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连年的战乱，致使荒僻如此的一个渔村里也少见青壮,不过只余下十数户，皆老弱妇孺,面色焦黑,衣衫褴褛，骤见村口逃入了这一众人马，虽神色惊惶宛若丧家之犬,有歪戴梁帽不顾扶正的，有蓬头散发、脚上靴子也掉了一只的，只看服色,却显是上等的高贵之人，中间还夹杂了一个面覆华丽黄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状。

    次年二月,春寒依旧料峭。这日，隐隐涛声之中，黄海之滨的一个无名小渔村口,仓皇逃入了一众数十的人马。

    刘琰恍若未闻，又吼道：“魏劭，你可敢应我的话？”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打来，将他盖住，一转眼，两个人头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涛声阵阵，带着寒意的咸腥海风也迎面涌来。

    雷炎充满中气的声音传来，不怒自威。

    话音未落，他猛发力，剑刃深深刺入，透背而出。

    魏劭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摊开五指，金团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不敢说我魏劭何德何能，比你更配的上蛮蛮，比你更有资格做这天下的皇帝。但有一件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那便是为了一己之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匈奴，以汉人之地，结外族之好。”

    潮水阵阵，两人迅速被卷着冲离了渔船，刘扇不识水性，掉落海中，一边奋力踩踏挣脱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边朝着渔船嘶声呼救：“陛下，救我——”

    刘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光下梁后的面孔，渐渐露出迷离的神色。

    “立刻让出通道，送陛下上船——”

    这座小岛有人居住的痕迹，海滩边晾晒了一些破烂渔网，远处隐隐可见几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魏劭微微低头，面不带表情，看着刘琰在地上痉挛的躯体。

    魏劭慢慢俯身，手朝她面颊探去，忽将她那张面罩整个揭下，五指一捏，蝶罩在他掌中迅速变形，捏成了一团。

    刘琰终于感到疲惫了。

    刘琰大吼声中，朝着对面的魏劭冲了过去。

    他盯着那个越来越近，战甲闪烁着熠熠红光的男子，浑身一阵发冷，又一阵的滚烫，弁服下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刘琰更加疯狂地亲着她。

    马蹄陷入了滩涂之地，难以前行。刘琰一行人便下马踏入泥涂，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渔船的海边仓皇而去，终于逃到船边，众人皆已赤脚，衣角沾满泥巴，狼狈不堪，靴履尽数插在了身后那片泥泞的滩涂地里，仿佛一只一只正朝天张开的黑色嘴巴，徒劳地呻|吟、呼号。

    刘琰抬头，看到白天自己登陆的海边方向，此刻闪烁了一片跳跃的火杖之光，几乎将整片海滩映成红彤彤的颜色，仿佛不过转眼之间，四面八方被这样的火杖之光给包围住了，星星点点，月光之下，无数个人影正朝中间的这块高地奔涌而来。

    聚居地的一块平地上，跪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渔民，男女老少都有，用惊恐而困惑的目光，看着渐渐走来的刘琰苏娥皇一行人。

    魏劭神色冷漠地望着他痛苦至扭曲的一张脸，剑刃准确地插入两道肋骨中间，慢慢地刺向那坨被保护着的跳动心脏，一寸一寸，就在剑尖快要触及骤然加快收缩的那坨血肉时，停了一停。

    忽然，伴随着茅棚外的海风，似传来一阵隐隐的杀啸之声。

    梁济请刘琰稍息片刻，自己带了兵丁去寻岛民。

    就在片刻之前，那些支撑着他和魏劭决斗的所有慷慨、悲凉、愤怒以及由此而来的勇气，仿佛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

    穷途末路，四面被围，主将暴死于面前，最后仅剩的那十几个卫兵，坚持到了此刻，意志彻底崩溃，在一声声的促降号令声中，慢慢地后退，一人突然转身，面向魏劭方向跪地，高举手中兵器，剩余纷纷效仿。

    他的神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充满了快慰，呼哧呼哧，不住地喘着粗气。

    苏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断地呕吐，面上那只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阵浪花卷走。

    她仰头望着魏劭，眼泪顺着面颊从那张已经扭曲变形的黄金面具上不断滚落。

    第二天的傍晚，没有任何补给的刘琰一行人，在老渔民的掌舵下，终于登上了一座小岛。

    他不愿表现出恐惧，但是这一刻，他却实实在在，忽然又悔了。

    乐正兄弟内斗，大梁指日可破，刘琰如今更是近在眼前，如同瓮中之鳖。

    驾战舟随燕侯渡海追击到此的军士们无不热血沸腾。

    便在此时，董成猛地推开了前头挡住自己的窦武，淌着海水追上了渔船，奋力扒住船头，一脸的涕泪：“陛下，勿弃我！容我上船！当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岂可这般弃我……”

    ……

    这一辈子，他最大，也最痛恨的仇敌，便是魏劭。

    对面行来一个身背缆索，似刚从海边而归的老渔民。见到对面这一行人马，老渔民转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胁迫，逼老渔民带去泊船之处。

    苏娥皇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道：“陛下，海道阔达，魏逆再手眼通天，等离了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无可奈何！我们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养精蓄锐，有你汉室正统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没有忠臣！日后讨逆，再杀回洛阳，将魏逆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梁妃虽为后，平日却不大得他的亲近。此刻落到了这样的田地，感到他紧紧地抱着自己，伴随着颤抖的含糊声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于自己的面颊上，心不禁砰砰地乱跳，慢慢闭上了眼睛，颤声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与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王霸窦武邓勋等人，早已经没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样，跣足弃冠，身上沾满脏污，须发面额，亦点点泥巴，全都跪在了海边，面向渔船上的刘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顾污泥沾面，磕头送行的，乱成了一团。

    月光从茅棚顶的一个破洞里照入，洒在梁后年轻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残余泪痕。

    魏劭冰冷的声音，飘入了刘琰的耳中。

    魏劭拔剑，伴随滚烫热血随着剑尖喷洒而出，刘琰大呼一声，仰面倒地。

    梁后被他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扑到他身边，道：“陛下你怎的了？”

    “诸位乡民听好，中原已平定，天下归一，往后再不会有战乱！你们若愿回归家乡，可乘主公战舰一道上岸！”

    惨叫声中，董成一只手的手指被断，掉落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另手胡乱一抓，抓住了刘扇的脚腕，刘扇站立不稳，竟被董成拖着，二人齐齐栽进了大海里。

    渔船在海边那群遗臣的哭号声中，随着退去的潮水，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但是此刻，他的心下却只剩了一片茫然，以及冷冰的彻底绝望之感。

    魏劭停了脚步。

    鼻息里充盈着女儿熟悉的乳香气味，她感到心情渐渐又安宁了回去。

    她浑身湿淋淋的，脸色惨白，犹如一个死人，紧紧捉着已经有些变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脸上。只是两只手颤抖的厉害，戴了几次，面罩都脱落而下。

    苏娥皇尖叫一声，慌忙以袖遮面。

    ……

    魏劭凝视了刘琰月光下的身影片刻，忽大笑：“有何不能应？”

    除了南方蛮夷，中原只剩汉中乐正和刘琰小朝廷这两股政权了。

    “归降！”

    刘琰的牙关，开始微微地战栗。

    这数年间，他除了苦心筹谋大事之计，更是卧薪尝胆，刻苦习剑，与武士格斗。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断裂之声，刘琰手中长剑被绞断，剑身裂作三段，迸溅了出去，其中一段不偏不倚，插入了刘琰的左腿膝盖。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用尽全力，剑剑都是不顾性命的搏杀。

    刘琰闭了闭目，睁开眼睛，看到魏劭手执长剑，立于他的面前。

    无数个深夜，他闭上眼睛，便会想起当日自己被陈瑞一杆长戟压于雪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劫走小乔狂笑扬长而去的一幕。

    月光之下，他的双目发着幽幽的寒光，忽然让刘琰联想到了索命无常。

    号令官渐次递令，很快，四周的喧杀之声，安静了下来。

    刘扇趴在布满了滑腻腻污痕的船头，以脚拼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见董成咬牙拖着渔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边一个士兵的腰刀，朝着董成双手便砍了下去。

    刘琰忽将她扑倒。

    身后传来苏娥皇凄厉的一道声音。梁济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大声下令。

    她忽失声痛哭，跪地朝着魏劭爬了过来，颤抖着伸出那只沾满了污泥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而他面前这个男子给他带来的羞辱和仇恨，更是远胜于当年的陈瑞。

    她朝女儿温暖的柔软身子靠了过去，将脸贴到了女儿的小脑袋畔。

    “刘琰军士听令，我主公知尔等听命于人，身不由己，此刻归降，赦尔无罪！若再负隅顽抗，一并诛杀！”

    他说完，便手握长剑，迈步朝着月光下的一片空地大步而去。

    苏娥皇一惊，回头怒骂：“刘琰，你这无用之人！你疯了不成？你想死，莫拖累到我！”

    触手，碰到了熟睡中的腓腓。

    忽然，睡梦中的刘琰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而起。

    ……

    刘琰钻入一间最大的茅棚，一进去，便躺在那张铺在地上的勉强算是床的破烂席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四方军士亦整齐附和，声若惊雷，震人耳鼓。

    刘琰本应感到恐惧的，就和梁济以及他身边仅剩的那十来名死卫一样。

    梁妃吃惊地睁开眼睛，道：“陛下，陛下，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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