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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受牢笼甘心求保护 行密计开始议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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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元生平最恨的,就是诋毁满清,背叛君主。他本是天潢一派的旗人,这种地方,总要算他宗旨纯正,万不能说坏。偏偏遇着了这无法无天的管天下,他也是旗人,却偏偏要革满清的命,张口民党合口民党,同盛元简直成了仇敌。在他本人,又不曾注意盛元的为人,认准了他是一个酒鬼,自己高自己位置,哪把酒鬼放在眼中。万没料到酒鬼竟发起疯来,连敬了他一碗一盘,一碗羊肉卤,整整扣在身上,一盘炒肉片,完全掠到马褂上,赁来的衣服全脏了,还不算数,被人推了个仰面朝天,骑在身上大打特打。本来在王府中挨了几十嘴巴,还不曾消肿,今又肿上加肿,他怎能不叫唤?文伯泉过来解劝,却被盛元迎头骂了一顿,吓得不敢再劝了。不是旁的,他正在撒酒疯,倘然把自己的衣服再脏了,一套还赔不起人家,架得住再加上一套吗?但是盛元越打越凶,倘然将管天下打死,自己须得陪着打人命官司,这是闹着玩的吗?想叫警察来,又有点害怕不敢,因为这两个疯子信口胡说,再被警察听见,这事便越闹越大了。伯泉正在左右为难,忽见从外面进来一人。他不看犹可,看了更不觉吓了一跳!你道来的是何人?原来是提督衙门的右翼总兵申林。此人本是以搜查民党起家,是旗人中著名的一位于员,本书前文已经表过,不是一次了。当日汪杜鹃炸摄政王未成,便是由申林给破获的,因此申林的大名,九城没有不知道的。他在未发迹时候,同文伯泉是盟兄弟。后来发迹了,伯泉便打着他的旗号,在外边招摇撞骗,无所不为。申林很不痛快他这种行为,两人无形中便算绝了交。偏偏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他,伯泉只得招呼道:“二弟,真巧极了!愚兄正要到府上给你请安,却没想在这里遇着,快请里面坐吧!”

    申林道:“大哥,你们为什么打起架来?那地下乱滚的两位倒是谁啊?”

    伯泉道:“不要提了!这是旗人中的两位大名士,你难道不认得吗?”

    申林忙过去将两人拉起来,哈哈大笑,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盛疯子同管老二,你两人打的是什么?想必黄汤又灌到狗肚里了。”

    两人看见是申林过来劝,方才不敢打了。盛元却大声说道:“申二爷,你快把这无父无君的乱党给我锁上,千万别放他跑了!”

    管天下瞪着眼道:“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率领十三万天兵天将捉拿你这大头鬼。你二郎爷来了,你快放出狗来摇他,别放他逃了!”

    说罢拉住申林的襟袖,一缎他放狗。申林向伯泉道:“怎么醉到这种样子?你也不把他们分开。”

    伯泉乘这机会,喊来两辆人力车,把管天下架到车上,自己也上了车,向申林拱一拱手,说声再见,便风驰电掣地去了。这里只剩了申林同盛元,盛元跺脚埋怨道:“怎么放他跑了?他实在是乱党,是孙文派来的,要杀老恩王呢!”

    申林道:“算了吧,你别撒酒疯了,趁早寻个地方去安眠吧,难道还喝一夜不成?”

    盛元晃晃悠悠的,才要向外走,堂倌一把将他揪住,说:“慢点走!你在柜上只存了两块钱,净烧鸭子,吃了七八卖,连酒带菜,就是四块多钱。还另外砸碎了两块盘子,一个大海碗,难道站起来就走吗?”

    盛元瞪着两眼道:“他两个人吃的,你凭什么朝我要钱?”

    堂倌道:“岂有此理!你们同在一桌上吃饭,他走了,你就应当给钱。”

    盛元道:“好好,先写上吧,明天还你。”

    堂倌说不成,我们这里不赊账。盛元道:“你不赊账,我还是没钱。”

    堂倌道:“没钱不放你走!”

    盛元哈哈大笑道:“我正发愁没地方住呢,不放我走,我便住在你这里,热腾腾的屋子,比鸡毛店强多了。”

    盛元这一撒赖,闹得堂倌倒没有办法了。后来还是申林看不过,拿出三块钱来,给了遭瘟。盛元这才醉眼迷离地出了酒馆,去寻鸡毛小店,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文伯泉带着管天下,出了遭瘟,一直回家。才到家门口下车,就被人一把揪住,吓得伯泉喊道:“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在黑夜吓人?”

    只听对面也喊道:“你赁我们衣服,原说只租一天,并不曾讲过夜。这时候还不交柜,我们可得收两天的租价。”

    伯泉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情,原来是取衣服。你放心,跑不掉你的租价,我们这就脱给你,多一刻也不穿。”

    说着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又催着管天下把衣服也脱了,卷到一处,交给赁物铺的来人。说你快快拿了走吧,不看我们坑了你。赁货的人接过衣服来,说不成,你还得找补两块四毛钱。伯泉道:“岂有此理!多穿一刻,就要一天租价吗?”

    赁货铺的人不依不饶,伯泉赌气又拿出一块多零毛钱来,递在那人手里,说便宜你,快走吧,多一个也没有了。那人接过钱去,挟着衣服,赌气走了。一壁走着,一壁嘴里嘟嘟哝哝地说闲话。伯泉将车钱开付了,拉着管天下一同进来。两个人在灯下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伯泉太太福氏在旁边看着,也不知他们笑的是什么事,忙问道:“你们这时候才回来,身上连一件大衣服也不穿,难道不怕冷吗?为何反倒笑起来,莫非是中了疯病不成。”

    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方才各寻大衣穿上。伯泉道:“真有你的,我佩服极了!方才在遭瘟遇着申老二,我提心在口,恐怕盛疯子顺嘴胡说,他真拿你当革命党办了,那才糟呢。却没料到你还有装疯这一手儿,居然搪过去了,难得难得!”

    管天下道:“算了吧,你方才对赁货铺这一手也够毒辣的了,那小子回去一定要砸饭锅。”

    两人正在得意,忽听有人叫门,仿佛擂鼓一般,一阵紧似一阵。福氏才要出去应门,伯泉却向她连连摆手,使眼色。福氏止住脚步问他是怎么一件事,伯泉把脏衣服话说了。福氏道:“你不出去见人家,这件事就能完了吗?要叫我说,你迎头去见他,既然当时没看出来,我们就有理说,决然不能够赔他。你要不出去见,反倒透着心虚。”

    伯泉一听这话很对,再听外边快把门砸碎了,他这才跑出来,大声问道:“什么人敢这样砸我的门?”

    只听外面高声应道:“快开开吧,脏了我们的衣裳,还装傻充愣,算什么人物!”

    伯泉偏不开门,只隔着门缝儿问道:“谁脏了你的衣裳?你跑到我家来捣乱。”

    外面人又高声说:“我是赁货铺的,一件灰鼠袍子,前襟满脏了;一件灰鼠出风马褂,连风毛全油成一团。你打听打听,这两件衣裳二百多块,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就算完了吗?”

    伯泉道:“岂有此理!方才你拿回去的时候,连一个油星水点全没有,转眼脏成这样,这明是你们借词讹赖。你也不翻开眼看着,文大爷是受人讹赖的吗?”

    外面人一听这话更急了,索性破口大骂起来。伯泉听见他骂人,益发有理,把门开开,冷不防打了那人两个嘴巴。那人哪肯答应,两个人揪在一处。袍子马褂撂在地上,更成了泥蛋了≤天下也出来帮打,打得不可开交。警察过来给拉开,赁物铺的人一定要上区打官司,警察只得把他们带到署中。偏巧署长也是一个旗人,同伯泉认识,知道这文大爷不是好惹的。略略地问了一问,便派买卖人一身不是,说你既把衣服拿回,怎好再去寻人家捣乱,这分明是有意讹赖。我本当重办你,姑念你商人无知识,取保开释。可怜赁物铺的人,委委屈屈,有冤无处诉,只得认倒霉吧。文伯泉同管天下,得意洋洋地回家,但是从此再赁不出衣裳来了。

    到底两人计划,不能不照旧进行,文伯泉只得去寻恒石风,向他借钱借衣裳,并商量敲竹杠的法子。恒石风很埋怨他,不应招惹管疯子:“这样的人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再说咱们敲的原是一群哥儿崽子,他们这些人的性情你还不曾揣摩纯熟。你要一定拿革命党吓吓他,倒许闹僵了。因为他们全是狂妄无知的小孩子,革命党无论怎样厉害,他说我不曾见过,你叫他拿出许多银子来同革命党讲和,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我们必须想旁的途径,然后才能有效验。”

    伯泉笑道:“果然是你想得周到。明天我们两个人先去一趟,踢踢路子,你看怎样?”

    石风道:“去倒可以去,只是管天下那个宝贝,千万不要再带他了。”

    伯泉哈哈大笑道:“你真把我看成呆子了,我碰一回钉子,难道还能再碰二回吗?只是明天见他,我们得有一套词儿,一个说一个捧,必须唱圆全了,才有敲钱的希望。要是牛蹄两半,说不到一处去,岂不更糟了吗?”

    石风说:“这一层你不必虑,我早就想好了题目。并且这个题目,恰合他们的意思,避一说就能成功。据我理想猜测,三五十万,总可以弄到手中。咱们得了这笔钱,赶紧就得滚蛋大吉。倘然露了风声,被老项知道,你我的脑袋可就长不住了。”

    伯泉道:“这个不用你说,我很明白。只是说他们的题目,你预先得传授给我,省得临时两歧了。”

    石风附在伯泉耳边,告诉他如此这般。伯泉拍手称妙,说:“这个题目果然高明!不但投其所好,而且能多多要价,我真佩服极了!咱们明天吃过早饭,便去走一趟。擒贼擒王,还是先到恩王府为妙。”

    石风答应了,并借给伯泉五十块钱、一套簇新的衣服。伯泉高兴极了,辞别石风,仍回他的破瓦寒窑≤天下见他穿着新衣服回来,便认定他是敲着竹杠了,一定追问缘由,立刻便想同他分赃。伯泉说:“你怎么这样性急?衣服是我同朋友借来的。”

    管天下抱怨他,为什么不借两套。伯泉说:“你这人好不通世故,一套还费很大周折,两套向哪里去借。”

    管天下瞪着眼道:“没有两套,我怎好同你出门。”

    伯泉道:“你先在家里忍几天,我实在借不到。咱两人通融着,我出门你看家,你出门我看家,还不成吗?”

    管天下没得说了,赌气去睡觉,不再同伯泉交谈。

    第二天伯泉吃过早饭,一个人去寻恒石风。两人一同坐着马车,到恩王府去谒见兴贝子。这一次见了,果然与前日大不相同,又是说又是笑,居然把前日的事,抛在九霄云外了。伯泉先说道:“爷一向在府中纳福,却不知南省已经闹得不像样了,连上海全摇动了。这要不赶紧想法子,一转眼就要到我们北方了。”

    兴贝子白瞪着眼说:“这有什么可怕?现有我项四哥在北京调动一切,听说湖北的乱党已被禁卫军扫平了,上海还能闹到哪里去?你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吓人。”

    伯泉碰了钉子,不敢再言语了。恒石风却接着说道:“爷怎么信老项的话呢?如今北京城中,谁不知道项子城是汉奸,明着报效朝廷,暗地却勾结乱党。湖北的祸乱,完全是他挑起来的。他如果真心赞助皇室,就凭禁卫军那样劲旅,早已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还能耽误到现在吗?爷千万不要再信他的话了,我们这时候得想自卫的法子。最要紧是先把乱党平灭了,没有外患,自然可以减少内忧。要不然,里外夹攻,我大清的江山可就保不住了。”

    石风这一席话,居然说动了载兴,立刻跺脚骂起老项来:“忘恩负义的贼子!当初要不是老王爷保全他,脑袋瓜子早就长不牢了。就是今年起用他,也是老王爷一力担当,他不说拿出良心来报效,反倒里勾外联。这样东西,真真该死万状!等明天我去见摄政王,先下旨革他的职,然后宣布罪状,绑到菜市口给他一刀,看他还当汉奸不当汉奸。”

    石风等他说完了,慢吞吞地答道:“爷发的这套议论,痛快极了。只是有点一厢情愿,恐怕做不到吧。”

    载兴瞪眼问道:“怎见得做不到呢?”

    石风道:“爷请想,摄政王现在还有一点权吗?老项自进京以来,第一步便是削去监国摄政王的大权。”

    载兴不待他说完,便跳起来,大声喊道:“照你这样说,还了得吗!难道我们就眼巴巴地看着他篡位不成?”

    石风道:“爷先不要着急,咱们从长计议,对付他的法子很多呢。”

    载兴道:“有什么法子?你快快说,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还闷死人呢!”

    石风道:“要息内乱,必须先平外寇∠项此时所挟持的,是各省革命党纷纷而起,你也独立我也独立,凭空给项子城添许多声势。仿佛这些革命党,非他收拾不了,其实全是由他招引出来的。要没有项子城,革命党决然不会闹得这般凶。他如果实心实意地平灭革命党,这两个月的工夫,早已打得干干净净了。不用旁的兵,就咱们北京那一师禁卫军,枪炮器械全是德国最新式的,所有军官士卒也全是八旗青年,三年工夫练成的劲旅。当日汉阳一仗,便把华自强打得弃甲曳兵,再向前一攻,武汉早已收复了。偏偏项子城下令,不许进攻,又将冯国华调回来。究竟他是什么居心,明眼人还看不出吗?现在那些调回的军官,提起这件事来,无不破口大骂。可见我们八旗的士气,还正在有用之时。只可惜不能开到前方,同革命军见一个高低,未免以有用之兵,投诸无用之地了。”

    载兴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不能开到前方呢?难道是没有统率的长官吗?”

    石风道:“怎么没有统率长官?一个也不缺啊。”

    载兴道:“既有统率长官,你明天传我的令,叫他们到前方去,扫平革命党。若能一律肃清,我保他们加官晋爵,这不是极容易办的事吗?”

    石风说道:“要传爷的号令,叫他们去,他们一定乐意。不要说加官晋爵,就是为保大清宗社,他们也万死不辞。上回我们组织宗社党,爷还赏了三千元党费,内中主要人物,就以禁卫军下级官长占其多数。如今爷叫他们去,他们还有不乐意的吗?”

    载兴道:“既然这样,你就赶快去传令吧。”

    石风握手道:“不成功,不成功。”

    载兴又瞪起眼睛来,问怎么不成功?石风道:“第一层没有老项的命令,他们未必肯开拔;第二层纵然开拔,架不住老项不访,不给开拔费,他们还是走不动啊。到底第一层还无的可虑,因为老项的命令,只能行于上级长官,至于下级军官,果能同心一力,效忠皇室,老项也无可奈何。不过老项只抱定不发钱的主意,他们便寸步难行。爷请想,还有什么法子呢?”

    载兴听到这里,便拍着桌子说道:“这算不了一回事!军饷开拔费,全由我一个人包办了。你只叫他们早早动身,便算是第一大功。”

    石风同伯泉来此目的,原就为逼出他这一句话来。如今总算是他自己上钩了,二人目的也算达到九成,真是说不尽的欢喜。伯泉紧跟着又钉一句,说:“这活该是我们圣清国祚灵长,居然有少王爷这样毁家纾难,老项无论怀着什么不臣之心,也不怕他了。”

    石风道:“本来这样大事,旁人也担当不起。不要说军饷,就是这一笔开拔费,错非有二十万元,也是不够用的。依我的愚见,爷先将开拔费筹出来,交给我们两人,我们也好张口向他们说话。至于军饷的事,等他们开至前敌再汇了去,也不为晚。”

    载兴道:“怎么一张口就是二十万?我哪有这许多银子。”

    石风笑道:“二十万,在旁人固然嫌多,要出在爷身上,不过像二十个铜子罢啦。爷只把银行的支据扯下一条来,批上一个数目,盖上一颗图章,还不是手到拿来吗?”

    载兴道:“你说得太容易了!银行支据全在老王爷手里,他老人家锁在箱子里,钥匙是福晋带着,谁能拿得出来啊?我应许了你们,回头也得同老王爷商量。他老人家要不赞成,仍然是做不到啊。”

    石风一听,心说这事要坏。我们两人的戏法,只能骗这小孩子,老恩王那样老奸巨猾,焉肯上这个当?不定还许招出反感来,把我们办了呢。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爷这样打算错了。目前已经到了十分危险,哪里还有商量的工夫∨来信陵君窃符救赵,成为战国时第一人物。爷此时也得学一学信陵君,来一个窃票救国吧。爷先将老王爷的支据偷出来,不要二十万,便是二百万也不愁没地方取去。将来事成之后,这笔钱还怕朝廷不还吗?到那时,爷便是重整社稷再奠乾坤的人,论理宣统的皇位,都当让给爷做。就是不做皇帝,领班的军机大臣,也不作第二人想了。”

    石风这一套话,句句打入载兴的心头。因为当日德宗驾崩之时,他父子本想运动着做皇帝,因为遇着庄之山先事防维,转危为安,他父子的计划,遂致不能实现。但是经此波折之后,载兴的皇帝梦却始终没醒。如今遇着石风,他们这一架,又勾起他的旧瘾来了,仿佛不日便可以身登九五。顺口说道:“孤家如果做了皇上,封你为恒贝勒,封伯泉为镇国公。”

    两人连忙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叩头谢过皇恩。又一面催着载兴,快快盗取老王爷的支据。载兴答应了,说明天未必能到手,你们后天午后到府里来,估八成可以做到了。

    石风同伯泉诺诺连声,辞别了载兴,一同出恩王府。才一出门,恰恰遇着广伯平,也来寻兴大爷福二爷。石风一把将他揪住,问他来做什么。伯泉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咱三人到四牌楼同和楼雅座,慢慢地叙一叙不好吗?”

    伯平连声说好,也不进府去了,仍旧乘上车子,三人一同到同和楼。这同和楼本是一个山东馆子,局面不小,坐落在本司胡同口外,是东城数一数二的大馆子。他三人进去,寻了一间雅座,叫堂倌摆上四个凉碟,温了两壶绍酒。石风发令,不叫不许进来。堂倌答应去了,他便郑重地问伯平道:“你终日在各处乱跑,耳目一定是灵的,近来可有什么新闻吗?”

    伯平道:“二爷怎么倒向我打听?你是辩人,什么消息瞒得了你们,我还要向二爷请教呢。”

    石风哈哈大笑,说:“你这人真是鬼灵精,这一点点事也要玩心眼儿。我们辩知道的,不过全是政府公布的消息,其余稍为秘密,便没有我们知道的份儿。你的朋友多,交游广,所见所闻,全是有价值的消息,何妨当作下酒物,叙说叙说呢?况且你今天到王府来,一定是报告什么事,在我们固不便强迫与闻,可是咱们全是一条线上的人,你说一说,咱们大家研究研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石风这一席话,倒把伯平给绕住了,忙笑道:“二爷的嘴真厉害,反倒说我是鬼灵精,真真冤屈杀小的了。你要打听消息,我把方才事报告给你吧。你们知道谋炸摄政王爷的几名要犯,不是完全释放了吗?”

    石风忙问道:“释放以后,怎么样呢?”

    伯平道:“如今全投降老项了,并且由老项拿出钱来,叫他们到南方去,勾结革命,好同我们满清为难。这事你们可知道吗?”

    石风伯泉全说不知道,追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伯平便把在胡宅的见闻,详细对两人说了。石风朝着伯泉笑:“你看何如?”

    伯泉道:“他们这一南去,将来的是非更多了。”

    伯平道:“你二位从府里出来,料想也是报告什么事情,不知可曾见着少王爷吗?”

    石风道:“少王爷正不高兴呢,见了面,不容我们开口,便大发牢骚,说我们全是骗子手,想借革命骗他的钱花。这真是冤哉枉哉,不定是谁骗了他的钱,却拿我两人出气,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伯平道:“本来少王爷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他今天闹气,恨不得把人家生吞在肚里,等明天见了面,又有说,又有笑,他的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伯泉道:“话虽这样说,总以多躲避几天为妙。所以我们见了你,就赶忙拉到这里,便是暗含关照的意思。”

    伯平连忙拱手致谢。

    三人吃过了饭,伯平回家,石风同伯泉出城,两人又在恒家密议了一回。石风说:“咱们又得着好材料了,后天见了他,把这事做一件秘密的报告,不愁他不拿出几十万来做开拔费。咱们有言在先,这笔钱可是按二八劈账,你只能得二成,下余八成全是我的。”

    伯泉道:“你多得一点原可以,也差不了这许多啊。”

    石风道:“你这人真不知道好歹,这件事完全是我做成。我要不想出这法子,并携带你一同进府,就凭你同管老二那种样子,想再见贝子爷的面,也很难啊,银子会到你的头上吗?再说二成就是四万块大洋钱,还少吗!”

    伯泉听他这样说,恐怕把事情闹僵了,将来一个钱得不着,只得忍着气儿,又拉回来,说:“咱们自己人,什么分多分少,我还真能争吗?”

    石风便也趁风转舵,说你明白就好办了,将来到手时,你多用一万八千的,也算不了什么。伯泉告辞回家,心里越想越高兴,凭空白得四五万元,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活该我文伯泉走这一步幸运。及至回到家中,管天下见了面,仍然是向他吵。吵得伯泉不耐烦,赌气回自己屋中睡了。第二天起床,连饭也不曾吃,又想出门,哪知衣裳被管天下穿在身上了。说你曾应许我,衣裳倒替着穿,今天也该我出出风头了。伯泉道:“别打哈哈,我还有正经事呢。等明天我一准让给你穿,还不成吗?”

    管天下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成不成,我今天穿,你明天穿吧。说罢毫不客气,大摇大摆地便出门去了。伯泉扯着嗓子喊他回来,他如同没听见一般,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伯泉跺着脚骂了一阵,还盼望他晚上回来,哪知这位先生,竟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伯泉想要寻他,却又没地方去寻,只好自认晦气。到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这种捣乱鬼,留在家里,也非常法。何况早晚有这一笔大进款,如果叫他知道一点影儿,他一定要平分疆土;不给他,他不定出什么坏主意≈得他此时滚蛋大吉,免去许多后患。只可惜这两件衣裳,全是灰鼠脊子的新桶儿,时花库缎的新面儿,算计起来,也值二三百块钱,凭空被他穿了去,一去不回头,不定当在什么地方,连当票全要不回来,真是可惜极了。继而一想,自己有四五万元,甚样好皮袄置不起?何必可惜它呢。伯泉这一夜来盘算,总睡不着。才一合眼,仿佛自己已经到了天津租界,租好了很大楼房,自置的轿式的马车,另外还娶了两房姨太太,丫鬟女仆一大群,好不快乐。还想要到三不管逛一逛小班,高声喊道套车。这一句才喊出口,就有人在脑门上打了他一下,骂道:“穷断了筋的,连裤子全没得穿,还有车呢!”

    伯泉吓得睁开眼看,原来是太太福氏在地下站着,穿着很薄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伯泉揉一揉眼睛,爬起来笑道:“你不要开玩笑,咱们快发财了!等着洋钱到手,我带你下天津,住洋楼,坐马车,吃大菜,白日听戏,夜间看电影,也足足地乐上几天,补一补你的苦楚。”

    福氏啐了一口骂道:“穷鬼,不要做梦啦!你早早把我棉裤赎出来,叫我少挨几天冻,我就知足啦,我也没有坐马车的造化。”

    伯泉看一看太阳影儿,说:“了不得啦!我同恒二爷还有约会呢,怎么睡到这时候才起来。”

    说罢也顾不得冷,披上他那洋绉棉袍,匆匆便出门了。乘上人力车,一直跑到石风家里。二人见了面,石风很诧异地问道:“你怎么这种样子?我给你的皮衣服,到哪里去了?难道不出三天,就送入长生库吗?你也太没有出息了!”

    伯泉道:“不要提了,真真气死活人!”

    随将管天下怎样披上衣服就走的话,说了一遍。石风道:“我说不叫你招惹他,你看如何?这种样儿,怎能去见贝子爷?”

    叫家人又取过一套羊皮的来,看着他换上,然后一同乘马车到恩王府。

    马车到了府门前停住,两人一同下来,举目观看,不觉吓了一愣!原来门前站立的护兵,已经换人了。从前是王府的卫队同警察,如今卫队警察全不知哪里去了,却换了四名雄赳赳气昂昂的河南拱卫军。石风一见这神气,就知道不好,忙向伯泉使眼色,意思是叫他止步,不必登门求见了。但是两人既在门前下车,又不好意思一声不响又钻进车厢,拨转马头。在这犹豫之间,一个拱卫军已抢上来,瞪眼问道:“你两人探头缩脑的,想做什么?”

    伯泉道:“我们是来见贝子爷的。”

    军人说:“你们要见贝子爷,得先到门卫处挂号,等我们副爷上去回,见不见还没有一定〈吧,你先随我到门卫处。”

    两人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他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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