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前世（上）

    她也拿了酒杯，给自己倒酒喝，一口一口，喝的却是极为克制的。

    ……

    “苦尽甘来。”沈妙苦笑一声：“折了的人却是回不来了。”

    沈妙喝完后，又晃晃悠悠的抱起酒坛，满满的倒了一大碗，递给谢景行，道：“你也喝！”

    “说不定都盼着三哥有去无回哪。”松绿色长袍的公子哥儿却是笑道，又看向前面：“不管如何，总算要回家啦。”

    护送的侍卫都是零零散散的，对着马车里的人也不甚尊重。

    沈妙想了一想，摇头道：“口说无凭，得有个信物才成。”就开始摸自己头发上的钗环。

    斗来斗去，兜兜转转，她的一颗心却已经疲惫不堪。若不是为了这双儿女，有时候会觉得，不如一把火将这皇宫里里外外都烧个干净，倒也天下太平。

    惊蛰为了拉拢权臣而自甘为妾，在沈妙刚去秦国的第一年就传来消息，被权臣的妻子寻了个由头杖责而死了。至于谷雨……沈妙握紧双拳，却是为了保护她而死在了皇甫灏的手中。

    待筵席离场，人三三两两都散了。她坐在位置上，听见楣夫人道：“陛下，今夜臣妾备了好酒，陛下与臣妾一同看烟花吧，盛儿还说想与陛下较量一下棋艺。”

    黄沙漫漫，风卷旗扬。沿途多风霜，日月星辰也不过是点缀。

    傅修宜许久未曾这么开怀了，向来冷峻的神情都显得柔和许多，笑容也变得格外愉悦。沈妙冷眼瞧着傅盛去给他敬酒，父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心中却是有些凉意。

    “心愿？”沈妙看他。

    “我为什么要喝？”谢景行莫名其妙。

    她哄了两个孩子睡觉，只觉得两个孩子对新年的到来都不甚热络，宫墙里传来烟花的声音，都是夜深了，这样的夜里，楣夫人的宫殿那处，倒是最好看烟花的。想必他们三人，也是很有情。

    “微臣多谢娘娘挂怀。”谢景行随口道。

    再回明齐，却不似霜降说的“苦尽甘来”。

    谢景行盯着她，她唇边尚且有未擦拭干净的酒水，亮晶晶的挂在唇边，很好看，月色下，她的容颜便显出白日里看不出来的清秀来。褪去那层皇后的枷锁，其实是个十分清秀美丽的女人。

    沈妙道：“一言为定！”

    她道：“梳头吧。”

    白露吓了一跳，道：“你们……。”

    沈妙却是好脾气，她在秦国呆的久了，面对明齐的任何人，都有故乡人一般的欣喜，这老头就算是说胡话，她也并不生气，只是笑道：“多谢道士提醒，不过这条道我却是非走不可的，我儿女都在这条道上，我得回家。”

    回来明齐也有几年了，这几年来，她过的都算不上好。

    白露有些心虚，道：“大约是宫宴上的酒水劲头大。”

    莫擎从前面走过来，道：“遇着个怪人，过来讨水喝。”话音未落，就见他背后出现个穿的灰扑扑的老头儿，瞧着沈妙笑嘻嘻道：“夫人，快要渴死了，给口水喝吧。”

    沈妙目光落在红绳之上，心中一动，就飞快的解开，把谢景行的手拿过来，给他认认真真的系上。

    他挑唇，笑容就显出几分邪气，慢悠悠的道：“皇上看来很是冷落了皇后凉凉啊。”

    傅盛总是过多的分走了傅修宜的宠爱，而她的孩子傅明，明明坐着太子的位置，明明德才兼备又努力上进，到最后反倒像是个失宠的皇子一般。傅修宜可以手把手的教傅盛写字论政，却吝啬于给傅明多一个关心的眼神。

    那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啧”了一声，道：“傅修宜的皇后，原来是个酒鬼。”

    她微微皱眉，掀开马车帘，问外头：“怎么回事？”

    白露一愣，心中暗道不好，这若是皇后的东西在谢景行身上，那可就是私通的罪名。生怕沈妙拿什么手帕钗子给对方，突然见沈妙腕间的红绳，便灵机一动，道：“娘娘，您的那根红绳就很好嘛！”

    心碎的日子多了后，便也渐渐变得麻木了。伤痛和萎靡渐渐转化成了恨意和不甘，因为傅盛。

    这道士神神叨叨的，说的几句预言却都是极不吉利的话，白露和霜降就有些不悦。白露道：“娘娘可千万别把那怪人的话往心里去，大约是脑子不甚清楚的吧。”

    “法号赤焰。”那怪老头看着沈妙，摇头道：“夫人面相极贵，可是运贵命浅，承不起贵运。”

    谢景行点头。

    正说着，却听闻从身后传来脚步声，靴子踏在积雪之上，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五年啊，整整五年。在秦国的五年，将她身上最后一点子骄矜也磨得丝毫不剩了。她咬着牙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与她的一双儿女重逢。然而这其中付出的多少惨重代价，确实不能为外人所道出的艰辛。

    不过谢景行有他的路要走，沈妙自己的路又何尝不艰难？

    白露也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何谢景行居然还在宫中。可一个皇后，一个臣子，若是被人瞧见站在一起，指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尤其是这些日子沈妙在宫中本来就举步维艰，一旦被人逮着由头，就会不犹豫里的往她身上泼脏水。这个时候，离这位临安侯府的世子自然是越远越好。

    “北疆是个很不好的地方啊。”沈妙拍了拍他的肩，她个子娇小，拍人肩的时候还要踮起脚尖，又看着谢景行，半是认真半是醉意的道：“听闻父亲说过，那里寸草不生，地势诡谲，多有毒蛇虫蚁，很容易就落入陷阱。你此去，危险重重。”

    她拿出一个碗，白露有些心疼，沈妙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开口。

    “喝了人的送别酒，欠了人一个心愿。”谢景行道：“回来再还了。”

    莫擎也作势要驱赶这怪老头。

    “不一定。”

    烟花转瞬即逝，有些东西却是不会消逝的，比如这个夜晚。

    问起来，便说傅明是太子，要成熟稳重，每日缠着父皇算是怎么回事。

    白露大惊失色，这也太暧昧了！铁衣也惊诧万分，可是谢景行没说话，他不会出手。

    谢景行目光落在她微翘的睫毛上，湿漉漉的，像是混了冬日的寒气而浅浅润泽，莫名的让人心中微微发痒。

    谢景行盯着对面的女人，她微微垂头，嘴角上扬，眸光却苦涩，他莫名的就心软了几分，道：“好好好，微臣答应你。”

    霜降也跟着笑：“待回了宫，娘娘就苦尽甘来了。”

    可是这一场宫宴的主角儿呢？

    谢景行觉得，今日实在是很莫名。原来女人撒起酒疯来是没有理智的，就算是素日里看着端庄淑仪的皇后，也实在是判若两人。

    可是这新年，却是怎么都睡不着的。

    谢景行瞧了一眼身后，出了这道城门，今后的前程南辕北辙，也意味着和从前一刀两断，再无牵扯。

    腹背受敌，四面楚歌，都是命悬一线的千钧一发。

    沈妙和谢景行并无多交集，不过是因着沈家和谢家这点子微妙的关系。临安侯府自从谢鼎时候，便只有谢景行一人撑着门楣了。这未免令人有些唏嘘，当初的南谢北沈，到了现在沈家一日不如一日，谢家也渐渐败落，真真教人兔死狐悲。

    谢景行瞥了一眼沈妙，笑了一声，倒是有些提不起兴趣般的，转身就要走。

    沈妙坐在坤宁宫内，看着桌上有些枯萎的红袖草，神情有些恹恹。

    “皇后娘娘还是找皇上来看吧。”他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说罢，放声大笑了几道，转身大踏步而去了。

    身为皇后，除了这个地位却无甚特别。有时候想起来，觉得甚至比在秦国遭人羞辱的日子也好不了哪里去。在秦国的时候那些伤害都是摆在明面上来的，而在明齐，却是在暗中，仿佛吃了暗亏，说不得，却又要白白的惹人笑话。

    她又突然笑了：“大约是不成了。”

    沈家过的也不怎么好，罗雪雁的病越来越重了，荆楚楚那头和沈丘不清不楚的耗着。沈家的名声每况愈下，并着沈信都苍老了许多。

    从花园的一角，是可以看到烟花的，那烟花只看得到一小半，但便是一小半，也是极为绚烂的，几乎要映亮整个天空，可以想象得到另一头，看得见全貌，又是一副怎样的好风光。

    “临安侯府的……谢侯爷？”沈妙眯着眼睛看他。

    沈妙点头，又叹气道：“本宫这一喝醉就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毛病真是这么多年还没变，不过也是许久都未喝醉了。”

    这一路有多难？连护送的侍卫都并不多，单看这车马队，谁能想到这是一国皇后的仪仗？当初她带过去秦国的那些人马，也早已在五年的时光里不是死就是散，离得也差不多了。就如同这一路回国之途，若非有莫擎护着，她定然是不能活着回去的。

    沈妙心中失笑，觉得这临安侯府的小侯爷，倒是和自己有几分肖似了。满座热闹欢欣，其实内心却并不怎么开怀。谢景行要走的是一条生死未卜的血色之路，而她的一生到最后还不知是个什么结局。

    沈妙黯然：“本宫还从未跟他一起看过烟花。”

    他身后的侍卫道：“主子，咱们该走了。”

    正想着，也该到了马车继续启程的时辰，可是非但没有启程，前面反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多谢皇后娘娘赏赐。”谢景行漫不经心的一笑：“不过微臣没有什么信物可以赠与皇后娘娘的。不如送给皇后娘娘一个心愿如何？”

    沈妙披了衣裳，命白露拿了一坛酒，一个碗，自己去花园。

    红袖草是莫擎给送来的，说是很难得的灵草，长得倒是十分好看，像是迎风而摆的女人的衣袖，故而取名红袖草。只是不知为何近来有些枯萎，沈妙是无心打理的。

    她说的是惊蛰和谷雨，闻言，白露和霜降也眼露悲伤，不再言语。

    谢景行抱着胸，似笑非笑道：“皇后娘娘有何事吩咐？”

    “这红绳是贫道赠与夫人的答谢，夫人将其系在腕间，能成就自己的一道缘法。”他郑重其事道：“夫人且记住，天道诡谲，事在人为。贫道能看命，不能改命，能为夫人改命之人，亦不是贫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劫也有缘，这红绳是问，终有一日，夫人也会找到自己的解。”

    白露瞪大眼睛，这谢景行的话未免也太放肆了，可是她不敢直接将沈妙拖走，免得沈妙万一发出什么声响惊动了旁人，那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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