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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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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言绝如《次韵马伯庸应奉绝句》曰:

    肥红盈盈锦步障,浅蓝深深绿油幕。绝怜旧嫁小娉婷,一曲生香泪双落。

    垂髫双双白马郎,看花不语愁昼长。堂前有妇不肯守,遍看吴姬与赵娼。

    小楼昨夜听琵琶,推手却手怨王家。不辞远嫁卢龙道,可怜长城骨如沙。

    谁家弄玉矜少年,釆莲艇子歌娟娟?转首那知颜色老,犹抹横云啼镜前。

    又《静芳亭》曰:

    帘外群山当画屏,白云如水度中庭。松花落径无人扫,失却莓苔一半青。

    语多比兴,杂以游仙,其原出于陈子昂、李白,而上阐张协、郭璞,下参晚唐李商隐,以博丽救宋诗之野,以缥缈药宋诗之直者也。以唐救宋,以晋参唐,亦与戴表元同蹊径。惟表元美于回味,其意旷;而桷则才能发藻,其趣博也。

    袁桷文则颇仿韩愈,避熟就生,而拗蹇迟重,以异苏轼之快利;然阔适鬯遂,亦非宋祁之茁轧。辞赋如《凝云石赋》、《九华台赋》、《墨竹赋》、《冬窝赋》、《榕轩赋》、《复庵赋》、《余轩赋》、《隐居图赋》、《愍誓》、《广招》、《七观》、《石田山房辞》;序跋如《辅汉卿先生语孟注序》、《郭好德论语义序》、《龚氏四书朱陆会同序》、《五经约说序》、《题惠崇小景》、《黄太史松风阁诗》、《王生鬼戏图》、《出山佛像》、《隆茂宗罗汉》、《唐摹钟繇贺捷表》、《王振鹏锦标图》、《题薛绍彭帖》、《书梅圣俞诗后》、《黄华帖》、《书孔子庙堂碑》、《书皇甫君碑》、《书徽宗御书诗》、《跋李时雍墨迹》、《跋蔡忠惠帖》、《题唐玉真公主六甲经》、《题唐临讲堂司州帖》、《跋郑太宰奏撰乐章》、《书唐临兰亭》、《跋齐竟陵王萧子良书》、《跋柳诚悬陇西李夫人志》、《跋欧阳询隅隩帖》、《跋蔡君谟汶岭帖》、《秘阁续帖刘无言双钩开皇兰亭》、《跋米元章书》、《题李龙眠十六罗汉象》、《题彦敬子昂兰蕙梅菊画卷》、《书汤西楼诗后》、《书余国辅诗后》、《书程君贞诗后》、《书杜东洲诗集后》、《书括苍周衡之诗编》、《书鲍仲华诗后》、《跋汪龙溪外制草》、《跋柳公权书清静经》、《跋颜真卿诰》、《书李巽伯小楷梦归赋》、《题东坡岭表书归去来辞》、《书世纶堂雅集诗卷》、《题乐生诗卷》、《题闵思齐诗卷》、《题噩上人叠秀轩赋后》、《跋亲禅师石菖蒲赋后》,赠序如《示罗道士》、《赠番阳笔工童生》、《送邓善之应聘序》、《送吴成季归省序》、《送薛景询教授常熟序》、《李庆御史饯行序》、《平章政事王公归省鲁公饯行诗序》、《王正臣浙东廉司经历饯行诗序》、《送朱君美序》,碑传如《萧御史家传》、《陈士直墓志铭》、《戴先生墓志铭》、《刘隐君墓志铭》、《河间清监使郝君墓志铭》、《宣武将军寿春副万户吴侯墓志铭》、《史景贤墓志铭》、《真定安敬仲墓表》、《周夫人墓志铭》、《方夫人墓志铭》、《卢母王夫人墓志铭》、《韩夫人墓志铭》、《定水源禅师塔铭》、《延庆良法师塔铭》、《空山雷道士墓志铭》、《通真观徐君墓志铭》,杂记如《鄞县小溪巡检司记》、《墅月观记》、《竹凤石屏记》、《小领水亭记》、《友恭堂记》、《乐善堂记》、《亦乐斋记》、《古剑记》、《昭真山水记》、《采芝亭记》、《梅亭记》、《通玄观贾道士记》、《拜住元帅出使事实》,议论则惬心贵当,叙事亦辞尚体要,谙练掌故,元元本本,尤足征文考献。姚燧谙练掌故,而文章学韩以为北学之宗;桷则谙练掌故,而文章学韩以变南宋之文。顾同一学韩也,姚燧摹其造语以病诘屈;桷则得其运笔以为矜重,虽不如元好问之雄俊,而颇胜于燧之蹇踬矣。自桷之继赵孟而以文章显用也,于是临川虞集、豫章揭傒斯、义乌黄溍、浦阳柳贯联翩起东南,有声中朝,典制作,号为儒林四杰。然诗格变宋而文不变宋,与戴表元、赵孟同,而与桷则异。

    第四节 虞集 欧阳玄 揭傒斯附范梈 杨载 黄溍 柳贯附戴良

    元之有天下也,北有许衡,南有吴澄,讲明理学,相继主国子监事。并称儒宗。许衡之弟子有姚燧,以文章雄河朔,润色鸿业;而吴澄之从游有虞集,以文章起东南,领袖文苑。后先辉映,而称文宗,亦一代之盛也。

    虞集,字伯生,本蜀人,宋丞相允文五世孙也。父汲,黄冈尉,宋亡,侨居临川崇仁,与吴澄为友。澄称其文清而醇。晚起家教授,于诸生中得欧阳玄而奖进之。以翰林院编修官致仕。娶杨氏,国子祭酒文仲女也;咸淳间,文仲守衡,而汲以黄冈尉奉檄湖南,在甥馆,文仲以其未有子,为祷南岳而生集。集龆龀时,常梦在高山长松间;既婚而不复梦也。宋亡,随汲避兵岭表。无书可携。杨氏口授《论语》、《孟子》、《左传》及欧苏文,过耳成诵。比还长沙,就外傅,得刻本,授之,则已烂熟胸中,尽通其大义矣。文仲世以《春秋》名家;而族弟参知政事栋,明于性理之学。杨氏在室,受其说,而集与弟槃皆受母教。既侨崇仁,则以父命从吴澄游,授受具有源委。左丞董士选自江西除南行台中丞,延集家塾。成宗大德初,以荐除大都路儒学教授,转国子助教,即以师道自任。诸生时其退,每挟策趋门下卒业。他馆生多相率诣集请益。仁宗即位,责成监学,起吴澄为司业,欲有更张以副帝意。集力赞其说。有为异论以沮之者,澄投檄去,集亦以病免也。乃发愤而为《送李扩序》以见意曰:

    国学之置,肇自许文正公。文正以笃实之资,得朱子数书于南北未通之日,读而领会,起敬起畏;及被遇世祖皇帝,纯乎儒者之道,诸公所不及也。世祖皇帝圣明天纵,深知儒术之大,思有以变化其人而用之,以为学成于下而后进于上,或疏远未即自达,莫若先取侍御贵近之特异者使受教焉,则效用立见。故文正自中书罢政,为之师。是时风气浑厚,人材朴茂,文正故表章朱子《小学》一书以先之,勤之以洒扫应对以折其外,严之以出入游息而养其中,掇忠孝之大纲以立其本,发礼法之微权以通其用。于是数十年彬彬然,号称名卿材大夫者,皆其门人矣。呜呼!使国人知有圣贤之学,而朱子之书得行于斯世者,文正之功甚大也。文正没,国子监始立官府,刻印章如典故。其为之者,大抵踵袭文正之成迹而已。然余尝观其遗书,文正之于圣贤之道,《五经》之学,盖所志甚重远焉。其门人之得于文正者,犹未足以尽文正之心也。子夏曰:“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程子曰:“圣贤教人有序。”非是先教以近者小者,而不教之远者大者也。

    夫天下之理无穷,而学亦无穷也;今日如此,明日又如此,止而不进,非学也;天下之理无由而可穷也。故使文正复生于今日,必有以发明道德之蕴,而大启夫人心之精微,天理之极致;未必止如前日之法也。而后之随声附影者,谓修词申义为玩物,而从事于文章;谓辩疑答问为躐等,而姑困其师长;谓无所猷为为涵养德性,谓深中厚貌为变化气质。是皆假美言以深护其短,外以聋瞽天下之耳目,内以蛊晦学者之心思;此上负国家,下负天下之大者也。而谓文正之学,果出于此乎?

    近者吴先生之来为监官也,见圣世休明、而人材之多美也;慨然思有以作新其人。而学者翕然归之,大小如一。于是先生之为教也,辨传注之得失,而达群经之会同;通儒先之户牖,以极先圣之阃奥;推鬼神之用以穷物理之变,察天人之际以知经纶之本,礼乐制度之具,政刑因革之文,考据援引,博极古今,各传其当,而非夸多以穿凿;灵明通变,不滞于物,而未尝析事理以为二。使学者得有所据依以为日用常行之地,得有所标指以为归宿造极之处。噫,近世以来,未能或之先也!惜夫在官未久,而竟以病归。呜呼!文正与先生,学之所至,非所敢知、所敢言也,然而皆圣贤之道则一也。时与位不同,而立教有先后者,势当然也。至若用世之久速,及人之浅深,致效之远近大小,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仆之为学官,与先生先后而至。学者天资通塞不齐,闻先生言,或略解,或不解,或暂解而旋失之,或解而推去渐远,退而论集于仆,仆皆得因其材而达先生之说焉。先生虽归,祭酒刘公以端重正大临其上;监丞齐君严条约,以身先之;故仆得以致其力焉。未几,二公有他除;近臣以先生荐于上;而议者曰:“吴幼清,陆氏之学也,非朱子之学也,不合于许氏之说,不得为国子。是将率先天下而为陆子静矣。”呜呼!陆子岂易言哉?彼又安知朱陆异同之所以然?直妄言以欺世拒人耳。是时,仆亦孤立不可留!未数月,移病自免去。

    邓文善之以司业召至,会科举诏行,善之请改学法,其言曰:“今皇上责成成均,至切也,而因循度日,不惟疲庸者无所劝,而英俊者惧败,无以见成效。”议不合,亦投劾去。于是纷然言吴先生七不可,邓司业去而投劾为矫激,而仆之谤尤甚,悲哉!

    归德李扩事吴先生最久,先生之书皆得受而读之;先生又尝使来受古文,故于仆尤亲近。去年以国子生举,今年有司用科举法依条试之,中选,将命以官。间来谒曰:“比得官犹岁月间,日归故乡,治田亩,益得温其旧学,请一言以自警。”会仆将归江南,故略叙所见以授之,使时观之,亦足以有所感而兴起矣。

    其文纡余委备而条达疏畅,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盖得笔于欧阳修,而韵不如,言之太尽也。集自以先生长者奉手吴澄,而欲有以张大其学;澄则受学于新安程若庸,以传朱子之学,质疑问难,多出若庸意表,若庸器重之,以属于族子巨夫曰:“吾未见有如此子之警问。汝年相若,可共学也。”及巨夫奉诏搜遗逸江南,遂强起澄以进于朝。中遭挫排,然卒显用,浸篡北学之统,而以代兴于许衡焉。许衡不工为文,朴实说理。而澄则词华典雅,质有其文,传有《吴文正集》一百卷。澄,字幼清,崇仁人,起家国子监,累官翰林学士,卒谥文正。

    虞集既以澄去官,再起太常博士,历英宗、文宗,累迁翰林直学士,奎章阁侍书学士。文宗下诏修《经世大典》,命为总裁。御史中丞赵世安尝谓集久居京师,且病,宜假一外职就医。文宗怒曰:“一虞伯生,汝辈不能容耶!”于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大夫之碑版,咸出其手;而嫉之者往往摘文词以指为讪讥。文宗察知其故,不能中伤。马祖常,故以气类相许与而文字交也,及为御史中丞,遂以语倾集而挤之,集乃谢病归。顺帝即位,屡召不起,被旨就其家撰文,卒谥文靖。传有《道园学古录》五十卷,《道园遗稿》六卷。

    元文之有虞集,陶铸群材,主持风气,如金之有元好问。然好问排荡生奡,欲攀韩愈以变宋文;集则纡余委备,一本欧阳以衍宋脉。每谓:“宋之将亡,士习卑陋,以诗文相同;病其陈腐,则以奇险相高;江西尤甚。识者病之。昔者庐陵欧阳公秉粹美之质,生熙洽之朝,涵淳茹和;作为文章,上接孟韩,发挥一代之盛,英华醲郁,前后千百年,人与世未有如此者也。苏子瞻以不世之材,起于西蜀,英迈雄伟,亦前世之所未有。曾子固博考经传,知道修己,伊洛之学,未显于世,而道说古今,反复世变,已不失其正,亦孰能及之哉?然苏氏之于欧公,则曰:“我老归休,付子斯文;虽无以报,不辱其门!”子固之言曰:“今未知公之难遇也,后千百世,思欲见公而不可得,然后知公之难遇也。”然则二君子之所以心悦诚服于公,返而观其所存。至于欧公,则暗然而无迹,渊然而有容,挹之而无尽者乎?三公之迹熄,而宋亦南渡矣。乾淳之间,东南之文,相望而起者,何啻十数:若益公之温雅,近出于庐陵。永嘉诸贤,若季宣之奇博而有得于经,正则之明丽而不失其正,彼功利之说驰骋纵横其间者,其锋亦未易婴也。文运随时而中兴概可见焉。

    然余窃观之;朱子继先圣之绝学,成诸儒之遗言,固不以一艺而成名;而义精理明,德盛仁熟,出诸其口者,无所择而无不当;本治而末修,领挈而裔委,所谓立德立言者,其此之谓乎?学者出乎其后,知所从事而有得焉,则苏曾二子望欧公而不可见者,岂不安然有措足之地,超然有造极之时乎?而宋之末年,说理者鄙薄文辞之丧志;而经学文艺,判为专门。士风颓弊于科举之业。岂无豪杰之出?其能不浸淫汩没于其间,而驰骋陵厉,已为难得,而宋遂亡矣。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气习,多有得于苏氏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

    国朝广大,旷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浑之气以为文者,则有姚文公其人,其为言不尽同于古人,而伉健雄伟,何可及也?是时南方新附,江乡之间,逢掖缙绅之士,以其抱负之非常,幽远而未见知,则折其奇杰之气,以为高深危险之语,视彼靡靡浑浑,则有间矣。然不平之鸣,能不感愤于学者乎?而一二十年,向之闻风而仿效,亦渐以熄。循习成弊,于是执笔者肤浅则无所明于理,蹇涩则无所昌其辞,斯文斯道,所以可为长太息。集故极道夫欧阳子之所未易知,而辄及于予之所欲求知于欧阳子者。”盖有意于欧阳子之容与闲易,而不为姚燧之奇险相高。

    其可诵者:序跋如《张师道文稿序》、《题杨将军往复书简后》、《题朱侯所临智永千文》、《跋鲜于伯机与严处士翰墨》、《跋鲜于伯机小篆》、《跋吴兴公书阴符经》、《跋谢太傅中郎帖》、《题申屠子迈画马图》、《题米南宫墨迹》、《子昂墨竹跋》、《题吴傅朋书并李唐山水跋》、《书赵学士经筵奏议后》、《题黄勉斋所藏醴泉铭》,赠序如《送文子方之云南序》、《送苏子宁北行诗序》、《送李亨赴广州教授诗序》、《送廉充赴浙西宪司昭磨序》、《送李榕序》、《送赵茂元序》、《送李仲渊云南廉访使序》、《送翰林编修王在中奉祠西岳序》、《送祠天妃两使者序》、《送江西行省金平章诗序》、《送李道济之官夷陵诗序》、《陈云峤省亲诗序》、《送赵茂元归乡序》、《送常伯昂序》、《送昌上人诗序》、《送吉上人序》、《李士弘二子字说》、《李克畯字说》,碑传如《赵文惠公淇神道碑》、《淮阳献武王张洪范庙堂之碑》、《知昭州秦公仲神道碑》、《牟伯成墓碑》、《洛阳杨氏先茔碑》、《御史中丞杨襄愍公朵儿只神道碑》、《大宗王府也可札鲁火赤高昌王神道碑》、《孙都思氏锁儿罕世刺及其子保世勋之碑》、《徽政院使张忠献公神道碑》、《宣徽院使贾公秃坚里不花神道碑》、《翰林学士承旨刘公赓神道碑》、《高鲁公觿神道碑》、《贺丞相胜墓志铭》、《蔡国张公珪墓志铭》、《熊与可朋来墓志铭》、《王知州墓志铭》、《曾巽初墓志铭》、《胡彦明墓志铭》、《赵曼龄墓志铭》、《王诚之墓志铭》、《王公信墓志铭》、《倪行简墓志铭》、《汪夫人墓志铭》、《周夫人李氏墓志铭》、《王伯益墓表》、《句容郡王士土哈创几儿父子世绩碑》、《曾肃王也柳干阿刺罕父子勋德碑》、《高昌王火赤哈儿的斤父子世勋之碑》、《夏国公谥襄敏杨公教化神道碑》、《断崖和尚塔铭》、《陈真人道行碑》,杂记如《吴张高风图序》、《国子监学题名序》、《知还斋记》、《刘正奉塑记》、《顾吴氏春晖堂记》;不矜张而取舍廉肉不失法,自然顺成。其中高昌王、曹南王、句容郡王、张氏淮阳献武蔡国父子、杨氏襄敏襄愍兄弟、张忠献公、高鲁公、贺丞相诸碑志,皆为《元史》列传所本;其他足以拾史遗,资考论者,亦多有之。然叙事不免冗漫,议论亦少警发。及其得意疾书,随事曲注,亦有水到渠成之乐;坦易以为宋,与黄溍、揭徯斯同一蹊径;特驽于溍而雄于徯斯。

    虞集诗则自诩“如汉廷老吏”,笔老而意到,语舞枝叶,实胜文之辞繁不杀。五言古如《月出古城东》曰:

    月出古城东,海气浮空濛。车骑各已息,宫阙何穹窿。牧马草上露,吹笳沙际风。帐中忽闻雁,传令彀雕弓。

    七言古如《赋洛川老人九十》曰:

    洛川老人年九十,须眉如画身玉立。锦袍金带方乌巾,手挽强弓无决拾。八月平原秋气高,闻有狡兽依蓬蒿。清晨上马薄暮返,累骑毛血悬櫜。身是前朝将家子,生逢太平百无事:都将英气化高年,何物小儿堪指使!

    又《吴中女子画花鸟歌》曰:

    吴中女儿颜色好,洗面看花花为俏。调朱弄粉不自施,写作窗间雪衣鸟。绿窗沉沉春昼迟,半生心事花鸟知。花残鸟去人不归,细雨梅酸愁画眉。

    七言律如《挽文山丞相》曰: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

    五言绝如《燕陈公子宅赠燕学士》曰:

    落日照大堤,花间闻马嘶。城头鼓角起,相送五门西。

    七言绝如《院中独坐》曰:

    何处他年寄此生,山中江上总关情。无端绕屋长松树,尽把风声作雨声。

    质实中神理绵邈,具体盛唐之气韵。其他五言古如《后续咏贫士》四首之一二、《盗发亚父冢》、《送张道士归上清》、《赠写真佟士明》、《赠藏庵道者》二首、《赋茅山道士云松巢》、《酬上清道士钞阴何诗》、《赵千里出峡图》、《滕昌祐怀香睡鹅图》、《记梦》、《次韵答袁伯长十首之一三四八、《夜坐》二首之二、《题王眉叟真人溪居对月图》、《题天台柯东谷》、《答胡士恭》二首、《梦旧游诸友》、《记梦》二首,七言古如《张令鹿门图》、《题简生画涧松》、《题柯博士画》、《题滦阳胡氏雪溪卷》、《刘益之题其居曰云松巢赋诗与之》、《为燮元圃题鳌溪春晓图》、《题羁竹所画》、《题村田乐图》、《江贯道江山平远图》、《为汪华玉题所藏长江万鸦图》、《赠羽士费无隐》、《题渔村图》、《题韩干画马》、《天涯山歌为崞山公赋》、《金人出塞图》、《送吕教授还临川》、《三凤行赠海东之下第南归》、《戴和父归越》、《城南春晓图》、《天台图》、《桃源图》、《金马图》、《柯丹邱画松竹》二首、《陈容画龙》、《送胡士则》、《按弓图》、《汪华玉所藏李息斋古木竹石图》,五言律如《林皋亭》、《雪谷早行》、《代众仲作》、《戏作试问堂前石》五首之一二、《山水图》、《题马竹所画》、《到寺》,七言律如《安庆路双连寺得上人超然亭》、《予与亚仙自剑池观山水访自牧长老于昭福寺寺方卜门向予与亚仙皆以正对大罗为妙为赋诗》、《谢子棕雨笠》,五言绝如《京师秋夜》、《题何玉泉钱唐诗卷后》,七言绝如《子昂人马图》、《题柯敬仲画》、《次韵东山凤栖别墅四时词》之春、《癸酉岁晚留上方观》四首之二三,咸为一集之胜。其中五言古襟怀冲旷,辞笔轩爽,而出以游仙,发其逸趣,欲攀陈子昂,上参郭璞。七言古朗丽而出以驰骤,惝恍而不害现实,俊迈跌宕,具体李白。五言律意趣清真,妙能秀润,王维之遗音也。七言律格律深严,绰有变化,杜陵之矩矱也。其诗颇以唐音之柔厚,而欲湔宋诗之伧野;文则欲为欧阳之纡余,而不免南宋之庸滥。文无笔力,而诗有笔力;文无远韵,而诗有远韵;似出两手,与揭傒斯同。性好宏奖,草茅之士,知古学者,必折节下之。其为国子助教也,父汲,方分教于潭,得欧阳玄所为文,大惊,手写成帙,题寄于集曰:“此子才?,必与吾儿抗行!”于是集荐玄升朝,遂以文章显用;而声名相亚,卒如父言。

    欧阳玄,字原功,其先出江西之宜春;曾祖新,以应湖南转运司试,遂徙浏阳。父龙生,以宋大学上舍生,为岳麓书院讲书。母李,颇通书史,襁褓即授《孝经》、《论语》、《小学》诸书,无不成诵。八岁,始就外傅。有黄冠至,注视久之曰:“儿耳白过面,异日必以文章冠世,名满天下。”亟追与语,已失所之。经史百家,靡不研究;伊洛诸儒源委,尤所淹贯。以荐为道州路儒学教授。及为集父子所提奖,而声名彰著于朝矣。延祐二年,进士及第。历仁宗、英宗、泰定、文宗、顺帝四十余年,三任成均而两为祭酒,六入翰林而三拜承旨。修《经世大典》、《三朝实录》,及宋、辽、金三史,皆大制作。屡主文衡,两知贡举及读卷官。凡宗庙朝廷册诰制诏,多出其手;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贵人墓隧之碑,必以玄撰文为荣。卒谥曰文。传有《圭斋集》十五卷。

    论文主于廉静而深醇,抑亦异于北学。每语学者曰:“吾江右文章名四方也久矣,以吾六一公倡为古也。窃怪近年江右士为文,间使四方学者读之,辄愕相视曰:‘欧乡之文乃险劲峭厉如此!’何不舒徐和易以宗吾六一公乎?盖尝究其源焉:吾乡山水奇崛,士多负英气;然不免上人之心,足为累焉。夫文,上者载道,其次记事,其次达意:乌以上人为哉?欧阳公生平于‘平心’两字用力甚多;晚始有得。人能平其心,文有不近道者乎?此其所以廉静而深醇也。夫文,廉则不夸,静则不躁,深则不肤,醇则不靡。尚愿羽翼吾欧阳公之学以模楷后生。将见江右之文章,粹然为四方师表矣。”今诵其文,虽未深醇,而颇不夸不躁以跻于廉静。如《罗舜美诗序》曰:

    江西诗,在宋东都时宗黄太史,号江西诗派;然不皆江西人也。南渡后,杨廷秀好为新体诗,学者亦宗之。虽杨宗少于黄,然诗亦小变。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庐陵,适科目废,士子专意学诗。会孟点校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于是诗又一变矣。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趣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江西士之游京师者,其诗亦尽改其旧习焉。

    庐陵罗舜美以诗一帙属余题其端。读之,佳句叠出;诗不轻儇,则日进于雅;不锲薄,则日造于正;诗雅且正,治世之音也,太平之符也。郑笺言“诗可以观治道之盛衰”,岂不信哉?楚与吴之诗,不列《国风》;而近世江表诗什多,他日必有置诸乐府者矣。

    其叙元诗之所以变宋,甚辨以析;而辞尚体要,不为冗絮。虽不如欧阳之深情流韵,而颇能湔苏文之躁气夸调。然亦有如苏文之以议论驰骋见雄快者,如《为宋濂潜溪后集序》、《江陵王阿里海涯新庙碑》是也。其他碑志之文,如《追封魏国公谥文正许先生衡神道碑》、《魏国赵文敏公孟神道碑》、《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云石神道碑》、《元故奎章阁侍书学士翰林学士通奉大夫虞雍公集神道碑》,皆以儒林丈人,为名卿大僚;而玄气沛而文赡,事详而辞核,亦足以参证《元史》,搜补佚闻。揭傒斯序其文,以为:“丰蔚而不繁,精密而不晦,有典有则,可讽可诵;无南方啁啾之音,无朔士暴悍之气”,盖亦钦重之至矣。与揭傒斯并命为辽、金、宋史总裁官;《辽史》成而傒斯卒,独玄老寿始终其事。而始事之日,右丞相脱脱为都总裁,问玄如何下手。玄曰:“是犹作室,在于聚材择匠;聚材则先当购书,择匠则必遴选史官。”于是遣使购书,增设史官,立三史凡例,皆元有以发之。

    揭傒斯,字曼硕,占籍豫章之丰城。年十二三,读书已见古人大意。家贫自奋励,经史百氏,无不贯通,而发之为文章。年二十余,出游湘楚。程巨夫方持节使湖北,而奇其才,妻以从妹。及仁宗即位,巨夫在翰林,招之入都,而馆于家。是时东南文章巨公如赵孟、邓文原、袁桷、虞集,咸萃辇下;而傒斯与临江范梈、浦城杨载继至,以文墨议论与相颉颃,而名暴著。以荐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平章李孟读所撰功臣传,叹曰:“是方可名史笔;若他人,则吏牍尔。”在翰林久,文宗尤眷遇,擢授经郎,以教勋戚子弟,字呼之而不名。中书荐用儒臣,必问曰:“其才何如揭曼硕?”累进翰林侍讲学士。

    顺帝至正初,诏修辽、金、宋三史,以为总裁官。而右丞相脱脱为总裁,问修史以何为本。公曰:“用人为本。有学问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与。有学问文章,知史事,而心术不正,尤当以心术为本也。”每与僚属言:“欲求作史之法,须知作史之意。古人作史,善虽小必录,恶虽小必记。不然,何以示劝戒乎?”毅然以笔削自任。凡政事之得失,人才之贤否,吾一切律以是非之公;至于物论之不齐,必力与之辨以归于至当而止。《辽史》成,有旨奖谕,勖以早成金、宋二史。辰入酉出,惫而不休,暴得寒疾,卒。谥文安。

    黄溍为撰神道碑,极推崇其诗文,称:“为文叙事严整而精核;持论一主于理,语简而洁。诗长于古乐府选体,清婉丽密,而不失性情之正;律诗伟然有盛唐风。”传有《文安集》十四卷。而《四库提要》则约其词以为论定,谓:“其文叙事严整,简而有要;诗则清丽婉转,如出二手。”其别白诗文以出二手,是也。然据黄历一诗谀墓之语,而为斯文千载之论定,则大非。傒斯名在四杰,而与黄溍相参随;然文则远逊于溍。溍警发,而傒斯则平钝。议论习见,无所警发;叙事缓散,不得体要,庸肤冗漫,如金人之学苏轼,得其率易而失其警快者也。

    傒斯诗则以秀爽出婉媚,力湔浮藻而自然朗丽,不无故国之思,遗民之感。五言古如《贫交行》、《春日杂言》、《游麻姑山》五首、《京城闲居杂言》四首、《赠王朗》、《赋得吴歌送人归吴中》、《寒夜作》,七言古如《李将军歌一首送李天民赴邵武军□巡检》、《寄题张齐公庙》、《寄题武宽则湖山堂》,五言律如《山庄晚立有怀舍侄沅督栈临川》、《泊安庆时再北游》,《史馆独坐》;七言律如《宿梁安峡梦故室有感时还盱江》、《送蔡思敬还豫章有怀辽阳李提举》,殊为胜篇;古体尤胜近体。其中五言古如《春日杂言》曰:

    幂历杨柳枝,蒙茸春草齐。夭夭谁家妇,采桑临路歧。零露沾其裳,蛛丝卷其衣。树高身苦弱,蚕饥行复迟。辛苦事姑嫜,宿昔减容辉。见者皆叹息,此心知独谁。良人日暮至,醉问尔何为?

    又《京城闲居杂言》曰:

    朝从猎城南,暮从猎城北。白马喻飞翰,轻裘如膏泽。尘起知兽骇,风高验鸟疾。只箭落双鹙,千金出俄刻。归来拜恩宠,乐饮过一石。僮奴增意气,宾客改颜色。常恐文法士,轻薄多瑕摘。高门临广衢,秋风上荆棘。

    朔土高且厚,民生劲而强。榆柳虽弱质,生植益繁昌。桃李大于拳,枣栗充糇粮。谁谓苦寒地,百物莫得伤。青青云梦竹,宿昔傲雪霜。移植于此庭,不如芥与杨。竹性岂有改?由来非本乡。

    眇眇寒门士,客游燕蓟城。上无公卿故,下无旧友朋。裘褐不自蔽,藿食空营营。

    四顾灾沴余,但闻号哭声。自负道德懿,敢怀轩冕荣。节食慎所欲,聊以厚我生。

    高步览九州,谁独无与亲。同室不相喻,矧彼途路人。诱诎更驱迫,巧诈日眩真。共美为善乐,莫知与善邻。未足保厥躬,已谓贻子孙。一言易为义,一恩易为仁。世无鲁东叟,何以慰心神。

    又《寒夜作》曰:

    疏星冻霜空,流月湿林薄。虚馆人不眠,诗闻一叶落。

    七言古如《李将军歌一首送李天民赴邵武军口巡检》曰:

    李将军,材且武,儒冠挽得兜鍪去。身疑南极老人星,气食阴山雪毛虎。雕弧白马金仆姑,天地昂昂此丈夫;五十方为求盗使,人生何用苦诗书。寄言邵武诸官长:“不是寻常一腐儒!”

    擅有左思之风力,发以明远之警挺,卓荦为杰。而律绝之作,亦婉秀顿挫,绰有笔意,不仅风神独绝。与虞集、杨载,范梈唱酬而以齐名,称虞、杨、范、揭。顾傒斯不快于集之高自位置以菲薄三人;乃见意于《范先生诗序》曰:

    范先生者,讳梈,字德机,临江清江人也。少家贫力学,有文章,工诗,尤好为歌行。年三十余,辞家北游,卖卜燕市。见者皆惊异之,相语曰:“此必非卖卜者。”已而为董中丞所知,召置馆下,命诸子弟皆受学焉,由是名动京师。遂荐为左卫教授,迁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与浦城杨载仲弘、蜀郡虞集伯生齐名,而余亦与之游。伯生尝评之曰:“杨仲弘诗如百战健儿。范德机如唐临晋帖。”以余为三日新妇,而自比汉廷老吏也。闻者皆大笑。余独谓范德机诗,以为唐临晋帖,终未逼真;今故改评之曰:“范德机诗如秋空行云,晴雷卷雨,纵横变化,出入无朕;又如空山道者,辟谷学仙,瘦骨崚嶒,神气自若;又如豪鹰掠马,独鹤叫群,四顾无人,一碧万里,差可仿佛耳。”晚尤工篆隶。吴兴赵文敏公曰:“范德机汉隶,我固当避之;若其楷法,人亦罕及。”居官廉直,门不受私谒,历佐海北、江西、闽海三宪府。而弃官养母,天下称之。尝一拜应奉翰林文字,而有闽海之命,不果行。至顺元年,年五十九,卒。其诗道之传,庐陵杨中得其骨,郡人傅若金得其神,皆有盛名。其平生交友之善,始终不变者,郡人熊辀也。杨中将刻其诗,命其子继文请序,为书其始末如此。呜呼,若德机者,可谓千载士矣!杨中,字伯允。傅若金,字与砺。熊辀,字敬舆。诗凡若干卷。

    盖不欲为自己鸣不平以抒愤于虞集,而特见意于张范梈也。虞集以“三日新妇”称傒斯,尤为傒斯不悦,作《忆昨》诗,有“学士吟成每自夸”之句。虞集得诗,谓门人曰:“揭公才力竭矣。”因答以诗曰:“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驱车踏月华。寄语傍人休大笑,诗成端的向谁夸!”并题其后曰:“今日新妇老矣。”特一时文人相轻。其实傒斯清词,运以逸气,如太原公子轻裘缓带,顾盼自俊;非新妇诗也。文则缓散而不紧健,与诗如出两手云。

    范梈诗有《燕然稿》、《东方稿》、《海康稿》、《豫章稿》、《侯官稿》、《江夏稿》、《百丈稿》,总十二卷;后人并为七卷。五言古如《送张炼师归武当山》、《九日报熊敬舆》、《赠安西王提举别》、《宿夏庄》、《赠方永叔往教重庆路》、《古干将》、《二杏》、《饶国吴氏晚香堂》,七言古如《王人能远楼》、《钱舜举画马歌》、《掘塚歌》、《怀旧游赠别杜君还益津》,五言律如《秋山图》,七言绝如《渡端州峡》、《临高阻雨》、《卧病》、《绝句》;豪宕清遒,足为高调。

    其中五言古如《宿夏庄》曰:

    阴晴知何如?开户月满地。主家种长榆,竟夕薰风至。半生朝市踪,颇负山林意。及兹登览余,亦复缠世累。疏篱临大道,嘶马骇童稚。众卧复离披,踌躇独无寐。江山转寥落,星斗亦联缀。丈夫千载间,岂独铅椠事。

    萧闲之境,沉郁之意,令人味之亹亹不倦。惟律绝近体,气调警而意不新,趣不永。古体胜于近体,五言古出陈子昂,七言古敩李太白,达而能敛,秀而不绮,虞集谓如“唐临晋帖,终未逼真”。傒斯作序,特不平之,则又推之过当而弥失真。其实梈诗如晓钟疏唱,清音独远,意有沉郁,语会缥缈,以魏晋之缥缈,发唐人之沉郁,此所以谓“唐临晋帖”;而不免有疏涩处,故曰“终未逼真”。然魏晋诗格,明而未融,亦尽有疏涩之笔而转饶古媚;安知集之所谓未逼真者,乃所以为逼真耶?特嫌其五言古辞烦不杀,尚失魏晋高简之意耳。读者须知陈子昂之学魏晋,尽多明而未融,异于李杜之机杼自运;然陈似魏晋,而李杜不似,亦如唐初褚虞临王右军帖,得其萧闲之味多,而异于后来颜柳书法之雄肆,骨腾肉飞也。知陈子昂,则知“范德机如唐临晋帖”之说矣。其诗比虞集变化不如而较雅适;视杨载则惊丽少逊而特清遒。

    杨载字仲弘,建之浦城人,徙家于杭。四十不仕,以布衣召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仁宗延祐初,行科举,乃登进士第,授饶州路同知浮梁州,迁宁国路总管府推官,卒。初赵孟在翰林,得载文,极称重之,由是名动京师。凡撰述有成,人争诵写。虞集推其诗法,而黄溍从论文法。及其卒也,溍为志墓,“于书无所不读,而其文益以气为主,毫端亹亹,纵横巨细,无不如意之所欲出。”然文不多见,惟以诗传,有集八卷。虞集评其诗如“百战健儿”;而范梈则序之曰:“仲弘天禀旷达,气象弘朗,开口论议,直视千古。每大众广集,占纸命词,傲倪横放,尽意所止。众方拘拘,己独坦坦;众方纡余,己独驰骏马之长阪而无留行,要为一代杰作也。皇庆初,与余偕为史官,每同舍下直,回翔留署,或至见月,月尽,继烛相语。刻苦淡泊,寒暑不易者,惟余一二人耳。虞文靖公与仲弘同在京师,每载酒诣仲弘,问作诗之法焉。仲弘酒既酣,尽为倾倒。他日,见文靖诗,叹曰:‘此非伯生不能作也。’三人相与切磋如此。尝谓学者曰:‘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则以唐为宗。’”今诵所作,发唱高圆,造语雅练,其原出于唐音,而意境则取材晋宋。

    又如《次韵景远学士立春日》二首之二曰:

    人事重名实,趋向尽百端。丈夫负雄气,动欲追古贤。于意少不惬,自放江海边;登高望八极,云气生我前。万事何足问,所须惟酒钱。

    又《遣兴偶作》曰:

    春蔬茂前畦,蒨蒨有颜色。珍禽叫深树,过耳亦一适。用是易吾虑,毋为自襞积。放浪天地间,无今亦无昔。古人得意处,相与元不隔。如何故人心,未照我胸臆。征言及纤芥,实出左右力。岂惮决系蹯?人生且为客。

    沉郁之怀,而托之于冲旷;委曲之笔,而发之为高亮;词参游仙,气必为遒,盖出入陈子昂、李白,以追攀郭璞、左思,与虞集同其机杼者也。驰骤变化不如集;而风规雅赡,则过于集。宋人之伧,一洗而空;而亦不为元诗之纤。其他五言古如《塞上曲》、《偶题》、《书怀寄杜原父》二首、《赠执中允上人》,七言古如《题秋雨长吟图》、《题温日观葡萄》,五言律如《东阳十题》之《焦桐》、《奉题伯父双峰樵隐》四首,七言律如《留别京师》、《湖上》、《遣兴》、《夏夜对月》,亦皆有意有笔,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虞集“百战健儿”之喻,尚为得其豪迈,而未及其风调也。

    黄溍,字晋卿,婺州义乌人。童而授以诗书,不一月皆成诵。下笔顷刻数百言。尝著《吊诸葛武侯辞》,其表叔刘应龟,老儒也,见之,叹曰:“此儿必以文辞鸣!”因留受业。弱冠,游杭州,宋遗老宿学萃焉,益究心南渡文献。奉手隐者方凤,请业请益而从之游,诗歌唱和,若将终身。延祐初,行科举,县官强起溍,中延祐二年进士第;殿试对策,以“用真儒,行仁义”为言,词特剀切。历仁宗、英宗、泰定帝、文宗、顺帝,累官翰林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进讲经筵者三十有二年。顺帝语中书右丞朵尔直班曰:“文臣年老,正宜在朕左右。”经筵无专官,曰领,曰知,咸宰执近臣;而溍以同知,有进讲,必以属稿,非有关治道之大不以陈。

    其为学,博极天下之书而归于至精。有问经史疑难,古今因革,与夫制度名物之属,旁引曲证,语蝉联不休。至于剖析异同,谳决是非,一折衷于朱子。及为文章,布置谨严,援据精切,俯仰雍容,不大声色,议者谓温醇类欧阳永叔。与杨载以文章相切劘,溍谓“载之文,博而敏,直而不肆。”极推服之。而载则语于溍曰:“子之文气,有未充也;然已密矣。”溍叹服其言。卒谥文献,传有《黄文献集》十卷,《补遗》一卷。

    黄溍文为苏轼之疏畅,而归本欧阳修之纡徐;学则朱熹之义理,而兼擅吕祖谦之文献。承宋人之学,为宋人之文,朝掌国故,多著于篇。

    其文章:议论不为矜张而有深识,叙事焯有裁制而无遁情;尽而不污,婉而章,虽无欧阳之流韵,而有欧阳之洁致。

    序跋如《跋苏公父子墨迹》、《跋东坡赠巢三诗》、《书王申伯诗卷后》、《书余姚新学诗后》、《记石经》、《跋李西台书》、《跋荆公帖》、《跋吴兴赵公书洛神赋》、《题东坡临钟繇书》、《题云山图》、《跋项可立序旧》、《跋兰亭序》、《跋米元章书兰亭序》、《跋唐临王右军二帖》、《跋东坡临明远帖》、《跋李西台书》、《跋范文正书伯夷颂》、《跋范文正公与尹舍人帖》、《跋赵魏公书欧阳氏八法》、《跋钱翼之千文》、《跋褚河南书倪宽赞》、《跋唐临兰亭》、《跋晦庵先生帖》、《跋温公通鉴草》、《钱氏科名录序》、《科名总录序》、《彭克绍诗序》、《师友集序》,赠序如《送叶审言诗后序》、《送曹顺甫序》、《送郑生序》、《送王云卿教授诗序》、《送高承之诗序》、《送李子贞序》、《送饶安道序》、《送慈溪沈教谕诗序》。序跋纡余委备,婉转而远,无不尽之意。

    传状如《柳立夫传》、《俞器之传》、《山南先生述》、《追封魏国公谥文忠李公行状》,碑志如《江浙行中书省左右司都事刘君墓志铭》、《深州知州致仕刘公墓志铭》、《杨仲弘墓志铭》、《黄彦实墓志铭》、《茶陵州判官许君墓志铭》、《乡贡进士项君墓志铭》、《秋江黄君墓志铭》、《信州路总管府判官谢公墓志铭》、《青田县尉郑君墓志铭》、《江浙官医提举葛公墓志铭》、《钱翼之墓志铭》、《邹府君墓志铭》、《蒋君墓碣》、《杭州富阳县尹致仕倪公墓志铭》、《程先生墓志铭》、《上海县主簿吴君墓志铭》、《追封滨国公谥文忠张公祠堂碑》、《敕赐康里氏先莹碑》、《赠太傅安庆武襄王神道碑》、《追封鲁国公札剌尔公神道碑》、《宣徽使太保定国忠亮公神道碑》、《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亦辇真公神道碑》、《陕西诸道行御史台御史中丞董公神道碑》、《御史中丞追封冀国公谥忠肃董公神道碑》、《文安揭公神道碑》、《格庵先生赵公阡表》、《故民应公碑》、《董秉彝墓碣》、《陈子中墓碣》、《蒋君墓碣》、《石先生墓表》、《盘峰先生墓表》、《翰林待制柳公墓表》、《张子长墓表》。传状碑志,同欧阳修史传之裁核,尤其所长。可以备《宋史》《元史》列传之所取资,亦可以补列传之佚文。

    杂记如《翰林国史院题名记》、《上都翰林国史院题名记》、《中书省右司题名记》、《上都御史台殿中司题名记》、《净居教寺碑记》,得苏轼之畅达,虽未得其风韵,咸可诵览。其中短跋小记,得苏轼之简隽,尤为可喜。

    黄缙诗则不苏不黄,超绝町畦。五言古如《效古》五首曰:

    上山见明月,下山月相随。月岂知爱我?我行自见之。故山日以远,故人不可思;殷勤对明月,愿尔无时亏。

    女美众所悦,士穷世所轻。轻重安足言,泥尽水自清。淮阴初寄食,曲腰跨下行。季子黄金多,妻嫂来相迎,自古已复然,叹息空吞声。

    击石乃有火,石火光不扬。攀天亦有路,天高路何长。嵯峨万古云,下覆歌哭场。富贵诚足多,贫贱不可忘。

    落花随风吹,各自东西飞。花飞既不息,水流复无极。同生不同归,能勿异颜色?木生则有枝,豹生则有皮。悠悠歧路间,多言亦奚为。

    饮酒莫尽醉,尽醉无余欢。读书莫吊古,吊古多悲酸。萧艾蔽中野,白露摧芳兰。凤饥不得食,鸱枭食琅玕。去去复去去,采芝青云端。

    七言律如《上岩寺访一公》曰:

    晓色微茫尚带星,修蹊荦确断人行。独支瘦竹身犹健,高入重云地忽平。落月正当山缺处,细泉频来作雨声。上方灯火青林曲,隐隐疏钟一再鸣。

    五言绝如《夜坐》曰:

    凉风动千里,孤坐思沧州。白露洗明月,青天此夜秋。

    七言绝如《宣和画木石》曰:

    石边古木尚青枝,地老天荒石不知。故国小臣谁在者?苍梧落照不成悲。

    雄茂之气,修洁之词,不专事模拟,讲格律,而卓然以自名家。其他五言古如《人事如草木》、《煌煌明月珠》、《连雨杂书》五首之三五、《晚晴》、《夜归》、《夜兴》三首之一二、《秋夜观书作》、《登钱山望菰域慨然而赋》、《逸山过姚紫英别业》、《金华北山纪游》八首、《雍熙僧舍偶书》、《游西山同项可立宿灵隐西庵》、《上京道中杂诗》十二首、《雪宝纪游》八首、《岁晏》、《送陈太祝》、《题松声楼》,七言古如《可怜行》、《金华山赠同游者三十韵》、《甲辰清明日陪诸公入南山拜胡侍郎墓回泛舟湖中作》、《苕溪风雨中章德茂同泛》、《番阳周节士歌》;五言律如《八咏楼》、《溪南即事》、《题石门净胜寺》、《癸酉四月同子长至赤松》,七言律如《独立》、《即事》、《山中夜归》、《夏日漫书》;五言绝如《山中偶题》,七言绝如《叶审言张子长同游北山智者寺既归复与子长至赤松由小桃源登炼子山谒二皇君回宿宝积观赋绝句》十首;其可诵者也。清音独远,虽律绝近体,亦主运气用意,不为雕章镂句;而五言古以坦迤出雄迈,含茂丽于简澹,卓尔大雅,足以上攀陈子昂,而远窥陶元亮已。学者经其指授,其诗文具有法度。弟子宋濂、王祎名尤著也。

    柳贯,字道传,婺州浦江人。父金,以武科进士及第,官高邮军高邮县令。贯幼侍父谒神祠,得人遗金珠直万缗,默不语,伺得其人而还之。父知其器量不凡,遣受学于同郡金履祥。履祥绍述朱子之学,贯刻意问辨,即能究其旨趣。既又从乡先生方凤游,历考先秦两汉以求文章利病,大肆于文。然不以为足。出游于杭,至则谒紫阳方回、淮阴龚开、南阳仇远、奉化戴表元、永康胡之纯长儒兄弟,益咨叩其所未至。诸人皆故宋遗老,无不为之倾尽。隆山牟应龙得李心传史学统绪,谙胜朝文献渊源之懿,仪章官簿族系如指诸掌,贯又造谒,悉受其说,而发于论议,言必有征,不徒以文章惊世也。年三十一,而用察举为江山县学教谕,迁昌明州学正。考满至京师,一时名公争相延誉。翰林学士吴澄语人曰:“柳君,卿云甘雨也,天下士将被其泽。”而程巨夫为翰林学士承旨,以墨一丸授之,曰:“文章正印,今属子矣。”历仁宗、英宗、文宗,累官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满秩而归,杜门不出者十余年。至顺帝至正元年,起贯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官,年七十二矣,未及赴朝而死。黄溍为表其墓,盛称:“其文涵肆演迤,舂容纡余,才完而气充,事详而辞核,蔚然成一家言。”传有《待制集》二十卷。

    柳贯诗不为黄溍所称,贯则有句云:“诗成置我江西社,兔苑梁园隔几尘”,盖不安于江西之槎丫为横恣,而蕲于为唐诗之妥贴出高浑者也。五言古如《秋晓行园览物咏苦瓠》曰:

    苦瓠若悬瘿,宜瓢亦宜笙;笙将用合雅,瓢以供酌烹。吾为苦瓠谋,任力不任声。荐劳铏鼎间,自足资养生。物贱终反质,吹万岂其情。

    又《月夜下通明堰》曰:

    挽舟下通明,初宵落潮后。两犍才负枙,十夫齐奋肘。引重如举虚,欻过姚江口。江静不生波,月色金光走。蟹窟在芦根,西风吷泽薮,开篷挹微凉,众黔予白首。欲持浩浩歌,往和呜呜缶。隔云呼长星:“劝汝一杯酒!”

    七言古如《出北城独上秋屏阁望西山烟霭中漠无所见》曰:

    北江负城沙似碛,帖岸微行谁所辟?折旋殆类蚁缘封,漫漶犹如鸿印迹。风鬃披披鞍儿兀,去马浮曦正相逆。入门平步得高层,身与危阑争几尺,缁袍年少不嗔来,拂掠胡床趣敷席。钩帘意拟见西山,云亦何心故蒙幂。我疑玉女畏迎将,且惧词锋恣弹射;豹藏惜此管中斑,黛点羞渠眉上碧。不然洪崖仙者过,雾幦烟罗什伯;讵容左右觌昌丰,只许依微揽芳泽。我时坐定深得之,小大往来成一易。青天白日岂尝无,好怀转眼难寻绎。

    以唐矫宋,以晋参唐。其他五言古如《雪霁得风径过高邮》、《宜春卢仲谟将老好游》、《岁暮杂言》四首、《郑景明载醪携饷招游左溪访朗大师遗迹归而成诗》、《旦发渔浦夕宿大浪滩上》、《晚泊贵溪游象山昭真观》、《过轻山不得留至车厩却乘小艇至门》、《中秋看月有怀僧正宗》;七言古如《为蒋仲英作颜辉画青山夜行图歌》、《题高彦敬尚书竹石图》、《三月十日观南安赵使君所藏书画古器物》、《中秋夜半起看月戏题长句调静远子安二友山长》、《寄题惠山华氏溪山胜概亭》、《题赵敬叔所藏龙眠飞骑习射图》、《题钱选画仙居图》、《松雪老人临王晋卿烟江叠嶂图歌》、《题临本捕鱼图》、《商学士画云壑招提歌》,五言律如《同杨仲礼和袁集贤上都诗》十首、《二月七日与陈新甫甘允从饮范使君亭》二首,七言律如《阅进士卷赋呈同院诸公》、《与晋卿夜坐道旧因书赠别》、《春尽日雨中宴坐次刘士干宪见贻之作》二首、《观发襄樊兵》、《送夏仲文主簿赴遂安》,七言拗律如《晨度居庸至南关门》、《送文著作奉御帛往鄂省即赐南交贡吏》,七言绝如《洪州歌》十五首,咸可诵览。五七言律,俪不犯纤,健不乖律,跌宕昭彰,大体不离于杜者近是;而七言古则以李白参杜甫,五言古则以阮籍、郭璞参陈子昂、李白。顾诗无藉藉名,独以文章有名当世而厕四杰。四杰之中,虞集最擅高名,不免缓散;其次揭傒斯,尤伤肤懦;不如黄溍及贯之才完而气充,事详而辞核,皆善学宋人而袪其蔽;而黄溍舂容纡徐,以欧参苏,而态有余妍;贯则醇粹明白,以曾参苏,而文无躁气。

    柳贯文序跋如《理成隐居图后序》、《上京纪行诗序》、《开元宫图后序》、《嘉溪图序》、《瀛海集序》、《跋虞司业撰岭北行省左右司郎中苏公墓碑文》、《跋鲜于伯几与仇彦中小帖》、《跋陈庆甫所藏鲜于伯几书自作饮酒诗》、《题秋池楼观图》、《书文集贤撰欧阳复初父墓志后》、《题江矶图卷后》、《跋韩魏公手帖》、《跋范贤良手帖》、《跋蔡忠惠公谈宴帖》、《题高尚画云林烟嶂》、《题唐临吴兴二帖》、《题刘原父书庄子秋水篇》、《跋赵文敏行书千文》、《跋赵文敏帖》、《题倪生兰亭二十本》、《题赵龙潭草书坡公赤壁二赋》,赠序如《送刘宣宁序》、《送王吏部签宪燕南序》、《宪幕诸公送许仲谦北上诗序》、《义乌王宰二子字序》、《送王云卿教授赴官严陵序》、《送赵永嘉序》;碑传如《故宋迪功郎史馆编校仁山先生金公行状》、《护国寺碑》、《李武愍公冲庙碑铭》、《东阳县秃满长官去思碑颂》、《嘉兴盐运分司纪惠颂》、《代赵承旨作有元福建闽海道肃政廉访副使仇君墓碑铭》、《监察御史席公墓志铭》、《亡舅故宋太学进士俞公墓志铭》、《元赠太中大夫东平路总管轻车都尉雁门郡侯出公墓碣铭》、《元故大司农史义襄公墓志铭》、《师氏先茔碑铭》、《周东扬墓志铭》、《陈母丁孺人墓碣铭》、《澹居处士马君墓碣铭》、《故平阳州判官陈君墓志铭》、《卢氏墓碣铭》、《圜一道人墓碣铭》、《夷门老人杜君行简墓碣铭》、《元故太中大夫海道都漕运元户周公碣铭》、《无为子碣铭》、《刘彦明墓志铭》、《追封静安县男靳公墓碑铭》、《马仲珍墓志铭》、《故宋孙明府碣铭》、《万寿长老佛心宝印大禅师生塔碑铭》、《婺州路浦江县君金府君阡表》、《代张公作官原墓表》、《武德将军刘公墓表》、《太康王氏扶城墓表》、《双峰先生墓表》、《金溪羽人查广居墓表》;杂记如《重修省府记》、《遗清堂记》、《退藏山居镇江路录事司题名记》,咸可诵览。其中如《马仲珍墓志铭》曰:

    睦州诗,在唐中季,有章协律、方处士、李建州;在宋渡江后,有高师鲁、滕元秀,皆清峻简远,各自名家。仲珍袭其芳华,沐其膏润,问诗法于耉老成人,尽得肯綮;措意遣辞,初犹稍尚葩萚,晚更脱累边幅,直窥微妙;往往年自为卷,而制名述序要有深意,统曰岁迁,凡四十卷;溢之为铭、赞、记、序,杂古赋又十有二卷,亦各自名编。盖其学本之经,验之人事,而概发之于言,故能致多如是。然反而求之,见其约,不见其博。呜呼!仲珍死矣,计当得传如前数公无疑;爵位功业,孰久孰近,何足计哉。

    仲珍,马氏,讳莹,其字仲珍,世家建德之新亭乡。族故大也,乾道淳熙间,有与徽文公仕学相上下,官至礼部尚书讳大同者,于仲珍为七世叔祖矣。曾祖讳治凤,祖讳之友,父讳维桂,皆吝德不试。母濮氏,亦里中望宗。仲珍少而颖发,长益潜深,精研经史,旁连诸子百家,下逮山经地志,谣俗方言,朝披夕揽,搴华哜英,中虽秾郁,而外实夷澹。乡邻子弟,来学往教,就其矩度,莫不卓见端绪。一时名人胜士,景响声求,邮诗愿交,争取力挽。延祐科举兴,议者评量人材,咸谓仲珍有以自效;而有司苟知仲珍,亦望其出奇一胜以售其明,始用《春秋》举上,不利;后更开《礼记》,亦不利。人意仲珍怠矣;方益厉气贾勇,为其文,不少辍;久之汇次所著《五经大义》,《四书答疑》,及自问自答策,合若干篇,题曰《困天集》;而其志孤矣。仲珍尝仿汉魏乐府辞,唐柳柳州新体,制《皇元铙歌鼓吹曲》十有二章,将橐之走京师,冀尘乙夜之览,而未及脱橐。又尝手选《唐五百家诗》五卷,《宋南渡诸家诗》,别有《讲义》、《读书记》各二卷,藏于家。其学横骛捷出,如车适御、矢破的也。仲珍娶翁氏,生子男二:曰钧,曰铉。仲珍生至元庚辰,卒元统甲戌,得年五十五。闲居善自修饰,或佳客时至,情景俱胜,促觞命釂,取琴鼓一再行,自吹洞箫倚歌和之,一毫不以贫窭累心。自署号雪梦居士。天趣自得,可涯涘哉?

    元统元年,予客吴下。腊将尽,仲珍扁舟款门语,夜参半,请曰:“夫子知我文,莫为有司;为则有以振我!”度岁别归,神色扬扬。予方张之,期其晚达。是冬,予东还次睦,则闻仲珍十一月五日以疾卒家。先一日,语子钧曰:“我死,必求柳先生铭。不得铭,则无以葬。”钧既卜藏域冯坞祖茔之次,惟食,将以明年某月某甲子窆,乃具行治为状,衰绖踵吾庐,泣拜道遗命请辞。呜呼,余尚忍不铭吾友也耶!铭曰:

    孰昌其诗,不售于艺?亦啬其年,字卒殄瘁。得深行远,要以永世。我铭斯阡,质之无愧。

    涵肆演迤而不浮夸,舂容纡余而不冗絮,驰骤有度,四杰之秀也。传业弟子百十人,最著者戴良、宋濂。

    戴良,字叔能,与贯同邑里,受业焉,亦游黄溍吴莱之门,而事贯尤笃。贯卒,为持心丧三年。至正末,以荐授淮南江北等处儒学提举。明太祖起兵江淮,挈家浮海,欲北投,不达。变姓名,归隐,自以居九灵山,遂号九灵山人。明太祖征起,欲官之,不肯,系狱死。传有《九灵山房集》三十卷。其诗依仿晋宋,颇得其明丽;而文则沿袭宋格,然不安于为宋,时参拗调缛语,而未能独裁一气;所以生铲而不免拗蹇,条畅而或失庸絮;知其沿宋而未安,欲以变宋而不能者也。

    第五节 吴莱 杨维桢附吴复 李孝光 张雨 顾瑛 倪瓒 王逢

    吴莱与柳贯同邑,而同奉手于乡先生方凤。凤之弟子黄溍、柳贯,皆以文章显名中朝,而莱晚出独不遇,然文章磊落有奇气而以得凤传者,莫及莱。贯平生极慎许与,每称莱为绝世之才。而溍晚年谓人曰:“吾纵操觚一世,又安敢及莱哉?莱之文崭绝雄深,类秦汉间人所作,实非今世之才也。”

    吴莱,字立夫,初名来。父集贤大学士直方。母盛,盛颇知书。来年四岁,授以《孝经》、《论语》、《春秋穀梁传》,随口成诵。七岁善属文,有奴仆命骚之言。方凤见而奇之曰:“此国器也!”取《南山有台》诗语,更今名。凡书一经目,辄成诵。族父幼敏家有藏书,莱时过与其儿敖,私挟一编以归,尽夜读竟,又复往易。一日幼敏迫而据之,乃《汉书》也;幼敏指《谷永杜邺传》,谓曰:“尔窃吾书读,能记,乃贳不汝责。”莱琅然诵,无一字遗;三易卷,皆如之。貌寝陋,言语若不出诸口,而敏悟过人。凤许妻以女孙,而授《易》、《书》、《诗》三经义,暨秦汉而下诸家文章。莱一览即悉其指趣。凤每诧于人人曰:“吾择婿明睿,虽汝南应世叔。政不足多也。”延祐七年,以《春秋》举于乡。试礼部,报罢。退居深袅山中。益博极群书,至于阴阳律历,兵谋术数,山经地志,字学族谱,无所不通。而尤邃于《春秋》,取《春秋》家五十余家,各随言而逆其意以为折衷,颇张皇夷夏之说,指趣殊常,见谊于《春秋通指后题》曰:

    自宋季德安之溃,有赵先生者,北至燕,燕赵之间学徒从者殆百人。尝手出一二经传及《春秋胡氏传》,故今胡氏之说特盛。行《胡氏正传》三十卷,传外又有《总贯条例》,证据史传之文二百余章;子宁集之,名曰《春秋通旨》,辅传而行。当胡氏传《春秋》时,光尧南渡,父雠未报,国步日蹙,将相大臣去战主和,浸忘东京宫阙,西京陵寝,而安之若素以不有者,是故特假《春秋》之说,进之经筵,且见内夏外夷若是之严,主辱臣死若是之酷,冀一悟主听,则长淮不至于自画,江左不可以偏安,此固非后世学《春秋》之通论也。然而胡氏传文,大概本诸程氏;程氏门人李参所集程说,颇相出入,胡氏盖多取之。欲观正传,又必先求之《通旨》;故曰:“史文如画笔,经文如化工;若一以例观,则化工与画笔何异?惟其随事而变化,则史外传心之要典,圣人时中之大权也,世之读《春秋》者自能知之;固不可以昔者歆向之学而异论矣。

    赵先生者,讳复,字仁甫。国初南伐,攻德安,溃之;仁甫遭掳,遇文献公军中。文献与言,信奇士。仁甫方以国破家残,不欲北,且蕲死,会夜月出即逃。乃亟被鞍跃马号积尸间,见其解发脱履,仰天呼泣,盖欲求至水裔而未溺也。文献晓以徒死无益,乃还。然后尽出程朱性理等书及诸经传,故今文献与许文正公,遂为当代儒宗,仁甫为有以发之也。先正有云:“世之去圣日远,故学者惟传经最难。”仁甫当天下扰攘之际,乃能尽发先儒传疏而传之,不亦难乎。上在潜邸,尝召见曰:“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对曰:“宋,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之兵以伐父母者。”故仁甫虽在燕久,常有江汉之思;诚若是,则吾仁甫亦无愧乎《胡传》之学矣!

    其文质重,自然回澜,异于黄溍、柳贯之疏畅出宋人;所以疏而不快,缓而非懦。其他为《亡友赵生哀辞》、《李仲举岑尚周哀诔辞》、《张定传》,亦复生气勃发,磊落英多。每语人曰:“作文如用兵。兵法有正有奇;正是法度,要部伍分明。奇是不为法度所缚,举眼之顷,千变万化,坐作进退发刺,一时俱起。及其欲止,什伍各还其队,元不曾乱。”盖有意于为奇。传有《渊颖集》十二卷。其文寓陵厉于峭实,以汉窥秦;其诗以雄怪发才藻,以韩学杜;势崭语重,殆欲抗行北学之亢厉,而以力湔宋文之冗絮。尝客浦江郑氏;郑氏子铭,与金华胡翰,一时同受业以治古文。而莱品评严,一辞不饬,辄诟厉。二人咸以成学;而铭之文幅尺宏而体式备,翰之文意度密而波澜张。郑铭,字景彝。胡翰,字仲申,而翰入明,以大臣荐,授衢州教授。会修《元史》,以宋濂为总裁,而征起翰佐之;其文章号与濂相上下,传有《胡仲子集》十卷。而濂得莱之传,遂为明代开国文臣之首,而阐复古之风焉。宋濂亦推杨维桢文,志其墓,谓:“非先秦两汉弗之学,久与俱化,见之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光横逸,夺人目睛。诗震荡陵厉,鬼设神施,尤号名家。”盖亦浸染北学之亢厉,而以不安宋文之冗絮者也。顾维桢尤自得意其乐府。雄杰排奡,人称铁体;及门者称铁门云!

    杨维桢,字廉夫,山阴人;少时日记书数千言。父宏,筑楼铁崖山中,绕楼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其梯,俾维桢读楼上者五年,因自号铁崖。泰定四年成进士,署天台尹,改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会修辽、金、宋三史成,维桢著《正统辨》千余言;而总裁官欧阳玄读之,叹曰:“百年后公论定于此矣!”欲荐,未果,转建德路总管府推官;擢江西儒学提举,未上;会兵乱,避地富春山,徙钱唐。张士诚据苏州,累招不赴;遣其弟士信咨访,因撰五论具书复士诚,晓以顺逆成败,士诚不能用也。又忤达识丞相,徙居松江之上,东南才俊,造门无虚日;酣酒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琶和之;宾客蹁跹起舞。明太祖有天下,以洪武二年召诸儒纂礼乐书;而维桢前朝老文学,必欲致之;遣翰林詹同奉币诣门。维桢谢曰:“岂有老妇将就木而理嫁者耶?”明年,复遣有司敦促,赋《老客妇》一章进御,曰:“皇帝竭吾之能,毋强吾所不能。否则有蹈海死耳!”太祖许之,赐安车。诣阙廷,留百有一十日,所纂叙例略定,即乞骸骨,仍给安车还山。史馆胄监之士祖帐西门外,宋濂赠之诗曰:“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抵家卒,年七十五。传有《铁崖古乐府》十卷、《咏史诗》八卷,《铁崖诗古乐府逸编》八卷、《东维子文集》三十卷。名擅一代。诗尤名家。

    维桢论诗,尝谓:“诗与文一技;而诗工为难;不专业,不成家,冀传于世,妄也。”闻一名能诗者,未尝不候其门,采其诗,顾未足以发,历十有余年而言:“得七家:其一昆山顾瑛仲容,其一永嘉李孝光季和,其一天台项炯可立,其一东阳陈樵君采,其一无锡倪瓒元镇。其二老释氏,曰句曲外史张雨伯雨,云门师断江也。盖仲容、季和,放乎六朝而归准老杜。可立有李骑鲸之气。而君采得元和鬼仙之变,元镇轩轾二陈而造乎晋张。断江衣钵乎老谷。句曲风格,夙宗大历,而痛刮磨纤艳不逞之习。七人作备见诸体。”张雨谓:“《铁崖古乐府》出入少陵二李间,有旷世金石声。”而维桢则曰:“律诗不古,不作可也。”在钱唐时,为诸生请律体,始作二十首,多奇对,起兴如杜甫,用事如李商隐,江西诗体为之一变。然于律中又作放体,不拘四声八病,挥斥以出。张雨言:“无老铁力者,便堕落作死大虫耳。”然其中自有张弛,而非漫破律度。诏学者曰:“诗至律,诗家之一厄也!东坡尝举杜少陵曰:‘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辞仙桃’,是后寂寥无闻。吾亦有云:‘露布朝驰玉关寨,捷书夜报甘泉宫’,‘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为近之耳。余尝奇其识而韪其论;然犹以为未也。余每就律举崔颢《黄鹤》,少陵《夜归》等篇,先作其气而后论其格也。崔杜之作,虽律而有不为律缚者;惜不与老坡参讲之。”盖欲以作乐府之法,神明律意,而不为所缚。今诵其诗,乐府如《凤锵锵》曰:

    凤锵锵,求其凰。凰既得,不复念母将。不如城头乌,日日夜夜哺母与母翔。

    又宋李芾守潭州,命刽子沈忠杀一家妻子;忠亦杀其妻子而自杀也,为作《沈刽子辞》曰:

    沈刽子,人中豪!手执法家三尺刀,誓言不食刀生毛。常拔剑匕骂荆高。首披曼胡挥孟劳,怒砟佞肉为鹈膏。潭州安抚脱战袍,身与城毙无逋逃。夜呼尔刽话白旄:上及笄珥下发髦。苍精一动扪赤绦,锋如猛将鏖兰膏。君不见大将夏(贵)吕(文焕)旌节高,犬尻羊膝朝北朝。上方之剑不使操!呜呼,上方之剑不使操!

    又《傅刽子歌》曰:

    祈连山人天骨奇,十五能运朱屠椎,二十报仇许人死,杀人不数武阳儿。乡里不见容,官府不见治。猛气奚所托,仗剑归京师。京师杀柄司秋官,假尔牙爪虎豹关。今日尸一逆,明日诛一奸。朝食悖臣胆,暮食凶人肝。龙蛇见血性思改,鸠隼化质身无难。寻师度关陕,弃家入嵩山。只今啖松久辟谷,剑埋三井飞精服。能联弥明石鼎句,能和商颜《紫芝曲》。客来启关不一语,但闻鼻息声满屋。

    又《战城南》曰:

    昨日战羊逻堡,今日战羊皮航。篁竹之丁屡鸱张,上山跳踉捷鹿獐。将军马无蹄跅,安能为之相陆梁?昨夜将军获生口,什什伍伍童及叟;问之半是良家儿,贼中驱来帕红首。五花刽子牛头神,五十八人同斧斤。乌鸢飞来百,成群驱不得;衔啄飞去野水滨,乃知鸦粮十字街头陈。鸦飞鹊噪,多谢将军百战身!

    又《李铁枪歌》曰:

    王铁枪,五代烈。李铁枪,当代杰。红巾昨夜斩关来,防关老将泣作孩。铁枪手持长丈二,铁马突出红魁。吸红血,嚼红骨,誓红不同生,歼红捣红窟。君不见钱唐城中十万家,十万男儿色无血。嘘枯回春有枪铁。枪不铁,鼓声绝。

    又张士诚驸马潘,醉而杀姬苏氏,国色也,以金盘荐首娱客。既而国亡伏诛,投其首于溷。为赋《金盘美人》曰:

    昨夜金床喜,喜荐美人体。今日金盘愁,愁荐美人头。美人宛转著体酥,横陈昨夜娇作羞。玉软香温春何限,蹙额金盘怨凝眸。枉自红茵暱就抱,昨夜恩情今朝休。明朝使君在何处,溷中人溺血骷髅。

    又《饥不从虎食行》曰:

    西方有白额虎,东方有苍头狼。太室为尔宅,孟门为尔场。饥以人为食,渴以血为浆。人尽食万伥,自矜无对当。无数自相啖,相雄不两强。朝食其子暮食妃,而况尔汝呼弟兄。党从皆灭,身随之亡。惟有慈乌喜鹊,噪其四旁。君不见博浪椎,淮阴胯;两人未遇时,其事足悲咤。饥不从虎食,倦不息狼舍。待时以售,如藏待价。刘季得之天下王,项羽失之楚不霸。

    七言律如《留别浯溪诸友》曰:

    浯溪长揖向兰溪,偶及高秋欲半时。明月不分天远近,故人相望浙东西。青山木落千樯立,沧海潮来万马驰。倚棹歌阑离思作,今宵风树倍凄凄。

    又《过沙湖书所见》曰:

    五月落残梅子雨,沙湖水高三尺强。大风开帆作弓满,白浪触船如马狂。唱歌买鱼赤须老,打鼓踏车青苎娘。故人相忆在楼上,坐对玉山怀草堂。

    又宋临海王烈妇为元兵所劫,过清风岭,乃啮指血写诗石上而投崖死;血渍入石,天阴则坟起如新;吊以诗曰:

    天荒地老妾随兵,天地无情妾有情。沥血啮开霞峤赤,啼痕化作雪江清。能从湘瑟声中死,那忍胡笳拍里生!三月子规啼尽血,春风无泪写哀鸣。

    其诗以写人所不写,道得情事出为工。乐府则拗语强调,陵纸怪发;律绝亦淫情古意,妙笔艳吐;而七律之作,直起直落,中四语排奡震荡,以生语作拗对,其原亦出杜甫。然七律《香奁八咏》,七绝《续奁集》二十首,以艳语作戏墨,不免贻人口舌。其他乐府如《别鹄操》、《眉怃词》、《大唐公主嫁匈奴行》、《湖》、《中女》、《奔月卮歌》、《李卿琵琶行》、《张猩猩胡琴行》、《邯郸美人》二首、《主家词》、《招农篇》、《南妇还》、《反顾狼》、《妾薄命》、《金盘美人首》、《老客妇谣》、《山鹿篇》、《浴官马》、《借南狸》、《洞天谣》、《谢吕敬夫红牙管歌》、《畹兰词》、《题履元陈君万松图》、《奉题子昂骝马图》,七律如《承天阁》、《挽达兼善御史》、《寄秋渊沈炼师所居号琅玕所》、《石女》,七绝如《题春江渔父图》、《题芭蕉美人图》、《续奁集·理绣》;其可诵者也。其诗以妥帖力排奡。

    维桢文则寓雄骜于明通,每谓:“言有高而弗当,义有奥而弗通,若是者后世有传焉,无有也。又况言庞而弗律,义淫而无轨者乎?姑以唐人言之:卢殷之文千余篇,李础之诗八百篇,樊绍述著《樊子书》六十卷,杂诗文九百余篇,今皆安在哉?非其文不传也,言庞义淫,非传世之器也。逮乎我朝,姚公燧、虞公集、吴公澄、李公孝光,凡此十数君子,其言皆高而当,其义皆奥而通,善言世故,综之以往史,而宿之以圣贤之理;非代之学者缪悠无边畔,芜涩险怪以为辞者之所可及也。自天历来,文章渐趋委靡,不失于搜猎破碎,则沦于剽盗灭裂。能卓然自信,不流于俗者希矣。我朝文章雄唱推鲁姚公,再变推蜀虞公,三变而为金华两先生也。”李孝光问:“金华两先生则如何?”维桢曰:“柳太常如东鲁杜翁,课闺阃子弟,言言有遗事。黄太史如独茧遗丝,初不谐众响,至趣往弦,激绝之音出于天成者,亦非众音可谐也。”孝光以为然。而黄溍之提学杭州也,谒文者填至,必取维桢笔代应,且又不掩于人曰:“吾文有豪纵,不为格律囚者。此非吾文,乃杨廉夫文也。”若欲自外于黄溍以别树一帜矣。

    今观其文集:序跋如《渔樵谱序》、《李经历治续序》、《两浙作者序》、《高僧诗集序》,赠序如《送三士会试京师序》、《送张宪之汴梁序》、《送倪进士中会试京师序》、《送海盐知州贾公秩满序》、《送旌德县监亦怜真公秩满序》、《送理问所知事马公序》、《送马彦远旌德教谕序》、《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谢生君举北上序》、《送郑处士序》、《赠楖工王辅序》、《送墨生沈裕序》、《赠笔史陆颖贵序》、《送乡人韩道师归会稽序》、《赠杜彦清序》、《赠相士孙德昭序》、《送陈生彦高序》,杂记如《朱明优戏序》、《听雪舟记》、《月山记》、《借巢记》、《榆溪草堂记》、《有竹人家记》、《桂隐记》、《耕闲堂记》、《听雪斋记》、《石林茅屋记》、《吕氏楼真赏记》、《移春亭记》、《江声月色楼记》、《舒啸台记》、《读书堆记》,传如《曲生传》、《冰壶先生传》、《白咸传》、《璞隐者传》、《竹夫人传》、《小鸦传》,随事抒论,往往即小以见大,而寓感喟于诙诡,以谈笑为讽谕。如《赠楖工王辅序》曰:

    嘉定王辅,世食于楖。自幼机警,聪记强识,能诵余古歌行百十首。介其乡阆翁先生拜余草玄阁下,自陈曰:“辅承周左辖公赠以‘楖耕’二大字;人遂以楖耕道人呼辅。敢乞大人先生一言以发之。”先生笑曰:“子以镊代耒,岂果知耕者乎?虽然,世以不耕为耕者多矣:渔以钓耕,贾以筹耕,工以斧斤耕,医以针砭耕,卜以蓍蔡耕,兵者以弓刀耕,胥者以笔牍耕,伶者以管弦耕,游说者以颊舌耕,浮屠氏以梵呗耕,老子氏以步虚耕,神仙方士以丹田耕;高至于公卿大吏,以礼乐文法耕。耕虽不一,其为不耕之耕则一也,岂止辅之楖也哉!”

    然余有诘于辅曰:“尔楖之耕,耕于田叟野叟之顶而已耳。亦尝耕于搢绅第一流人乎?”辅曰:“辅虮虱汉,乌知第一流人乎?万一大人指教之。”余曰:“代有中秉钧轴,外揽英俊,纳天下于太平之域者,发常一沐而三握之。子以吾言往拜其履,进尔楖以握其所三握者,为余祝曰:‘中国有圣相,越裳氏之雉其来矣。’”辅再拜领言去。

    又《赠相士孙德昭序》曰:

    战国以来,圣人之道不行。士之急功利者,变而为游说,为滑稽,为刑名。然以三寸舌簧鼓天下之向背者,则莫甚于纵横捭阖之术也。汉有天下,既定于一,彼纵横捭阖者知其伎之穷;则又转而为谈天相人之术,败君误世者,往往有焉。而名昭往史以神于验者,亦不少也。唐以后,习相人术者益纷纷焉藉是以为食;则其售于人者急,而罔于人者宜无所不至;揣摩臆度,言与其术自兵而有弗计也。嘻!以相求相者,将有利于己之富贵庆祥;以相相人,尤将有利于人之富贵庆祥耳。故相人者言庆言祥,则求相者喜;言妖言祸,则求相者怒。相人者将以为利也,又安得言妖言祸以犯人之怒而绝己之利哉?毋怪其揣摩臆度之说,与其术自兵而有所弗计也。

    云间孙德昭氏于金陵山中得异人相术,其授受不苟。其谈相于人也,善则云善,恶则云恶,善不善也由乎人,利不利也由乎天;而吾所明之术不售,由人由天者所改也;由于吾者,抑仰何愧,俯何怍欤?相者而若是,盖亦近乎道。以君子之论,有所不屑也,因其乞言而写以贻云。

    维桢欲作色张,以雄怪发才藻,由张籍、李贺以攀韩愈,而出入李杜。文亦颇振笔书,以诙诡发识趣,由苏轼以参韩愈,而希踪秦汉;虽未反虚入浑,而差积健为雄,盖同吴莱之雄峭,而异四杰之演迤者也。顾名之所归,谤亦随之,嘉定王彝至作《文妖》一首以相诋诽,谓:“其文以淫词谲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王之道。顾乃柔曼倾衍,黛绿朱白,奄然以自媚。”亦可谓毁出于不虞者矣。观于维桢论文,以言庞义淫为大戒,而蕲于“言高而当”,“义奥而通”,“善言世故,综之以往史,而宿之于圣贤之理”,岂欲“以淫词谲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王之道”者欤?其诗以雄桀之才,悯时病俗,制为乐府;而陈善闭邪之中,又时出龙鬼蛇神,以眩荡一世之耳目;亦岂徒为“柔曼倾衍,黛绿朱白,奄然以自媚”者耶?维桢少好读史,在乡里时,日课诗一首,以乐府体为之,陈古监今,出入史传,积至千余篇。晚年取而读之,忽自笑曰:“此岂有诗哉?”殛呼童焚之、不遗一篇。其弟子吴复辑录钱唐以后所作。得十卷,人称“铁雅”。

    吴复,字见心,富春人。性喜吟哦,效白居易乐府,讽切时政;人欲以危法中之,不为屈。而维桢之避兵富春山也,复遗书,愿为弟子。及维桢徙钱唐,遂从之游,始持所作诗见,盛自夸也。维桢览之笑曰:“子欲辈李唐,伎亦至高;欲追古,必焚灭旧语。”复色变,徐取楮笔录维桢诗二十余首去。越一月,复造谒曰:“先生诗法得矣!吾旧诗亦焚矣。第出语犹吾前日诗也,奈何?”维桢曰:“姑歇汝哦,静读古风雅骚及古乐府,再说。”又退而阅三月来,出所作曰:“余旧语忘,新语出矣。赖先生教,幸而或驯致于古也。”遂为写定《铁崖乐府》十卷,而加以评注。维桢曰:“是能道吾意所欲言也。”维桢诗有佚者,复辄补之,诵者谓可乱真;自后下笔必出人意表。尝雪夜与维桢游东西洞庭,徒步登七十二峰,其语益振拔,为维桢赏叹也。

    维桢与永嘉李孝光、茅山张雨、无锡倪瓒、昆山顾瑛,为诗文友。瑛顾号玉山道人,卓然以诗画隐,工山水花卉翎毛。家有池馆宾客之盛,甲于江左;而瑛诗词语流丽,亦足与维桢相唱和。传有《玉山璞稿》一卷。张雨,字伯雨,与杨载、虞集为文字交,尝居茅山,著《茅山志》,自号句曲外史。以道士而工翰墨,有《句曲外史集》三卷,《补遗》三卷,《集外诗》一卷;其诗文豪迈洒落,结体遒逸。虽托迹黄冠,而儒林丈人,不以方外轻之。

    李孝光,字季和,少居雁荡山五峰下。四方之士远来受学,名誉日闻,泰下花以师事之。至正七年,诏征隐士,以秘书监著作郎召,应诏赴京,见帝于宣文阁,进《孝经图说》,帝大悦,赐上尊。明年,升文林郎秘书监丞,卒于官。孝光以文章负名当世,其文取法古人,非先秦两汉语,弗以措辞。尤力求复古,有《五峰集》六卷;乐府古体,刻意奋厉,不作庸音;近体五言疏秀,有唐调;七言颇出江西派,而俊伟之气乃不可遏。文二十首,气调落落,亦无凡语;四人之中,才力最健,差与维桢颉颃,而维桢最相契也。东南士林为之语曰:“前有虞范,后有李杨!”

    倪瓒,字元镇,无锡人。家雄于赀。工诗,善书画。所居有阁曰清,幽迥绝尘,四时卉木萦绕其外,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故自号云林居士。名士四方至,至日夕觞咏;求缣素者踵至,亦时应之,尤喜画竹。每曰:“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及兵兴,而瓒扁舟箬笠,往来震泽三泖间。张士诚据苏州,累欲钩致,不应。其弟士信以币乞画,瓒斥去;士信怒,然不可踪迹。一日,从宾客游湖上,闻异香出葭苇间,疑为瓒也;物色渔舟中,果得之,抶几死,终无一言。既而人问“何无一言?”曰:“一言俗矣。”明太祖定天下,而瓒黄冠野服,混迹编氓,亦以隐逸有高名。传有《清阁集》十卷。与维桢唱和,而诗格不同:维桢以雄怪参才藻;瓒则以真率出清迥。尝曰:“诗亡而为骚,至汉为五言。吟咏得性情之正,其惟陶渊明乎?韦柳冲淡萧散,皆得陶之旨趣;下此则王摩诘矣。富丽穷苦之词易工,幽深闲远之语难造。至若李、杜、韩、苏,固已烜赫焜煌,出入今古,逾前而绝后:校其情性有正始之遗风,则间然矣。”其于唐人右韦柳而抑李杜。

    其五言诗如《为方厓画山就题》曰:

    摩诘画山时,见山不见画。松雪自缠络,飞鸟亦闲暇。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

    郊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为问方厓师,孰假孰为真?墨池挹涓滴,写我无边春。

    又《蛛丝网落花》曰:

    落花缀蛛网,蜀锦一规红。既映绮疏外,复照碧池中。含凄恋余景,散魄曳微风。昔人问荣秽,讵识本俱空。

    又《资赠吕志学》曰:

    江云昏绝,汀树犹斜阳。独立霜柳下,渺然怀故乡。归来茅屋底,篝灯写微茫。

    又《赠惟寅》曰:

    隐几方熟睡,故人来扣扉。一笑无言说,清坐澹忘机。衣上松萝雨,袖中南涧薇。相告山中来,山中无是非。

    五言律如《悼项山清上人》曰:

    幽旷山中乐,飘飖物外踪。梵余闲憩石,定起独哦松。花落春衣静,云垂涧户重。依依植莲处,林暝只闻钟。

    五言绝如《题临水兰》曰:

    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暖,春风发微笑。

    适然寄意,而神思散朗,气韵自高。其他五言古如《春日云林斋居》、《冬日窗下水影》、《古诗二首奉送友仁贤良之京师》,七言古如《送徐君玉》、《醉题许空败壁》、《醉歌行次韵酬李征君春日过草堂赋赠》,五言律如《画江天晚色赠志学》、《垂虹亭》、《题渔樵友卷》、《画吴松山色赠潘以仁》,七言律如《次韵萨天锡寄张外史》、《东林隐所次韵》、《杭人有传余死者贞居闻之怆然因赋以寄》二首、《寄朱府判》、《赠周校书》、《送叶道士再用悬字韵》二首,七言绝如《村居》、《三月五日为吴溥泉画窼石平远并诗》、《雪中所折枇杷花寄吴寅夫》、《为吴处士画乔林涧石》、《秋容轩》四首,亦为可诵。其中七言不如五言。大抵抑扬爽朗,不废俪语,以澹为绮,以晋参唐;于唐则韦应物参王维,于晋则陶潜参谢灵运,而润泽以陆机,秀爽于谢朓,有余于秀韵,不足于雄才;自是南风之敷柔,不同北调之亢厉矣。然意兴婉惬,中有恻怆。不肯仕明,而亦未必忠元也。

    有《西湖竹枝词》见意曰:

    钱王墓田松柏稀,岳王祠堂在湖西。西泠桥边草春绿,飞来峰头乌夜啼。

    湖边儿女十五余,乌纱约发浅妆梳。却怪爷娘作蛮语,能唱新声独当。

    湖边女儿红粉妆,不学罗敷春采桑;学成飞燕春风舞,嫁与燕山游冶郎。

    心许嫁郎郎不归,不及江潮不失期。踏尽白莲根无藕,打破蜘蛛网费丝。

    阿翁闻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王。日暮狂风吹柳折,满湖烟雨绿茫茫。

    辫发女儿住湖边,能唱胡歌舞踏筵。罗绮薰香回纥语,白毡蒙头如白烟。

    遗民之恫,以戏谑出之;盖讽元兵下杭州,而西湖女儿胡歌胡语,胡装胡舞以得盼睐荐陈为幸也。阿翁闻说兴亡,女儿不学采桑,冶容诲淫,唱新声而蒙白毡,不羞自身之服妖,而怪爷娘之语蛮,憨态可掬;与唐人司空图诗之“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同一哭不得而笑。谈笑而道,沉哀在心,何异谢翱之慷慨悲歌也!斯诚西子之不洁,而贻湖山以蒙羞者已。《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非无孑遗也,遗民而犬戎化也,耗矣哀哉!

    江阴王逢,字原吉,亦以诗人而不仕于明。至正中,作《河清颂》;被荐不起。避兵无锡。而张士诚据吴,其弟士德用逢策,归命于元以抗明。而明兵日迫,转徙松江,筑室上海之乌泾。士诚败,有《闻吴门消息》二律、《舟过吴门感怀》二律及《无题》诸律以哀之;又哀士诚之妻而作《刘夫人歌》,慷慨伤怀。明太祖欲辟用之,坚卧不起。而以转徙去乡之日久,追惟其大母徐尝手植双梧于故居潢河之上,因自号梧溪子。传有《梧溪集》七卷。其中赋颂杂文,亦间有之,而诗为多。逢早年学诗于延陵陈汉卿;而汉卿则学诗于虞集。集具体盛唐,不主一家,而欲窥晋宋;逢则气疏而才俊,仿佛杜牧,能以豪迈发才藻,盖得杜牧之一体。五言古如《摅怀》曰:

    大星动欲落,草木气含霜。惊风薄前营,步骑势翕张。美哉同心友,剑佩相徊徨;游鸿激荒徼,毚兔窜云冈。旁顾阻太湖,不见舟与梁。苟容谅非道,单居念流光。寒菊已复花,蟋蟀鸣我床。结交两相厄,夙好终不忘。

    征尘一何黄,征衣一何素。衣素易染尘,况复冠带具?忽忽叶变秋,瀼瀼草漙露。莽莽关山长,悒悒岁月度。岂无新相知?恋恋情如故。范叔未至寒,绨袍受良难。

    又《将归》曰:

    梧桐生朝阳,凤凰鸣高冈。嗟我羁旅人,弥年独彷徨。非不善趋走,玉珮垂双璜。君侯多车从,瞻者亦辉光。如何日同游,忽忽我鬓苍。衡茅龙江上,儿耕妻蚕桑,夜来得家书,云当奉烝尝。去去甘贫贱,零露沾衣裳。

    尽欢非全交,去国难洁名;中心默揆量,惟有归为荣。张翰不知幾,直待秋风生;陶潜懒束带,千世莫与京。故邑变大荒,坟隧走狐麖,杀人肆高座,噤口难为情。天末厌乱离,且从寄佣耕,安得将周处,挈我斩蛟鲸。

    荐更丧乱,悲歌慷慨。其他五言古如《玉山道中》、《自乾封归省祖陇过大南岭向玉山》、《命妇词》二首、《旧衣篇唁失位者》、《无家燕》、《古从军行》七首、《青青孤生麻》、《岁旦未起宋安道税使袖至倪元镇书因述怀答倪》、《慈报寺长老南岳云画云山间松图各有诗次韵》二首,七言古如《小匕首歌》、《奉陪神保大王宴朱将军第闻弹白翎雀引》、《叹病驼》、《吏骡儿》、《辞帅幕后王左丞复以淮省都事过访且送马至以诗辞还》、《浦东女》、《刘夫人》,五言律如《梧溪有怀》二首、《天池石壁》,七言律如《登信州溪山第一亭》、《简谢性原》、《秋感》六首、《无题》五首、《后无题》五首、《书无题后》凡三首、《偶感燕太子事》、《怀故园》;亦复壮能发采,华而不靡,所以风骨警挺,音节铿锵。五言古感喟苍凉,风流条达,语丽而气遒,其源远追张协《杂诗》。七言律沉郁顿挫,不害用事,干以风力,臻于刘亮,则杜牧、李商隐之学杜也。其诗发潜阐幽,尤致意于宋元之际,表章忠贞。杨维桢序其诗,比之杜陵诗史。而逢自撰圹铭,有曰:“首西正丘狂斐士,诗旌忠孝节义鬼。”盖自道其实也。每作一诗,必系小序以具本末,尤补史传所未及。亦与倪瓒唱和,而诗格不同:瓒以幽澹,逢以警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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