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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读书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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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二字深思其义,必无过量之语。

    莫载莫破。

    莫载莫破,虽分大小看,然却是一个道理。正以其大而无外,所以其中纤毫无漏,则言其小,正以言其大也。如优优大哉节,虽言道之入于至小而无间,然所以赞其优优者,反称其大,可以悟小莫能破之说。

    君子之道四:

    君子之道,即五达道也。不言夫妇,非轻而略之也,以其难措笔也。盖笔法同上三句则不通,笔法同下一句则语复,是故不如阙之也。左传郑伯克段于鄢,谓不言出奔,难之也,亦谓难于措笔耳。坊本多误解。

    鬼神章

    中庸最重诚字,独借鬼神发端,见幽明合一之意。通章只是一个鬼神,并无第二个鬼神。首节虚冒起,其所以盛处,即在不见不闻、体物不遗上见。第三节使天下之人紧承上二节,一气贯到末节时解。独将承祭节作祭祀之鬼神,其余则每节一样,将圣贤之书支离曲说。止因首节注内以鬼神为天地之功用,说到承祭,不便谓受享者即天地之功用,洋洋如在者亦天地之功用,是故迁就其词耳。然欲枉屈孔子之言,曲就考亭之注,不免驱经从传矣。

    诚者,自成成字。

    自成,成字疑是诚字。惟诚为自己之诚,故道亦为自己当行之道。看来直截,不惟本句之意明,通章之意亦醒。

    道并行而不相悖。

    注谓此节言天地之道,以见上文取辟之意,故将此句道字,看作四时日月。但细思子思意中,此节却不是说天地,所谓道字,却不是四时日月。盖中庸一书,专为发明仲尼之道,虽有三十三章,然其明言以推崇者,止有祖述尧舜一章,乃一部中庸精神结聚处。通章以仲尼二字领起,以下一气贯注三节,句句说仲尼,并不曾说天地。末句不过借天地以形仲尼,初非呆赞天地,犹之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句,不过借至诚以形其次,初非呆赞至诚也。观后聪明睿知两章,皆言至圣至诚,其所谓小德大德,合之仲尼,则说得去,合之天地四时日月,便说不去,可见第三节小德大德,俱言仲尼,而非言天地矣。首节历叙仲尼一生之本领,末节借言仲尼学问之极功,次节辟如只须带过,不必发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者,言仲尼一身,既合古今上下之全,自然立之斯立,动之斯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暨鸟兽鱼鳖咸若也,何相害之有?道并行而不相悖者,言仲尼一身,既合古今上下之全,自然在家为孝子,在国为忠臣,凡达道达德,九经三重之事,无不泛应曲当,何相悸之有?由是就其分著者言之,则为小德,如乡党中之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者皆是矣。就其会归者言之,则为大德,如夫子所云吾道一贯,老安少怀者皆是矣。此惟天地乃能如是。今仲尼之大,一如天地之大矣。一部中庸,惟道字足以槩之。一部中庸道字,独此章道字足以统之。盖别章道字,皆大槩说。此章道字,专就仲尼说耳。别章所言之道,止就一事一理言。独此章揭出并行不悖之旨,则是将全部中庸之血脉,通前彻后之义理,一以贯之矣。大哉斯言,真一书中点睛之妙句也。奈何仅指为四时日月乎?孟子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即并行不悖之说也。伊尹曰:善无常主,协于克一。又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亦并行不悖之说也。惟并行不悖,故举直错枉,能使枉直仁智,适以相成也。惟并行不悖,故有时患难所不避,有时发肤不敢伤,忠孝原无二致也。惟并行不悖,故唐虞之揖让,不碍汤武之征诛。尚父之鹰扬,不碍夷齐之叩马。可以八年三过,即可以陋巷箪瓢,无入而不自得也。然则并行不悖之说,岂特中庸要旨,直是千古圣圣相传之血脉,儒者所当奉为学道之真传者也。

    仲尼至圣至诚

    仲尼小德大德,即至圣至诚也。聪明睿知章,考亭原知承上小德;经纶大经章,承上大德。独不思两章说至圣至诚,其言止可合之仲尼,不可合之天地四时日月。即此可悟小德大德帖仲尼说,至圣至诚着仲尼讲矣。

    孟子志在用齐

    孟子游梁时,梁国新遭丧败,地方削弱,惠王父子又不足有为,[孟子在梁二十七年。]所以复至青、齐。当时山东诸国,富强莫过于齐,孟子自谓抱此奇才,必有旷代知遇,所以初次相见,即以保民之说倾怀告之,娓娓至一千三百余言,后见听之藐藐,所以谠论虽陈,无复曩时兴会,然犹因事纳忠,不遗余力。而王志气昏惰,襃如充耳,孟子甚为不满,草芥寇仇之语,未必非有激而云然也。至问卿一对,不悦之意见于词色,已伏驱马悠悠之兆,然熟思审处,毕竟不忍舍置青、齐,更求遇合,止因前此着意在齐非一日耳。夫好勇、好货、好色,君德之累也,然孟子未尝面折之,反从而奖劝之,亦不欲轻拂其情耳。至于临财之际,尤属介介,如季任之币,储子之币,宋、薛之馈,孟子无一不受,独至富强之齐,所馈反不受,即其居客卿时应得之禄亦不受:斯其厚自植品,欲以结齐王之心者深矣。又岂惟为一身计,如此耿介;即当公事所在,如齐国两遭洊饥,其劝王发棠者不过初、次、后即引嫌以谢绝,诚恐尽欢竭忠于将来之行道有碍耳。迨留既久,始终一暴十寒,不得不思变计,故致为臣而归。其言归也,非真归也,盖欲激之也;谁料彼昏不知,遽尔送别哉!然犹迟迟未行,所以齐王复有中国授室之说,隐然置之闲散之地;是以不得已而宿于昼,裵回三宿而始出也。即出昼而后,用齐之心犹然未已;故方曰浩然、随曰虽然,睠睠于王之庶几改也。迨至出境既久,行旌及于休地,乃曰久于齐,非我志;夫岂由衷之论哉!聊自解嘲耳。嗟乎!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贵士无名。尼山大圣犹空老,何况其它门下人!

    万章欲以不见诸侯推尊孟子

    孟子一生,游于齐、梁、宋、薛、邹、膝,所见诸侯多矣,究竟一无所遇,与不见同。其在梁也二十七年,在齐又七年,三十四年中,得见梁王者不过数次,见齐王者不下二十次,志趣皆不相合。其言听计从者,惟一膝世子。然而井田之法制未施,叔绣之遗封已丧,此系孟子所目击,当时必有叹息痛恨于无如何者。迨至白发皤皤,讫无成就,然后言归故里,此时何等凄凉!万章辈尊重其师,欲令垂声名于没世,故仍以不见诸侯之高节,焜耀孟子于千秋,是以有答陈代之不可枉己,答公孙丑之不为臣不见,答万章之往见不义,答陈子之所就所去等章,此著书者不言之微意也。曾谓读孟子者而可不知乎?膝世子亡时,同于黎侯失国,谁复有人追而谥之?文公之称,孟子没后,万章辈之私谥也。

    周七八月,夏五六月。

    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乃考亭一人之解,古来从无此说。考亭谓周正建子较夏正当差两月,故谓周之七八月即夏之五六月,谓改年即改月也。不知商、周虽有建丑、建子之典,而年月从未变更,不过建子即用子月,建丑即用丑月耳。国家大事,莫如新君即位,太甲初立时。商书曰: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祇见厥祖。伊尹归政时,则又曰: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此年月不改之证也。至若四月维夏,六月徂暑,非周诗乎?若依考亭之说,则建子之年已增出二月,从前建丑又增一月,共多三月节气,周诗当云正月维夏,三月徂暑矣。后来秦以十月为岁首,不将寒暑倒行乎?蔡文定公沈乃考亭之壻,又为入室之徒,然力辨改年、改月之谬,可谓能发后学之蒙。至于孟子所谓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与梁成,恰是农隙之候,考亭又注作九月、十月。夫九月、十月正筑场纳稼之秋,农夫刻无宁晷,先王偏乘此极忙之时,迫以建造桥梁,谓非不谙世务,残民以逞乎?

    管仲是王佐之才。

    王伯之辨,存乎心术之公私,故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管仲所为,大半近于王道,以为专用霸术,过矣。管仲初相桓时,尚有高、国二卿,未尝专任管仲。桓初入国,即欲修兵,仲谏不从。二年,仲谏伐宋,公又不从,果败于宋。公欲以勇授禄,仲谏不从。明年,仲谏伐鲁,公不从,果为鲁败。四年,公欲以兵十万围鲁,仲谏不从,鲁公乃去围五十里为关请盟,仲又谏,公仍不从,既而鲁果劫盟。五年,公欲伐宋以救杞,仲力谏为不可,于是始用其谋,不伐宋而城缘陵以封杞。明年秋,狄伐邢,又用其谋,城夷仪以封邢。又明年,狄伐卫,又用其谋,城楚邱以封卫。初,桓公志在用武,因仲力争,故兵不轻试。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不其然乎?桓既尊信仲,仲遂劝公捐地,以存三亡国而四邻睦。又劝公轻诸侯之币,捐关市之征,远近悦服。乃令四民各务其业,不得杂处,讲尊君亲上、孝友睦婣之务。其言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义廉耻,谓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其后狄人不量力而伐之,诸侯救齐伐狄,仲以获于狄者尽散诸侯,使各正其君臣父子之位,由是齐之恩威四达于天下。故孔子曰: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甚至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则当时治齐功绩,岂子路所能及?向使得遇汤、武,必为伊、傅、周、召之流。向使在齐宣之世,沈同问以伐燕,必劝其韬戈息甲,决不使两国俱败,杀及数十万生灵。乃曾西于子路则以为先子之所畏,于管仲则艴然不悦,惟恐玷辱。曾西岂实有此言哉?后人读孟子者多,读三传、古史及牧民、大匡通鉴者少,不免习于见闻,随声附和耳。

    沈同。问伐燕

    沈同以其私问,则非奉王命可知。然私问在伐燕,亦必王授之意可知。孟子不枓及此,所以将可伐之故大畅其说。王闻此语,正中本怀,而伐燕之计遂决。迨五旬而举后,孟子即万语千言,其肯听乎!卒致燕人报怨,大败齐师,向来八百年之蓄积尽收入于燕,使居移气养以体之王子仅以身免,皆因沈同一问使然也。向使孟子当日想到沈同是王臣,告以一齐之不可服八,则伐燕之计未必不惕于此而中止也。惟其必欲沈同再问,故致后来数番血战,使百万生民肝脑涂于白刃,筋骨暴于黄沙也。所可疑者,沈同问孟子时决不自言非奉王命,若不言非奉王命,何以定其为私?细思其故,想燕人畔后有人归咎孟子,故将此章反置在燕人畔之前。章首先伏以其私三字,以其私者,有心之笔也。

    许行不足与辨

    许行一章,叙在问井地后,以为彼之远来,将欲扰乱滕国,阴坏分别君子野人之法,孟子不得不与辨论。故反复开导,滔滔写至一千一百余言,而后异端之徒,不敢肆其邪说,孟子大有功于名教。及至细按许行来历,不过负贩自活、一字不识之乡农,与之言尧、舜、周、孔,彼不知为何物,并非孟子敌手,并不成其为异端。纵彼日叩首于君前,劝之并耕,诸侯王决不信从。所以极其伎俩,不过骗信得一个陈相,触恼得一位孟夫子,安在其能乱政哉?况君子野人,本天然两途,固非孟子所能分,亦非许行可以坏。孟子闻此迂谈,止应付之一笑,不必与之交谈。譬诸穿窬小窃,一吏足以捕之,何劳兴师动众相烦?诸葛孔明谓之好辩良信,事之有无,不必论也。

    什一而税,古今不同。

    人知三代时皆什一而税,不知三代时之什一非后世之什一也。当时阡陌未开,余地多于田亩、岸塍、池沼、室庐、丘墓,槩不起租,故名虽什一,实则四五十分中取及一分。暴秦开阡陌后,此种余地尽入版图,故曰秦人收大半之赋,非谓十分中反取五六分也。后世尺土必粮,正赋而外,耗赠甚多,官长胥吏之所资,一石之粮,民间或费至二三石,若什一而税,已民不聊生矣。西汉文、景之世,有唐代、德之朝,皆三十而税一,岂三代时之薄敛反不及汉、唐乎?后儒未加深考,不以十分取一为虐政,反以十分取一为善政,使三代薄敛之风不复行于后世,皆万章辈大貉、小貉之言误之也。一语讹传,万年流毒,其斯之谓与?

    寓兵于农

    寓兵于农,先王之政,然宜古不宜今也。后世行之,必致大乱。人惟各专一事,则彼此俱精。业在田间,何暇披坚执锐?身居行伍,安知水耨火耕?若一身两用,则农家耒耜钱铸外,尚当兼备弓箭戈矛,无论力有所不及,即使勉强为之,必致兵不成兵,农不成农,器械不成器械,处处田地抛荒,在在军情懈误矣。况后世人情叵测,若田野小民授以杀人之器,教以杀人之事,则兵刑之祸中于人心,攘夺之谋沿为风俗,穷乡僻壤之中皆有为盗作奸之具,当其无事,惟有纵犬擎鹰、椎牛发家,一旦有急,不致四散逋逃,相聚走险不止。若必师其遗意,止可用其法于屯田,但使为兵者乘隙而耕,以宽小民之赋,勿使为民者藏戈于室,以作祸乱之阶。

    孟子吊滕心事

    孟子每见齐王,必因事纳忠,告以治道。齐王从无一件大事与之商榷,独遣其出吊于绝无关系之小国,其所偕行者又是话不投机之人,孟子必有大不慊于怀者。然而不拒王命,卒以长往,何也?夫固为后此行道计,以故重违其志也。盖此章与公行子章截然两意。公行子章独恶右师,此章所恶重在齐王,意中深恨吊滕之举,所以绝口不谈其事。章内明明说未尝与之言行事,又云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则孟子之情昭然吐露矣。注谓孟子待小人不恶而严,正因不曾窥见隐曲耳。

    乐正子从子敖二章

    两章止一事,据情而论,似宜合为一章。乐正子本高弟,彼偕子敖,不过无心之失,餔啜二字,聊为一哂,非切责也。况以孟子视子敖,或同冰炭,若旁人观之,何关得失?阳货之恶,十倍子敖,然夫子见之,随问随答,略不介意,正所谓座中有妓心无妓也。分作两章,似少余地。

    济人溱洧。

    子产之治郑也,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其于桥梁制度,极有经纬。乘舆济人,不过偶然一事,决非不设桥梁,专靠一车两马。此章不过欲发明为政之大体,不是专意讥毁子产。况溱、洧二水,考之水经,相去甚远,济人止可一处。今混言溱、洧,亦莫须有之事。

    陈仲子

    孟子七篇,两度诋斥仲子,以为无人道之大伦。及至按其罪状,不过不食母之食,不居兄之室,此外并无他过。因思食母之食,居兄之室,乃世人最易之事,亦尽人乐为之事。仲子当日只消居兄之室,分母之羹,备员齐廷之内,便是有亲戚君臣上下,奈何舍此易为之事,而博此难受之名?向者犹疑其避兄离母,用情太矫,及观兄戴待弟情形,仲子亦未可轻议。古人云:父母所爱亦爱之,何况手足?仲子穷饿经年,偶侍亲侧,母氏方藉一脔之味,稍展平日百转之肠,乃必使探喉出之而后快,岂非上伤慈母之心,下绝友于之爱乎?即此一端,可见母之食必不可食,兄之室必不可居矣。然则无人道之大伦者,乃兄戴,非仲子也。仲子本具硁硁之操,又目击如此情形,犹肯低首下心,托其宇下,以就嗟来之食乎?宜其超然高举,自食其力也。竟以灭伦,罪之甚矣。至赵威后对使之言,亦属附会,不足为据。

    三、自反章

    孟子一生议论,皆英气蓬勃,精光射人。独到三自反章,句句返求诸己,火气消除殆尽。一篇以存心作主,从仁礼二字转出忠字,几几乎有洙泗家风,此必是孟子晚年文字。细玩此章书理,益知贵戚易位,草芥寇仇诸说之不可为训。

    班爵禄之制

    此章所谓尝闻其略,大意本于武成公一位四旬即列爵惟五也,公侯皆方百里三句即分土惟三也。公侯伯子男各自一位,天子不在其中,盖爵为天子所班,岂有自班之而自居其首者乎?譬之试官校士,决不自列其名于榜首而以诸生续于其后,只因首句先说天子一位,以后算到子男便少一位,所以归并两项而曰子男同一位耳。此亦考校未细,故与王制不符。

    封建非久安之道

    封建之制,始于虞、夏,盛于成周,坏于战国。秦废封建法,改为郡县,实自私自利之心。要其杜绝纷争,消弭祸乱,其功正复不小。战国时,东征西讨,杀伤动以万计,丁壮毙于锋镝,父老困于转输,慈父孝子之痛悼,孤儿寡妇之哭声,徧于天下。苍苍生民,下罹此荼毒者,不过始于封建之各君其国,各聚其民,可以任我争夺也。故虽起尧、舜、周、孔于当日,亦必以封建为不可行,而卒改为郡县也。贾生治安策谓:天下之势,大抵强者先反。其说甚当。但谓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则亦权宜之论,非久安长治之道也。

    仁义不可独言在内

    告子主义外之说,公都子以行吾敬三字指出义之在内,儒者遂以为千古定论,谬矣。告子固一无所知,公都子亦见之未确,所以一经驳问,其说遂穷。惜乎孟季子亦见得一边,不能再驳耳。向使当时闻冬日夏日之说,即以其言还驳之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果在外,非由内也。吾不知公都子更有何词以答之乎?所以然者,止因告子所知者,不过外面一边,但见得义之用;公都子所知者,不过根上一边,但说得义之体。有用无体,义从何来?有体无用,义于何施?故不执则两说皆是,内固义也,外亦义也;执之则两说皆非,外义固谬,内义亦谬。譬如夫妇共生一子,若心平气和,不执我见,则夫亦可言是我所生,妻亦可言是我所生。傥各立门户,攘臂争夺,以为此我所生,非汝所生,则两位痴人聚在一处矣。孟子初闻外义之说,急欲救正其语,不觉说出内字,所谓从井救人,忘乎自湿其衣矣。若子思所见,则又高出数层,故其论仁智,则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后世学者识得合外内三字,则公都子与告子不过微分高下,彼善于此耳。

    仁义并无内外之可言。

    子思合外内之说,较诸义内之说,固已高出数层,然犹不得已而言之也。若孔、颜二夫子,则并无此语矣。何则?仁义不可以内外言也。盖内外二字,必有着落。譬之门内门外,是以门为界限也;城内城外,是以城为界限也。惟其中间先有一物以为之界,而后生出内外之名。天下固未有空旷无物之处,一无所指,而凭空生一内外之名者也。然则仁义之在内,试问以何者为界限?若以身为界限,则身以内皆五脏六腑、血肉骨筋,安得有仁义?若以心为界限,则心无边际,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界限当在何处?若以理为界限,谓理所当为者是内,理所不当为者是外,则理之所在,即义之所在,一义之中,不得复言内外。譬如一告子身上,不应又分内告子、外告子。如此一想,则内外二字,毫无着落。论语二十篇中,孔、颜从不说此种无根字面,二千年来,亦无人想着此种道理,总由心不细耳。

    血气便是小体

    孟子谓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此言直截了当。可见口贪味,眼悦色,身慕轻暖,皆从其小体也。孔子论三戒,必归之于血气,则知世之任其所好,血气用事,亦从其小体之类也。

    更有大小之别。

    大人小人,更有快捷方式分别。但观其立心制行,存乎斯世斯民者,大人也;止谋一身一家者,小人也。

    尧服桀服

    此节服字当作事字解,即尚书缵禹旧服服字。服尧之服,犹言事尧之事。下文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正是服尧之服处,犹中庸三重章之动字包下言行也。若作衣服之服,则尧所服者乃日月星辰之十二章,曹交如何服得?傥云尧所制之法服,则衣冠服色随代变更,曹交生于周末,教其服千八百年前之古服,岂不怪诞?桀虽无道,其所服者亦必天子之服,决不曰我是无道之主,别作无道之衣冠以传后世,曹交何自仿其遗制而服之耶?况曹交求之于形体,孟子尚谓奚有于是?若求之衣服,并形体之不若矣。每见作此题者,辄以象服、法服字面支离曲说,陋甚!按:曹之亡在鲁哀公八年,交不过曹姓耳,当时安得有曹君?注误。

    伊尹放太甲

    伊尹放太甲,人皆误解放字。若辨之不明,不惟使千古之圣哲含寃,且能令万世之纲常倒置。盖放字有四义:一为放逐之放,谓驱而远之,不令复返,此成汤放桀之放也;一为放荡之放,谓不知拘束,侈然放纵,如放心、放诞之类是也。若夫舒放,放字大抵谓无情之物,如花放、竹放是也。独放太甲,放字乃安放之放,其中并无驱逐之义。犹之世俗收藏对象,但曰安放在某处,岂曰驱逐在某处耶?然则舜之封象有庳,是安放象于有庳,初非放逐其弟;伊尹放太甲于桐,是安放太甲于桐,亦非放逐其君。孟子谓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故谓之放。则安放之义,孟子固释之详矣。至于太甲,则曰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较诸舜之待象更加恭谨,其中岂有放逐之义?世俗心粗气浮,动云伊尹放太甲,致使有商元老枉蒙篡逐之名,后代奸雄借口伊、霍之事,岂非识字之未精乎?

    扩充之说,最宜详味。

    孟子七篇中,其引进后学深切着明者,莫如扩充二字。如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皆明白晓畅,使人易于入手。此即致曲之说,所谓因其善端发见而悉推致之也。

    儒门不可无诤士

    朝廷之上,贵有诤臣;家庭之内,贵有诤子。然则名教之中,岂可独无诤士乎?宫墙无诤士,则谄谀逢迎之弊,中于学术矣。盖世间唯兵奴于主帅,贱婢于主母,乃唯诺惟谨,不敢自参一说。若束发受书,为孔、颜弟子,则诗、书中事,乃本分中事,虽不敢放言高论,亦何妨彼此发明。悠悠天下,求其卓然自立,不屑以顺为正者,盖亦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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