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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需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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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长什么都叫:‘吴刚!拿烟来!’或者,‘吴刚!拿尿壶来!’你以为他能上火线么?————屁!”他那拿着香烟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愤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为他长得漂亮,旅长才向吴参谋长把他要来的,妈的,狗东西就狂了!监印官!你晓得,前天太太还骂他呢!叫他不准妖精妖怪的!————哦哦,监印官,太太请你今天晚饭的时候去。”

    “我晓得了。”

    伍长发站了起来,头转动着把房间看了一遍,使劲的抽一口烟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赵军需官皱了皱眉头说,赶快把烟筒关了起来。

    “你刚才的话不是还没有完吗?”

    “呵呵,”陈监印官立刻又紧张起来,严重的睁着两眼说下去,“我是说,我刚才看见那李参谋同周团长到王秘书的房间去了,旅长正在那房间。我很担心在我们这委任状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旅长面前说什么呢!”他说到这里停下了,嘴巴张开,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赵军需官的脸,好像说,你看怎么办?

    赵军需官也怔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不说话。他伸手到台上去拿香烟,但一见陈监印官拿出一盒茄力克香烟来了,他便把手从台上缩回,在陈监印官那盒子里拈出一支香烟来,点燃,含在嘴上,然后说道:

    “我想,很难吧。那天太太不是说过,我们这防区内三县,旅长已向司令官说定,决定你,张副官长和我,我们三个?大概————”

    “不,很难讲!”陈监印官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斩然地说。“旅长的脾气你晓得,比如上半年打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原说把烟酒公卖局给我的,但后来他又让给周团长兼差去了!他就是二心不定,怕人家说闲话!”

    赵军需官的心这回可着着实实的跳了一下,后脑上像被谁击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昏了。他立刻感到这危险首先就袭在自己的身上。陈监印官和旅长是直接的亲戚关系,张副官长和旅长是从小就一块长大的,就只有自己是……他想到这里,全身都发烧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立刻就坐下去,他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

    “你借五十块给我好吗?”陈监印官忽然说。

    赵军需官的心里忽地恍然明亮了一下,“哦哦,原来为的这个!”他才宽慰地吐出一口气来。但他一想起李参谋这家伙确也活动得最厉害,天天跑到周团长家去打牌,他又觉得陈监印官的话不无原因的了。他看着陈监印官的脸,犹豫一下。

    “真的,今天没有钱,明天好吧?”

    “可是我今天真是等着钱用。请你帮我设设法吧?”

    “妈的,这东西硬要要挟我!”赵军需官心里愤愤的想:但嘴角却强笑着说道:“好吧,晚上怎么样?”

    “好,就晚上吧。”

    “喂喂,”赵军需官忽然把声音放低,笑一笑,说,“你晚饭见着太太的时候试问一问那委任,如何?”

    “报告!”一个宏亮的大声很忽然在门口那儿喊了起来,两个都吓了一跳。

    赵军需官赶快挺起颈根来,很神气的应道:

    “可以。”但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儿,大脑壳,满脸放光,一嘴胡子,笑嘻嘻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便不安的跳了起来说道:

    “呵呵,是你吓!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你进来就是,怎么喊起‘报告’来了?请坐!请坐!”

    他说着,连连点着头,让开自己坐的椅子,伸开两手来赔着笑。

    “哈哈哈!”张副官长宏亮的笑道,同时把穿着灰哔叽军服袖子的手提起来,手掌在脸前动两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就只你们两个,悄悄的,在耳朵逗耳朵。哈,我想,他们一定有什么好事情。什么好事情?一定是陈监印官的事情,是吧?”他说着,就对陈监印官挤挤眼睛,随即就把衔着大葱味的嘴凑到陈监印官的面前,很严重地悄悄说:

    “是吧?昨晚上白玫瑰那儿好啊?”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连耳根都红透。

    “哈哈!对啦!一定是白玫瑰了!刚才吴刚跑来向我说,今天早上他在白玫瑰家门口碰见你红着一对眼睛出来。哈哈,对吧?”他把脸离开陈监印官的脸了,但随即又凑拢去悄悄说道:“那货儿是小脚,是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陈监印官带笑的瞪他一眼,拿出烟盒来,自己拿起一支烟,就把烟盒送到张副官长的面前笑道:

    “好了吧,副官长,请抽一支烟!”

    “哈哈!”赵军需官也跟着笑起来。“原来你已经上了手了吗?唉,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他看见张副官长拿起一支烟来,他便捏开打火机凑到张副官长的烟上去,张副官长便点点头说:“磕头磕头。”把烟抽燃起来。

    赵军需官见赵得贵把泡好的一壶浓茶拿了进来,他便赶快倒一杯,放到张副官长的面前。

    “副官长!你尝尝这茶看好吗?这是王营长这次保送一批鸦片烟到省城去,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你看还不错吧?”

    “磕头磕头。”张副官长又对着他放下的杯子点点头说,赶快把嘴唇凑到杯子边去,但他浑身一抖,赶快把嘴唇离开杯子了,吹了一下,咂咂嘴,点头说道:

    “唉,还不错。军需官,刚才旅长交一个电报给我。”他一面说着,一面从灰哔叽军服袋子掏出一张电报纸来。“哪,你看。旅长这次新买的五百支步枪,大概后天就要运到了。只是划拨的这一笔款旅长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准是准备好了。”赵军需官说着,忽然皱着眉头,掉过脸来给赵得贵做一个脸色叫他出去之后才说,“只是周团长的烟酒公卖局还有三千块钱没有缴来,有人说他扯去买手枪去了呢。”他把“买手枪”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故意严重地看着张副官长的脸,觉得这就给周团长报复一下。

    张副官长立刻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也严重地圆睁两眼紧紧盯着赵军需官。一会儿他又伸起一支手掌搁在生满一圈胡子的嘴边,悄声对着赵军需官的耳朵说:

    “我早知道他有野心的!我早就向你说过,是吧?我们看吧。”他立刻愤愤的坐了下来,手在桌上一拍。“哼,其实从前他那团长的位置还该我的!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从敌人部队里拖了一营人来的营长!”他把手掌又向前一举,兴奋的说道:“说起来,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从前我和旅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副官长!”陈监印官忽然插嘴道。“这回的五百支枪运来的时候,旅长不是又要成立一个补充团了么?我想大概是该你的了。”

    张副官长郑重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

    “很难说!吴参谋长不是今天要到了吗?这就不知道旅长和他商量后会怎么样!”随即他又把一只手掌搁在嘴边悄声说,“我们这里都不是外人。照我看来,旅长应该要赶快抓些实力在手上才是!不要光是顾面子,怕人家说闲话。什么私人不私人,实力抓在自己人的手上总是自己的!吴参谋长这人很难说,上半年的那次战争以后,旅长不是知道他同周团长在和江防军私通消息?虽是还没有证据,但终究靠不住的。对吧?”他一面道,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点着,“而且这回吴参谋长请两个月的假回家去买了一座大洋房,还买了几百亩田,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而且他买的这些财产就在江防军的防区内呢!如何?”他说完,便兴奋的向前摊开两手,偏着头直看着赵军需官,他看见赵军需官也严重着脸色点了点头,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他想,这些话给赵军需官说了是再妥当不过的。

    “其实呢,”他息一会儿又说,“旅长虽然很英明,但有许多事情总得我们大家替他想想才好。人家说,‘亲戚’,不错,亲戚!怎么样?难道亲戚不对么?其实现在的世事只有亲戚才靠得住!照我看,现在这拖队伍的风气是很不好的,有许多人在这个部队当连长,一拖过去就是营长,再拖到别的部队去是团长,再拖,旅长,再拖,师长,真是谁都想干!所以我敢说只有亲戚才靠得住!”他说完,觉得很痛快,于是射出明亮的眼光扫了面前的两个人一眼。

    “呵呀!”他忽然诧异的叫了起来,伸一根手指指着陈监印官撕破了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您那是怎么弄的?”

    陈监印官看着自己的袖口,脸红一下,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他便抓着那袖口“嚓”的一声索性把它撕了下来,丢了开去:

    “这是刚才挂破的!反正我打算重新做它一件。”赵军需官见正经话要岔开了,赶快抢着说道:

    “副官长!你听见李参谋在骂我们吗?他说今年这禁烟的事情……”

    “什么?”张副官长忽然跳了起来,“这家伙如果再捣蛋,我说过,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说起来,我同旅长年轻的时候,我们就一道拖辫子。我还怕他什么?”

    “赵军需官!”忽然门口那儿送来这一声,张副官长立刻闭着嘴了,很严厉的望着门口。

    赵军需官向门口抢前一步喊道:

    “呵,余参谋么?”

    门口一黑,余参谋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长条子,他一看见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都坐在那儿,便迟疑地在门槛边站住了,带着一种很抱歉的脸相,伸手抓抓后脑勺说道:

    “呵呵,你们有事,我回头再来。”他说着,就赶快转身。

    赵军需官赶快抢着喊道:

    “呵呵,我们没有什么事情。余参谋,你是不是来拿你支的钱?”

    “是的是的。”余参谋就又停住脚步,转身过来。

    “对不住得很,我这儿的零钱没有了,晚上你再来拿好吗?哦,余参谋,我请你在这儿谈两句话好吗?”他边说,就边向余参谋点着头向门外走。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隔壁那面的天井中,吴刚大声喊道:

    “旅长下来啦!”

    接着就听见许多很熟悉的马弁们的脚步声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轰隆轰隆价响,在这些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群洋狗的叫声,“汪汪汪”地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向外一连串跑了出去,越跑越远,声音也越叫越小。

    “呵,旅长走了,我去!”张副官长说着,慌忙站起来,抢在赵军需官之前就跨出门槛去了。

    陈监印官一听见旅长走了,好像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打起呵欠来了,眼眶滚出来两颗泪水。

    “我也过瘾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也跟着跑了出去。

    赵军需官见房里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让余参谋回进房间来。

    余参谋一面跨进门,一面不高兴地想到:“唉唉,真气派!把人家这么随便带出带进的!我难道是你的什么东西吗?”但他勉强使嘴角笑着,抬起脸来望着赵军需官。

    赵军需官立刻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银元来放到余参谋的手上。

    “这里是三十块,”他的脸红了一红,说,“刚才我说没有零钱,是因为陈监印官在这里的缘故。请你先拿着这好吧,其余的今晚上再拿好吗?”他觉得自己的脸这一红虽然很讨厌,但也觉得这也很好,因为这使余参谋看来是一种真诚的表示。

    余参谋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来,但他立刻不笑了,因为张副官长正一路喊着闯了进来。

    “唉唉,我真糊涂,赵军需官!我的那张电报呢?快些,旅长在营门口等着我呢!”他慌慌张张的抢上前,拿起那张电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余参谋一下,就大着胆子说道:

    “余参谋,听说李参谋刚才又在骂我,是吗?”

    余参谋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了赵军需官好一会儿,才摇着手说道: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不,我听见的,他不只骂我一个,他是在骂我们好几个人呢!”他把“我们”两个字着重说了出来,显然是把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也包在里面了,他觉得这更显出自己说话的力量。

    余参谋立刻觉得很为难起来了,“我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呢?”他迟疑着,最后是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模糊地说道:

    “我真的没有听见什么,不过,像李参谋那样一个草包,说话是很随便的,我想他难免有时伤着人的地方。他刚才只是向我说他今天要接参谋长去。”

    赵军需官觉得从他口里得到的话已很够了,见他把话转开去,他也就顺着他转开去:

    “哦哦,参谋长今天回来了?糟糕,我今天简直没有一点空,请你见着参谋长的时候,顺便帮我问候一下吧。对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这儿等你。”

    他把余参谋送出门口,见李参谋穿着一套青哔叽的军服站在天井的阶沿,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子在向着远远的一个马伕喊道:

    “马还没有备好么?妈的,你在干些什么的!”

    赵军需官于是故意拍拍余参谋的肩头,装作和余参谋很亲密的样子。余参谋便站住了。赵军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来,用着使李参谋大致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很好,你的话很好。礼拜天请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还想同你谈一谈。”

    余参谋开始很感动,但一听他说下去,心里面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一回事,心里有些慌乱了。“妈的,可恶,这家伙在利用我。”他想着,从眼角看了李参谋一眼,见李参谋也在看他。他又觉得为难起来了,“妈的,干我屁事,就把我夹在中间!”但他不得不笑着向赵军需官点点头道:

    “很好,好,很好。”

    “李参谋!”赵军需官大声喊道,“你要去接参谋长去么?”

    李参谋把拿鞭子的手背在背后,掉过脸来没有表情地答道:

    “不,我不去。”

    一个勤务兵跑到李参谋的面前立正,两手垂下,说道:

    “报告参谋官!参谋长恐怕就要到了,马还没有备好!”

    李参谋的脸红了起来,右手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胡说!”他把红了的脸掉开就腰骨笔挺的摇着鞭子跳出去了。

    赵军需官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挤了一下眼睛。

    附记:这是长篇《烟苗季》里的似乎可以独立发表的一段。因为编者几次要稿,而我自己又因为身体不好,很久不能提笔的缘故,就只得把这一段拿来塞责。

    一九三六年七月七日

    1936年8月1日载《文学丛报》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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