无以为继，君不思救民，竟握民生为柄，借机图谋天下，若公子为君，多佞！”

    红发？

    说起来，小妹嫁不出去，灵宝山背来如此骂名，她自己如此悲惨，似乎都怪眼前的臭小子。

    那样的一碗血，洒到了院子的每个角落。黑衣的巫族念念有词：“以厄制厄，永无灾祸。奉天承运，为我王妃娘娘永安。我王妃娘娘地下永安，侧妃娘娘永享寿年。这等腌臜小毒物，便一碗脏血泼到生路断绝，死狱无途！”

    郑王下了一道旨意：有苏氏原系周朝贵族，身份尊贵，自迁郑国，倾力襄民，于社稷有功，闻家有贤女，与孤之子可成良配。

    “女生外相。”有苏老爷瞥她一眼道，“我得不负你娘所托，把你的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弄稳妥了才能走。”

    “爹，我不嫁！”五姑娘满眼泪花花。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荇目带阴毒，指着秋梨道：“她是妖，是蛊惑四公子造反的主犯，抓起来！”

    伯清看着荇质疑的眼神，咬牙对郑王道：“季裔一派胡言，毫无证据，诋毁儿臣，请父王还儿臣公道！”

    季裔大笑道：“天信你，我不信。”

    太傅敲敲戒尺，依旧笑，“稚子天真，殊不知鼠辈最是猖獗，子孙无以计数，九族除尽，十族百族早诞矣。况，虽是鼠祸，杀尽百世，救不得一方百姓，亦不济事。”

    眼前这些人的愤怒与兴奋，也是因为自己即将死亡。他把第一次死亡藏在心中，平静的心却打破了。然而，到了第二次死亡，却发现，在这样的人世，不与任何人牵连，这样静静活下的想法也是行不通的。

    他一直想着辅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将军，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凤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万艳，愿倾尽全力缔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旧不信。

    扶苏觉得烈焰快要把他的心挤压出来，他觉得世间剩余的一切统统是假的，可是，让别人也随着自己一起痛苦或许才是真的，只有从别人的惨叫声中才能明白自己的痛苦生的是什么模样。

    奚山君不耐地拍掉三娘的手，“等他死了，你再哭岂不更好？”

    殿下？

    季裔哈哈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他推开秋梨，颤颤巍巍站起来，目光如炬，望着荇，“放了她。”

    “你一直看书，书有什么好看？”四公子耍了一会儿刀，雪花一挽，反手抵在扶苏袍子上的书卷上。他这一手极俊，在冬日的阳光下，洁白的牙齿同刀刃都亮得晃眼。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

    那双温柔的手把红发的孩子揽入了怀中，眼睛十分明亮地瞅着他，“哈，长得真好。阿湘的孩子和我的孩子，都一样，是神赐给成氏的特别礼物。”

    “你可有同谋？”郑王呼吸不畅，闭上了双目。

    “相公，阿裔，你莫慌，我救你。”她无措地使出所有她懂得的法术，口中说着你莫慌，可是，她却比任何人都要慌张。

    荇握紧了双手。

    这些花是假花，叶也是假的。扶苏触到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了，这些明艳逼真的花，只是香草浆纸，随后染色，折叠描画而成。

    季裔热了一夜。荇怔了怔，却依旧挥了挥手，侍卫掏出了几乎生了锈迹的琵琶锁。平时无处可用此器。

    诸位公子警觉地瞅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称是。

    小狐狸蹲坐在了小妖怪身旁，她看他十分悲戚，便用火红的小爪子拍了拍小妖怪的肩，道：“嗯，你是你娘生的，不要伤心，我也是我娘生的。你长成这样，是妖怪啊，我也是妖怪。你看，我比你难看得多，至少你还像人。”

    秋梨更加惊愕，却颤抖着不敢反抗，她又想起了幼时被人抓住时的场景。他们拽住了她的耳朵，抓起了她的皮毛，粗鲁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狞笑着把她扔进了柴房。

    父、兄、弟，何人之亲？与他有何相干？

    灵宝君拉着女儿离得老远，怒道：“我还骗你不成！也劝你早些把他烧了，不要遗祸我们千里一脉！”

    奚山君蹙眉许久，才踢了蜷缩成一团的扶苏一脚，冰冷地笑了，似乎还有些松了口气，“这样，也就没办法了。你时运不济，莫怪我。”

    “奚山。”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却因生病变得沙哑低沉。

    扶苏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鸦雀，俨然无声。

    季裔在高高的大树上，晃动着小脚，开心地把双手鼓起，他咧开了小嘴，“我叫……”

    侍书颤抖悲愤道：“请让臣再为扶苏公子叙述一遍。”

    方才还熙熙攘攘挤不动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没有人烟，除了歪在有苏府门前，一直沉沉睡着的瞧不清脸的乞丐。

    扶苏拍掉刀，抬眼瞧着他，慢吞吞道：“好看。”

    季裔的嫡系为之不平，要转向旧主，弃去现在的编伍，季裔却阻止了，他只是喜欢简简单单地练兵，期望有朝一日，能和穆王世子成觉一分高下。毕竟诸如学识，诸如国政，诸如策论，并非有心便能学，并非有法便可解。可是，现今，连这样一个微弱的愿望也已然如火中之栗，难取难得。

    有苏老爷抽搐，“我是你爹，不是干爹！摆这风流道子给谁看？”

    那个女人的儿子，绝不能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夺去了王位。荇不该站在这里，至少不应该以嫡子的身份站在郑国。当年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有书侍端着碟子和一摞书纸出现，低头禀告道：“公子，据臣所知，您要作三篇关于粮荒的策论，十首赞年节的诗，三百篇书法，还有……还有上次被太傅罚的五百遍抄书。”

    荇今年十七岁，正是娶妻的好年岁。之前因太子暴毙，按国礼守丧一年，过了年开了春，便要过生辰了。

    郑王愣了愣。

    季裔益发放浪形骸。他用千金买坛酒的传闻响彻七商。第二日，郑王削了季裔的俸禄。四公子便到酒馆赊酒喝，小厮下人每每拉不回，秋梨每每背他回府。

    郑王宫内有一处院落被封了起来，听说是郑王妃入宫之后住的第一个院子，地方不大吉祥。郑王妃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落地一个死胎，后来院子便被封了，平日里只找了个瞎眼的老内侍打扫打扫。

    叫……什么来着？

    他们两个无巢穴、无父母的鸟儿，经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无兵可用，芥总是推托，不肯放人。他无法，向郑王请旨要兵，却被郑王狠狠申饬了一顿，颜面尽扫。朝臣皆知，季裔要被弃了。

    书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不敢啊，好公子。你若如此，臣等只好投江了。”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苏，妙人也。”

    季裔眼睛明亮，望着他，干笑了笑，凄凉地低声道：“你与父王这般设计陷害我，要杀掉我这个妖孽，我虽恨你，却无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婴，若他日后得势，你可求他，饶你一命。”

    季裔哈哈大笑，无限凄凉道：“对，我是红毛妖孽，我是养子季裔！”

    当夜，八个公子有七个睡不着。因为除了年仅八岁的八公子，其他各子皆含苞待放，正在佳期。

    秋梨的脸变白了，面目上的点点斑点更加清晰。灵宝君皱眉，“人间不可。人间的男儿都显浮躁虚荣，不成体统。虽说我们家世代与人都有些联姻，但这些年，我奉法旨，去人间巡视夜游，见每家每户顶上都是黑烟滚滚，便可知，如今人心不古，已不复先圣时期教化。”

    他想起了那只泉水变成的手，纷繁的记忆定格在那只手上，当时奚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

    四公子愣了愣，又笑了，左边唇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他道：“我娘起初和你娘说的一样，后来，就不这样说啦。她死之前，要我守在这里一辈子。”

    季裔大踏步上前，拖着的锁链上全是血迹。他拽住芥，冷笑道：“我是不是杂种，你和你娘最清楚，不是吗？”

    他家的姑娘出入亦变得十分阔气，五辆马车拉着的香车在七商环绕一周，香风明丽，华冠公伯，连郑王及诸位公子都戒备起来。

    有苏老爷垂眉道：“四公子府中藏着一个祸根，府外也有一个。”

    秋梨闭上了眼，赤|裸的手掌握得死紧。许久，四公子却震天动地地笑了起来。

    郑民面面相觑。这旨下得太莫名其妙了。虽然有苏家是挺有钱，怎么就成了前朝贵族，怎么就尊贵了？况且你有八个儿子，他家五个女儿，怎么良配？难道堂堂殿下还贪图一个豪商家的产业？这未免太可笑了。

    秋梨落寞地把偷来的玉牌递给扶苏的时候，扶苏面无表情，黑黑的眼珠淡淡地看了秋梨一眼。

    “多谢恩公对小女救命之恩。”

    季裔从胸口掏出几封信，砸到芥脸上，他的语气益发兴奋，好似等了许久，就在等这一刻，“这一份，是芥和我今年三月暗里私通的信件，他告诉我，世子荇对我怀愤许久，若不行动，恐失良机；这一份，是芥弹劾我造反之后所写，他说自己费尽心机，教我众叛亲离，只为让我下定决心，带军中死士早些起事；第三封，芥说，若我起事，杀了王与荇，日后他登大宝，定然封我做千骑将军，万户之侯！”

    “其实，说起来，秋梨原本应是极美极香的孩子，只可惜她丢了香。我后来勉力将她变成人形，却无法把她变得好看一些。说起来，老身便想起当年，若非你抱着她出了郑王宫，我还不知如何是好。”

    他果真如传言，还活着。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灵宝君满眼笑意地瞅了奚山君一眼，颇意味深长地道：“你应是知道我这处的规矩吧？”

    福太傅拿着戒尺，略微沉思，开了口：“殿下们，战国史可还记得？”

    他看着四公子的排场，隐约清楚，眼前的这位四公子兴许也是他诸多堂兄中的一名，他好像见过他，但是已经不记得这位堂兄的名字。大昭有百国之多，扶苏有三百多个堂兄弟，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几乎不可能。

    小狐狸用皮毛紧紧裹着他道：“不要担心。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的人，心地一定十分善良。你爹爹只是从没见过你，你生得这么好看，他见了一定喜欢你。”

    “为什么啊？”有苏老爷赔着笑。

    父亲。

    红发的孩子走到比他更小的孩子的身旁，问道：“太子殿下，您在看什么？”

    秋梨颤抖地压抑住哽咽，害怕而怨恨地看着他。

    途中遇到迟来的五公子荇。荇讥讽道：“四哥，新婚大喜。四嫂不光嫁妆丰腴，体态也十分丰腴，若非新婚，我还以为四嫂有了喜！”

    荇暗地里冰得发臭的脸听闻此言刚和缓一些，四公子季裔却跪在郑王寝宫前郑重磕头接了旨。众位公子府中瞬间炸了锅。老四这红毛小子，到底是喝什么奶长大的，胆子怎么就这么肥厚！你一个养子，虽有些权，但无势，后院也没吹枕边风的娘，怎么就敢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接了授意给未来世子的旨？

    “福卿，仔细想想，骏马三千匹啊……”成据意味深长。

    季裔一步步走到伯清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你和芥不是一伙的吗？你不是受王侧妃和芥所托，来做荇身旁的细作，挑拨他同我之间的关系吗？你如何无罪，你同我一起造反，你甘做芥的走狗，我这反贼说你有罪，你怎能无罪？”

    四公子黯然叹道：“死得尸骨无存，谁知道呢？我倒是听旁人说，亲母是让人害死的。有人暗中给她下了毒，死时七窍流血，好不悲惨。可惜，我那时太小，已不记得。”

    这次扶苏终于听懂了。他问道：“诸位公子怎么说？”

    “让开。”奚山君迅速握住了扶苏的手腕。她把一把脉，却是时沉时慢，让人听不清楚。她给他输入一些妖力，扶苏仍全无动静。

    他摸了摸秋梨的头，却不似发热，可那神情却分明说他那活蹦乱跳的老丈人死了没多久。过了不一会儿，秋梨掏出一沓银票，给了四公子，“相公，我知道你近日忧愁，爹爹让我给你些钱周转。”

    扶苏静静瞧着满园的花团锦簇，北风吹来之时，呼出寒气，才察觉，早已是深冬。

    大姑娘哼了一声，扭着腰肢骂道：“瞧瞧这街上家家的黑烟，有几个心善？出了青烟的不是乞丐就是奴婢，再没有撑得起那鬼祟丫头的眼的！娘把她娇气成那个样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配不配！雷劈了的焦心种子，那张脸怎么就成了我们家的姑娘？”

    有苏老爷笑了笑道：“有些人，我给他生路，他自己却不大愿意走。这种人，死过之后才能活。以前活着叫屈辱，叫痛苦，死了他却解脱了，痛快了。他想死，想痛快，我便让他尝尝痛快的滋味。但是，你是知道的，你爹爹性子古怪，虽然随和，却不爱让人太痛快，尤其是他的太痛快搁在我的不痛快上。所以，让他一直如此痛快，非我本意。”

    不一会儿，五姑娘眼泪汪汪地来了，有苏老爷眼瞧着她，更像一只水气足的大梨子了。

    有苏老爷温和地笑了笑，又意有所指地问旁的问题：“你可知，你相公最近的日子有些麻烦了？”

    他转身瞧着他可笑的妻子，这如同他的红发一般可笑的妻子。无人尊重的价值、无人看到的存在、无人爱惜的善良，可是，却鲜活地充斥在这个空旷的公子府中，让人窒息，让人绝望。

    扶苏握紧了缰绳，看着她，心中有些不断奔涌的脆弱，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遥远的她的凌乱的发髻，最后却只是收回修长白皙的手，面上点点头，淡道：“好。”

    武疯子对武对兵不感兴趣了，他开始品天下名酒，做这世间酩酊逍遥之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爹娘呢？”小狐狸边塞红薯，边问道。

    大公子闹不清荇与季裔为敌的目的。季裔是养子，与君位无缘，荇越是仇视季裔，无异于越是把军权推到有继承权的六公子身上，此举绝不明智。

    “七公子，汝可知，卫氏变法是哪一年？”

    太傅道：“七公子说得有理。老臣再问，我朝开国至今，可曾放过粮仓？粮乃国本，临洮为大县，百姓十万，粮仓尽而民未足，届时，国库空虚，战国兵事，一触即发，秦弹丸苦寒之地，何以立足？”

    郑王室诸兄弟笑闹离去，扶苏缓缓站起来，走出了假花丛。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秋梨依旧很恐惧，她处在矛盾之中。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嫁给红毛小子，可是如果不靠财力诱惑，又没有妖或人肯娶她。若一直无人娶她，有朝一日，如同弧琅山的姑娘一样得了花痴，思春期发泄不出精力，自己把自己挠死，也未免太过悲惨。秋梨下定决心，暗想红毛小子只不过不想看到自己的脸罢了，于是她重新盖上了盖头，闭上眼，上下牙直打战，“我……会做个好妻子的，你不要宰了我。”

    荇的目光投向季裔，清澈的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恨意，却随即跪倒，对郑王诚恳道：“儿臣不信四哥如此待我。”

    季裔奉旨去练兵，三千匹塞外的骏马随着五姑娘的嫁妆而来，悉数进了弓骑兵营。诸位公子暗地垂涎，但想了想五姑娘的相貌，不平之心瞬间犹如臀后之气，酸臭过之后，消散荡然。

    按在新娘肩上的虎口却缓缓变得潮湿起来，四公子愣了愣，停止了动作。

    灵宝君住在灵宝山。如果把奚山比作穷得一条裤子穿一辈子的穷娃，那么，灵宝山就是富得看着隔壁家孩子奚山吃着糙面馍馍，就羡慕得拿自己家的白面馍馍去换的地主家的娃。

    从此之后，一向勤勉好学的四公子不再读书，他与扶苏一样，不理政事，也不懂策论。如果说那三千匹马是干燥的蘑菇走进了湿地，焕然勃发起季裔生命的开端，那么，秋梨更像孤独饮酒时的那轮明月，纯洁而安详，代表着永久的无尽的陪伴。

    如此卑微的王子，如此辛酸的一生，如此残忍的死亡，究竟是因为什么？

    秋梨想了想，似乎有些迷惑，“娘当时站在树林中，她抱着我，极温柔地对着远方的一个小孩子行了一礼，似是感谢那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一头红发，却正是害我的人间小冤家。”

    小狐狸听着听着，却掉出了眼泪。她的眼睛圆滚滚的，饱含同情的泪水，“你原来是人啊。人不是好的吗？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幼崽抛弃呢？”

    伯清和芥瞬间大惊失色，跪出官列，齐齐大声道：“父王，儿冤枉！”

    秋梨的抽噎声戛然而止。

    有苏老爷拿金丝袖子蹭了蹭姑娘的泪眼，嗤地笑道：“怎么就这么爱哭？你那夫君可还没哭呢。瞧瞧你化成人的这副模样，我的小姑奶奶！”

    大公子伯清狠狠踢了芥一脚，芥又惶惑不安地闭上了嘴，望向了上位—郑王的眼中正闪过极度的痛苦和快意。

    扶苏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很疼，尤其你那只跟铁块一样的大手拍到左肩上的一瞬间。

    红发孩子眼睛亮了，他点点头。小狐狸合十爪子，夹紧胳膊，口中念念有词地转圈圈，不一会儿，从腋下掏出一块红色的纱囊。

    不知是谁双目眯起，瞄准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间离弦。

    “祸根？啊，您是指……是指……”五姑娘难以置信地看着有苏老爷，她磕磕巴巴道，“他可是您的，您的……既然未死，您为何偏要置他于死地？”

    福太傅点头，“正是。今日，臣说的便是公孙鞅入秦都之后的一段事。估摸上下，应是孝公五年。那一年，临洮粮收艰难，管粮仓的小吏却失察，留种的粮仓教几只灰鼠打了硕大的洞，又接连几日大雨，粮种全遭了湿霉，眼见下一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臣斗胆，问各位殿下，若为秦公，当何如？”

    有苏老爷嗯了一声，眼角闪过笑意，却道：“去库房取三万金给五姑娘。”

    “为何？孤待你有何不薄之处？”郑王握紧了扶手，面色依旧不变。

    他听不见他的父王口中说着什么，亦听不见福太傅说些什么。他此生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赶去同阿荇说最后一句话。

    傍晚时，宫侍忽然一声尖叫，吓了四公子一跳。这人掐着嗓子说：“公子，明天要见太傅，你的作业还没做！”

    “听不懂。”扶苏冷淡回答，继续低头扒饭。什么叫“秦国里面有个姓卫的人，这个人貌似惹了不少祸”？什么叫“几只胖乎乎的可恨灰老鼠偷粮吃”？什么叫“有一天晚上，阴云密布，打雷闪电，狂风暴雨，第二天，所有的粮种就不能用了”？什么叫“如果你是秦始皇，一个郡县的人都要饿死了，你会怎么办”？

    她哭了。

    小狐狸虽然还小，但毕竟是有苏一族的妖怪，会一些法力。她用皮毛团团包住了小妖怪，然后隐住了身形。他们爬上了高墙，进入了人间的富贵处。

    “王侧妃谋害王妃一事，稍后孤亲审。”郑王有些疲倦地道。

    正所谓欲加之罪。

    有苏吹了吹手掌，掌中便凭空出现了一块白玉雕的东西，他递给五姑娘道：“府内的祸根好对付，府外的祸根要靠府内的压制。四公子也有一块同样的东西，你把这个小东西，同四公子的调换了，然后给府内的祸根。”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他伸出了手，可是所有的旁人的手中握着的都是杀死他的利器。扶苏无从选择，握住了那根冰冷的竹竿。老者一颤抖，把竹竿迅速扔了。扶苏扶着竹竿，艰难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却下意识地因为他的疫病后退了一步。

    “啊，原来阿梨便是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啊，怪不得眼熟。那日，阿荇从别院回到宫中，我十分欢喜，途经厨肆，看它可爱可怜，为了给荇积善德，便放生了。”

    富贵乡里处处亭台楼阁，轩榭华梁，这里连房顶垂下的祈福角都是用软玉刻的。小狐狸被迷了眼，她和那只小小的妖怪，不，是小小的、生着一头红发的人，仰望着这里，像坐井观天的青蛙，跳出了井底的囹圄，深深地迷惑了。

    他与他的父亲对视。

    “狐狸精！”小妖怪终于注意到了身旁坐着一只狐狸，一屁股坐在鹅卵石上，尖叫一声，“狐狸会说话，我的娘！”

    那时，是他最后一次，让陛下以及任何一个人看清他眼睛里的东西。

    四公子瞬间站了起来，咆哮道：“你们是死的吗？我每日忙着军中事务，哪有空作这些？就不能长点眼，帮主子办妥了吗？！”

    可是荇便是这样做了。他不把六公子放在眼里，与季裔反而渐成水火之势。荇去了军中，处处与季裔为敌，在郑王面前告黑状的次数不胜其数。而军队的维持也举步维艰，每次去向大公子要粮要钱，都似乎在扯皮。学堂中，太傅、二公子也在变着花样地刁难四公子，季裔腹背受敌，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简直在挑战他智商的极限。

    灵宝君绷紧脸，吓唬她道：“可不许你拿你们家的那群猴子搪塞。他们太穷，秋梨一天食八碗米饭，你们家养不起！”

    四公子抱住茶杯，咕咚喝掉，笑道：“我刚使完刀，才倒的骏眉，正巧教你们赶上了。”

    有苏老爷清了清嗓子，咕咚灌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姑奶奶，瞧准了吗？”

    老头说他是天上的老神仙，炼丹炼得记错了日子，提前打开了炉子，里面的妖怪竟然都变得暴躁而威力百倍。它们撵着他打，要同他同归于尽。老神仙没办法，想了个法子，躲在了丹房里的小瓶子中。谁知徒儿不小心，把瓶子当成无用之物，随意扔到了人间，这才被灵宝君捡到。妖怪们闻风跟了过来，把可怜的一家九口几乎逼到绝路，在瓶子中的老神仙觉得自己忒不厚道了，便犹豫着要不要出来。正在此时，灵宝君砸了瓶子。

    提起灵宝君，就不能不提她家的狐狸小妞。灵宝君一并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因她的风流性子，孩子们多少遗传一些，对男女之事的花花肠子总比别的妖怪多一些。三个儿子刚刚化人，就被山下的女子迷了眼，哭着闹着要去人间寻找幸福。过了两年，大儿子被妻子家请的道士打瘸了一条腿，哼哼唧唧地单腿跳回山上；又过了两年，二儿子瞎了一只眼回来；三儿子持续的时间长一些，据说迷住了人间的一个县主，可是县主未过几年，又迷上了一个美少年，暗中谋划杀夫，狐狸三少黯然地趁夜逃回灵宝山。从此，三只公狐狸每夜对月伤春悲秋，望着山前的淡海长吁短叹。四个初初长成的狐狸小妹吸取教训，不再去人间寻找伴侣，嫁给了生得俊俏些的公妖怪。但诸位皆知，既是妖怪，又大多非天生美貌的族群，生得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儿？狐狸小妹们花容月貌，个个都觉得自己委屈，总去人间养些漂亮的小情夫，以慰寂寞。公妖怪夫君们听闻，竟到人间把那些情夫给生吃了。狐狸小妹们更荒唐，听闻此事，又把自己的夫君们给吞了，搬回灵宝山，随母亲一同做寡妇。从此，老幺狐狸小妞虽渐渐长大，但绝无公妖怪问津。

    “你用了井水吗？乞子。”一个年纪大的老者皱着眉问扶苏。

    红发的孩子茫然看着四周，远方，有一个小小的穿玄色衣衫的孩子，抬起头，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一样东西。

    五姑娘忽然用手捂着胖乎乎的脸，哭了起来。

    他抬起眼，扶苏依旧把伤痕未愈的脸埋在碗中，斯文秀气且快速地吃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咬牙大喝一声：“我处于危难，这位兄弟，你救还是不救？”

    五姑娘战战兢兢地等着小冤家掀帕子，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谁知见青色毛靴走近，却不掀盖头，直接脱去了她的衣服。

    “有。”季裔猛地抬起了头，兴奋道，“养子季裔的同谋正在这大殿之上！他们与我共谋郑室，共谋荇位，辗转反侧，预除王与世子，日夜忧思，苦不成眠！”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死亡时痛苦的叹息、死不瞑目的神情、眼角垂下的血泪，以及一头红发的孩子哭泣的面容。

    郑王问芥证据何在，芥说季裔暗中征兵，七商城外二十里，一万骑兵，已经悉数配备，有万人作证；季裔酒后无德，在家中多次撂狠话，迟早杀了成荇这黄毛小儿，取而代之，有内官婢女为证；另，季裔家中藏有曾得瘟疫之徒，季裔表面救治，暗中借毒淬毒，害人之心，郑人皆知。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看着城楼上的主帅，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四公子迷茫地看着那一双眼睛，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有些无措地拿喜帕擦去了新娘的泪水，低声而颓唐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七皇叔，”扶苏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席上诸位公子鸦雀无声，四公子额上生出了密密的汗，福太傅沉默许久才开口：“何讲？”

    “不，他们是一样的。”那双手温柔坚定地把他的头颅抬起，才微笑道，“太子一向寂寞，季裔，难得来京，请陪陪他。”

    四公子抢过了空荡荡的碗，看着碗中最后一滴血，他惨叫一声“好痛！爹爹，娘亲，孩儿好痛”，便失去知觉。

    秋梨却颇有危机意识，她的神经原本是同她的夫君一样粗大的，可是有苏老爷一句话说得她整日忧愁起来。先前她一日能食八碗饭，夜宵还能喝碗燕窝粥，现在郁郁寡欢，七碗就够了，燕窝粥竟不许放红枣。把食量一样大的四公子吓了一大跳。

    一日六公子成芥上朝，告养兄季裔意图谋反，弑弟夺位，大恶不赦。成荇在一旁听得胆战肉疼。季裔宿醉，立在朝堂上，正眯着眼养神，浑浑噩噩，没听清成芥说了些什么。

    世家豪商公子呼啦走了一大半，穷家男子涎皮赖脸盯着老头儿喊岳丈，有苏老爷跷着腿坐在黄金椅上修指甲，挑起八字浓眉，看了穷家男子一眼，啐道：“你也配！”

    扶苏未被扔进定陵中时，听闻七皇叔家中因立世子之事，几个育有子嗣的侧妃正闹得人仰马翻，八个公子也各有派系，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世子之位本应由正妃之子荇接任才合乎礼数，但郑王妃死得早，几位侧妃皆出于世家名门嫡系，身份颇是高贵，缺少母亲保护的荇的地位便很是尴尬了。荇有掌管钱粮的养兄伯清相助，本来松了一口气，可转眼，掌管兵马总司的四兄季裔与六弟芥最近又走得似乎十分近，他十分焦灼，惶惶不可终日。

    “不要用石头，把他烧死！快，拿火把来！”老者一声长呼，他的脸上也溅到了脓血，十分气愤地拾起一支长长的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扶苏头上。

    “话说，有几只灰老鼠……”红发的四公子绘声绘色地用白话对扶苏讲着他理解的偷粮案，一旁的侍书们捏了一把汗。

    有苏老爷心道，倒不如不化人。这孩子还是狐狸的时候，十分漂亮，化了人，反而十分不成气候了。

    四公子叉着熊腰，团团转了半天，表面恶狠狠、雄赳赳，可心中却有些发虚，思揣若做不完，那福老儿罚自己的时候定然不会手软，一帮兄弟个个精乖，在父王面前打个小报告，自己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上次因为踢倒了书桌，扬长而去，被父王逼着脱去外衣，背着枯树枝跪在太傅面前负荆请罪，一众兄弟为此嘲笑了他半年。这种事，若再发生……

    “为何现在不审？为何当年不审？您需要什么？物证还是人证？若要人证，我就是最大的人证！这些红发从未消失！”季裔悲凉地望着他，大声道，“母妃死前痛苦地呼喊着您的名字六个时辰，可是您却不去瞧她一眼，任她那样孤单地七窍流血而死。她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她抓着我的手，眼中的血泪好似河流一般，我担心那条河流干了，母妃便去了，我用巾帕不停地擦着她的眼泪，可是她依旧被人毒死了。她死不瞑目！”他指着荇道，“荇甚至被强制送走，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把那块巾帕埋在宫外的树下，我等着您问我母亲是否还留下什么遗物，我等着您忽有一日对我说，我思念王妃，我便把那块带着她的血的帕子给您看，告诉您，娘一点也不恨您，她不舍啊，那么不舍得离去，任凭血泪流干。可是，郑王殿下，您从未问过一句关于我娘的话，甚至任由王侧妃剜走我的心头肉，任由她欺辱我娘，任由她毒死我娘！”

    “放了他。”扶苏一声叹息。

    福太傅出了一道题，论郑与昭。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时你求死。”

    四公子当时便哈哈笑了，“六弟说得是，我自己也对如今的命运颇是欣慰。”

    四公子拿头磕桌子，“到时候，太傅又同父王说我无用，父王又要骂我除了一身武力，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读书这么难，难道父王以为所有姓成的都同那死鬼太子一样，能在短短十年内读完藏经楼的书吗？”

    只是，他们这样露富是为了图些什么？

    “是，臣在。”

    可是扶苏毫无表情地伸出肿胀的手再一次握住火把，他把手攥得死紧，尽管烤灼的红炭把他的手烧得一片血色淋漓，可是扶苏握紧的手益发紧了。

    小妖怪手中的红薯震掉了，小狐狸飞快地扑在软绵绵的小肚子下，问他：“脏了，你还吃吗？”

    他自卑地把头缩在领口，太子殿下却摸着那头红发，呆呆看着，许久，才笑道：“真有趣。”

    福太傅捻起胡须，叹道：“除了四公子说要回去思量思量外，旁的公子都未想到好法子。不过，这等问题，于方通庶务的公子们而言，确实难了些，答不出也无妨。”

    有苏老爷哄了半日，她才好，抽抽搭搭地说起了缘故。事情不算大，但有苏老爷估摸着应是心理阴影的问题更严重。

    奚山君却嬉笑道：“知道知道，我保证秋梨姑娘嫁给好人家。”

    “我娘她老人家知道我嫁了什么样的人家吗？”秋梨害羞地垂下了头。

    他第一日来此园中，此前一直在客房养病。

    扶苏望着他，风吹起了他的黑发，他心中有些极难过的东西在不断跳跃。他想大声说不要，可是，还来不及开口。

    宫外却忽来侍卫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卫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交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总之，是个武疯子。但是，这个武疯子有个奇特的爱好，他喜欢捡东西，尤其是半死不活的。他把自己当作观世音菩萨，他心地善良，善良得可怕。谁能想象堂堂七尺好汉常常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兔子眼泪汪汪地喊“乖乖”，谁能想象他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受伤未愈到处乱窜的小动物，谁能想象小猫小狗趴在这样男儿头上，他吃一口，猫儿狗儿哄去一半。

    那些纸花把他埋了起来，他低着头，如同秋梨无数次在水中瞧见的自己自卑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奚山诸蠢物的笑颜。

    他说：“请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红发，本不是娘的错。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牡丹？凤尾？

    众公子又称是。

    五姑娘未化人的时候，因为哥哥们都去人间寻姻缘，对她说人间极美，花团锦簇，她便对人间充满了好感。顺着灵宝山下的淡海朝前走，听说就能到人间。五姑娘小时候狐憨胆大，她趁着夜晚跳进了淡海，顺着水，这小狐狸就游了起来。她游啊游，游了好久，游到小小的圆滚滚的火红身躯都变得湿透，游到筋疲力尽，天悄悄放明，银河也被白日蒸发得黯淡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块浅滩。那里都是鹅卵石，小狐狸抖了抖毛，就上了岸。

    读书达人死鬼太子从六岁到十六岁，读完了大昭国都最大的藏经楼的书，据说约有三万本典籍，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年三千六百五十日，他究竟是如何读完的三万本，至今还是个谜。

    “阿梨，若我谋反，你又如何？”他微笑踉跄着问妻子，不惧这满园的耳朵流言。

    王侧妃心中虽疑惑，却被恨意压过，恨着恨着倒让她想出一个阴损毒计。

    “爹爹，我相公给我买了个珍珠串子，你瞧。”秋梨面色红润，长着肉涡的小胖手指着颈子内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

    一身黑袍绣龙的父亲，冷漠地把他从座位中提起来，打了一巴掌。

    “我不做官。”扶苏摇摇头，“母亲说，若我有日做不成官，便远远地躲起来。她希望我能娶个贤惠美丽的女子，生几个娃娃，衣食无忧。”

    季裔不语，却抬头，遥遥望了颈子高挺的世子荇一眼。他笑道：“臣问世子荇，您可信？”

    秋梨低声喊着“公子”，可是季裔却痴痴怔怔地掉出了眼泪。

    郑是郑国之郑，昭是大昭之昭。

    朝臣哗然。众位公子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季裔，鄙视和看好戏的神情随之而来。

    季裔似乎放心了，长长呼了一口气，微微笑道：“阿梨，我不嫌弃你丑，不嫌弃你一日八碗饭，更不嫌弃你是个妖精。还请你此生莫要嫌弃我生有一头红发，嫌弃我害你背着骂名，做...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