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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几个根本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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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所以“康回凭怒”及“八柱何当”等句大概就是指共工氏头触不周山以至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而言。但是可注意的是屈原未言及女娲补天之事。屈原是长江流域即中国中部的人,他很熟习并且喜欢神话,如果中部民间也有女娲补天的神话,则屈原文中未必竟会忘记了引用。然而竟没有。即此便可想见那时楚与北方诸国虽交通频繁,而北方的神话尚未全部流传到南方的楚国。这又是女娲神话源出北方的一个旁证了。

    《列子·汤问》的北山愚公移山的故事,也显然是曾经修改过的北方神话的片段。原文如下: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谓小山)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无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垄断焉。

    这是一段很有哲学意味的神话,主要目的在说明太行、王屋二山之方位之所以然。二山既在北部,所以此神话亦显然是北部的产物。愚公和智叟或者本是“半神半人”的人物,伪造《列子》的人加以最后的修改,成了现在的形式,便很像一个“寓言”了。

    再看黄帝讨伐蚩尤的神话。先秦的书,常常说到蚩尤,例如《管子》云“蚩尤受卢山之金而作五兵”。《山海经》十七云:“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命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史记》亦载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但已完全剥落了神话的性质而成为历史了。太史公抉择史料的态度,素来是严格的;他既然采取了蚩尤的传说,可知这是当时极盛行的传说。黄帝是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的一个半神性的皇帝,————或者竟可以说是全属神话,而涿鹿又是北方,所以我们很可以说蚩尤的神话是产生于北部。屈原的《离骚》和《天问》屡言及“鲧、禹、启、羿”,也说到共工和女娲,但是没有黄帝和蚩尤;这又是一个旁证,使我们相信黄帝和蚩尤的神话不但产生于北方,而且在屈原的时代尚未盛行于中部的长江流域。

    上文引过胡适对于中国神话的意见,现在我要从胡先生的议论中再提出一点来作为研究的端绪。胡先生说:“后来中国文化的疆域渐渐扩大了,南方民族的文学渐渐变成了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试把《周南》《召南》的诗,和《楚辞》比较,我们便可以看出汝汉之间的文学和湘沅之间的文学大不相同,便可以看出疆域越往南,文学越带有神话的分子和想象的能力。我们看《离骚》里的许多神的名字————羲和、望舒等————便可以知道南方民族曾有不少的神话。”(《白话文学史》页七六)是的,南方民族曾有不少的神话,靠《楚辞》而保存至今。但是我们也可以说,若就秦汉之间的时代而言,《楚辞》确可算是南方民族的文学,因而《楚辞》内的神话也可以称为“南方民族”的神话。然而若就现有的中国神话的全体而观,则《楚辞》内的神话只能算是“中部民族”或沅湘文化的产物;因为后来有“更南方”的民族的神话也变成了中国文学或神话的一部分了。对于这一点,我们在后文再来详细讨论。现在先须问《楚辞》内的神话是否真正中部民族的产物,或竟是北部民族所造而流传至于沅湘流域?自然我们也承认《楚辞》有不少北部的神话,例如上文所举北部神话亦有见于《天问》者;可是中部民族(姑且说楚是代表)有它自己的神话,却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们不能因为“汝汉之间的文学”没有神话分子而断定只有南方民族的神话,也不能因为《楚辞》中有些神话是属于北方民族的信仰观察而遂谓都从北方流传来。

    中部民族的楚国确有它自己的神话,可从王逸的《天问》叙见之。王逸说:“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

    王逸这一番话,有些是不可信的;譬如他说“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全出附会。屈原的时代,书写的工具尚甚繁重,书壁这事,很不方便。但他说“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大概可信。这些“天地山川神灵”“古贤圣怪物行事”,便是神话的材料。我们知道希腊古代的神庙及公共建筑上大都雕刻着神话的事迹;我们又知道现在所有的古埃及神话大部得之于金字塔刻文,及埃及皇帝陵墓寝宫的石壁的刻文,或是贵族所葬的“岩壁墓道”石壁上的刻文。可知在古代尚有神话流行于口头的时候,“先王之庙”和“公卿祠堂”的墙壁上图画些神话的事迹,原是寻常的事。这些神话当然是本地的出产而非外来货品。《天问》中言及“昆仑”,言及“鳌戴山抃”,言及“羲和”,言及禹化熊而涂山女化石的神话,大概都是楚民族即中部民族自己的神话。

    然而最足表现温带地方的中部民族对于自然现象的想象力的,是《楚辞》中《九歌》的几首。王逸谓“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可知《九歌》是当时民间的祀神歌而经屈原修饰改作的。古代人民的祀神歌大都是叙述神之行事,所以也就是神话。《九歌》中的《东君》是祀太阳神之歌,其词曰: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这是说太阳神青衣白裙,乘雷车而行,举长矢射天狼;长矢自是象征太阳的光线,而天狼也许是象征阴霾的云雾。把太阳神想象成如此光明俊伟的,原不限于温带地方的人民;但是《楚辞》是中部的楚民俗的产物,所以我们很可以认《东君》的太阳神话是属于中部民族的。又如《山鬼》一篇云: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我们看这《山鬼》是多么窈窕妩媚!王逸注谓:“《庄子》曰,山有夔;《淮南》曰,山出阳。楚人所祠,岂此类乎?”自然不是的。我以为这所谓“山鬼”大概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Nymphe(义为“新妇”),是山林水泉的女神;在希腊神话中,她们有许多恋爱故事。我们的“山鬼”也是不免于恋爱的,所以她要“折芳馨兮遗所思”,要“怨公子兮怅忘归”,要“思公子兮徒离忧”了。《山鬼》所描写的自然境界,所表现的情绪,都是中部湘沅之间的,所以是真正的中部民族神话。

    我以为《九歌》的最初形式大概很铺叙了一些神们的恋爱故事。譬如《大司命》是“运命神”的神话,而《少司命》便像是司恋爱的女神的神话。(此在下面第六章尚要详论。)自来的解释《楚辞》者都以为是屈原思君之作,便弄得格格难通了。“巫山神女”的传说,在当时一定也是洋洋大观,可惜现在我们只能在宋玉的《高唐赋》里找得一些片段了。

    如果我们承认了上述的对于中国神话的北部中部的分法是可以成立的,那么,我们自然而然会发生了另一问题,即南方民族是否也在大中国的神话系统内加进一些材料。我们的回答是“有的”。但在探讨此问题以前,让我们先来注意另一问题,即两汉以前的古籍中没有一些关于天地创造的神话。女娲补天的神话,显然是天地创造以后的事;有许多民族的神话都说到天地创造以后复有一度的破坏,然后由神再行修补,“重整乾坤”;此在希腊神话为“洪水”,在北欧神话为Ragnarok(诸神黄昏)。中国的北部人民大概也有类乎北欧的Ragnarok的神话,而女娲补天即其尾声。既有再造宇宙的神话,应该也有始辟天地的神话。然而先秦之书如《山海经》和《楚辞》,西汉的书如《淮南子》,都没有“开辟天地”的神话的影踪。《天问》起首言“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并无一言说到天地的创造。就今所知,天地开辟的神话始见于三国时吴国徐整的《五运历年纪》: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又据《太平御览》七八所引徐整的《三五历纪》(言三王五帝之史,故曰《三五历纪》)的逸文则谓: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

    把这两段话合起来,便是开辟天地的神话。徐整是吴人,大概这盘古开辟天地的神话当时就流行在南方(假定是两粤),到三国时始传播到东南的吴。如果这是北部和中部本有的神话,则秦汉之书不应毫无说及;又假定是南方两粤地方的神话,则汉文以后始通南粤,到三国时有神话流传到吴越,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汉时与南方交通大开,征伐苗蛮,次数最多;因战争而有交通,因此南方的神话传说也流传过来了。)后来的《述异记》云:

    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

    昔盘古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西岳。先儒说: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余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

    《述异记》旧题梁任昉撰,但和《列子》一样,是后人剽窃诸小说而伪托任昉(依《四库全书提要》的论断),它的价值,很可怀疑;所以这一条关于盘古的记事的“秦汉间俗说”一语,也未必可靠,不能据以证明秦汉间已有盘古的传说。反之,《述异记》说“南海有盘古氏墓”,而《路史》注则谓“湘乡有盘古保,云都有盘古祠,荆湖南北,以十月六日为盘古生日;《元丰九域志》:广陵有盘古家庙”,也帮助我们想象盘古的神话本产生于南方而后渐渐北行的。

    现在我们可以作一个结论了。现存的中国神话只是全体中之小部,而且片断不复成系统;然此片断的材料亦非一地所产生,如上说,可分为北中南三部;或者此北中南三部的神话本来都是很美丽伟大,各自成为独立的系统,但不幸均以各种原因而歇灭,至今三者都存了断片,并且三者合起来而成的中国神话也还是不成系统,只是片段而已。

    就我们现有的神话而分别其北中南部的成分,可说是南方的保存得最少,北部的次之,中部的最多。南部神话现唯盘古氏的故事以历史形式被保存着。(即以盘古氏神话而言,亦唯徐整之说为可信,《述异记》是伪书,关于盘古一条,臆加之处很显明。)然而我们猜想起来,已经创造了盘古开辟天地之神话的岭南民族一定还有其他许多神话。这些神话,因为没有文人采用,便自然而然的枯死。和南方的交通,盛于汉代,那时中国本来的(汉族的)文化已经到了相当的高度,鄙视邻近的小民族,南方的神话当然亦不为重视,虽然民间也许流传,但随即混入原住民的原始信仰中,渐渐改变了外形,终于化成莫名其妙的迷信的习俗,完全失却了神话的意义了。

    * * *

    【注释】

    [1] “神话”这词,在英文为Myths;研究神话的科学叫作Mythology,此词有时亦指神话本身。譬如Mythology of Greece即指希腊全部的神话。

    [2] 形法是指堪舆、骨相等传统方术。

    [3] 《克里特及希腊以前的欧洲神话》麦根西著,导论,23——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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