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奚山卷·酆都

怕死。

    奚山君挑了挑眉毛，高深莫测，“你不是家禽？”

    “三娘，如今事多冗杂，这孩子要不得。”奚山君细细观察三娘的神色。

    扶苏却疑惑，道：“做什么怕别人跟着？”

    那店家笑了笑，他无儿无女，瞧扶苏温和懂礼，又是个孤儿，本就有意收养，日后留待养老，便默认了，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气，贫贱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扶苏望着天际，月亮出来了，他却伸出双手，摆正奚山君笑眯眯的脸，鬓角有晶莹的汗珠，却只顾着亲吻她的嘴唇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他是欠了我的，但我欠了你的。”

    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后一个白天，太阳格外明亮。

    奚山君把扶苏的千里眼典当了，买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他嗓音干哑，却轻轻问她，像是怕她被吓到了，也像是安抚自己，“你做什么就信了我呢？我便像是好人了吗？”

    扶苏把面放入了煮沸的汤锅中，骨头汤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个个气泡，炸开之后，又重新生出。

    “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与店家聊道，“看着十分能干呢。”

    奚山君打从天上回来，便生了些灾。隔壁的隔壁，翠蒙山君与广陵的城隍长女订了亲，本是件喜事，她连吃了几回酒，回来却有些晕晕乎乎的，施不得法术，步履好不凌乱。天渐黑，酒意未散，一不留神，草鞋绊住了石块，身子一摔，头上磕出桃大的血包。她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回到山上，一杯茶还没入口，便有子孙禀告，道山下有人送礼前来，说是庆她订婚大喜。奚山君一听便知来者找岔地方了，定是翠蒙那处的客人摸错地方了。她本未当回事，只说讲明事由，推了便是，哪知山下当差的猴儿愁眉苦脸地捧回个大盒子，禀道：“君父，却说是给您的，并未错。我还未问旁的，那人便走了。”奚山君一时诧异，端详那盒子许久，瞧着并无异常，便轻轻打开，竟是好大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在内，瞧见奚山君，便猛地昂头，咬上了她的额头，出招狠戾，似有些法力，却是来取她性命，夺她修为的。化外之地，野妖甚多，嫌弃修行艰苦，便去恃强凌弱，谋取旁的妖的修为，本也是常事。这蛇原也在翠蒙山君处盯了奚山君许久，见她醉得狠了，必能讨得些好处，这才暗中化了个假人，前来送礼，他自个儿躲进了盒子里。

    奚山上的大大小小吃上了扶苏做的汤饼，它们从前觉得扶苏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虽然干下了有一个未婚妻叫奚山君这种丰功伟业，但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从天而降，切入他们的生活，却总让人觉得像个纸糊的假人，长得泼墨山水画儿一般清新，行为举止却冷漠认真惹人烦。可是有了这些红油汤饼，书生有了一种用处，还显然是十分令人心动的用处，瞧着一碗碗汤饼，翠家的猴子们扑通扑通地，都爱上这小孩儿了。

    扶苏的嗓音十分清爽冷脆，可是哼唱时，没有一句在五音之中。奚山君听完之后，闭上了眼，许久，握紧了双手，脸憋得通红。扶苏脸色微黑，严肃道：“你试试笑出声来？”

    有些事总是一瞬间发生的，而这些一瞬间发生的事往往给人造成一辈子的阴影。

    奚山君忍了半晌，平息了，才冷静道：“你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我叫你母亲去给你买梨，我也去求药去。”

    奚山君回到石头房中，从麻衣袖筒中掏出一块龟壳，卜了一卦，正是大凶之象。

    他却紧紧固定着奚山君的头，一边亲吻她，一边寒声问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利用所有人的人？”

    成葛却充耳不闻，露出蔷薇色的唇角，微笑道：“大哥，自打你杀了小舅父，我便一直等你再出现，可惜你迟迟不来，害得臣弟好生寂寥。你既不来，臣弟只好来了。”

    她的麻衣十分宽大，她枯黄的乱发旺盛凌乱，好似个奇怪的戏法，他一瞬间就再也不会被人看见。

    扶苏声音低哑，他笑出了声，觉得这是句挺好笑的话，可眉眼益发的淡，“谁又喜欢你呢，山君？”

    奚山君在山上这许多年，从未见过这东西，微微调理气息，问道：“这是什么？”

    “翠蒙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着扶苏手中的细长筒，有些吃惊。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终点，为何会倒下？”

    二五长到六七岁，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也不过是年节时其他山君捎来奚山的几个梨子。奚山君一时不舍得吃，又怕坏掉，把梨埋在雪里冻起来。二五小时候夜里时常惊哭，跟着她睡的时候，他一哭，她便取个梨子，拿木勺舀了喂他，二五便不哭了，眨着还残留着泪珠的眼睛，瞧着梨子，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这是世上最甘甜的果子，兴奋地问她：“君父，这便是传说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吧？这样好吃。”

    扶苏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威胁不奏效，却没有松手，又紧了紧，许久，才道：“再淘气，摔死你。”

    奚山君尖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

    这一簇，长着牛角的山君恨道：“老天有眼，奚山这帮骚猴子也有今日，有种叫奚山君那个王八犊子别躲，跟咱大战一场，好好清算清算！”

    羊角君道：“叫那个臭不要脸的为她发起的人身攻击向我道歉！公开道歉！告诉大家，我们才不膻，猴子更膻！”

    扶苏道：“奚山上的猴子皆是石头，石头却是不能食用的，这倒有些为难。若叫奚山君道歉，却是不难。我或可写封书函，亲自代奚山君向诸位道歉。至于砍手，她性子记仇，若是少了手，此时因伤不便还嘴，待她好了，岂不更要变本加厉地吃鸡？”

    奚山君“哦”了一声，笑道：“想是痘神又有什么动静了？”

    她这一日，便做了一个极古怪的梦。

    鸡形洪昌君却忍不住颤抖的泪水，捂住尖尖的嘴，抽噎道：“呸！那个臭流氓每次都摸着我的鸡冠说：小家禽，快些快些长大吧。谁他妈是家禽啊！谁他妈没长大啊！长得高了不起啊！上辈子是人了不起啊！”

    她曾说过，亲她便能添寿。扶苏不停地亲吻她，没什么情欲，他为自己的无耻和悲哀喘不过气来，只能找更无耻或者更纯粹的人寻求喘息。

    面吃完了，便喝汤，他仰头，那碗剩下的红油便悉数倒入了喉咙。

    那日在棺材中的模样仿佛是错觉，扶苏为了一条活路，依旧不动声色地讨好奚山君。他把第一碗汤饼递给奚山君，带着淡淡的笑、清爽的温柔。奚山君恹恹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冷哼道：“虚情假意。”

    她叮嘱扶苏，为了借酆都鬼气消融瘟神戾气，送他归天，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绝对不可以在阳光下开棺。

    扶苏瞧着奚山君灰败的面庞，反问道：“你为何还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摄鲲的灵体引到了自己的体内。”

    奚山君去各处的仙医给二五看症，他们皆摇头，说是大限到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起死回生了。奚山君隐觉与那婴孩有关，便从二五那里把婴孩提来了，自个儿看着。

    起初只当是个普通的孩子，谁知到了夜间，他周身竟发起幽蓝的光来，虽然微弱，但在黑夜中十分清晰。

    这公子原来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

    她为三娘保胎，其实是强行带走了瘟神。

    奚山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扶苏却道：“山君保重。我且下山看个究竟，或可化解。”

    他说他要养这孩子做媳妇，奚山君一打开包裹的小被子，是个带把的，二五消沉了好几日。

    他把这物事贴到左眼眼眶，铜镜面对准山下，眯起了眼。

    “山君如此惶急，所为何事？”扶苏瞧着她，眉浅浅的。

    牛角君挣扎着，叫骂了几句，奚山君拿着块粗布塞到他嘴中，对十六等人道：“牛里脊煎了，牛腿一煮，牛角磨了做些药材卖到山下兑二斤杏花酒，牛下水做下酒菜！”

    任凭谁来看，这只是一具面朝下的男尸，而没有人瞧得见他身下覆盖的奚山君。

    奚山君体内有些东西在躁动，她压抑住，神色有些古怪，却笑道：“你快回去，我倘使使了法术，你定然是跟不上的。如今疫病四起，哪处都不大太平了，我在奚山设了结界，你便老实待着，我过几日便回。”

    奚山君的声音忽而变得响亮，她笑了，“是，他们是对的。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的小相公！”

    若论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饮行当乃至面条业的，只能说，他唱歌没什么天赋，做菜、拿刀、拉面却是一把好手。

    奚山君笑眯眯的，“我平素嘴巴矜贵，确实勉强不得，不大爱吃腥膻之物啊。”

    二五的眼睛雾蒙蒙的，想掉眼泪却忍住未掉，转头，瞧向了奚山君。

    第二日，汤饼铺的店家果真被侍卫带走了。十王殿附近所有的民居都被掘地三尺搜查了一遍，人心惶惶，所有人，包括郡守，都在猜测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到底在找谁。

    他微微一笑，诡异道：“君父，你瞧瞧我，好看吗？”

    大昭官家命令，凡是得疫病而死之人，均面部朝下，不得见天，防止尸体腐烂过快，不等下葬，又生疫毒。

    扶苏的表情很微妙，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从善如流，“我也不喜欢你。”

    那婴儿生得大了一些，唇红红，腮粉团，瞧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带了几分异相。奚山君又拿龟壳卜了几次，凶象益发显露。她倚着石桌小憩了一会儿。如今既已修道，梦便少了，若偶尔为之，定然也是上天有所启示。

    什么都需要靠天赋。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逼宫，颇叫众臣鄙夷，可是，他揉面煮汤，小火咕嘟咕嘟时，大家便都赞好了。

    距离四十九日，还剩半月。

    翠元、三娘也忙不迭跟了去，山下正骂得热闹。

    奚山君便笑，给他拭了眼角残留的泪，讲会儿故事，小猴子就沉沉睡着了，一夜不闹。

    事关性命，事关活路。

    她转身，想要离去，二五却哇的一声哭了，眼中带了点知觉，他惶恐哭道：“君父，你抱抱我，好不好？自从我长大，你平素便只抱弟弟，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君父，你不要走，我不要梨子，也不要蟠桃，什么都不要，求求你抱着我，我不想死，我知道我不懂事，家里哥哥弟弟侄儿们一大堆，谁也不该求爹娘或者君父多疼爱一点，可是，君父，你抱抱我，在我死之前抱抱我，我一个人，好害怕。”

    牛角君傻了。羊角君见她雷霆手段，直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当心遭雷劈！”

    财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变的至理名言。

    三娘不赞同：“眼下人间瘟疫闹得十分凶狠，齐、楚、郑、魏几个大国都封了城池，你再去人间，不大妥当。过些日子再出山。”

    一具具棺材被掘开了盖，发出了轰隆的响声。众人一阵呼，似乎厌恶至极，难忍恶臭。他们都打了退堂鼓，成葛步履优雅闲适，瞟了一眼那些腐烂了的死人骨头，笑道：“继续。”

    牛角君惊疑不定，见她不似受伤，可是架在油锅上，不得不上前。奚山君的麻袖中登时飞出一段麻绳，把那牛儿绑得结结实实，冷笑道：“但见我平素为荣寿君留着面子，从不肯逮山君山上儿孙反是错的了。山下凡人多少杀猪宰牛，你怎不个个去讨公道？”

    世人不会喜欢他，他们只会想把他吞解入腹，寸骨不留。

    扶苏面目冰冷，手心却微微出汗。他死死地蜷握住奚山君的双手，闭目，屏住了呼吸。

    二五抱着被子，缩在墙角，他瞧着奚山君离去，眼泪止住了，咬着牙，再未作一声。

    小猴子二五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洪昌君，君父并非想要非礼你。”

    三娘不曾想她这样惶急，还未叮嘱些什么，已不见她人影。

    扶苏望了天一阵，微微笑道：“山君们受此侮辱，苏十分同情。敢问各位山君，此时待如何？”

    紫衣的成葛听闻此言，微微笑了笑。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贵如意，笑起来，便格外夺目，好像一朵停驻在墙角的蔷薇花，翘起嘴角，就是一室春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怜爱他，常常在众臣面前说道：“吾众子之中，唯葛肖我。”

    扶苏隐约觉得不妙，他趁夜离开了汤饼铺子，在善人庄等着奚山君启棺。

    奚山君却觉得哪处不妥，她做了那样诡异的梦，卜算的结果又是如此，心中总是隐忧。翠元又还未回来，她只得打起精神，时刻留意着。

    三娘有些踉跄，她一贯十分听奚山君的话，垂下头，眼圈都红了，却忍泪，许久才道：“都依山君的。只是……只是阿元知道了，想必会大闹，不肯干休，既然你……不，我把腹中……这团骨血扔了，你便……你便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怀了孩儿，免得他伤心。”

    奚山君心中一惊，转头扫视了扶苏一眼，扶苏却道：“我从书中瞧见过，前几日便有些生疑，后来查出三娘怀孕，我才猜想到，兴许同正源时代的一个传说有关。”

    “回禀殿下，这是一具得了疫病的尸，殿下后退！”侍卫迅速用袖子掩住了鼻。

    公子扶苏一直很笃定，这是天降大任。父亲虽瞧着对他不大亲近，但是古往今来，教育太子不就这么回事儿吗？嫡子和其他的儿子终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须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

    扶苏的自我安慰机制一向十分圆满完美。

    二五破涕为笑，抱着那婴孩作了个揖，“君父，我把他养得乖乖的，等他长大了，便放出山去，一准儿不能祸害咱们家呢。”

    牛角君咆哮道：“凭什么你家过年过节送礼就要逮我家子孙吃？三百年都不带换换的，专拣我家吃！”

    众人嗅了嗅，除了尸臭，什么都未闻到。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殿下，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如今疫情如此严重，殿下贵体金安，大昭社稷日后还要仰仗殿下！”

    不听话就吃了你！

    他伸出紫袖中的手，扬起来，面色渐渐变冷，大声道：“开棺！”

    奚山君实在是摸不清楚头脑，可是，又过几日，二五竟奇异地自己好了起来。但是，这孩子似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如往常一般那么爱说话了，瞧着奚山君，也不如往日亲昵了。

    陛下愣了愣，颔首道：“话虽如此，但既出远门，若不带着钟爱的儿子，不知他寒暑饥渴，不知他衣食住行是否样样顺心，心中难免惦念，这出门也就不能放心了。这个孩子便是我与妻子所生的长子。”

    酆都的红油汤饼十分有名，红汤香面，晶莹柔韧，扶苏站在摊前许久，才淡淡问道：“店家，招不招伙计？”

    奚山君又迈了一步，树上的蝗虫却似听到了动静，都停止了轰鸣，一双双黑漆的眼珠瞪向了奚山君。奚山君瞧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吞了口口水，头皮发麻，可是，还来不及逃，千千万万的蝗虫已朝着她袭来，她对面的孩子忽而露出了诡异的笑，“你不肯救我，只能如此了。咱们，一起去死。”

    奚山君梦见天气转暖，到了夏夜。她站在一块从未去过的肥沃草地之上，那里有一棵极高的大树，比起望岁也不遑多让，树下站着一个孩子。

    奚山君略犹豫，掐指一算，这孩子似是有些来历的，身上还带着些仙气，便留下养了。二五抱着孩子不撒手，奚山君冷眼瞧他几日，倒呵护备至，反正也留不长，便由他去了，平素三娘也帮着照顾照顾。

    扶苏把千里眼举到了橙染的天空中，转了转筒，道：“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她凶神恶煞、表情狰狞、痛不欲生地吓唬扶苏，扶苏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奚山君胸口一窒，口中一梗，似有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拍拍屁股便走，“我这便去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奚山君朝三娘肚子输了大半晌妖气，脸上的光却是黄红交替，一会儿平静一会儿痛苦，素来未这样认真过。

    陛下笑了，扶苏扬手，拉开的面在空中变成一丝一缕，隔断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头留意到自己挂着的一件破旧肮脏的围袍，手滞了滞。

    齐明七年时，京都天灾地裂，天子带走了所有的妃嫔子嗣，只余下平吉宫太子和哮喘发作的皇后。齐明八年时，魏国将军吴兆谋反，陛下顺应民意御驾亲征，身旁唯一带的子嗣便是成葛，贵妃郑氏随驾。

    这是个难得的仁君。

    二五点了点小脑袋，依旧是平时的笑模样，却没了生机。他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缓缓道：“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好了。我刚刚梦见了冻梨子，咬了一口，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好吃，美妙极了。”

    多耐看的小孩儿啊。

    他又道：“相传正源时代，刚刚有人之时，神州之上曾兴起过一次瘟疫，那时的瘟神肆虐猖狂，脚印遍布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记载，时有女子，踩瘟神摄鲲脚印有感，后产子，此子所在之处，人畜皆染时疫，先死者往往为母。二五捡到的孩子，大概就是瘟神摄鲲。他领命下凡，生在水中，随着河流到了奚山。摄鲲为了长大，吸取了二五精血，可二五只是个孩子，并不能让他提升多少，于是他便趁三娘怀孕之际，脱了躯体，一股仙气钻进了她腹中，趁机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再害了他夫妇二人，等到诞生之日，定然大有作为，能顺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侍卫精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寒冷驱解了。

    然后，然后棺材抬进了离十王殿最近的善人庄，也就是放无人认领的异乡客的死人庄。

    扶苏眯眼望着太阳，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光就要晕染东海了。还要半炷香的时间。

    扶苏忽而有些好奇，“山君，究竟是人肉好吃，还是牛肉好吃？”

    这几天，蜀国全国戒严，路人都少了许多。吃红油汤饼的人也少了许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苏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手中还握着一块圆圆白白弹性十足的面团。

    扶苏睁开了眼睛。奚山君移开嘴唇，侧面，微微笑道：“小相公，你又躲过一劫。”

    扶苏有些冷，侧头对着空气打了个喷嚏。

    扶苏瞧她吃饭的模样，倒有几分世家的教养，可是，整个人更容易让他瞧出的却是市井孩童的淘气和由内而外的霸道。

    奚山君不知这孩子是什么来历，将他抱到望岁木处，这万年老树只瞧了一眼，便道：“快扔了，惹祸，惹祸。”

    奚山君推开门，风雪灌入了衣衫，正要去寻扶苏，远远地，却来了一个愁眉不展的黄衫人，正是三娘。

    那碗他飞快吃完的面又吐了出来，最后，又吐出一块沾着血的黑炭。

    床脚的摇篮里，婴儿的额头益发饱满高隆，整个人宛若吃了精血一般，不断咯咯笑着，带着餍足之态。二五躺在床上，却无了生机，毛色黯淡，面容枯槁，小爪子上青筋暴起。

    此前皆是些小事，倒也罢了，可之后生出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无人猜出的祸端。

    连蜀国都有了瘟疫，几个皇子殿下显然已经起不了安抚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羊角君不确定地回答：“为我留些面子？”

    再然后，奚山君躺了进去，闭目，合棺。

    扶苏点点头，把云纹的袍摆系在腰间，背起了奚山君，这才发现她清瘦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

    邻家的姑娘喜爱他，每每吃他做的面，付钱时总呈上一枝黄澄澄的麦穗表示爱意。他积攒了许多麦穗，然后用手揉搓，把麦粒放在破口袋中，饥饿苦恼时便吃上一些。扶苏握着麦穗好一会儿，才想起该回去了，可是，腹中一阵翻滚，如同无法压抑的饥饿的欲望，呕吐也无法控制。

    店家哈腰道：“为了活命讨生活，哪还记得疼他爱他，饿不死便罢了。贵人呢？贵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店家捧着暖玉，叩谢道：“贫贱之人谢公子。”

    鸡形君吓住了，含泪道：“我……我……”

    还是个……不大成器的孩子啊。

    他时常把两件典型性的事件看成是父亲对自己的苦心栽培，也看成是他看重自己的标志。都是一样的，旁的太子也这样。虽然大一统之后的太子就从未落过什么好，死的死，废的废，可是，谁能说他们的父皇不是为形势所逼，不是打从心眼里期冀他们茁壮成长，只是未来被张狂的现实打败罢了。

    他们抬起头，才注意到是做面的孩子，他满面面粉，身上脏兮兮的，瞧不出模样。店家也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扶苏的嗓音为什么一瞬间会变成这样。

    她呼吸有些急促，语速也极快。转身便要施法，甩了扶苏而去，少年却握住了她的麻衣，道：“我知道那个婴孩是什么。”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扶苏的长颈，直起背，好似一匹长长嘶嚎的狼，就那样对着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头一抖一抖，气贯长虹。

    奚山君拿袖子蹭蹭嘴，慢条斯理道：“小乖乖，咱们不能继续这么着了。这条活路，你活一万年和活一天，有什么区别呢？人说贤妻帮夫，我确定自己顶顶贤惠，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不必相谢，对我笑一笑便可。啊，对，就是你说的那样虚情假意的笑。我很喜欢。”

    以前他常说，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听着好像儿死，是个不大吉利的数字。

    奚山君扣住了扶苏的手，使出了最后一丝法力，麻袖鼓起了风，“这世间，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气的地方，在蜀国酆都。你若愿来，便随你。”

    扶苏的气息慢慢变淡，一股浓重的尸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善人庄死寂而腐朽，黑暗中，让人难以忍受，难以立足。

    那只手狠狠地压住少年的眼睛，眼泪却更多，掉在了麦穗上。黄泉中的水，不，是远方棺材中的奚山君伸出长长的手恶狠狠道：“不许哭，再哭我生吞了你。你爹不喜欢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爹不喜欢我，我不是也活了三百多年？他可没我活的年头长，他所有的崽子都没我活的时间长，到头来，再不喜欢我，给他上香供肉的也只有老子！”

    陛下拍了拍他的手，瞧着灶内炉火一瞬间升腾起来，明亮旺盛十分。烟有些熏人撩目，那个贫贱的少年就蹲在炉火旁，不停地用乌黑的手背挡着眼睛。

    翠元从年水君处回来了，又讲了另一番原委。因为十六瘟神之一摄鲲性喜水，依水而生，瘟毒一旦入江河，传播得会更加迅速。道祖不忍生灵涂炭，向年水君下了密令，一旦摄鲲入了水域，便立刻驱逐。纵之又害之，道祖的权衡之道没人能琢磨透。年水君为防万一，封了赤水、澄江两大水域，故而靠水而生的二十余国都未染疫。摄鲲生存的江水没有容身之地，他又不愿无功而返，便直接从天河而下凡间，以婴孩之身在小溪流之间漂荡，伺机养成法力，去人间施播疫种。须知，他本是没多少法力的仙人，只依靠宿主汲取灵气，才渐渐能肆虐人间。

    奚山君留意孩子相貌，不仅与翠元有几分相像，与三娘也有几分相似，但是着实没见过，她有些疑惑地朝那树下走去，可是，刚一接近，却听到嗡嗡之声，嘈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