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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杀子报胡运兆终穷 受禅台奸雄明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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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天下编新戏糟蹋杨德林,目的本为的是敲钱,不料钱不曾敲到手,反激怒了邴大个子,领着两个乐客、一个篙工,跳上台去,硬要打抱不平≤天下乘机逃跑,黑巨鹰自恃会几套拳脚,便领着几个班中人,同邴大个子厮打起来。武术社的几个学生,看邴大个子虽然有气力,但是打不着黑巨鹰,便一齐窜上去假装劝架,把黑巨鹰的手腕拧住。邴大个子迎面一拳,将黑巨鹰的鼻子打破,鲜血直流,摔倒在戏台上。大家吆喝着,要寻管天下,吵得一团糟。台下看戏众人胆子小的全跑了;胆子大的,登在桌子上,想看热闹。台上本班的人,藏的藏躲的躲,哭的哭叫的叫。正在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之际,忽然来了十几名巡警,口口声声要逮捕姓管的。

    看小说诸君看到此处,一定认为是苏克明、祝子琴诸人暗中使出来的,哪知骨子里边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上回暗中伏线已经说过,管天下因为欺负牛致远,欺负得太过分了,牛致远同苟一鸣商议,打算拉他们的戏箱回北京去;又料到管天下一定不肯放行,两人思前想后,实在没了法儿,这才想出一条毒辣的主意来:暗暗地具了一张呈子,从邮政递到巡警道衙门。呈子里说的,误受匪人愚骗前途危险,情愿自行检举,恳求保护。因为管天下本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民等始而不知,受了黑巨鹰的哄骗,随着他们到天津来唱新戏,并将自己三个戏箱,也随着拉到天津。不料开演之后,管天下事事跋扈,并自称是革命党同盟会的健将,事事欺压我等,还要逼着我们两人也加入革命党同盟会。民等胆小,不敢投身反叛,三番五次,想要携带戏箱仍回北京原籍。哪知管天下竟瞪眼讹赖说戏箱是他的,不但不准我们带走,反说我两人欠他银钱。其实自到天津以来,所有一切花销,俱由我两人垫办,全有账目可查。他竟敢恣情反噬,逼人做贼,似这样凶狠强暴,世界上真是少有。民等因性命攸关,实在迫于无法,只得恳求道台大人替我做主,侦讯管天下,将民等戏箱判归原主,将垫办之款勒令偿还。俾民等得以早回北京,感戴大德实无涯矣云云。牛致远等这一篇呈文,直然是给杨德林送去一个有力的把柄。行政科接到这张呈词,因为事关革命,情节重大,一刻也不敢耽搁,即时便送至道台的办公室中。杨德林阅过了,立刻批交司法科,密派巡警,即日捕拿管天下,并传哦两人到案对质。司法科长见案关革命,又是道台亲自批下来的,哪敢怠慢,便亲自指派了十二名干警,全是平日最能办案的,吩咐即刻到丹桂茶园,捕拿管天下,锁带来署,并传牛致远苟一鸣,同来问话。巡警奉到拘票,知道这件案情必然关系重大,一刻也没敢耽搁,直奔丹桂茶园。天已有十一点了,到了茶园,见里面看戏的人纷纷向外走出。巡长李得标心中疑惑:怎样未到歇台钟点,人就散得这般踊跃,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及至走进去看,果然戏打住了,台上却拥着不少的人,看神气仿佛像打架似的。他在头里领着,紧行几步,来至台前边,恰恰撞着了苏克明,李得标忙举手行礼,克明问道:“你带着许多巡警来做什么,莫不是来劝架?实告你说,这回的事,你不必多管,里面还有道台的意思呢。”

    李得标笑道:“我们也是奉道台意思,来捉人。最重要的点儿,便是管天下。”

    克明听他这样说,也无暇详细追问,便催促得标急速上台,管天下多半是跑了。得标听见一个跑字,连话也不答,领着那些巡警直蹿上台去,瞪着眼寻姓管的。此时台上的架也不打了。前台老板见出了官事,也不敢再袖手旁观,忙出头向李得标招呼:“李老总,寻姓管的做什么?”

    得标认得他是前台老板,便吩咐弟兄们将他看住,别放跑了;回头寻不着管天下,只好向他要人。他交不出人来,咱们便带他去销差。前台老板急了,说慢着慢着,管天下横竖出不了这个园子,诸位先细细地搜一搜吧。哪知道全搜遍了,却始终看不见管天下的影儿。巡警无可奈何,只得暂带前台老板,同黑巨鹰、苟一鸣、牛致远这几个人,回道署去销差。说管天下早已闻风逃避,只可带这几个人来,追问下落,再去捕拿。科长见管天下不曾侦到,虽然埋怨了得标几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去见杨道台,当面回话。此时天已有两点多了,杨德林还不曾回宅。因为他今天在道署中请客,而且请的是夜饭,两点钟方才入座。所请的这位主客,恰是赫赫有名中外皆知的一位戏剧大家,北京皮黄班的老生谭鑫培,陪坐的是天津正乐育化会正副会长李吉瑞、汪笑侬,还有天津的绅士王君直。你道杨道台为何约请谭老板?他两人本是旧交,又兼谭同项子城的二少爷项可文彼此最好。杨德林正想巴结项宅几位少爷,恰遇谭鑫培到天津来唱戏,搭的是下天仙,仅仅唱三晚上,并且是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不曾带来一个配角。头一天是《卖马》,第二天是《南阳关》,第三天是《一捧血》,这全是用不着多少配角的戏。他此来原是为某慈善机关筹款,自己拿钱有限,犯不上再邀配角,所以轻车简从地来到天津,以为是应酬朋友的面子。杨德林因他白天起不来,夜间散戏时候,得一两点钟,因此请他吃夜饭,从戏园子回来,时间正好。德林特为他预备的大土公膏,一进门便让他躺下吸烟。两个烟童,轮流着给他烧烟。他同德林对面躺着,三个陪客,在地坐着喝茶,彼此正在闲谈。科长上来回话说,管天下不曾获着,只好等明天再严加搜捕。德林很不高兴说道:“必是透了风,要不然那个姓管的也不会飞檐走壁,怎见得就拿不着呢?”

    科长诺诺连声,也不敢辩白。谭鑫培一口烟才吸完,便问道:“观察捕拿什么人,怎么还牵涉着丹桂茶园呢?”

    德林道:“这个人老板也许认得,他叫什么管天下,自称是唱新戏的超等名角。在丹桂唱七八天了,终日胡编排,连项宫保也任意地糟蹋,实在可恶已极。今天有人举发他是王钟声的同党,明着唱戏,暗中鼓吹革命。我得了这个信,因为关系地方安宁,不能不派人缉捕,却没料到他竟自跑了。”

    谭鑫培哈哈大笑道:“我自当观察捕拿什么重要人物呢,原来是捕拿管不着。这个人在北京臭得不堪闻问,凡是认得他的,无不闻风远避,因此大家给他起一个绰号,叫管不着。他哪里懂得唱戏,不过是顺口胡说,到处蒙骗。丹桂老板也许是脂油糊了心,竟会约他唱戏,怎么不倒霉呢?依我劝算了吧,观察何必同这种人怄气呢。”

    德林被老谭一开解,心中的火气早已消了大半,随手将牛致远上的呈文,也拿过来给老谭看,说老板可认得这两个人吗?鑫培看了看,说这两个是旗人中的小财主秧子,终年害戏迷,金钱糟蹋了不少,如今被人拐到天津,也怪可怜的≯察可以派两名干警押着他们,把箱子取出来,限他们即时回京,免得流落外边,也是一件阴功事。至于那黑巨鹰,本不是好东西,观察酌量着惩罚他一下,也就罢了,何必同这一群鸡毛屎蛋怄闲气呢?德林道:“也好,我就依着老板的意思,明天发落发落就完了。”

    果然第二天德林将牛、苟两人提上来,略略问几句,便派两名巡警跟着去取戏箱,即日回京;所有店饭账,及火车票,一律罚前台老板担任。黑巨鹰判罚了三个月苦力,管天下悬案待捕。天大一场是非,被谭老板几句话,便说得云消雾散。这些人总算是走幸运,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谭鑫培唱了三夜戏,虽然演的是独角,座儿还上了满堂,筹的款子也很不少。到了第四天,大家还是留他再唱一晚上,谭老板抵死不肯承认。下午三点钟起床之后,只吃了一点点心,吸了几口大烟,一声没敢响,偷偷地叫了一部马车,带着拉胡琴同跟包的,一气跑到老龙头车站,买票上车,回北京去了。及至来到前门车站,天已快八点了。正在十月天气最短,已经是万家灯火∠谭下了火车,慢慢地走着,步出车站。琴师梅雨田,同他并肩而行。只有那个跟包的名叫二愣,已经走出去了,随在他们后边。及至来到税关,谭、梅两人二愣提着盒子,大摇大摆地从税关前经过,巡查的“圆扁子”(按:前清时代,崇文门税关,有一种巡役,其名曰“远辨之”,后因此等人需索讹诈,为商民所恨,遂沿其旧名,而改叫“圆扁子”)横身将他拦住,问道:“你到哪里去?”

    二愣瞪着眼回道:“你管我呢!反正离不开北京。”

    “圆扁子”见他这样横,索性一把将他揪住,说你没有眼睛吗,这是税关!不等检验完了,一步你也走不开。二愣道:“我没带私货,用不着你检验!”

    “圆扁子”指着他手提的木盒说,没带私货,这是什么?二愣道:“你问这个吗,大烟灯、大烟枪、烟签子、烟斗,外带烟盒子;烟盒子里边还有二两大土公膏。你听清楚了没有?”

    “圆扁子”听他这样说,更不肯叫走了。说你也不用胡说八道,快打开我们看看,别耽误工夫了。二愣道:“依我劝你们,还是不看的好,看了也不敢留下,到那时更为难了。”

    “圆扁子”说你不用废话,果然是犯禁的东西,无论是谁的我们也一样留下,你先慢着点唬人。二愣说好好,随手将盒子开开,只见里面有几层格子,每格内放着一样东西,全是烟具:赤金质的头号胶州灯,整块水晶雕成八角烟灯罩,翡翠嘴赤金盖花足有尺半长一支象牙烟枪,真正玻璃绿的翡翠烟斗,老景泰蓝扁圆的烟盒子,另外还有两个瓷烟壶。“圆扁子”一见这些东西,如同捕快见着贼赃一般,立刻眉开眼笑,朝着二愣哼了一声,意思是表示如今贼证俱全,你还有什么说的。哪知二愣并无丝毫畏惧之意,反倒问“圆扁子”道:“你们验完了吗?我要走啦!”

    说着便将盒子仍旧盖上,拿起来抹头就要走。这一来,可真把“圆扁子”气坏了,一伸手将他的发辫揪住说:“你上哪里走!明明犯禁的东西,你公然敢硬闯税关。好好,随我去见坐办大人吧。”

    二愣骂道:“什么叫大人,狗人吧!你们敢拉着不放我走,你们也不睁开两只牛眼,看看这是谁的烟具,就这样狗仗人势地欺人。”

    “圆扁子”道:“怎么着你还敢拒捕吗?谁的烟具,你说说我们听听。”

    二愣道:“你问我吗,这是鼎鼎大名,中外皆知,谭鑫培谭老板的烟具。你还敢留下吗?”

    “圆扁子”哈哈大笑道:“我自当是那位王爷,那位宫保的烟具,值得你吹得这样呜呜响。原来是一个唱戏的优伶,论身份也同我们差不多,怎见得他的烟具,我们税关上就不敢留呢?”

    说罢便伸手将木盒夺过来,又吩咐同伴,不准将此人放走。随又过来两人,把二愣揪住。二愣道:“我跑不了,你们何必这样。”

    大家推推搡搡的,一同上楼去见坐办。

    原来这崇文门税关,于正副监督之下,就是左右两翼的总办,同前门的坐办,这三个缺,乃是税务中最优的差使,非监督的近人,决然不能到手。在满清时代,崇文门税关,一天准有一万两银子的进款,直接归皇室经管,并不统属于度支部。在皇室美其名曰:花粉费,言其是宫中自皇后妃嫔,下至宫娥彩女戴花擦粉,一律全取给于是。这笔款子,由正副监督汇总送到内务府,再由内务府呈与皇太后。太后可以自由支配。除皇后妃嫔各有定额之外,太后喜欢谁,还可以指名多赏。有时候一个宫娥使女,也许一万八千的赏给花粉费。自从慈禧太后驾崩,这笔崇文门税款,又转移到隆裕太后手内。但是隆裕为人懦弱,她自己不能完全当家。什么瑜妃、瑾妃、荣寿大公主,全是鼎尝一脔。正监督派的是玉朗,副监督是瑞兴。玉朗是一位贝勒,同荣寿大公主最为接近。瑞兴是隆裕太后的内侄,今年才二十三岁,世袭镇国公,为人极其漂亮,专好驰马试剑,斗鸡走狗,而且有一种癖好,就是爱唱皮黄,专门模仿谭调,很有叫天的气味,同叫天是极要好的朋友。闲来无事,便跑到叫天家中,对着烟灯一躺,磨老谭给他说戏∠谭过足了瘾,略为敷衍几句,瑞兴便认为枕中鸿宝,不传之密,逢人便说我唱的某某戏,是谭老板亲口教的,以此自豪。知道他脾气的,便也以此捧架,因此北京九城,全知道瑞公爷是谭老板的高弟。他如今正做崇文门的副监督。二愣心中有了底,所以在税关上,才敢那样发横。偏偏遇着那两个巡查,一时在气头上,竟自忘了这一段历史,糊里糊涂的,把烟具同二愣,一齐抓到税关楼上去见坐办。这位坐办也是旗人,名叫善祥,恰是副监督瑞兴的妻兄,平日同谭鑫培也有来往,并且同二愣也是熟人。巡查将二愣架上楼来,先去回话,说验着一个带烟具烟膏的,请示坐办大人,应该怎样发落。善祥骂道:“糊涂东西!这一点小事,也值得来麻烦我。把烟膏烟具留下,将人交巡警带去。应该怎么处罚,由警厅酌量去办好了。我还有工夫同他会面吗?”

    巡警回说不成,这个人蛮横不讲理,他一定要同坐办会面,小的们只好将他带上楼来,大人讯一讯就知道了。善祥很不耐烦,说什么人敢这样横?你将他带进屋里来我自己问。

    巡查答应出去,一转身将二愣带进来。善祥同他一对眼光,便吃了一惊,不觉脱口问道:“你不是二愣吗?”

    二愣请了一个大安,紧跟着便高声喊道:“我的善老爷,你这税关比阎王殿还厉害。我们老板吃大烟谁不知道,在皇宫内苑唱戏,连太后老佛爷还给预备烟房,准我们老板足吃一气。怎么今天来到税关上,你们这巡查老爷抵死不放。我说了许多好话,一概没听见,高低把我抓上楼来。善老爷,这一案请您快快地判断吧。不是旁的,我们老板离开这一份烟具,不能过瘾的,要耽误工夫大了,把老板瘾出一个好歹来,我可担架不起。您自己斟酌着。”

    二愣连拍带唬的,真把这位善老爷给唬住了。只见他皱着眉头只是为难,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有心立刻将二愣开解罢,一者众目之下,恐怕担了声气,再说内中还有说不出的隐情。因为崇文门这两位监督,在瑞公爷,诚然同谭老板要好;那位朗贝勒,却同老板有嫌隙。因为他那贝勒,本来用阴谋夺来的,论次序本不应该他袭。他是庶出,他的侄儿是嫡出,老郡王的本意,也想叫孙子承袭。及至郡王死后,他始而运动滔贝勒,向摄政王说情。滔贝勒是谭鑫培的学生,他便托老谭关照滔贝勒,替他说话。不料老谭不但不管这事,反倒批评了玉朗一身不是,说他不应当使黑心谋他侄儿那个贝勒地位,这种灭良心的勾当,我不能去替他运动。玉朗碰了钉子,心中当然是怨恨老谭。哪知过了没有几天,玉朗的贝勒居然发表了。要问他是怎样运动的,纯粹得自内助。原来玉朗这位夫人,不但生得如花似玉,美丽天成,而且长于交际,娴于辞令。平日对于摄政王及询滔两贝勒的福晋,就有来往。如今恰赶上谋夺祖遗地位,便益发放出外交手段来,终日如穿梭一般,轮流着跑这三个府门,居然把摄福晋哄欢喜了,硬逼着摄政王降旨命玉朗去承袭贝勒;玉朗的侄儿,只赏了一个辅国将军。各王公明知办理不公,但既有摄政王夫妻做主,谁也不便多事。玉朗自承袭贝勒之后,又仗着荣寿大公主的力量谋得崇文门正监督。他同老谭的嫌隙始终也不曾解开。善祥很晓得这一幕历史。有心不放二愣,怕副监督瑞兴埋怨他;有心放了二愣,又怕正监督玉朗怪下来。

    心中正在游移无主,忽见慌张张进来一个一人,见了善祥的面,便抱怨道:“二哥,你办的这是什么事,怎么连谭老板的烟具也扣起来了?烟具在哪里,快快交给我给人家送回去,别等王爷自己来要,那可就担架不住了。”

    善祥看这人,认得是巡警总厅的勤务督察长岳大谊,彼此也是老朋友。这岳大谊是北京的老住户,家里开着很大的药材店,在商界中也要算数一数二的财主。他弟兄十几位,差不多全做商业,唯有大谊想做官,运动了几年,总不能十分得志。后来敬亲王做民政部尚书,他想运动敬王,在巡警总厅弄一份差事干干。始而托的是兴贝子,迎头便碰了敬王一个钉子。因为兴贝子是敬王的晚辈,又兼他素日的行为,敬王很看不起,他保荐的人,当然没有商量余地。岳大谊运动不灵,便也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也是活该他官星高照,这一天,他家老太太做寿,在福寿堂唱堂会戏,点名约谭鑫培唱《四郎探母》∠谭推说有病,不乐意去,大谊便驾着马车,亲自到大外廊荣谭家去速驾∠谭才吃过早饭,正在吸大烟呢。将大谊让到他的卧室,彼此谈着闲话∠谭一个人躺着,自烧自装。大谊便问道:“老板不是有伺候烧烟的人吗,上哪里去了?”

    老谭道:“不要提啦,我那烧烟的小四子,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愚弄,偷去我许多的东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敢再雇烧烟的人了。”

    大谊一听,连忙就到床前,同谭老板对脸躺下笑道:“我补小四这份差事吧。只怕烧得不好,不可老板的意。”

    老谭忙拦道:“我的十爷,你这是怎么了,我谭鑫培可实在担架不起,提防着折了我下半世的草料吧。”

    大谊道:“谭贝子二爷老板,我巴结还怕巴结不上,你怎么倒说这样话呢。”

    老谭听大谊管他叫谭贝子,不觉沉下脸来,说道:“十爷,你怎么也乱叫起来?谭贝子三个字,不知是什么人造的妖魔。我终日提心吊胆,怕因为这三个字打一个奏案,所以连穿衣服全要表示出我是唱戏的来。要不然你看如今还有谁穿月白袜子、鹿皮马褂镶云头的?这种匪气样子,难道我自己不觉着难看吗?到底是我们唱戏的本来面目,还可也压压外间的口面。假如我要往体面里打扮,只怕都老爷的招子,早递上八个去了。”

    老谭说着,大谊早把烟替他装好,双手递过去,一气吸光,拱手道:“多谢多谢,十爷烧烟的本事,果然不弱。”

    大谊很高兴的,说老板何必那样多虑,凡是打奏案的,不过仓库两行,几曾见戏界的朋友,受过那种牵连。也不是我说一句狂话,像老板名满天下,真是戏曲中集大成的伟人,那些奶黄未退的亲贵,如何比得上?你不要说贝子,便是亲王,也可以居之无愧∠谭道:“罪过罪过,这样抬举我,我可实在受不了啊。”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究竟心里谁不愿意戴高帽子。大谊见把他哄欢喜了,大烟瘾也过足了,便再三恳求,无论如何,今天得赏脸,到福寿堂消遣一出∠谭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便一同前往←然唱了一出全本的《四郎探母》,并抖擞精神,较比在戏园中尤其要好。这总算大谊善捧的功劳。从此以后,他便天天到谭家给老谭烧烟,直伺候了半个多月,把这位谭老板伺候得舒舒服服,大有一日离他不得的神气。在大谊本是有心。这一天将老板的烟伺候完了,两人对躺着谈话,老谭道:“十爷真是造化,家有那样大买卖,成千论万地分银子,一点事也不用你做,逍遥自在活神仙,也不过如此。哪像我们戏子,指着叫街吃饭。可见人生来的福气,万不是勉强的。”

    大谊叹了一口气道:“老板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别看我表面上很舒服。其实骨子里边,比世人全难过。”

    老板很诧异的,说这话怎么讲呢?大谊道:“我们亲叔伯弟兄,一共是十八位,老买卖虽然赚钱,轮到个人名下,也不过一千八百。如今又都同居各爨了,从前过大日子过惯,一时哪里减得下来。这千把银子到手里,不够过三个月的,只好在外边拉亏空。亏空越掏越大,利钱越出越多,将来怎么是个了局?弟兄们有本事的,全都想生路:四爷在山东候补,蒙抚台委了他官乐局总办,他借着这个机会,居然在山东创立很大买卖,如今每年能赚上三五万银子,足够他家中费用了。七爷是在天津自立了买卖,也很发财。唯有在下我,稂不稂,莠不莠,专指着吃祖业,面子上已经很难堪,再加上日度为难,将来如何是个了局。”

    老谭道:“凭十爷这样精明人,就是不做商业,运动个一官半职的,避能一帆风顺,指日高升。”

    大谊听老谭的话已经入了港,便赶进一步,故意做出很难过的神气来,叹气道:“算了吧,老板不提做官还好,提起做官来,真真叫人伤心。”

    老谭忙追问有什么伤心之处,大谊便将怎样托兴贝子,怎样运动敬王,怎样碰钉子的话,详细对老谭说了一遍∠谭哈哈大笑道:“我的十爷,你真是走背运,放着近道儿不走,却绕这八千多地的弯子,还是南辕北辙,越绕越远。你生长在北京城,难道不晓得兴大爷的历史?当日在我们这胡同口里,因为要抢人家的闺女,被善公爷打了他一顿。后来闹到宗人府去,依着敬王的主意,要把他圈高墙,是老恩王再三认不是,才从轻罚他去守陵。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怎么如今却想托他去运动敬王,明是可以成功,经他一说,也要根本破坏。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寻我呢?你别看我是个唱戏的,要当面托一托敬王,他还不好意思驳我的面子呢。”

    老谭说到这里,大谊立刻立起身来,朝他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求老板的栽培,我要早知道老板同敬王这样要好,又何必满市街乱钻门子呢!老谭忙还礼不迭,说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十爷如此客气,你三天以内,敬听好音吧。大谊又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去了←然未出三天,巡警总厅居然正式下了扎委,委岳大谊为勤务督察员,每月一百四十元的薪水。大谊真是喜从天降,赶忙到厅谢委。此时的厅丞还是朱其秦,见了面倒是很客气的,说你老哥既有敬王爷赏识,一定才干优长,以后兄弟借重地方很多,暂时先屈为督察员,等有机会,定然特别超折。大谊谢委下来,当然又买了一份厚礼,送给谭老板。从此谨慎当差,未到一年,便升了勤务督察长。督察长在警界中,地位很高。大谊为人很精明,又兼他生在北京,对于地方利弊,风俗人情,无不洞彻。有时候发生重大案件,他经手去办,莫不敏捷漂亮。因此在总厅中,成了第一个红角色。

    这一次老谭的烟具,被税关扣留,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亲自通了两个电话:一个打到敬王府中,一个打到滔贝勒的卧室。敬王此时心绪不佳,对于这件事,倒不十分起劲;唯有滔贝勒因为目前有一出戏,急待老谭来配搭,特意拍电报到天津,将老谭催回来,却没想到才一下车,竟会出了这种岔子。他听见这个信,心里怎么不急?立刻给巡警总厅打电话,吩咐派人到前门税关,把谭老板的烟具要出来,即刻送到他家,不得迟误。一面又用电话通知瑞公爷,叫他即刻把前门税关的坐办撤差,将经手的巡查斥革重办。瑞公爷全一一答应了。巡警厅丞朱其秦,本是一位老官僚,自项子城到京,摄政王去职,他便一心一计地巴结新贵,似乎滔贝勒这种角色,早已成为过去人物,本无敷衍之必要。然而老朱却另有一种打算,他知道谭老板的手眼通天,不止旧人物同他要好,便是项子城左右的一班新人物,同他相好的也很多。保不定我自己,也有借重谭老板的时候。要等他托到项府中人找我说话,这个人情,岂不完全重在他人身上。莫若作为我自动地把烟具给他送回,天大人情便是我一人承受了。想到这里,即刻把岳大谊叫上来,告诉他如此这般。大谊早知道这个信了,正在着急想法子,忽奉到厅丞面谕,直如得着圣旨一般,骑上快马,即刻跑到前门税关,将烟具要出来,马上送回谭宅。谭老板也顾不得问话,先点上烟灯,把瘾过足了,然后才问大谊,是怎么要出来的。大谊说是滔贝勒爷给厅丞打电话,厅丞交派,硬向税关要回的∠谭点点头,说滔四爷真热心,我在天津时候,就拍电毙我回来,我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大谊笑道:“滔四爷请老板回来,还有旁的事吗?不定又想学什么戏,求老板指教。”

    老谭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这班亲贵终日跑到我家来,死缠活缠,学了这一句,又要学那一段,也不知是为什么,难道说唱戏还当得了军国大事吗?假如我姓谭的,要是天潢贵胄,处在这样时局,办正事还办不过来,不要说学戏,连听戏也没得工夫啊!”

    两人正在闲谈,忽听家人喊道:“四爷来了!”

    老谭知道是滔贝勒,连铆出来,深深请安道谢:“谢爷挂念,烟具已经送回来了。怎么还劳动爷亲自走一趟。”

    载滔大声说道:“善祥这个混蛋东西,真真可恶,我已吩咐瑞公撤他的差了。”

    老谭忙拦道:“那可使不得,人家办的也是公事。”

    此时大谊也过来请安。载滔道:“老十是你亲手送回来的吗?”

    大谊忙躬身回道:“是的是的。”

    载滔一壁说,一壁从怀中拿出一份请帖来,双手交给老谭∠谭抽出来看了看,不觉皱眉道:“这小子跟谁一套近就没有好事,要再下帖送酒席,更是插好了圈子,想圈人了。四爷何必多他的事呢!”

    载滔坐下笑道:“老板,你把他的历史说一说,怎见得不是好意呢?”

    老谭道:“他的事四爷不知道。前年孙老菊到北京来,给老恩王做生日,住在西河沿奎元栈。才下车的头一天,他就知道了。当日晚上,便送了一桌燕菜席过去∠孙听说是他送的,又不好意思不收,勉强收下了。紧跟着他跑了来请安,一见面就把大叔叫得震天响∠孙只得敷衍他几句,说你父亲故去也快有二年了,难得你还成着班子,在北京混得很好,总算箕裘克绍,很不易了。哪知老孙这几句话,倒把刀把儿递给他了,立刻单刀直入地说道:‘难得大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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