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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享受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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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爱竹,爱的是干叶的纤弱,因此植于家中更多享受。它的美处是一种微笑般的美处,所给我们的乐处是一种温和的乐趣。竹树以瘦细稀疏为妙,因此种竹两三株,和一片竹林同样的可爱,不论在园中或画上。因为竹的可爱处在纤瘦,所以画在画上时祇需两三枝,即已足够,正如画梅花的祇需画一枝。纤瘦的竹枝最宜配以怪石,所以画竹时,旁边总画上几块皱瘦玲珑的石头。

    杨柳极易于生长,河边岸上也可以种植。这树象征女性的绝色美丽。张潮即因此认杨柳为世上四种最感人的物事之一,而说,“柳令人感。”中国美人的细腰,中国的舞女穿着长袖的宽袍,于舞时都模拟着柳枝在风中回旋往复的姿势。因为柳树极易生长,中国有许多地方数里之中遍地是柳,当阵风吹过之时,便能激起所谓“柳浪”。此外黄莺和蝉都最喜欢栖于柳树,图画中画到杨柳时,每每都画上几只黄莺和蝉以为点缀。所以西湖十景中,有一处的名称即是“柳浪斗莺”。

    此外当然还有许多种令人可爱的树木,如梧桐树因树皮洁净,可以用小刀刻画诗词,而被人所爱。也有人喜爱盘绕在树根或山石上的巨藤,它们的回环盘绕,和大树的直干适成一种对比。有时这种巨藤很像一条龙形,于是即称它为卧龙。横斜弯曲的老树枝干,也因了这个理由为人所爱。苏州太湖边的木渎地方有四棵老柏,其名为“清”、“奇”、“古”、“怪”。“清柏”的树干很直,上面的枝叶四面铺张开来如同伞形。“奇柏”横卧地上,树干有三个弯曲如Z形。“古柏”光皮秃顶,伸着半枯的树枝如同人的手指一样。“怪柏”自根而上树干扭绞如同螺旋一般。

    最重要的是人人爱树木,不单是爱树木本身,也连带爱着其他的天然物事,如石、云、鸟、虫,和人。张潮曾说:“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人于爱树之中连带爱着树上的鸟声;爱石之中连带爱着石旁的蟋蟀声。因为鸟必在树上,蟋蟀必在石旁方肯鸣叫。中国人喜爱善鸣的蛙、蟋蟀和蝉,更胜于爱猫、狗或别种家畜。动物之中,祇有鹤的品格配得上松树和梅花。因为鹤也是隐逸的象征。一个高人看见一只鹤,或甚至一只鹭,白而洁净,傲然独立于池中时,他便会期望自己也化成一只鹤。

    郑板桥在写给他弟弟的信中,有一段论到不应该将鸟儿关在笼中一节,最能表现出人类怎样去和大自然和融而得到快乐(因为动物都是快乐的)的思想: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余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彼衣而起,颒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溪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

    五 论花和插花

    现在的人对于花和插花的爱好这件事,似乎都出之以不经意。其实呢,要享受花草也和享受树木一般,须先下一番选择功夫,分别品格的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节和景物。就拿香味这一端讲起来,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较文静的如紫丁香,最文静细致的如兰花。中国人认为花的香味越文静的,品格越高。再拿颜色来讲,深浅也种种不一。有许多浓艳如少妇,有许多淡雅如闺中的处女,有许多似乎是专供大众欣赏的,而另有些则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许多以鲜艳见长,有许多则以淡雅显高。最重要的是:凡是花木都和开花时的季节和景物有连带的特性;例如:我们提到玫瑰时,便自然想到风日清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时便想到风凉夏早的池边;提到桂花时,便想到秋高气爽的中秋月圆时节;提到菊花时,便想到深秋对菊持螯螫吃蟹时的景物;提到梅花时,便想到冬日的瑞雪;又联想到水仙花,便会使我们想到新年的快乐景色。每一种花似乎都和开花时的环境完全融洽和谐,使人极易于记忆什么花代表什么季节的景物,如同冬青树的代表圣诞节一般。

    兰花、菊花和莲花也如松竹一般,为了它们具着某种特别的品质,而为人重视,在中国的文学中视之为高人的象征。其中兰花更因为具着一种特殊的美丽,而为人所敬爱。中国诗人于花中最爱梅花,这一点上文中已经有所说明,称之为“花魁”,因为梅花开于新年,正是一年之首,占着百花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见当然也有不同的,所以有许多人则尊牡丹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另一方面说起来,牡丹以秾艳见长,所以象征富贵,而梅花则以清瘦见长,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质的,而后者则是精神的。中国有一位文人极推崇牡丹,原因是当唐朝武则天临朝的时代,她一时忽发狂兴,诏谕苑中百花必须在冬月的某天一齐开放,百花都不敢不按时开放,当中惟有牡丹独违圣旨,比规定的时刻迟了数小时方始开花。因此触了武则天的怒,而下诏将苑中几百盆牡丹一起从京都(西安)贬到洛阳去。从此牡丹便失去了恩宠,但其种未绝,以后盛于洛阳。我以为中国人不很重视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因为玫瑰和牡丹同其秾艳,而不及牡丹的富丽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据中国旧书的说法,牡丹共有九十种,各有一个诗意的特别名称。

    兰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为兰花是常生于幽谷的。文人称它具有“孤芳独赏”的美德,它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之中,而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顾也须特别当心,否则便立刻枯死。所以中国书中常称深闺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为“空谷幽兰”。兰花的香味是如此的文静,它不求取悦于人,但能领略的人就知道它的香味是何等高洁啊!这使它成为不求斗于世的高人和真正友谊的象征。有一本古书上说:“久居芝兰之室,则不闻其香”,就因为这人的鼻已充满了花香了。依李笠翁的说法,兰花不宜于遍置各处,而祇宜限于一室,方能于进出之时欣赏其幽香。美国兰花形式较大,颜色较为富丽,但似乎没有这种文静的香味。我的家乡福建是中国有名的“建兰”之产地。建兰的花瓣较小,长祇一寸,颜色淡绿,种在紫砂盆中,异常好看。最著名的一种名叫“郑孟良”,颜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时,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产地为名,而兰花则都以从前种它的高人为名,如美国花草之以种者的名字为名一般,例如李司马、黄八哥之类。

    无疑的,兰花的难于种植,和它的香味的异常文静,使它得到高贵的身价。各种花木中以兰花最为娇嫩,稍不经心,便会枯死。所以爱艺兰者都是亲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见过爱护兰花者之专心护视不亚于人之爱护其父母。奇异花卉也如稀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同好者的妒忌。例如向人索取枝芽而被拒绝者,每会变成极端的仇恨。中国某种笔记中,曾载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种奇花的枝芽,未能如愿,即下手偷窃,因此被控获罪。对于这种情形,沈复在他所著的《浮生六记》中有一段极好的描写,他说: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游慕于外,云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

    正如梅花是诗人林和靖的爱物,莲花是儒家周莲溪的爱物一般,菊花是诗人陶渊明的爱物。菊花开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冷色之誉。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浓艳,极容易分辨。菊花的种类甚多,据我所知,宋代名士范成大是锡以各种美名的始创者。种类的繁多,似乎是菊花的特色。其花形和颜色的种类多到不胜数计。白和黄色的是花的正宗,紫和红色的为花的变体,所以品格即较次。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有银盎、银铃、金铃、玉盆、玉铃、玉绣球等等美称。也有用古代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之类的。花的形式有时如时髦女人的松发,有时如少女头上一绺一绺的长发。花的香味也各有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龙脑香味者为最上。

    湖莲自成一种,且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方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百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中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莲溪著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用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扎食物;花可供人赏玩;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中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故以他避讳的一说最为近情。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花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的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或有滋生微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的茎和根部都很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祇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种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微菌?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踯躅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因为据说从前有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他的被后母所逐的哥哥,但终久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踯躅花就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已有很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的《浮生六记》的作者在〈闲情记趣〉一记中,曾论到插花的艺术说,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贷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溧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黏铜片于盘盆碗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栽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六 袁中郎的瓶花

    关于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纪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著作中讨论得最为透切。他所著的《瓶史》极为日本人所爱好,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插花家。他在这书的小引中说:“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他又说明瓶花之乐不得“狃以为常”,它不过是居于城市者的“暂时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乐”。

    他在《瓶史》中提及书房中插花为饰时所应该留意之处,并说,胡乱插供,不如无花。最后则论及各种插花的铜瓶和瓷瓶。他说花瓶可以分两类:凡富贵之家有汉代大铜瓶和大厅堂者,应供高大的花草;寻常的韵士则应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选择上须下功夫。花中惟牡丹和莲花,则必须用大瓶插供。

    对于插花一事,他说: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论,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直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乃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

    又对于浴花和浇花一事,他所说的话极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澹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唇檀烘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敧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时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少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墀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

    据袁氏的说法,凡插瓶的花,某种须和着插,如婢之配主。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大人家的主妇必有一个终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产生了美丽的主妇如有艳婢在旁为配,便更出色的观念。主婢都宜娇美,但何者是属于主妇式的美,何者是属于婢侍式的美,则连我自己亦说不出。主婢如若不相称配,其触目难看等于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称。将这个观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为在瓶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为婢,海棠宜以苹婆丁香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为婢,芍药宜以莺粟蜀葵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红千叶木仅为婢,莲花宜以玉簪为婢,木樨宜以芙蓉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为婢,腊梅宜以水仙为婢。婢也各自具着她自己的姿态,种类不同,正和她们的主妇一般。她们的名称虽是婢,但常中并没有轻视的意思。她们都被比作历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绝,是织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艳,是石氏的翔风和羊家的净琬;山矾洁而逸,是鱼玄机的绿翘;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是郑康成的侍儿(郑氏为汉大儒,曾注经书)。

    他以为一个人不论对于什么艺术,即小如下棋,也须癖好成痴,方能够有所成就。对于花的爱好也是如此: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谭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麟,汗垢为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幞,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树其趣,或臭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

    又对于赏花一事他说:

    茗赏者上也,谭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桂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笞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

    最后他列举十四种花快意和二十三种花折辱如下:

    【花快意】

    明窗 净几 古鼎 宋砚 松涛 溪声 主人好事能诗 门僧解烹茶 蓟州人送酒 座客工画 花卉盛开 快心友临门 手抄艺花书 夜深炉鸣 妻妾校花故实

    【花折辱】

    主人频拜客 俗子阑入 蟠枝 庸僧谈禅 窗下狗斗莲子 衙同歌童弋阳腔 丑女折戴 论升迁 强作怜爱 应酬诗债未了 盛开家人催算帐 拾韵府押字 破书狼藉 福建牙人 吴中赝画 鼠矢 蜗涎 僮仆偃蹇 令初行酒尽 与酒馆为邻 案上有黄金白雪中原紫气等诗

    七 张潮的警句

    我们已知道享受大自然不单是限于艺术和图画。显现于我们之前的大自然是整个的,它包括一切声音、颜色、式样、精神和气氛。人则以了解生活的艺术家的资格去选择大自然的精神,而使它和自己精神融合起来。这是一切中国诗文作家所共持的态度。不过其中以十七世纪中叶的诗人张潮在他所著《幽梦影》一书中说得最透澈。这书是一种文人的格言,中国古代类似的著作很多,但都不如这书而已。这种格言都是取材于旧谚,正如安徒生的故事之取材于英国古代的童话,和舒伯特的歌曲之取材民间俚曲。这部书极为中国文人所爱读,有许多人曾于读后加上自己的评注,庄谐都有。但我为了篇幅关系,祇能译引其中论及享受大自然的一部分。此外,我因他对于人生问题的部分所说的话是如此的彻切警惕,所以也译引了一些在后面:

    【论何者为宜】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镜不幸而遇蟆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论花与美人】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惟莲乎!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者,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买得一本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亵耳。

    【论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论春秋】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酹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论声】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凡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则远近皆宜。

    松下听琴,月下听萧,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水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论雨】

    雨之为物,能令日短,能令夜长。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卉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论风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论闲与友】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有谤之者,即多方为之辩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画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竟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

    乡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辨五谷而到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论书与读书】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发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涂说。

    喜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与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蓗,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祲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藉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论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剃草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圃,以书籍当朋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厌催租之败意,亟宜早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妄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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