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葡萄酒和年份最久的白兰地。她不相信女人能鉴别出美酒,所以如果客人是女性,她端上来的往往是快要过期的香槟酒。跟所有英国仆人一样,她天生就知道社会的差异,不管一个人地位再高或金钱再多,她都可以准确地判断出这人是不是一名绅士。不过来客中也有她所偏爱的,如果是他那几位朋友过来用餐,她会把哈伦杰为特殊场合准备的葡萄酒拿出来,那模样自豪得就像是吞了金丝雀的猫。这倒把哈伦杰逗乐了。
“看样子你很讨普里查德的喜欢,老同学,”他大声打趣道,“能让她把这瓶酒拿出来的人可不多呦。”
普里查德成了一个知名人士。很快她就被誉为最完美的客厅女仆。人们不羡慕哈伦杰别的,只羡慕他拥有这样一位女仆。她的价值不亚于同等体重的黄金,她的身价比红宝石更值钱。当人们夸赞她时,理查德·哈伦杰满脸的骄傲。
“好的主人才能调教出好的仆人。”他得意地说道。
一天晚上,众人坐在一起喝波尔图葡萄酒。普里查德离开了房间后,他们开始谈论她。
“等哪天她要是离开了,对你来说可是个重大打击。”
“她怎么会离开呢?之前有一两个人想从我这儿挖走她,但她都拒绝了。她知道哪里待得更舒服。”
“可她总有一天会结婚的。”
“我觉得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长得挺标致。”
“是的,她的仪态还不错。”
“你瞎说什么呢?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如果换一个出身,她会是社交圈里有名的美人儿,她的照片会出现在各个报纸上。”
这时普里查德正好端着咖啡进来了。理查德·哈伦杰仔细瞧了瞧她。每天时不时都能看到她,到如今也有四年了————哎呀,时间过得可真快————他是真的没认真注意过她的模样。和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相比,她的变化似乎并不大。身材没有变胖,气色也依旧很好,五官端正的脸庞上依然是一副专注而克制的表情,还是很适合穿黑色的制服。她离开了房间。
“她算得上是这一行的典范,这点不用怀疑。”
“这我知道,”哈伦杰回答说,“她很完美。没了她我可能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过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她。”
“为什么呢?”
“我觉得她人有些无趣,你看,她都不怎么说话。我常常试着和她聊天,每次都是问一句她答一句。这四年来,她从来没开口提过自己的事情,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喜欢我这个人呢,还是说她其实根本不在乎是为谁工作。她就像个机器人。我尊重她,欣赏她,相信她。她拥有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品质,可就算这样,我对她就是没什么兴趣,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纳闷。可能是因为她没有什么魅力吧。”
这个话题到这儿就结束了。
又过了两三天,那天是普里查德休息的日子,理查德·哈伦杰因为没有什么安排,所以独自在俱乐部里吃晚餐。一位服务生走上前来,告诉哈伦杰刚刚他公寓打来了一通电话,说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带钥匙,想问是否需要让人乘出租车把钥匙送过来。哈伦杰伸手摸了摸口袋————果然没有。出门用餐前他换了身蓝色的哔叽西服,但不知怎么就忘记把钥匙拿出来了。他原本想打几局桥牌,但俱乐部这晚有些冷清,估计也凑不起什么像样的牌局。他突然想起一直听人谈起的那部电影,正好趁今天这个机会去看一看。于是他回信息说,半个小时后他亲自回家取钥匙。
他按响了公寓的门铃,开门的是普里查德,手里拿着他的钥匙。
“怎么是你呢,普里查德?”他问,“你今晚不是休假吗?”
“是的,先生。但我不是很想出门,所以让洁迪夫人去休假了。”
“有机会的时候你应该出去走走,”他说,就跟往常一样体贴周到,“老是关在家里也不好。”
“我有时也会出去办点事,只是最近这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
“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一个人出去没多大意思,而且目前也没遇到什么特别想要一起出去的人。”
“你时不时也该出去放松一下,这样有益身心。”
“我一时间可能还改不了这个习惯。”
“这样吧,我现在正好要去看电影,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他这样说只是出于善意,但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
“好的,先生,我很愿意。”普里查德说。
“那赶紧去收拾一下吧。”
“我很快就好。”
普里查德离开后,他走进客厅,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对自己刚刚的举动既觉得有点儿好笑,同时也很满意;毕竟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普里查德的反应倒是很符合她的性格,既不惊讶,也没有犹豫。大概等了五分钟,普里查德出来了,他注意到她换了一身衣服:穿上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哈伦杰估计这应该是人造丝绸;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帽子,上面别着一枚蓝色的饰针;此外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银狐毛皮。看她穿得既不寒酸也不招摇,哈伦杰稍稍松了口气。碰到他们的人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位受人尊重的内政部官员带着自己的女仆去看电影。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先生。”
“没关系的。”他和蔼地说道。
他扶着门礼让女士,普里查德也没推托,直接出了门。这让他想起了路易十四和其侍臣之间那件耳熟能详的趣事,不禁赞赏普里查德的果断。要去的那家电影院就在公寓附近,所以两人走路过去。哈伦杰聊到了天气,聊到了路况,聊到了阿道夫·希特勒,而普里查德搭话也很得体。到电影院的时候,《米老鼠》正好刚刚开始放映,两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在过去的四年里,理查德·哈伦杰几乎就没见过普里查德的笑容,如今听到她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他觉得特别有意思。他很高兴见她这样开心。接下来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屏幕上,这部电影很不错,两个人都乐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哈伦杰把烟盒拿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递到了普里查德面前。
“谢谢您,先生。”她一边道谢一边拿了一支烟。
他替普里查德点燃了烟,但她目光一直看着屏幕,几乎都没意识到他的动作。电影结束后,他们随着人群一起走到了大街上,朝公寓走去。那晚的夜空上布满了星星。
“喜欢这部电影吗?”他问。
“特别喜欢,先生。今晚真的很开心。”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你今晚吃东西了吗?”
“没吃,先生,没来得及。”
“那你不饿吗?”
“等会回家我可以吃一点儿面包和芝士,然后再给自己做一杯可可。”
“那吃得也太简单了。”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上去也都喜气洋洋。哈伦杰心里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嘿,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哪里吃一点儿晚餐?”
“都听您的,先生。”
“那走吧。”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哈伦杰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个大善人,不过他并不反感这种感觉。他让司机开到牛津路的一家餐馆去,那一片比较热闹,而且肯定也不会遇到什么认识的人。那家餐馆里有一个乐队,大家会跳跳舞,去那儿普里查德肯定能玩得开心。两人坐下来后,一位服务生走了过来。
“他们晚上都会提供套餐,”他说,心里想她应该会喜欢,“我建议可以点份套餐。你喝什么呢?来点儿白葡萄酒?”
“我现在倒是真想喝一杯姜汁啤酒。”她说。
理查德·哈伦杰给自己点了杯苏打威士忌。他其实不饿,但为了让她放松,也跟着吃了点。刚刚一起看了部电影,所以也有话题可聊。朋友在之前那晚没有说错,普里查德并不难看,就算被他们看到自己和她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告诉朋友,自己带着举世无双的普里查德去看了电影,然后又去吃了晚餐,肯定也算得上是一段美谈。看着那些跳舞的客人,普里查德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喜欢跳舞吗?”他问。
“我年轻时跳舞特别厉害,不过结婚后就没怎么跳了。我丈夫比我要矮一点点,不知道您懂不懂这种感觉,我觉得跳舞的时候男士一定要高一点儿才好看。可能我很快就会老得再也跳不动了吧。”
理查德·哈伦杰肯定比她高,跳舞的话不会看起来不协调。而且他喜欢跳舞,舞技也不错。不过理查德·哈伦杰还是有些犹豫,要是邀普里查德一起跳舞,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尴尬。或许也不用想太多,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的生活过得单调又乏味,而且她人又那么通情达理,要是她觉得这样不妥,肯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你愿意一起跳一曲吗,普里查德?”当乐队又开始演奏时他问道。
“我可是很久没跳了,先生。”
“那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您不介意就好,先生。”她泰然自若地站起身子。
她其实不是害羞,只是担心自己跟不上他的舞步。进了舞池后,哈伦杰发现她其实跳得很好。
“你跳得很好啊,普里查德。”他说。
“渐渐就想起该怎么跳了。”
她虽然个子高大,但脚步轻盈,天生就有韵律感,和她跳舞让人觉得特别愉快。理查德·哈伦杰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镜子,不禁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看上去是那么相配。当他们的眼神在镜子里相会时,哈伦杰想知道那一瞬间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念头。他们接着又跳了两支舞,理查德·哈伦杰建议是时候该回家了。他买好单,两人一起走出了餐厅。他注意到普里查德在穿过人群时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难为情。随后他们坐上了出租车,十分钟后就到家了。
“我从后门上去,先生。”普里查德说。
“这没必要,就跟我搭电梯上去了。”
带她一起上去的时候,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值夜班的门房,意思是就算时间不早了,他和自己的女仆一起回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上楼后他拿出钥匙打开门,两人进了公寓。
“那么,晚安了,先生。”她说,“非常感谢。今晚玩得很开心。”
“应该是我谢谢你,普里查德,没有你的话,我今晚肯定过得很无聊。希望你这次出门确实玩得很痛快。”
“当然,先生,简直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快乐。”
今晚很成功,理查德·哈伦杰对自己今天的善举也很满意。如果能给一个人带来真正的快乐,自己也会感到特别愉快。这善意的举动让哈伦杰自己都觉得很温暖,在那一刻,他的内心对整个人类都充满了爱。
“晚安,普里查德。”他说。因为心情特别美好,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吻向了她的唇。
她的嘴唇特别柔软。被他吻了一会儿后,她也回吻了他。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健康女人,她的拥抱很温暖也很热情。哈伦杰发现抱着她很舒服,于是抱得更紧了些,而她也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往日里,他都是等普里查德把信拿进来后才会醒,但今天早上他七点半就醒过来了。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睡觉时习惯垫两个枕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脑袋下只有一个枕头。但随后立马就想起来了,他惊慌地看了一圈。另一个枕头就在他旁边。感谢上帝,没有看到一张熟睡的脸,但很明显刚刚有人睡在这个枕头上。他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开始直冒冷汗。
“天哪,我是有多蠢啊!”他大声喊道。
他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是最不会和女仆乱来的那种人。以他的年龄和地位来说,这么做实在太可耻了!他不知道普里查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估计是睡得太熟了。他甚至都不怎么喜欢她,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那天也说过,他觉得普里查德其实很没意思。甚至到现在,他也只知道她姓普里查德,都不知道她的名是什么。实在太疯狂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这地方她是待不了了,他显然不能再继续雇用她。不过因为自己犯的错————当然她也有错————就把她辞退似乎也太不公平了。糊涂一时就失去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客厅女仆,这是有多蠢啊?
“该死的,我就是心太好了。”他郁闷地咕哝了一句。
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将他的衣服打理得那么好,能将他的银器擦拭得那么干净了。她记住了他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也懂红酒。但她肯定是要走的。她自己肯定也清楚,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回不到原点。他会送她一份贵重的礼物,写一封特别好的推荐信。她现在随时都可能进来。她会因此变得傲慢吗,还是会变得过分亲昵?或许她现在都懒得再把信送进来了。要是他摇完铃,却是洁迪太太进来说“普里查德还没起床,先生,因为昨晚的事情她现在要睡个懒觉”,那可就太可怕了。
“我就是个大傻瓜!我就是一个臭无赖!”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顿时不安到了极点。
“进来。”
此时的理查德·哈伦杰是一个特别不幸的人。
整点的钟声响起,普里查德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以往每天早上都会穿的印花布裙。
“早上好,先生。”她说。
“早上好。”
她拉开窗帘,把信件和文件递给哈伦杰。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她的动作也像往日一样从容、利落。她没有刻意避开哈伦杰的目光,也没有故意和他对视。
“今天就穿那套灰色的西服可以吗,先生?昨天裁缝铺就把衣服送过来了。”
“可以。”
他假装在看信,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普里查德。她当时背对着他,把他的内衣和衬裤叠好放在椅子上,然后把他昨天穿的那件衬衫上的饰扣取下来,镶在干净的衬衫上。接着她拿出一双干净的袜子放在椅子上,把配套的吊袜带摆在旁边。随后她把那套灰色的西服拿了过来,把背带系在后裤腰的扣子上。她打开衣柜,思量片刻后选了一条合适的领带。她把他昨天穿的西服搭在手臂上,然后提起哈伦杰的皮鞋。
“先生,您是先用早餐,还是先去洗澡呢?”
“先吃早餐。”他说。
“好的,先生。”
她像往日一样缓步走了出去,不慌不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的表情也跟以往一样无趣,一样严肃恭敬。昨晚的事情或许就是一场梦。看普里查德的行为举止,她仿佛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哈伦杰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都过去了,她不用走了,她不用走了。普里查德是一个完美的客厅女仆。他知道从今以后,普里查德每一言每一行,都不会暗示他们之间的关系曾超越了主仆。理查德·哈伦杰还是那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