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在纽约第二公共图书馆的大会厅里，正在举办一个由哥伦比亚大学发起的募捐活动。衣香鬓影，嘉宾如云。到场的一千多位来宾，其中包括了纽约州州长、市长，正静静地注视着演讲台麦克风前一位身穿黑色旗袍的中国女子。

    大学的教学也彻底停了下来。诸多校长们开始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在商议是否应该将大学跟随国府进行搬迁的事宜。

    “妈！我不走了！不走了！”

    何静荣这会儿终于才来了，正被顾诗华给拦在了大门外。顾诗华怒道：“三姐夫！我一直以为你对我三姐是真的好，没想到你竟然干出这样的事！你要是实在讨厌我三姐，你可以和她正大光明地提出来离婚！我们也不会赖着你不放的！现在不声不响地这么多出个儿子来，你置我三姐于何地？她可是你的妻子！”

    “妈！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要跟他离婚！我明天跟你们一起去美国！”

    这位中国女子，就是萧梦鸿，也是刚刚落成不久的第二公共图书馆的建筑设计师。

    “妈，我会保重自己的！四哥能为国家抗日，我也能出我的一份力！战地医院比美国更需要我！”

    何静荣不住地朝顾诗华合十求情，恳求放他进去。顾诗华沉着脸，只叫老门房不许打开铁门，道：“我三姐不想看到你了！你立刻走！”

    顾太太追到了机舱口。

    螺旋桨慢慢停了下来。

    萧梦鸿坐在了床畔，指尖轻轻抚了下他曾躺卧过的那爿床单，最后站了起来，提了箱子下楼。

    顾太太焦急之下转向萧梦鸿。

    她说完，蹲下去重重抱了下宪儿，起身扭头就往机舱口快步走去。

    “让开！”顾诗华一把打掉了姚载慈的胳膊，扭头看向萧梦鸿，“四嫂！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请你支持我！我妈和宪儿，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顾太太见她不说，心知情况不对，厉声催问边上跟过来的何家丫头。那个丫头吞吞吐吐，终于说了个大概。原来竟是何静荣在外面养了个儿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平时瞒的密不透风，连家里的父母也不知道。就在刚才，竟然有个乳母样子的妇人抱着那孩子找上了何家的门，说这是何静荣的儿子，那个女人生了这孩子后不久就病死了，何静荣雇她养着这孩子。这两天她没见何静荣来，自己实在心急火燎要回老家，就把孩子抱过来还给何家人。说完把孩子往桌上一放，就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何家父母和顾云岫。

    萧梦鸿离开萧家，回到自己的住所，给了珊瑚一笔不薄的遣资，连同收拾出的自己的一些衣物送了她，叮嘱她与家人尽早离开北平。

    顾太太和顾诗华被吓住了，停在了门口。

    士兵在庭院里等着她。开车送她去了顾家。

    “太太，您小心。”

    顾太太定住了。

    何静荣哎了声，急忙推门进去。

    萧梦鸿到的时候，看到顾太太坐在那里出着神，眼睛微微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串被摸的滑光水溜的佛珠。攥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

    之前那位曾指定要萧梦鸿为他设计艺术馆的赫夫纳先生一个人就捐了五万。

    顾长钧此前应该是给家里打过电话的。

    ……

    路上交通时有堵塞。出了城后，才变得顺畅。

    这在现在，是一笔非常巨大的慈善金额了。

    她说道。

    萧梦鸿见状，也是吃了一惊，急忙拿出块干净手帕递了过去。

    这场募捐慈善，共获得了将近十万美金。

    顾云岫一进来，就一头扑到顾太太的怀里，咬牙切齿地道。

    顾太太抓着舱门，眼泪滚了下来。

    这笔钱，将于几天之后汇回到国内，打到总统夫人所成立的战时儿童保育会的账户上。

    顾云岫被顾太太劝了半晌，终于止住哭泣，擤了把鼻涕，哽咽着道。

    “半个月前，我路过了贵州哈德逊河西岸的西点镇，我在西点军校的门口徘徊了许久，迟迟不愿离去。我从没有进到过贵国这所曾培养出无数杰出军事家和优秀军官的堪称伟大的军校，但在我的心中，它与我却是如此的亲切，就仿佛一位神交已久的老友。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丈夫，或许到场的诸君里，有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中国空师顾长钧将军，他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所军校里度过的。他当年以第一名的成绩光荣毕业了，他也真正地履行了你们的军校曾教导给他的校训：责任，荣誉，国家！”

    姚载慈一个犹豫，伸出手。

    顾云岫双脚像钉在了地上，时不时地回头。

    顾诗华也到了近前。顾太太问她：“东西都收拾好了？”

    顾诗华牵着宪儿的手从楼上下来。宪儿看到萧梦鸿，面露喜色，跑了过来。

    “让她留下吧。如果她已经决定了的话。”

    “日寇法西斯的罪行罄竹难书。我们的国家在危难的时刻。我们需要更多的，源源不断的来自你们的关注和支持，为那些正在用生命代价抗争罪行的普通人，为战火中失去了父母家园的孩子，也为了我们共同的一个理想——自由！”

    “姚上尉，下次你见到了你的顾长官，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转给他。”

    “妈！我不去美国了！我要留下来！”顾诗华道，“我是个医生。我一个人也无牵无挂。我留下来，战场上有用的到我的地方！”

    顾太太坐在了客厅里，萧梦鸿和顾诗华在边上陪着。房里起先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听见里头一阵稀里哗啦桌子椅子仿佛被掀翻在地的声音。顾太太猛地站了起来，朝门口快步走去，见门已经开了，何静荣从里头退了出来，鼻梁上挂着歪歪扭扭一副折了镜脚的眼镜，额头破了个大口子，血不停地往下流，脸上也多了几道抓痕，血淋淋的。

    ……

    顾云岫咬了咬唇，眼泪又掉了下来，被王妈扶着进了她母亲的房。

    不知道顾长钧和顾太太是否从说了什么。顾太太看到她的时候，神色虽然依旧冷淡，但已经看不到萧梦鸿从前习以为常的那种厌恶了。

    在募捐现场，她被纽约时报的记者请求向在场的来宾做一个即兴的演讲，这个请求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在掌声里，她登上了讲台，面庞带着从容的微笑，略微思忖过后，说道：“州长先生，市长先生，各位议员，女士们，先生们，感谢诸位今天的盛情到场，更感谢诸位肯给我这样一个表达的珍贵机会。我向来不是一位演说家，但在这种时刻，即便口拙，我也必须鼓足我的勇气，站出来发出我的声音。在发声之前，我想说件事。”

    她朝前方微微鞠躬。

    “妈，我打算回中国去。”

    萧梦鸿迟疑了下，还是去了趟萧家。到的时候，见里面已经差不多空了，只剩一个老下人在看门，说前几天，少奶奶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少爷也不知去向。

    顾太太脸色也很难看，盯了女婿半晌，终于道：“你进去吧，自己跟她说去。”

    “三姑父，你疼不疼？”宪儿道。

    这个军官还很年轻，和顾诗华相仿的年纪，皮肤微黑，眉目英气。萧梦鸿曾见过他一面，知道他姓姚，名载慈，是顾长钧从前航校里的学生，不久前因架机作战英勇，刚被升为空军上尉。

    ……

    她仿佛有些犹疑，最后在姚载慈的礼貌催促下，慢吞吞地上了车。

    第二天清早，送他们去往北苑军用机场的军官便上了门。

    何静荣接过压住了额头伤口，朝萧梦鸿低声到了句谢，定了定神，朝顾太太深深地鞠了个躬：“妈，实在对不住你。我还是先走了吧。银行事务紧急，我明天大约也不能来送你们了。妈你往后自己保重身体。”

    姚载慈迅速上了飞机。

    全场掌声雷动，持久不息，原本就坐的州长、市长以及议员们纷纷也纷纷起立。

    “诗华——”

    “你到了。”她声音平平地道，“晚上住下吧。”

    结束了白天的慈善募捐活动，当天晚上，萧梦鸿坐飞机回到位于加州橘郡的住所时，已是深夜了。

    萧梦鸿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宪儿走了过去，仰头轻声道：“三姑姑，你别难过。你这么难过，祖母也不好受的。”

    “诗华！我绝不同意你下去！”

    明天，顾诗华将随顾太太和萧梦鸿离开。而顾家的其余人里，大姐夫是交通部高官，国府迁都，他自然要举家随政府西迁。何静荣是中央银行经理，中央银行迁走，正在转运金库，他也跟迁。

    她去与鲁朗宁先生辞别，向他道歉，为自己在这时候的离开。

    ……

    顾太太吃了一惊。

    舱门开始慢慢关闭，机身顶上的螺旋桨也发动了。她站在舱门口，回头最后望着身后随着舱门关闭变得越来越狭小的视野时，原本一直坐在那里显得心神不宁的顾诗华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冲到舱门口朝外喊道：“等一下！我要下去！我不去美国！”

    大姐二姐夫妇齐来相送。

    萧梦鸿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独自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抽屉里取出了纸和笔，低头开始写信。

    这是一所典型的加州海滨别墅，两层的白色房子，一个入户花园，花园的铁篱笆上，缠满了爬藤玫瑰。

    ……

    “出什么事了，三姐？”顾诗华问道。

    顾太太眼圈一下就红了，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几天前开始，驻京的陈东瑜就派了两个持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萧梦鸿。

    姚载慈应了声是。

    “那个孩子的母亲……是行里前年聘的一个端茶送水的女职员……生了孩子后，就不幸染病去世了……”

    顾太太慢慢吁出一口气，出神了片刻，道：“不走，那就回去吧。那孩子，你当自个儿的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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