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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儒门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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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扩充也。论无我之说者,当以孔子之言为正。

    子绝四中,重在无我。

    意、必、固、我之念,夫子固已销尽,但四者之中,尤以无我为主。盖意、必与固,皆因我而生,我是树根,意、必、固是枝叶,我字之根既断,则一应俱断,学到无我境界,便有海阔天空,登泰山而小天下气象。今人一说到此,以为近于佛学,必要撇去此种境界,寻出一种迂腐浅陋话头,即此便是党同伐异之私,便是意、必、固、我之见。譬之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本是公共之物,因其偶在邻家见过,必欲俺其耳目不闻不见,以为此邻家景象,非我家所有,不亦惑乎?

    无我之中有真我。

    圣学中无我,不是漫无主张,惟于人心道心之界,认得真确,使道心常为之主,而人心听命。所谓先立乎其大者,使小者不能夺,则无我之中,便有真我存焉。譬之国有君,家有主,君主当权,出以公正,虽有酬酢万变之纷,绝无进退予夺之扰矣。

    真我之中原无我。

    既以道心为主,使人心听命,则内而理欲关头,外而死生患难,屹然自主,不可摇夺,似乎其中有一真我矣。然却是至虚至灵,湛然寂然,太虚无我。虽然,尽其所当为,却是行其所无事。譬如大圆镜中,物来自现,物去便无。君子处事亦然,即义之与比,原来无适无莫。

    读书宜思法戒

    古人著书立说,垂诸简编,皆是后人榜样。故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省。又曰:择其善者而从,其不善者而改。所以属望来学者切矣。后人读书,句句要想到自己身上,当法者法,当戒者戒,方不辜负圣贤,不辜负自己,不辜负父母师长。若读时不能亲切,使书自书,我自我,虽终日朗吟,不过如鸟鸣树,虫鸣草已耳。其或稍知向上者,将一部四书反复研究,但句句止作题目看,未尝想到身体力行,纵拖紫腰金,终成俗汉,非宫墙人物。

    孔门专务为己

    夫子千言万语,只教人以为己之学,故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又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又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可见为己为人关头,直是君子小人分路。所以子贡方入,夫子便谓:夫我不暇,但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不欲舍其田而芸人之草。一则曰:何有于我。再则曰:何有于我。又曰:我无能焉。又曰:是吾忧也。又曰:则吾岂敢。何等勤敏,何等谦冲,所以成其为大圣。此种家风,吾辈定当谨守。盖人人专于自治,则天下之学植自端,世间之邪说自熄,其为闲先圣之道也大矣。譬之家塾生徒,但当读自己之书,不必纠察他人之过。若舍其课业,日呼门外之人,纷纷诘责,此乃学徒之蟊贼,初非党塾之功臣。今之学者,习文艺外,唯有赌博樗蒲,谈论闺阃,甚至武断乡曲,把持官府,靡恶不为,则是孔、颜家法,全然不守。而论至学术,则曰:我欲排斥佛、老,以崇儒学。除此之外,一无所长。窃思天下之屠夫窃贼,以及充军叛逆之徒,若教以修斋礼诵,无不拂然骂詈,则皆排斥佛、老者也,岂曰此辈皆圣人之徒乎?

    患盗喻

    有一富人,惧穿窬入室,令子弟拒户坚守。日则舍其耕读,从事角力演武;夜则击柝呜金,佐以赌博饮酒。如是数年,家赀尽废,子弟蠢然无知,惟以饮博为事,究竟此地无盗。儒者之欲辟异端,亦复如是。今世本无杨、墨,而故为排斥之套语,以自文其固陋,使一世之心思才力,尽消磨于意必固我、党同伐异之中,此真儒门之奇祸,所谓甚于洪水猛兽之灾者也。

    学者须识异端二字

    昔有试官课诸生于试院,日未午,诫诸生曰:尔等作文,不得犯着御讳。俄而士子各相问曰:尊卷可犯某字乎?此御讳也,不可犯也。又呼年少者告之曰:文中切莫用某字,以御讳之故。于是展转相嘱,而是日通场之人,口中无一不犯御讳矣。有人舌上生疮,傅以贵药,伊妻恐其津生于舌,流去此药,因戒曰:切莫想着酸梅。岂知其人意中本不想着酸梅,因此一嘱,酸梅之念忽动,舌上之药尽行浮去。世固有欲除害而害愈滋者,今之学者动云辟异端,却不知异端二字如何解?孟子以恻隐为仁之端,羞恶为义之端,四端在我,犹如四体,则知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便为异端,异端正在吾辈日用常行中。孔子所谓异端,并非杨、墨,以其时尚无杨、墨耳。学者苟能刻刻自反,若曾子之日必三省,君子之三戒、九思,其为辟异端也大矣。譬之治病,当治自己之病;譬之芸田,当芸自己之田。今之学者,口餐儒门之食,头戴儒者之冠,不知自己之三达德、五达道为何物,但将和尚、道士诋毁一番,便高视阔步,以为吾是儒教中人,是留心道学者。假令世间不生和尚、道士,不知更将何辞以资谈柄耶?夫无病而服去病之药,其病必甚;无杨、墨而托言辟杨、墨,不反受杨、墨之害乎?

    士子当学圣人志愿

    忠恕到极处,便是老安少怀地位;为己到极处,亦是老安少怀地位。余幼时闻夫子志愿如此其大,窃谓如天地之化工,非吾辈所能及。阅数年思之,以为吾辈亦可勉强。又阅数年思之,以为此愿固当尔尔。人之处心积虑,苟不如此,便是自私自利之徒,何以成其为君子?但愧不能打成一片耳。于是视听言动之间,时存济人利物之想。与父言慈,与子言孝;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身历街衢,愿在在家盈户给;行于阡陌,愿年年雨润风调。如是者有年,觉举念便能如是。然而操之则存,舍之则否,求造次颠沛之中,梦想幽独之际,悉亦如是,却所未能。因此大自惭而大自戢。

    夫子尚有未尽之言。

    老安、友信、少怀,夫子随口举以答子路。初非限定三项,盖极天地之大,古今之遥,人物庶类之繁,何一不在圣人志愿中。故一言老者,则凡长乎我者可知;一言朋友,则凡同乎我者可知;一言幼者,则凡幼乎我者可知。极之博施济众,鸟兽鱼鳌咸若,犹未足以尽我之愿,方是圣人地位。彼拘拘焉切指三项,犹是矮人观场耳。

    本天本心说

    心为一身之主宰,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若不知心之着落,亦不知身之着落矣。盖心为至虚至灵之物,操存舍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大舜分出人心、道心,指出执中之理,遂开千古道统之宗。孔子谓从心所欲,颜子其心三月不违,孟子谓求其放心。仁义礼智根于心,极世间经天纬地之事,皆本于心。人而无心,何以为人?董子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者,不过依稀近似话头,并非孔、颜真实道理。世俗见佛书有一切惟心之说,遂谓吾儒本天,释氏本心,极言心学二字之谬,可谓自忘其至宝,并失其家传矣。

    心斋坐忘

    濂溪周先生最服膺颜夫子。其为学也,得力心斋坐忘四字。晚年工夫既到,二程不能窥其边际。故静而摄心,则如青天白日;动而对客,便如霁月光风。每教及门寻孔、颜乐处,又教其看喜怒哀乐未发时景象,可谓亲切示人矣。濂溪殆得颜夫子之真传乎?程子问鲜于侁曰:颜子不改其乐,所乐何事?对曰:乐道。程子曰: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

    学者当识得心字

    至虚至灵,酬酢万变,历劫不坏者,妙明真心也。本诸父母,藏于七叶肺内,死后腐烂者,肉团心也。出世圣人与入世圣人,其所讲究,皆妙明心,非肉团心。昔有一友,闻二种心之说,大生诽议。余问之曰:尧、舜、桀、纣,其心同乎?其人曰:尧、舜帅天下以仁者也,桀、纣帅天下以暴者也,其心正相反也。余曰:假令尧、舜、桀、纣皆患心痛,请良医治之,用药亦相反乎?客曰:病同药同,何容分别?余曰:据子所言,已有二种心矣,而后其人方为屈服。所可疑者,现在昭昭灵灵,能言能动之物,又非二种,又非非二种,此处当研之又研,真实见得,方有领会。

    真心亘古不灭

    有人大疑真心不灭之说。余晓之曰:心若果灭,则此刻一死,此刻即灭,以后更无复生之理。心若不灭,以后永不复灭,天地虽坏,此心不坏。所以孔子以曾参畀王沂公之父,而帝君有一十七世为士大夫之说也。夫既可以一十七世,即可以百千万世,即可以百千万劫,非亘古长存之证乎?而不知者又误看作浩然之气,谓忠孝节烈之人,灵爽千古不磨,大谬大谬!盖忠孝节烈虽系正气,然大半以血性用事,往往参以愤恨之心,上焉者化为正神,受享血食,彼此灵爽,尚不能百年千年,安望天长地久?说到真心,尚未梦见。或曰:真心如果不灭,孔子何以不言?答曰:安见不言?或言之而失传耳。且如三备卜经,孔子之书也,其第二卷极言生死之事,安有不言及于心者?又况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大易已微露其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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