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臣？这念头十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如蛇般钻入我心，我纵然痛恨，却驱之不去！从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当我从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后，这恶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无法摆脱！”

    魏劭一直看着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俨慢慢地抬头，对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片刻后道：“俨儿，你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一个女儿。我爱她若掌上明珠。偏却不幸被匈奴王掳去抢占，三年后归来，她腹中已经孕育了你，生产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对立之人，明知日后你的身世或将会成隐患，我亦将你留下养大。这并非错。倘若重回当初你母亲生产你的那一刻，我亦会做如此决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谁，你便是我的外孙，我是绝不会将你舍弃的。我的错，在于我对你的教养！”

    魏俨沉默。

    门外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接着门便应声而开。

    他凝视着魏劭，慢吞吞地道。

    “否则你是如何？”

    他淡淡地道。

    她的脚步迟钝，背影在这一瞬之间，仿似已经佝偻了无数。

    ……

    “说得好。”她说道，“你叫我成全于你。我成全于你，谁又来成全我的心？”

    魏劭走后，徐夫人派人将朱权召来，询问魏俨的下落。听他说昨日起也没见到过魏俨的面了，问道：“你近身服侍，最近可有觉察他与平常不同之处？”

    魏劭霍然转头，看着徐夫人。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从此斩断和匈奴的往来。则过去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朱氏昨夜一时冲动将那事情说给了儿子，起初虽然心里释然，但过后细想，终究还是感到有些惶恐。一夜也没睡好觉。早上刚被徐夫人传过一次问话，回来还没坐热屁股，见那边又来话叫自己过去，疑心昨夜之事已经被徐夫人知道了，大为惶恐，踌躇再三后，知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过来，下拜道：“婆母唤我来，所为何事？”

    朱夫人听是问这个，松了口气，忙将魏劭话复述一遍，愤愤道：“我却不信。看他脸上伤情，分明就是被人打出来的！我问他，他却抵死不认，一口咬定自己骑马所伤。也不知道哪个熊心豹子胆，竟敢伤了我儿，若叫我知道，定不轻饶！”

    昨日鹿骊大会，若论风头最劲，当属乔慈。不但勇夺鹿魁，大家风范折服人心，他于骑射场中双戟白袍的翩翩美少年英姿，更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渔阳。一行人出城经过大街的时候，风闻昨日鹿魁女君阿弟今日离开，无数的女子争相涌上街头，只为看一眼乔慈美少年风姿。一路被人这样看出城去，乔慈风头甚至压过了他的那个君侯姐夫。

    朱夫人心里一跳。对上徐夫人那只正望过来的独目，强自镇定道：“未曾。他送我到了后，便回了。”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心虚。更不敢和徐夫人对视，说完便垂下了视线。

    他一直在笑，姿态狂放，笑得眼泪都似出来。

    徐夫人默立片刻，转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

    徐夫人目中依旧蕴泪，神色却渐渐变的冷凝，盯着魏俨，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拦你。人生而在世，郁郁不得志，确生不如死。往后你若愿意认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话，我要和你说个清楚。倘若有一日，你干戈反向，助匈奴人残虐汉人，我便是化为鬼，也绝不谅解！”

    “安能将天下得罪我之人尽数杀戮乎？”

    朱权应声退下后，徐夫人独自出神片刻，又让人去将朱夫人传来。

    “他平常都去什么地方？你可去问过，有无人见到过他？”

    魏劭魏俨齐齐看去，看见徐夫人不知何时竟然拄着拐杖立于门外。两人都齐怔住了。

    这几十年来，徐夫人虽对朱氏不大待见，但平常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厉声疾色怒斥。至于在外人面前，更是给足她应有面子的。朱氏惊的脸色焦黄，差点跪坐不住，眼中便含了泪，俯伏在地辩解道：“婆母息怒，容我辩一声。非我存心想要离间兄弟。这都快三十年了，我若一向存恶心，也不会等到如今才说的。婆母不知，我实在担心，劭儿为人忠直，从不设防于人。若是别事也就罢了，那魏俨却来历复杂，我魏家养一匈奴子，一养便是三十年，迟早祸患。劭儿若分毫不知，我怕日后要吃了大亏……”

    剑锋从他头顶斜斜擦过，一剑斩断魏俨身前那张案几一角，地上也随之慢慢飘落了一绺发丝。

    魏俨终于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礼，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徐夫人说到情动之处，落下双行之泪。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干出众，娶妻佳人，我却有什么？”

    魏劭猜他应是在找魏俨，面上却没有分毫表露，只道了声路上保重。乔慈只得上马掉头。一行人离开了渔阳，踏上回往兖州的南下之路。

    “咣当”一声，魏劭掷剑于地，转身疾步而去。

    朱权道：“禀老夫人。奴这几日也想着过来禀一声的。郡公最近这些时日，确实和从前有些不同。”

    “你可知道他为何如此反常？”

    他转向徐夫人，重重地叩头：“恳请外祖母成全！”

    朱权道：“禀老夫人，我见郡公一夜未归，想他从前常去罗钟坊，今早便找了过去。倒听说了一件事……”

    出了城门，魏劭便止步。等兖州使杨奉说完了一番表示感激主人这些时日周到接待的套话后，乔慈也向魏劭表了谢意。只是他对自己的这个姐夫，始终是生不出亲近之感，观他对着自己也是淡淡，中间便似有着一层隔阂，谢意表完，也就无话了。心里倒是有些挂着魏俨。想起昨日鹿骊大会后，自己在筵中就就没见到他了。忍不住往城门口的里头方向张望了几下。

    “俨儿！我不该误教了你，让你误以为你是汉人。我当及早让你知晓，你虽有一半血统来自异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铸成之错！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惩罚外祖母的教养之错？”

    “连我爱慕乃至背着你亵辱你妻之罪，你也不再与我计较了？”

    魏劭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怒吼一声，挥剑朝着魏俨当头就劈了下去。

    徐夫人面露震惊。一旁魏劭也定定望着魏俨，神情微僵。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渐渐地消去。

    “汉与匈奴两立，一直以来，攻伐不断。汉人丧于匈奴铁蹄之下的冤魂无数，匈奴牧民被汉人诛杀者亦等同。我一直担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将会令你无所适从，乃至心生疑虑，是故在你小时，我将此事紧紧隐瞒。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细细说与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见你意气风发，无忧无虑，又不忍开口增你困扰。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岁，你已经追随你的舅父杀起了匈奴。那时我更向你开不了口，你与那些被你砍下了头颅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祖母怀着迟疑侥幸，而你已经长大，直至今日！”

    魏俨转头，望着魏俨，露出一丝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风。我若天生为凶徒，便走不来那君子正道。”

    徐夫人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复又逼问了一声，独目射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魏俨左手平放于桌案，五指摊开，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闪过，竟将小指连根斩下。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徐夫人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朱权屏声敛气。片刻后，徐夫人道：“我晓得了。你且下去吧。”

    魏劭眸中迅速涌出一丝暗沉的阴霾之色，神情却依旧无波。

    “哪里不同？全部道来，不要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