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盛宴

宛城祭祖回来，什么时候固始侯也回宛城瞧瞧？宁平公主是个有福之人，固始侯待你好，待陛下也好……陛下待他也好……”我只能言尽于此，能否领悟深一层的意思，且看她自己了。

    “别再夸他了，可经不起你们这么老夸着他，呵捧他。”我谦虚的客套几句，低头对刘阳吩咐，“你先进去给你母后，你大姑姑她们问个安吧，她们问起我时，你就说我和你小姑姑聊几句，一会儿便来。”

    我和她叨扰两句，趁着停歇的间隙，刘阳恭恭敬敬的拜见姑姑。刘伯姬情不自禁赞了句：“瞧这架势，哪里像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你娘把你教导得真好，颇有你父当年风范。”

    我指着地上的断弓叹道：“你可知此弓乃天子御制之物？”

    “嘁，你当我花痴啊。”突然想到花痴这个词太“新鲜”，太“活力四射”了，忙打岔道，“那我要当真生了这么个小刘秀，你又拿什么赏我？”

    指尖抚过脸颊，面上敷的一层香粉，用的是上等细米淘制而成，捻于指尖手感十分润滑细腻。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极少在自己的脸上做文章，属于典型的不爱红妆爱武装，然而岁月不饶人，现在再想回到年少时那般跳脱飞扬，挥洒大把青春已是奢望。

    刘阳稍稍一顿，随即回答：“父皇削了王爵，汉廷上下再无一人称王，诸侯封邑再多，左右也不过是个侯爵，弟弟多了，加起来的力量才会大啊。”

    “不，不……没什么。”她略带慌乱的低下头去，相较我和郭圣通，她的妆扮要简单得多，发髻未挽假结，所以也没带任何饰物。若非她化着妆，坐在席上，否则将她往人堆里一丢，也实在分不清是宫女还是美人，那些个诸侯夫人中任何一个都要比她鲜亮得多。

    好八卦的问题，我眨巴眼，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四不像。”

    初夏的风吹到身上，已经带着一股燥热，而这个时候也不过才刚刚旭日东升。我高昂起头，身后紧跟着我的大儿子刘阳。快到长秋宫殿阶前时，刘阳伸手搀住我，我愣了下，盯着他瞅了两秒钟。虽然我不认为爬这十几层的阶梯算什么，但难得这孩子有这份细致的孝心。我没缩手，任由他搀着，一步步往上走。

    这个主意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到了刘秀的耳朵里，于是一场原本计划在后宫小聚的小宴最终被扩展为汉廷文武群臣筵。

    “尊父是……”

    她不疑有他，只是叮嘱：“那你快去快回。”

    “这次怎么……”话说了一半，她倏然停住，愣愣的望着我，有些尴尬，“这事其实也怪不着你，谁也说不准，没法刻意分先后……唉，瞧我笨嘴笨舌的，我的意思是……”

    其实我很想告诉刘伯姬，生孩子的事如果存心，并非当真不能刻意分出先后次序来，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这种闺房之事哪里用得着我来八卦？她自然是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刚才才会问出这么一番话来。

    梁松面色煞白，持戟跪倒：“臣职责所在，望阴贵人恕罪。”话虽说的硬气，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声音不免有些抖颤。

    “哇，这你也知道？”我故意夸张的戏谑，既然他想转移话题，我默契的配合一下又有何妨呢？

    “你的月信迟了小半月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真没预料到这少年竟是高山侯梁统的儿子。这个梁统和窦融一样，都是出自河西士族，当年隗嚣占据天水、陇西，也正是靠了他们才能打败隗嚣，顺利收复河西。

    我不敢滞留，当即由宫人在前头领路，行色匆匆的走向宣德殿正殿。

    主次尊卑之位的顺序重新调整，底下一通忙乱，我一边微笑寒暄，一边用余光打量郭主。她老人家高高端坐次席，却是丝毫没有要挪窝的迹象。

    我无法阻止岁月在我身上留下沧桑痕迹，陈敏这样十四五岁的青春时光我也曾经历过，而且不只一次。镜中的自己浓妆艳抹，依稀恍惚间竟像那日出嫁时的盛装娇艳，我抿唇一笑，起身披上袿衣，淡淡的吩咐：“一会儿让四皇子跟我去长秋宫晨省，其他人让各自的乳母领着去宣德殿，记得切莫错过时辰。”

    一看这阵仗，我心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众人见了我皆惶恐行礼，唯独那少年，雪白着一张脸，嘴角抽动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直直的站着，未曾下跪。

    进去才知道其实自己真的来晚了，赶着从宫外给皇后晨省的诸侯夫人，早已熙熙攘攘的挤了满堂。蒲席铺开，能坐得上席的却只有湖阳公主刘黄、郭圣通之母郭主等寥寥数人。主位上端坐着身穿曲裾深衣的郭圣通，发簪金步摇，耳垂明月珰，一样的盛装，只是她的衣襟领口、袖口多加了一层襈，绣了一圈纹饰。

    这些年争来斗去的暗涛其实并不少，只是彼时江山未复，重在平乱，大家的精力更多的是忙于怎么应付打仗，怎么跟人抢地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大的政治导向，利益冲突都不会太明显凸出。然而等到现在天下太平了，早先前打江山的弟兄也死得没剩下多少了，谁也没有料到之后填补进来的九卿，竟会使得河西士族异军突起，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还没确定。”

    我跟着那小黄门匆匆而去，却并没有回西宫，反而绕道走捷径奔向宣德殿东侧殿。人未至，便见那里围堵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几个随侍的乳母看妇急得满头大汗。

    “你只管拿我取笑吧。”虽然知道都是些奉承话，但听到耳朵里却仍是无比受用。

    问了半天没人吱声，倒是那少年突然开口道：“臣松，叩见阴贵人。”他屈膝与拜，可偏偏义王不给他这个机会，揪紧他的衣襟猛力扭扯。

    “是呀。”许是受到宫筵喜庆的感染，她说话也俏皮起来，“贵人和小公主们一块出席，保准让那些大臣认不得你们是母女。”

    义王哇的哭了起来，扭着身子边哭边说：“明明是他的错，呜呜，是他不让我进殿，抢了我的弓，夺了我的箭，呜呜……”

    我叹了口气，压低嗓子喝了声：“义王！”

    刘伯姬匆匆疾走两步，惊叹的拉住了我的手：“真的是三嫂，我都不敢认了，在你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刚才还在心里琢磨，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像我三嫂……”

    梁统，建武五年封宣德将军；建武八年随刘秀从征隗嚣，封成义侯，其兄长梁巡、堂弟梁腾并为关内侯，梁腾还做酒泉典农都尉；建武十二年，也就是去年，梁统与窦融等河西功臣被诏到了京师雒阳，以列侯之尊奉朝议事。没多久梁统便被封为高山侯，官拜太中大夫，他膝下四个儿子都被召入宫中授予郎官之职。

    没等我有所反应，一旁的刘伯姬已然觉察：“出什么事了？”

    “女儿吧。”我细细琢磨了下，“义王、中礼、红夫哪一个都不像我，我想生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儿，然后等她长大了，你看到她，就能时时想起年轻时的我来……”

    他不答，只是沉沉的笑了两声，忽然凑过身来，用另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掌心覆在我的小腹上。

    目前朝中的老臣加功臣，以黄河为界限，大致可分河北集团，河西集团，河南集团三类，再往下细分，河南集团这边还分颍川郡与南阳郡两拨。刘秀与我，甚至大多数皇亲宗室皆出于南阳，而皇后郭圣通则出于河北，所以一旦我与郭圣通引发利益冲突，首先波及到朝局震荡的一定会是河南与河北之争。

    十年前，面对此情此景，我必定会强烈要求诛杀吴汉，以示公义，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作为南阳士族的一员，我却在暗中向刘秀力保吴汉。

    公孙述捣鼓的那些奢侈品一到雒阳，第一个受到震动的便是皇后郭圣通。这其中礼乐的器物尤为齐全，而这些，在以往的南宫中是根本找不到的，于是颇受震动的郭皇后决定在宫中摆宴，以壮汉家气派。

    我早知她绝对是个聪明的女子，含笑与她携手一同进殿。

    “诺。”

    高高在上的长秋宫，平日门可罗雀，今日却是车水马龙。我才到正堂，刚听说湖阳公主已经到了，身后便传来一声高呼：“三嫂！”

    我走得较慢，一边还不时和刘伯姬闲聊，刘阳这会儿正被刘黄拉在身边，两姑侄亲热得不得了，反倒显得冷落了另一侧的刘英、刘康。

    “我明白。”我假装不在意的笑了下。

    原想再借此多与他攀谈几句，可时间不等人，打老远我就望见代卬从宣德殿侧门出来，四下里不住的探头张望，于是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的说：“往后她再有什么不是，你只管当面呵斥便是。其实她心地不坏，只因是长女，难免被陛下娇宠了些。”

    不等他再有所表示，我示意众人赶紧清场撤离。代卬也瞧见了我，然后不住的打手势让我赶紧入殿。

    “果然老了。”我对着镜籢微微摇头，喟叹唏嘘，耳垂上的明月珰随即摇晃起来。

    “嗯？”步子不徐不疾，“为什么要弟弟？”

    郭圣通随意点了点头，我和她之间虚与委蛇的客套把戏也就到此为止了。待我起身后，立即有人匆忙避席让座，纷纷挪到席外侍立一旁。

    刘伯姬先是茫然，转瞬吸了口气，惊讶的表情终于笑逐颜开：“是，是，南阳郡……”

    夜里闲聊，刘秀状似无心的随口问我：“耿伯昭进宫了？”

    诸侯夫人们当中有些相熟，有些却显得面生，我不认得，胭脂更不可能认得。好在上有皇后挡着，无论她们此刻心里想着要如何赶紧巴结也不敢当着面与我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