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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字集卷之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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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篇 田子方第二十一

    此篇多有精密之语。正好与内篇大宗师参看。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侯曰:“然则子无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

    称道数当,谓与论道理,往往当于人心。其为人也真,真,谓质任自然。人貌而天,谓貌虽人而心则天也。虚缘,虚己而顺物也。葆真,虚静以养直也。清者或不足于容物,而彼则能容。人无道则不待言语,惟正容以悟之,而彼不肖之心自消。顺子之行若此,盖所谓‘荡荡乎无得而名焉’者,宜乎子方之难于言而不称也。

    文侯一聆其言,傥然自失,解形钳口,深愧所学之粗浅,盖欲师其全德而刳其形皮,直以势分之荣为身累耳,故曰:魏真我累!

    解形钳口,写出傥然自失之意,甚真切。庄子善体物情,类如此。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言习于末学而昧于本体。彼其进退成规矩,从容成文章,谏道有法则,而不知抑末也,本之则无,是以叹耳。目击而道存,不可以容声,谓不待言说,只以目相视而意已喻矣。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与女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步、趋、驰,皆就马而喻。夫子步亦步,是夫子言而回亦尝言也;趋亦趋,是夫子辩而回亦尝辩也;夫子驰亦驰,是夫子言道而回亦尝言道也。

    然而大有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其后者,言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其前,不知其所以为然而然也。不言而信者,不期于人信而人信之也;不比而周者,不期于人亲而人亲之也;无器而民蹈乎其前者,无名与位而民自归之也;此夫子之神化也,而回不知其所以然,故瞠若乎其后。瞠若,谓直目而视也。

    不知此个所以然者,乃圣人所存之神,不疾而自速,不行而自至者。故夫子急为提醒曰:恶!可不察与?察,谓密察此心之存否。盖人之有心,如天之有日,晓出于东,暮落于西,而凡有目有趾者莫不待是以成其功。

    故是出则存,存,谓动而作也;是入则亡,亡,谓休而息也。造化亦然,故万物莫不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待,谓待个所以然者,乃自然之觉性,吾人之慧日也。

    自吾一受其形,即为躯壳所累,不能化以待尽、损之又损以返于虚,感物而动,犒之反复,日夜无隙,而将不知所终。

    薰然成其形,知有命矣,而又不能规乎其前丘。丘,土之高者。规,取则之义。规乎前丘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也。

    前修往哲皆能不亡所待以生之物,今也迷头舍父,迷失真宗,日夜无隙以滨于死,是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诚可哀矣。此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亦次之者也。交臂而失,犹言对面不相识也。与汝交臂,即指有待以生之物。

    且汝殆欲著乎吾之所以著者乎?汝,又指回而言。著者,显明之义。所以著,又指所待以生之物。言彼虽显著于日用之间,而其所以然者则虚无之尽,有不可以色相形声求者。

    故彼已尽矣,汝惟不知化以待尽,固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肆者,市马之地。唐者,无壁之屋。求马于肆,见肆而不见马;求道于有,见有而不见道。

    如上之言亦言、辩亦辩、言道亦言道,是皆以有求我者,宜乎瞠若于绝尘之后而不可追也。

    且吾尝语汝堕其支体,黜其聪明,汝亦当拳拳而服膺,是吾服汝也甚忘,而汝服吾亦甚忘。其忘之与求有也,则相去远矣。

    世人之学,只知徇生执有,说着忘字,便茫无着脚,反起虚无之叹。虽然,忘亦何患?虽忘乎故吾,而吾自有不忘者存。

    盖故吾即求有之吾,而不忘者即吾所待以生之物也。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而不能言。尝为女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慹者,不动之貌。似非人‘嗒然似丧其耦’也。老子言,吾游心于未始有物之先,是以如此。

    尝谓汝议乎其将,将者,且然未必之义,谦词也。言未始有物之初,浑芒一气耳,气有阴阳,而阴阳之生也则互为其根,故至阴肃肃,而肃肃者出乎天,至阳赫赫,而赫赫者发乎地,阳升阴降,两者交通成和而万物生焉。

    其或有为之纪者乎?而吾不见其形。纪,即所谓无极之真,超乎色相形声之表者。虽则不可见,而其消息盈虚之运,则一明一晦为日月之推迁,一死一生为万物之始终。非是也,而且孰为之宗乎?是,即指为之纪者。宗,即内篇所谓‘大宗师’。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少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疾之言,恶也。所以不恶变易者,盖以薮无异草,泽无异水,地则少变,而大常者自在也。夫人莫不有大常,知大常者,喜怒哀乐不入乎其胸次。是大常也,天下万物一焉者也,得其一,则真常者在我矣。

    故四肢百骸,尘垢也,死生始终,昼夜也,是皆变代不常之物。知其有大常者在,则皆不足以累心,以故易之而不疾,而况得失祸福之介然者乎?

    是故,弃隶若弃泥涂,隶,谓天下之以势分相属者。盖常在我,不常在隶,常在我则我贵,不常在隶则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动吾心乎?

    为道者解此而已。解此,则得至美而游至乐,天下孰加焉?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此种学问,无脩无证,假以言语补助,皆落荃蹄,故复发此一段。盖天地之德,无为自然而已,天自高,地自厚,日月自照临,川泽汋之自润,是何假于修习而能之哉?故至人之于德也,不休而物不能离。不能离,言能物物也。

    或问不脩之义,曰:不脩乃所以为真脩也。‘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轮颜氏得心斋。’堕而支体,黜而聪明,又何脩之有哉?

    醯鸡,醋中蠛蠓。发覆,谓启蒙。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按:庄子与魏惠王同时,去鲁哀百二十年,安得相见而论儒服?此云尔者,特寓言耳。一丈夫,孔子也。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半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褩礡。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以下错举数事,备言无心感人之妙。百里饭牛,自适己事而已,原无干禄之心,故饭牛而牛肥,所谓‘一之外无敢设’者,故牛皆得以自适其性而肥壮异常。

    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其心,则指父顽母嚚,常欲杀舜而言。动人,指成邑、成都及师锡底豫也。

    儃儃,舒闲之貌。褩礴,箕踞也。赢与裸同。盖善画者,神闲气定,意在笔先,元君占而善之,可谓知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境。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臧丈人,太公望也。一连下六‘钓’字,文亦奇。言此丈人钓矣,而其钓也不钓,盖非持其钓而以钓为有事者也,常常如此持竿自适而已。百姓无天,言生民无主也。号,命之也。瘳,治也。

    其无他,言当遵先王之命,不可更生他疑也。典法无更,无变令也。偏令无出,无专令也。坏植散群,无偏党也。长官不成德,不居功也。斔斛不入四境,不怀疑也。斔与庾同。

    太公之政如此,信乎足以及天下矣。然有心以及天下,非自然也,故太公因其问而遁之,盖恐不知顺天命之自然,而一以有心为之,则损德多矣。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论剌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回之问亦是。夫至人无梦,况有心为梦耶?夫子于此有难于为言者,但曰:文王至德也,可轻论耶?彼直以循人情于斯须耳。盖循情以用人,乃圣人之大权,而下不敢以议上,又臣子之盛节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夫!”

    贯,镝也。引弓满镝,射之法也。沓,重也。言前矢适去而后矢复搭,搭者方发而后来之矢复寓于弦上。如此敏捷如神,而徐观其身,则如木偶然,故曰象人。是则可谓射之射矣,而非不射之射者何?能以巧用而不以神用也。

    若与登高履危而临乎百仞之渊,则神怯而不能矣。盖以平日不曾讲得养神守气之学,一履艰险,便自退却,不得受用,即为死生有变于己。所以北宫黝之养男,直到不肤挠目逃处,方能胜人。

    故观伯昏无人登高山,履危石,下临百仞之渊,逡巡其背,一分砺实,二分履虚,揖御寇而进之,是何等手段!

    自非神王而气专,乌能若是乎哉?故知至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而斥之八极之外,神气不变,非强之也,中有养焉耳。

    尝观虚弱之人,夜则梦飞堕地,则骇汗洽背,此便是神气怯细之征。古之人多以梦寐卜所学之浅深。若乃猿舞竿头,鱼潜水底,山头建塔,水面架楼,此辈工匠何等神气?只缘平日习惯危机,便成绝技。此个惯习,亦是他神在此处存,气在此处守,若移之他处,却又不能,所以但为偏术小巧,与列子之射同论。

    至人则虽未尝厉试诸艰,然一神定而万事毕矣。然是定也,岂易言哉?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栩栩,鼻踵息而不粗也。孙叔敖亦几乎知道者,观其言,知来去之无常,知得失之非我,而又审其轻重两在之权:若果重在令尹,则我无与;果重在我,则令尹无与;既然两不相干,夫复何生欣戚?方将为之踌躇,为之四顾,审乎无假,以求所谓‘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者,何暇论夫人贵人贱哉?‘既以与人,已愈有’一句,出老子。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楚未始存也。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穷居不损焉,凡虽亡矣,而不足以丧吾存,此凡君见道之言也。由是观之,凡亡不足以丧存,楚未亡,宁足以存存乎?凡固未尝亡,而楚固未尝存也。凡未尝亡,虽亡何害?楚未尝存,虽存奚益?明乎内外轻重之辩者,当不以身外之物为欣戚矣。

    方壶外史说是篇已,作乱辞:

    逖矣顺子,虚缘葆真。至哉温伯,目击道存。

    回也步趋,夫子绝尘。故吾可忘,无死其心。

    聃游物初,敦兮若朴。得此大常,洵美且乐。

    肃肃者阴,赫赫者阳。交通成和,生此百昌。

    莫见其形,莫知所穷。且也非是,孰为之宗?

    至德不脩,奚假言说?无为自然,天地日月。

    夫子发覆,号鲁一人,百里饭牛,无心得君。

    画史解衣,宋君善之。丈人持钓,文王得师。

    御寇引矢,伯昏履危。神用者王,小技安施?

    得令匪荣,失凡奚恶?审其存亡,任彼来去。

    外篇 知北遊第二十二

    此篇所论道妙,断言语,绝名相,混溟晦昧,迥出思议之表。读南华者,知北游最为肯启,从此悟入,则大乘法藏皆可迎刃而解矣。

    知北游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

    知与无为谓、狂屈,皆假名也。道之为物也,无名无相,无有知者,无不知者,故不可以思虑知;无有安者,无不安者,故不可以服而安;无有得者,无不得者,故不可以从而得。

    知之问,所谓无风起浪、头上安头、故无为谓不答。此机正与佛典世尊不答外道之问者同。昔有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赞叹作礼而去。阿难却问:‘外道得何道理赞叹而去?’佛言‘如良马见鞭,追风千里。’今无为谓之不答也,庄老急为提点两句,非不答也,不知答也。此意却又明显。若使知答,则是堕于疑网,落于言荃,起于知识,生于见解,而去道益远矣。

    北游者却不解此,复往问于狂屈,狂屈谓:予知之,欲言而忘其所以言。此一答虽若近似,却不能使之路绝道断,犹为引犬上堂而逐之。及见黄帝而问焉,则已太泄天机矣。

    而知复问三者孰是,岂知知者未必为真知,而不知者正所谓为知矣。故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若终不近也,所以老子之言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

    以上说话分明是庄子撰出,以为此三言之疏义。大抵此种不言的学问,要人直下领悟,拟议即差,商榷即乖。又使说透天机,谈尽玄妙,自耳根入者终无受用。禅家往往以此勘人,一击粉碎。

    有问‘如何是西来意’者,德山、临济之徒非喝即棒,直是绝人之路,断人之道,使人迷闷莫前,久之各各自有透悟。昔南泉斩猫,举示赵州,赵州脱却草履,头顶而出,南泉却说:‘使赵州当机,恰救得此猫在。’

    于此荐得,方知圣人行不言之教者,其旨深,其意远,等闲不得拈示,直令自悟可也。

    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此亦老子註疏。儒者皆謂學以致道,不知道者無為而常自然,不可致也。儒者皆謂聖人至德,不知德本純純全全,人人具足,有何不至,而有至之名。故曰:德不可至。

    道德之下,而有仁義。仁猶近也,為之可也。義則過於分別,去道遠矣,虧之可也。禮則相助為偽而已。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始也。

    夫為道者,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而已矣,奚取於是而為之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則道德幾矣。

    今已樸散而為器矣,復欲歸根,不亦難乎?歸根,謂返於道德。其易也,唯大人。大人也,損之又損也,無為也。

    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徙,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

    造化之機,成功者退,將來者進,而萬物之生之死,莫不出入乎此機,故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而不知其孰綱維。是其氣之聚散為之乎?蓋盈天地之間,只是渾芒一氣,以息相吹,如野馬氤氳,有所附麗,則塵塵相聚而物生,散則復歸於氣而物死,喻如漚因浪發,冰自寒凝,散則復歸於水。知生死之為一氣耳,則任其陶冶,夫復何患?今人但以生為神奇也而美之,死為臭腐也而惡之,大非也。豈知神奇化為臭腐,臭腐復為神奇,反復相因,無有窮已,何美可歎?何惡可厭?在聖人則處之一如,不起分別。所貴乎一者,以通天下萬物皆一氣也。一氣,則「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此即章首之說,義更明白,無勞箋解。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

    凡人有大美則言之,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有法則議之,而四時有明法而不議;有理則說之,而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大美,猶言大功。成法,謂節候氣序。成理,謂各有成性。不言、不議、不說者,無為而常自然也。

    聖人原天地之變,達萬物之理,故亦以無為而成妙用,故曰: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而效法焉耳。

    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之物,生死萬變,方員異象,莫有知其根者,但見神奇化為臭腐,臭腐復化神奇,翩然萬物,而無物之不有;自古固存,而無時之不然,所謂萬古此天地則萬古此造化,萬古此造化則萬古此人物,而求其所謂根,則不可得而知。非不可得而知也,沖漠無朕,超於色相形聲之外,夫固無所容吾知也。既無所容吾知矣,何所容吾言哉?何所容吾議哉?何所容吾說哉?聖人所以行不言之教,成無為之化者,觀此而已。淵乎微哉!

    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承上,遂指本根。蓋本根者道也,道無往而不在,故六合雖大而此道不離於其內,秋毫為小而其體必待而後成,萬物得此則浮沉上下、日新又新而不已,造化得此則陰陽四時各得其序而不愆,惛然若亡也而寔存,油然不形也而自神,萬物自生自畜自養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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