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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使酒骂座吐气伸眉 调将遣兵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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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事真是凑巧,凡人当得意张狂之际,信口开河,不知说些什么,才觉得称心如愿。哪知在这时候,必要发生出一点意外的反动来,把那说大话的人,吓得亡魂失魄,就连左右旁听的,也跟着他交了连带影响。这种事习见不怪,仿佛是造物对于人,不许他过于骄矜盈满,随时随地,要加以警戒似的。纯卓先正在演说,他与革命党怎样接近之际,大吹法螺,连在座诸人,全听得津津有味。不料正当此时,飞进一个似是而非的炸弹来,不偏不倚,恰恰冲着卓先的头顶而过。这一来,把那位精神越发口若悬河的纯卓先,吓得叫了一声“哎呀”,立时趴伏在地,直向桌子底下乱钻。其余诸人,也有向外跑的,也有向床底下钻的,也有藏在门后头的,登时乱成一团。却听得厅房门外,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进来两个人,众人越发害怕,以为是刺客呢。哪知抬头一看,不是刺客,却是他们的同志,一个是文伯泉,一个是管天下。这两个人从前因为合谋敲诈兴贝子,没有成功,后来管天下拐了伯泉一身衣服,连影儿也不见了。他跑到天津去唱新戏,很出了几天风头。后来因为得罪了杨仲林,几乎把性命送掉。还是亏了谭叫天,口头上积阴功,这才保全生命,驱逐回籍。他到了北京仍然是胡吹滥嗙,借着外省革命独立的机会,到处吓吓人。大则蒙几个钱花,小也可以蒙几顿饭吃。这一天恰与文伯泉不期而遇。伯泉看见他,立刻心头火起,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恶狠狠地骂道:“肮脏泼皮,白吃贼,我看你今天还跑到哪里去?快还老爷的衣裳,不还我,我就是打你!”

    伯泉来头这样凶,哪知管天下却行所无事地笑道:“文大哥,久违久违。小弟寻你几天寻不着,却在这里路遇,真是巧极了。你先不要提衣裳不衣裳,那全是小事一段。我如今给你报个喜讯,咱们发财的机会又到了。”

    伯泉冷笑道:“你趁早儿不必再闹这一套,我不是财迷心窍,也不是三岁的孩子,由着你的性儿耍弄。你今天不还衣裳,我先把你剥一个光臀,给大家看看。”

    管天下仍然是不着急,说大哥你剥我也可以,但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意思的呢。咱们先寻一个背静去处,然后由你的便,还不成吗?伯泉狠狠地说道:“好好,横竖跑不了你。你说上哪里,我便随你上哪里。”

    管天下向一旁看了看,说这不是致美楼吗,咱们上他楼上的雅座,又洁净又严密,你看好不好呢?伯泉心里想,你这小子又想吃我,今天可决然叫你吃不上了,便哼了一声,说:“好,走吧。”

    两个人跑进致美楼,在楼上寻了一间雅座。堂倌问他们吃什么,管天下说:“你先沏一壶小叶茶来,我们先喝茶,等吃饭时候再叫你。”

    堂倌应声去了,少时沏上茶来,慢慢退出。

    这里两人,始而还吵了几句,后来越说越投机≤天下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来,给伯泉看。伯泉看了,点头咂嘴的,似乎表示十分赞成。此时两人的神情,已经透着格外亲密了≤天下又挑着大拇指,说这事全在小弟身上,避水到渠成。我们借这机会,先发一笔小财。伯泉道:“你对于前途这封信,是怎样回复的呢?”

    管天下道:“这事当然是得大大地吹气。我回信上说,所有满朝亲贵,自醇王、恩王以及众王公贝勒,目前全聘我充当顾问,我说话他们没有不肯听的。如今于游说之中,加以恫吓,避十拿九稳,可以成功。只有他们的妻子家人,必须花钱买一买,也好随时催促,叫他们进宫去撺掇皇太后。这是必须用钱的,请你先少汇一点款子来,作为零星点缀之用。料想至迟正月十五前,必可汇到。小弟对于这件事,本是严守秘密,不肯告诉人的。后来想到伯泉大哥,同我是管鲍之交,怎好瞒你。况且我的信上,也曾提及大哥,将来成功,我们全是一个台板上的人,事前更得商量商量,临时也好取一致行动。”

    管天下这一席话,把个文伯泉说得心花怒放,登时消尽前嫌引为知己。两人在致美楼中,大吃大喝。吃完了,仍然是伯泉会账。从此两人又形影不离了。

    这一天,腊月三十日,伯泉约会管天下在他家里度岁,偏偏这一天就恰恰赶上皇太后颁布逊位诏书≤天下见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向伯泉说:“这一来,我们可有了把柄了,总不是空口说白话,向他们要钱。据我想,这笔款子,一定可以提前汇到了。”

    伯泉皱眉道:“话虽这样说,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今天咱们过年,只剩了几块钱,还有好几百块钱的账主子,这事可怎么了呢?”

    管天下想了想,说不要紧,我有一条妙法:“咱两人何不到龙子春家里去?他们一班票友,正在过排高乐,咱们也临时加入,就便向他们借几个钱。他们要肯借,咱两人便回家过年;他们如不肯借,咱们便搅他一天一夜,索性连家也不回,账主子怕他什么!大哥请想这主意好不好?”

    伯泉鼓掌赞成,说:“果然妙,果然妙,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好在伯泉住家,同龙宅相离不远,也不用坐车,两人步行来至门前。恰赶上联星走的工夫不大,街门不曾关闭,也不用叫门回话,便一直地走进来。纯卓先正在高声演说,两人隐身在厅房门旁,听个正清≤天下见他吹得那样酣畅淋漓,不觉有些气愤。偏偏他手中拿着一包二十支软锡包的三炮台烟卷,不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慢慢将锡纸撤出,裹在烟卷包的外边,团成了一个圆蛋,先朝着伯泉使个眼色,然后报轻轻掀起门帘,底下用脚向门槛子上一踹,上边却撒手扔“炸弹”。卓先正说得天花乱坠,忽听“当”的一声响,紧跟着飞进一枚光亮亮的东西来,直扑自己顶门。他“啊哎”了一声,说不好,有炸弹,忙一矮身子,钻到桌子底下去。其余众人也都吓得惊慌失措,乱跑乱钻。此时一掀帘子,却进来两个人,哈哈大笑。说:“像你们这种鸡毛凑涤,还想联络革命党呢!一个烟卷盒儿,连你们的屎全吓出来了。”

    众人一看进来的两个,全是熟人,这才惊魂略定。纯卓先从桌子底下又钻出来,拉着管天下骂道:“我猜定就是你这坏种。”

    管天下大笑道:“你真会猜。你要猜出是我,就不往桌子底下钻了。”

    龙子春在一旁埋怨道:“你们哪有这样开玩笑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全跑到我这里来开心。我龙子春竭诚招待,自问总算对得起朋友,结果还叫我担惊受怕。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呢!”

    龙子春这一套话,隐含着是把在座的人全怪下来,大家自不便久坐,一个个全告辞去了。文伯泉跟定了恒石风,管天下却拉了乌勒春,全是张口借钱,没钱便到他们家里过节去。在这时候,谁敢招惹他们,到底由石风拿出五十块钱,乌勒春拿出三十块钱,借给文、管两人,这才把他们开走。

    第二天就是新正月初一。彼时北京的香厂,还是一片空地,并未起盖楼房,每逢到了新年正月,从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为香厂开放之期。各茶摊在露地上搭起席棚来,栉比云连,一家挨着一家。其余摆杂货摊的,摆古董摊的,摆书帖字画摊的,也很不少。至于最时髦的小生意,是卖纸鸢,卖琉璃喇叭,卖氢气球,卖小孩玩物。还有各种食物,如糖葫芦、豌豆糕、油炸糕、豆汁粥种种,也都触目皆是。并且还都不少卖钱。因为游人是很多的,不但南城外的住户商家,红男绿女,结伙成群,全要到香厂去出出风头,甚至连东西城及后门一带的旗人,也不辞远路跋涉,特特地要去逛香厂。那些旗下的妇女,一个个梳着大拉翅头,脸上擦着极红胭脂,两只脚登着高底的花盆鞋,身上穿着时色的旗袍,外罩着极长的大坎肩,轻摇缓步,在香厂一带闲遛,招得一班轻薄少年,在后面跟着起哄。这便是彼时香厂的风光景色,作小说的,也没工夫去细细说它。如今单说纯卓先在除夕这一天,出了龙子春的家门,预备回自己家去,不料冤家路窄,半路上却碰见一个人。彼此一照面,倒把卓先吓了一跳。原来此人正是《京都日报》的经理金戈二。卓先本来怕他,后来又因为计陷田念壬,益发与戈二结成恶感。如今不期而遇,要想回避,也来不及了。况且金戈二已吩咐停车,意思是要下来同卓先周旋。卓先只得也停住了车,先走下来,朝着戈二深深请了一个大安,含笑问道:“二弟一向可好?咱们久违得很了。”

    戈二也笑着说:“一向少给大哥请安,知道你为国贤劳,实在没有工夫。幸喜如今大局定了,小弟正想约念壬同大哥到一处谈一谈。今天真是巧遇,大哥静候我的请帖吧。”

    几句话说得卓先涨红了脸,只得嗫嚅答道:“好好,我也正想同念壬哥聚一聚,但是怎好扰二弟你呢,还是由我做东道吧。”

    戈二笑道:“不必客气,您就候请吧。”

    两人拱手作别。卓先在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金戈二不是好缠的,我要扰他这一顿饭,只怕有些克化不开,还是先想主意,同他们和好,不必再结这冤家了。他回到家中为此事发愁,一夜也不曾合眼。后来高低想出一个主意来,说我何不寻丁元珍去,他同金戈二、田念壬全是至好,跟我的交情也不薄。况且当日我得罪金、田,就因为在他的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解铃还是系铃人,如今只请他出面,给我们三个人和解和解,这事也就完了。好好,就是这样办法。他打完了主意,第二天正月初一,借着拜年为名,便去寻丁元珍。见面之后,便把来意说知,并且恳切地嘱托了一番。元珍慨然应许,说好在全不是外人,一切在我身上,必定能使你们恢复旧交,不留一点痕迹。明天过午两点钟,我在香厂第三座清真茶棚候你。好在粮食店聚兴羊肉馆,是做连市,我们晚饭,就在那里去吃,作为我给你两家圆场。纯卓先见元珍慨然应许,心中说不尽的快活,以为这一场天大是非,从此可完全消灭,便再三致谢而去。

    哪知丁元珍却是别有怀抱:他自从田、纯交恶之后,无意中被卓先利用他的报纸,作为陷害念壬的利器,心里是时时刻刻引为遗憾,总想要借机会,替念壬出一口气才对得起朋友。万没料到,纯卓先自投罗网,竟自寻了元珍来,托他疏解这个冤家。元珍听了,真是恰合孤意。当时不动声色,把卓先稳住了,满应满许替他办到。等卓先走后,却派人将金戈二请来,彼此闲谈了几句,便说到清廷已经逊位,不知纯卓先这一干东西,还打什么主意,也该轮到我们报复报复了。金戈二随将路上怎样遇见他,怎样同他交谈,怎样当面约他,同念壬到一处吃饭会面,他脸面上怎样发现一种羞惭畏惧的神气,详详细细,对元珍说了。元珍听罢,不觉跳起来,拍着手儿哈哈大笑。说怨不得呢,原来是被你老弟吓坏了,要不然,怎能这样虔诚,新年初一就跑来给我拜年。戈二忙追问什么经过,元珍也把方才的事说了。戈二道:“你真好意给我们俩造圆场吗?”

    元珍摇头道:“底下还有文章,我是预备替你们出气,并不是打算给你们圆场。但表面上不能不说圆场的话,要预先泄露一点,临时他还肯去吗?”

    说到这里,便附在戈二耳旁告诉他如此这般。戈二笑道:“果然痛快!撒酒疯本是你的拿手戏。上回我们也说过,这一次倒要洗耳静听了。”

    元珍道:“他从前的丑历史,我虽然知道,还不甚齐全,你同他住得相离不远,倒要请教呢!这好比是说戏,就请你抖着包儿,传授给我吧。”

    戈二毫不客气,把这位纯先生当日由破落子弟出身,怎样在赌博场上被人剥得精光。后来怎样因输急了,去做小偷儿,因为偷人的表,被人拿住了手腕,打了一个贼死还送到官厅,押监半年。出狱以后,洗手不做小偷儿事业,谋了一个蹲儿兵。后来又在南营中充捕盗兵,终日同一班偷儿小绺,在一处鬼混,凡小绺得来赃物,先得交给他伙分。这样混了几年,居然拔升为小队长。那时正赶上敬亲王做民政部尚书,想要侦探国外革命党的踪迹,便从各队长队兵中选拔。纯卓先因认识字,说话举动又很机警,敬王便挑上了他,特给官费,到日本东京去留学,专门学的是警察,就便侦察革命党的来踪去路。他去了二年,成绩很是不坏。每一个月,总有三五封信,向敬王报告,又故意张大其词,说革命党在海外羽翼怎样多,势力怎样大,所有留学回国的人,多半靠不住。他这样一鼓吹,明着是为自己邀功,其实暗中却为革命增加了不少助力。

    戈二说到这里,元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戈二笑道:“二哥,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还参不透。你看满清近几年来,防家贼的手段,有多么严密,军权是他们掌着,财权是他们掌着,甚至连教育权也是他们掌着。这还不算数儿,各省的疆吏,自是出了缺,就补满人,至于总督兼圻,尤其非满人莫属。在他们这样办,自以为手段高强,可以保住子孙万世之业了,其实骨子里正是促成革命一种极大的反动力。就以武汉起义说吧,若非祥呈在那里做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得那样快。纵然发生,也未必一举成功。你要溯本穷源,纯卓先的侦探报告,能说与革命无功吗?”

    两人说到这里,全都哈哈大笑。戈二又接着说:“他毕业回国,敬王颇加赏识,便派他为民政部侦探,还兼着西城习艺所所长,每月有三百元的薪金。这小子本是一个穷地痞出身,一旦升官发财,就常情而论,必定要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了。哪知他的面目却非常和平,见人说话,又非常客气。不知道底里的,还认着他是大好人呢。其实这小子心地极阴险,手段极毒辣,栽赃害人,诬良为盗,什么没天良的事,全做得出来。谁要同他交朋友,迟早总得受他的害。真不愧是笑里藏刀,如鬼如蜮。我们弟兄,以后总要远着他才好呢。”

    元珍道:“我不怕他,明天你看我给他不下台。不把这小子骂一个狗血淋头,他也不知道我丁元珍的厉害。”

    两人直说到日落天黑,戈二才告辞去了。

    第二天午后,元珍先到香厂茶棚里候着←然不大工夫,金戈二同着田念壬、余两吾,说说笑笑地步行而来。元珍迎出茶棚以外,把三人让进来,坐在一张桌上。茶博士小马见是丁二爷的朋友,格外伺候得周到,每人沏过一个大盖碗来,全是双窖极品的小叶茶,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余两吾是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先笑向元珍道:“新年初二,二哥就开张请客,小弟听见了,以为这是财神宴,万不可以不赴。因此没等请,便跑来做不速之客,想来二哥一定很欢迎吧?”

    元珍笑道:“欢迎是当然的,不过这一次财神宴,乃是武显财神,喝多了就许要起打。你自不害怕,就请加入,不然还是远远躲着的好呢!”

    两吾笑道:“小弟生平,最欢喜的就是打架。今天这财神宴,我更要跨虎光临,做一位赵玄坛,怎能够躲着呢?”

    两人正说着,忽听茶棚外远远一阵笑声,又有人大声喊道:“这个玩意儿特别,才真是庆祝呢!”

    大家举目向棚外观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服很是漂亮,头上戴着一顶貂帽,帽檐上却系着一个很大的氢气球。球是深红颜色,上面有几个很大的白字,乃是“中华民国共和万岁”。这个球离他头顶有四五尺,飘飘荡荡的,随着他走,老远看着,倒很有个趣儿。后面跟着许多小学生,拍掌欢笑。那少年洋洋得意的,直走过茶棚去。元珍道:“这个点缀得很好,要不然,偌大北京城,对于这样光复汉族、改建民国的大庆典,连一点儿表示全没有,也未免太难了。”

    金戈二道:“你不要抬举他了。这孩子懂得什么叫庆祝民国。他是我朋友的一个侄子,现在中学读书,也不好好地上学,终日同着一班在旗子弟鬼混,撞走二黄票戏。今天不过借这氢气球出出风头,竟招了这许多人,跟着他捣乱,真也可笑极了。”

    田念壬道:“二弟,你也不可这样说。小孩子能知道庆撞和,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较比咱们北京那些麻木不仁的老腐败,还强得多呢。”

    戈二才要答言,忽见远远地来了两个少年,全穿着枣红库缎的皮袄,宝蓝库缎巴图鲁坎肩,镶着库金边,横着一排金纽绊,头上全戴着貂皮困秋帽子。两人手拉着手儿,走得风快,转眼已来至茶棚前,看神气是想进来喝茶。抬头看见丁元珍,点头微笑。元珍喊了一声,你们进来喝茶。两人回说请吧,便走过去了。余两吾问道:“这两个孩子,看着很眼熟,倒是谁啊?”

    元珍笑道:“这是《杀子报》中两个主要角色,今天特特跑来显魂。大概许是因为清帝逊位,宣布共和,《杀子报》的故事已经应验了,从此用不着再唱那出戏,今天趁着有闲工夫,特来点缀点缀风光。”

    两吾道:“你说了这半天,他到底是哪个呀?”

    元珍道:“那不是三庆园中鼎鼎大名的台柱子小桃红、小吉瑞吗?去年崔灵芝唱《杀子报》,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红去金定,你不是也去听过吗,怎么才过了一两个月,就不认得他们了呢?”

    两吾道:“上妆同下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何况又是一面呢。”

    金戈二道:“你两人先慢谈,听一听这是哪里来的哭声。”

    大家侧耳细听,果然远远有号啕之声,并且哭得十分惨切。元珍道:“这真奇怪极了,今天新正月初二,并且又是庆撞和,谁有什么伤心的事,值得这般痛哭。”

    正说着,哭声已由远而近,大家为好奇之心所驱使,不等哭到眼前,便一齐起身,走出茶棚外观看。远远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孝服,头顶一尺多高的白帽子,身上的白衣,又肥又大,手提着一根哭丧棒。走一步号一声,嘴里还数数叨叨,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后面跟定一群人,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点头赞叹的,却倒没有鼓掌之声。少时已走近第三茶棚,田念壬的眼快,“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盛疯子吗?紧跟着余两吾也说,果然是盛世音,我们躲他远着点吧,提防叫他缠住,可真不了。金戈二道:“没要紧,有我呢!咱们倒看他是为什么装疯。”

    正说着,忽听盛疯子高声喊道:“大清亡了,宣统皇帝死了,我盛元世受皇恩,今天是给皇上穿孝。哎呀皇上呀,哭一声宣统爷,我叫一声大皇帝,项子城篡位把你赶,我的皇帝啊!”

    他雅刘鸿声唱《斩黄袍》的腔调,高唱起来。本来他的嗓音洪亮,又兼他这一次举动,并非游戏,实在发于至诚,因此沉痛激昂,大有响遏行云之致。此时在茶棚一边的警察,听他唱出项子城来,生怕自己担不是,便过来干涉,说:“先生,这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并且今天庆撞和,不应当有此举动,请你把孝服脱了,不要哭不要唱啦。”

    盛元正在唱得淋漓尽致,忽见警察过来干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恶狠狠地,啐了警察一脸唾沫,戟手骂道:“我把你这丧尽天良的狗,你不是旗人吗?你不是吃钱粮长大的吗?你懂得什么叫中华民国吗?你护着项子城,想给他当狗毛也够不上,不过当狗爪子底下的臭泥∠爷高兴哭就哭,高兴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趁早儿给我滚蛋,别惹老爷兴起,打你这块狗泥。”

    警察挨了他这一顿臭骂,哪里肯依,一把拉住他,非上区不可。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来了一辆极华丽的人力车,到第三茶棚前停住,跳下一个人来。警察忙朝着他举手行礼,这人连睬也不睬,倒冲着盛疯子含笑拱手,说世音大哥,你何苦又装这种样儿。盛世音正在发疯,同巡警口角,忽见有人向他拱手,并称他为大哥,连忙注目细看。哪知他不看犹可,一看这眼前站立的人,立时怒气填胸,举起手中的哭丧棒,泰山压顶似的,就是一棒。卓先出其不意被他打个正着,幸而这棒是秫秸扎的,打上虽然疼痛,却不致伤筋动骨。卓先捂着头,山嚷怪叫,说我好意替你解围,你怎么倒打我呢?巡警快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吧,别放他在大街上惹祸了。盛世音哪里肯服,仍然舞动他的哭丧棒,向卓先乱打,口口声声,骂卓先是卖国贼,丧尽天良的。你假充宗社党,眼看着大清丢了天下,袖手不管,还满街上出风头。像你们这种寡廉鲜耻、投机做贼的狗,就是打死你们,也不为过。巡警过来干涉,他索性连巡警一齐打。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了,丁元珍同金戈二一同出来。盛世音见着这两个人,才不言语了。高低由戈二劝着,叫他把孝服脱去。好在那孝服是用纸糊的,一扯就碎。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世音,请他到天桥去买一醉。世音接钱到手,也不说一个谢字,摇摇晃晃地便去了。

    然后由丁、金两人,将纯卓先让到茶棚里边,与田念壬相见。卓先一见念壬,立时良心发现,臊得满面通红,同醉后的钟离大仙差不多了。抢行两步,朝着念壬深深请安。请过安又紧紧握住念壬的手,嘴里连说大哥一向好,小弟实在抱愧对不住对不住。念壬坦坦然不动一点神色,说:“二哥这话太可笑了,我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余两吾接口道:“算了吧,以前的事,谁也不许再提。我们趁着良辰美景,正好寻些个赏心乐事,快快入座喝茶。”

    又吩咐茶博士,另换新茶,特特把念壬同卓先让到上首两个座位上,丁元珍在下首座位上,看着卓先嘻嘻地笑。说纯二哥,你今天来得真不凑巧,怎么就会同盛疯子撞到一处了呢?那个魔鬼,可真有点不好缠啊!卓先道:“谁说不是呢,若非你二位出来解围,我不定还得挨他多少哭丧棒。”

    元珍道:“据我看,挨几下哭丧棒,倒算不得什么,最可怕是他口口声声说你是宗社党,这要叫项子城的密探听见,还得了吗?”

    一句话把卓先说得毛骨悚然,只好强作镇静,说:“没要紧,谁是宗社党,谁不是宗社党,也决非空口可以诬陷的,何况他是一个疯子,谁能信他的话呢?”

    金戈二道:“卓先哥,据小弟想,你的话,不能这样说啊。大丈夫做事,得要磊落光明,无论好坏,自要认定了一个宗旨,一线到底,永久不变,那才称得起是英雄好汉。纵然这件事做不成功,大家也要原谅他的苦心,后世也要景仰他的遗志。所谓特立独行,至不济畸人传中,也可占一席位置。倘要朝秦暮楚,昨李今张,纯随风头势力为转移,本身并没有一点宗旨,今天保皇,明天又革命,那简直就不是人类,不过如粪坑里的苍蝇,阴沟里的老鼠,终日哄哄乱乱,尽逐臭的能事而已。我想卓先兄从前既投身宗社党,与我们这些讲革命的誓不两立,当然要坚持到底,百折不回。纵然彼此不同道,我们也未尝不佩服你的热心毅力。如今清廷才下逊位之诏,这正是你们宗社党卧薪尝胆之秋,你怎么就说出这样话来,仿佛同宗社党风马牛不相及,这也未免太难了。”

    戈二这一席话,分明是指着脸骂人。可怜纯卓先,又羞又怕,连头也不敢抬,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丁元珍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田念壬却默默无言,唯有余两吾性好诙谐,见他两人僵在那里,便打诨凑趣,说:“金二弟,你是开通人,怎么说起愚话来了。常言说,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况且生在这种年头,尤其得脖子后头长眼,脚板底下生毛,才能够攸往咸宜,投无不利。要照你所说,抱定一个宗旨,至死不变,那简直成了呆蛋啦,还能够飞黄腾达,做一位崭新的人物吗?叫我看,卓先这种态度,是最合乎新潮流的。我们大家,得要效法人家才对,怎么倒奚落人家呀?”

    余两吾这一拥护,闹得卓先更不得滋味,简直有点坐立不安了。丁元珍一看,心说不好,他们这样开玩笑,倘然把卓先挤对跑了,我的种种预备,岂不白费?想到这里,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交四点。此时天气还短,四点钟已经落太阳了。元珍便笑着说:“天不早啦,咱们到粮食店聚兴馆去吧,去晚了不看没有座儿。”

    戈二道:“新年正月,何至没有座儿呢?”

    卓先道:“你不要这样说,现在前门外住的官僚政客很多,他们全是为投机来的,多半不带家眷,赶上新年,哪个不到饭馆子去吃饭。因此做连市的,全得了好买卖。咱们这时候去正好,不能够再晚啦。”

    在纯卓先这种说法,完全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金、余两人,直好比说相声的,一个逗一个捧,一句比一句来得刻薄,全是朝着自己挑战,自己却又无言可答,简直闹得置身无地≈得借丁元珍约请的机会,自己帮两句腔,好借此岔开金、余的话头。幸而两人也倒识趣,不再说什么了。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茶博士,说余下的全赏你们吧。茶博士再三致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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