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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捐革职甘送八万金 图报仇强买十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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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全是老于拉官纤的神机妙用。子平也是此中人,当然彼此心心相印。二人分手之后,会卿便去见瑞方报告一切。瑞方也没得说,只好认头花这八万银子。总还算是侥幸,要不然,这降三级的罪名一定是免不了的←然,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大意说:“瑞方身为封疆大吏,当孝钦皇太后奉安之时,宜如何谨慎行事,乃竟将无知愚民放入神道,拍照影像,实属玩忽已极。本当从重治罪,姑念该员历事两朝,不无微劳足录,着从宽革职,以示惩儆。以后大小臣工,务宜恪恭尽职,以瑞方为戒,勿谓宽典可以幸邀也,钦此。”

    瑞方见着旨意,方才把心放下。个人赶紧回天津,办理交代。朝旨令直隶藩司暂为护理。瑞方草草交代完了,便将家眷迁回北京,实行做他的废员。

    这一来,倒比做官的时候逍遥自在了。终日跑到琉璃厂各古玩书帖铺,去搜寻便宜俏货。此时同孙会卿的交情更加亲密,同黄佐文可成了仇人了。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佐文同会卿,面子上虽是朋友,骨子里边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因为两个人全是瑞方的私人,彼此争怜妒宠,各不相下,谁总想将谁踢倒,然后好一个人专利。孙会卿是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出身,专能得太太小姐的欢心。当日在内务府大臣增家当小厮,增家的老太太最喜欢古玩,他便时常陪着太太到前门外琉璃厂购买古玩。有时古玩铺故意抬价,太太看好了的东西,信口胡说,少一个钱不卖。太太因此动了气,会卿便乘势进言,说宅里有的是银子,太太随便提出几个来,开一个古玩铺,奴才便去当老板,以后无论遇着甚样好东西,先拿进宅给太太看。太太看中了意,便照价留下,一个钱的亏也吃不着。每年做买卖赚的钱,就够太太开心的了。太太不愿要的古玩,还可以拿到铺子去卖,这样一办,不但伤不着本,而且还可以得利。三言五语,把太太说活了心,果然提出两万银子来,叫他领东开了这个蕴古斋。会卿因为在增府几年,好东西很见了不少,他又处处留心,随时打听,因此对于古玩,颇有鉴别的能力。开市之后,他又很能拉拢,时常自己到河南、陕西、山东出古玩的省份,分头采买,颇得了许多好东西。拿到北京来,明是十两银子买的,在太太跟前硬报二百;要是二百买的,便报三千、五千。好在内务府的旗人,花钱不如粪土,迷迷糊糊的,他就发了几万银子财。后来交上瑞方,随他到陕西、湖北各处,倚仗着大帅的势力,听说谁家有值钱的古玩、字画、书帖,推门就买。你要顺顺当当卖给他,多少发一点官价,如果不卖,他回头便嘱托首府、首县,不拘什么贼情盗案,随便咬你一口,他便随官人来抄家,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你还得随着打官司。就这样,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在瑞方面前,却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能员了。不几年工夫,便保到试用知府加道衔,差不多全称他为孙二大人。这就是会卿以前的历史。他这人总算很能干了,但是有一样缺点,就是认识字不多,难登大雅之堂。瑞方是旗人中一个名士,撞吟几句诗,写几笔字,自命为风流才子。差不多的读书人,他全看不起,一律呼为俗物浊流。孙会卿在他眼中,不过做可供奔走的奴才罢了。就是会卿在他面前,也有点自惭形秽。

    偏偏瑞方进京,认识了这个黄佐文。佐文是京西涿州人,别看他做照相的买卖,的确是个斯文中人。在涿州,也曾进过学,补过廪,写一笔很好的苏字,作几句诗,更是出口成章。并且还有一样特别的本事,是好刀笔,专能调词架讼。在涿州时候,历任地方官,全吃了他的苦。最后来了一位知州,是当刑幕出身,刀笔的本事又在黄佐文以上。他未到任以前,便知道佐文的大名,到任后先去拜访佐文。知道他住在城里一个店中,先派长班打听明白了,他不曾在家,这位州官便坐着轿子去拜。店里人当然是挡驾了,州官也不理,一直奔佐文住室,硬逼着店伙开了门,在屋中床底下,搜出一个匣儿来,将锁拧开★面并无他物,只有几百张呈文,千奇百怪,什么花样全有。只空着人名,专等有买卖来,拣案情相似的,照着填写好了,即刻便能呈递。州官得了这个匣儿,如获至宝,立时收在轿子里边,打道回衙。早有人给佐文送信去了。佐文吓得忙隐起来,不敢出头。托本地的绅士,去见州官替他说情。州官也答得好,说:“照着大清例,讼棍的罪名,是应当永远监禁。我如今得了他的把柄,本应如法炮制,既有你先生来说情,我也不为已甚。只提出一个条件来,他能遵守,我便一概不究,不然只好对不起了。”

    绅士问他什么条件,州官说:“限当日限,请黄先生即刻离开涿州,我并且送五十两盘费给他。我在任一天,便一天不准他履涿州境上。我什么时候卸任,他便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既保全了他的功名,也免去了我的考成。如果不然,我即刻便捉他来,按律惩办。”

    说着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某绅士。某绅士拿着银子,去见佐文,说知一切情形。佐文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岂肯碰这硬钉子?便接过银子来,写了一封谢信,即日跑至北京,去寻他的业受慕臬。周慕臬是一位老进士,在工部当差多年。见佐文来了,只得暂时留他住下,说我不久便要外放了,你在我这里住着,也不是长久之道←然过了没有两个月,周慕臬便放了广西柳州府遗缺知府。佐文意思,想要随着老师到任,帮办帮办钱谷的事。周慕臬一想,这样人我如何能带他去,将来不定闯多大祸呢。便用了一个移挥木的法子,说:“你家中尚有老亲,遥遥万余里,又是烟瘴之地,我如何敢带你去?这样吧,今有一位照相馆的朋友,是我给他集的股本,在琉璃厂开了一座照相馆,内中有我一千银子股本,我走之后,便没人照应了。我如今将你荐到他那里,当一名司账先生,每月有十几块钱,也够花的了。你先在北京忍着,俟等有了机会,我再替你想法子吧。”

    佐文只得答应了。从此以后,他便在照相馆司账。

    这个照相馆,原名合美照相馆。掌柜的名叫沐恩波,照相的技能,在北京中推为第一。只是有一宗毛病,专好赌钱。佐文是一个有深心的人,看出破绽来,乘隙便约他出去赌钱,自己却暗中集合了几个吃腥赌的朋友,做好了圈套,时常三百、二百的,在外边输钱。没有钱的时候,便由佐文替他担保。佐文借此,便完全将沐恩波拿住了。面子上却又同他套近,张口合口地称呼他老师,一定要同他学照相的本事″恩波始而还不肯教,怎当他面子上恭维,骨子里又借着赌债挟制,闹得无法可施,只得实地传习给他。虽然不肯倾囊倒箧,尽授无遗,怎当佐文既有聪明,又肯专心,每逢照洗时候,他总要在旁边看着←然不出半年,他就全学会了。后来有照相的,沐恩波不在家,他便大着胆子给人家照。始而尚有欠缺地方,过两个月,居然同恩波也差不许多,他这才有了把握。平时对于几位股东,全是他涿州同乡,自然联络很近。他时常对股东说,沐恩波怎样好赌,拉了多少亏空,再过一年,这买卖便全被他输光了。日久天长,股东方面全看不起恩波,只碍于照相的事,那两个副手全远不如他,生怕辞掉他,生意受了影响。后来佐文特意亲手给股东照了几个相,洗出来一比较,同恩波不相上下。因此大家决心将恩波辞掉,便将佐文提升了照相馆老板。佐文接过事来,同股东商议,将合美的字号改和合,又添置家具大做起来,因此生意一天比一天发达,每年赚四五千块钱。后来又嫌地基狭窄,搬到一座庙里。这庙名清仁观,是白云观的一座分庙,看家的是一个老道士,姓薛名希庄,也是从白云观派来的。这清仁观的一个旁院,上房五间,下房五间,这厢房只有一面三间,院场很大,极合照相之用,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全能照得开。佐文费了许多手续,还花了不少运动费,才把这房子租过来。每月租金四十五元,先交三个月房租。迁过之后,果然十分适用。因此,和合照相馆的名誉,也一天比一天增长。

    瑞方在北京时候,不断逛琉璃厂,在他这馆中照了几个相,十分满意。又同黄佐文谈起来,知道他是一个读书人,益发另眼看待。在直隶总督任上,还不时地调佐文到天津照相,也狠赚了他几个钱。却没料到在皇陵照相,碰着了冤家对头,将佐文逮捕了,直解到北京,由侍卫处交到慎刑司审讯。这慎刑司的机关,附设在宗人府,凡是宗室觉罗,以及内务府太监,及由内宫发出来的人犯,全是先交慎刑司。慎刑司对于这些人,有生杀主权。情节重的,当时便可用乱棍打死;情节轻的,也许监禁,也许释放。黄佐文因为是皇太后交下来的钦犯,所以转入慎刑司。此时管慎刑司的王大臣,是敬亲王同镇国公玉襄。敬王差事很多,哪还有工夫去问这事,这位襄公爷却又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问案。将佐文提上来,胡乱问了一回。佐文口口声声,只咬定是瑞方叫他照的。这位公爷也不客气,立时便标出票来,派了四名御役去传瑞方。慎刑司的御役,全是二三等侍卫,戴着蓝顶子,去当马快传人。瑞方听见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心说我已经得了革职的处分,为何慎刑司又来传人?这场官司,我如何打得起呢。只得花了四千块钱,运动好了侍卫,只说瑞方在天津办理交代尚未回来,俟等回京,即刻便来到案。自己却暗中去见敬王说知此事,求王爷设法保全。敬王听了,不觉跳起来说:“玉襄这孩子糊涂极了,世界上哪有科罪之后,又重科的道理?那个姓黄的顺口拉人,岂能听得,这事等明天我自己问吧。但是玉襄那里,你多少送他几个钱,省得我以上压下,面子上不好看。”

    瑞方答应下来,赶紧托人向玉公疏通,花了五千块钱,应许不再传人。第二天敬王到慎刑司提讯此案,也不往下深究,便叫黄佐文取保开释,具了一张甘结,以后再不敢在皇陵左近照相,即刻将他放了,作为完案。在敬王的意思,以为主使的瑞方,尚且革职了事,何必再殃及无辜,这倒是一番忠厚存心。

    哪知佐文同瑞方两人,却起了恶感。黄佐文出来,自以为所受的委屈全由瑞方作成,瑞方欠他这个情,实在不小。出门便去寻瑞方,意思是要想诉苦。哪知到了瑞方的门房,家人上去回话,出来说,大帅不在家,请改天再会吧。佐文很是诧异,说:“方才你们几位,不是说大帅在家吗,怎么一转脸又出去了呢?”

    家人哼了一声道:“黄先生依我劝你,以后少来为是。大帅因为你先生,很不自在呢。”

    佐文听了这话,立刻气往上撞,大声说道:“好啊,我姓黄的因为他,几乎把吃饭的家伙耍掉,他倒不自在了。告他说吧,还有大不自在在后头呢!算了吧,以后谁也不必见谁,我们做买卖的人,借不着他的势力。”

    说着一甩袖子,赌气回照相馆去了。偏偏家人又将佐文的话,告知瑞方。瑞方本来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泄。听家人一学说,立时跳起来大骂。偏巧孙会卿正在旁边,借风使船,说黄佐文有意陷害大帅。当初被捕时候,他如果咬定牙关,只说是自己闯入禁地,将大帅差遣的话一字不提,那李国英纵然有意寻衅,也抓不到题目。就凭大帅的势力,难道还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偏偏他张口便将大帅拉出来,仿佛怕李侯无的可说,特意将话把递给人家。这种人的居心,也就实在不可问了。及至到了慎刑司,他仍然不肯罢休,硬逼着玉公出票子捉拿大帅,平白又花了九千块钱,还赚一个被拘的名儿。这全是他一个人的德政。如今跑出来,先见大帅,他心里未必不存着敲竹杠的念头。大帅不见他,可谓洞见肺肝,他还敢暴躁骂人,这种人真是枭獍了。会卿一席话,更把瑞方的肝火激起来,恨不得即刻将佐文捉来活活打死,才解他心头之恨。贸然问会卿道:“你可有什么法子次他吗?”

    会卿道:“法子倒是有,但须慢慢地来,急了是不成功的。”

    瑞方哪里等得,立时催问会卿,到底是什么法子。会卿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瑞方道:“好好!这样一办,避他在琉璃厂没有立足之地了。事不宜迟,你明天便去进行,在半个月以内,必须将他逐出清仁观,才出我这一口怨气。”

    会卿道:“买得太急了,岂不要多费钱。”

    瑞方道:“治气不养家,你只管放手去办,多花一万八千,我也不计较。”

    会卿讨得这句话,心中有了根,辞别瑞方,便到白云观去寻老道。

    原来白云观当家的道士,姓蒋名可道,字蝶生,已经七十岁了,是一个老实无用的废物。只因他的资格深,不能不推他为首座。其实联络应酬的本事,他是一点也没有,终日只研究烧丹炼药。有几个痴心妄想成仙的达官贵人,花不少钱,买了许多金石药品,请他烧炼丹药,结果吃下去,不是腹硬如铁,便是脊背生疽,全被他送到枉死城中去了。因此蒋蝶生的名誉,一天比一天坏。所有王公大员,从前在观中竭力报效,舍钱舍米的,如今全都不上门了。蝶生虽然守着许多庙产,怎奈他不善经营,多一半被人家霸占了。又兼他那些徒子徒孙,一个个全是狂嫖滥赌,背着他随便典当质押,将庙中的财物,差不多盗空了。蝶生虽然知道,也管束不住。这天会卿来访他,谈了几句闲话,便问他清仁观的房子,每月能租多少钱。蝶生白瞪着两眼,答不上来。迟顿了许久才说:“那个地方,现在归我徒弟薛希庄看守着,租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呢。每月他也许给我送过十块八块来,但是靠不住的,如今已经三个月没见钱了。”

    会卿冷笑一声道:“我的师傅,我的道爷,你真是好人就完了。你那令高徒,白天假充道士,到了夜晚穿上很阔的衣服,跑到八大胡同,吃花酒,打麻雀,开赏钱,全是一百八十的耗财买脸,你却在家里过这份穷日子,冤枉不冤枉呢?我如今特意上门来,给你送一笔好买卖,你自能写给我一张字,五千两雪白的银子,立刻就能到你腰中,你可愿意不愿意呢?”

    蝶生听了,茫然不解所谓,问道:“孙老爷,你不要拿贫道寻开心啊!我写给你一张字倒容易,但是你买我这老棺材瓤子,是叫我捉妖,还是叫我炼丹呢?要说捉妖,你还不如去寻唱戏的王长林,倒能拿着木头宝剑,唱一出王道捉妖,至于炼丹的事,今生今世我可怕了。那一年老王爷吃了我的金丹,没出七天就殡天了,当时我几乎闹一个热决,要不是六王爷慈悲仁厚,我这吃饭的家伙,早就同我宣告脱离了。自从那年以后,再听见炼丹两字,我那汗珠子立刻便窜出毛孔来。孙老爷,你难道想花五千银子,买我这颗牛头吗?不卖不卖,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孙会卿听他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大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觉啐了一口道:“呸!好无用的牛鼻子,谁要买你这块臭肉!实对你说吧,瑞方瑞大人,想要买你那清仁观的房子,做一个古物陈列所,你只要应允了,五千银子房价,今天就可以拨过来。这不是天外飞来的好买卖吗?”

    蝶生听说买清仁观,立刻拿出吴牛喘月的架势来,把舌头一伸多长,半晌不往回缩,一面摇着手儿表示不成功。会卿道:“这真奇了,你自己的房子,难道你做不得主吗?”

    蝶生道:“我的老爷,你怎说是我的房子呢!这全是官庙官产,谁敢私自变卖。要叫提督衙门知道,这场官司我打得起吗?瑞大人想买房子,琉璃厂有的是,何必定要买清仁观呢?”

    会卿道:“你这老道,真是一条笨牛。如今北京城的庙产,差不多全叫和尚道士卖净了,卖了庙娶媳妇的多着呢。你卖几个钱养老,还担着什么罪名吗?”

    蝶生道:“贫道胆小,做不惯这事,请老爷寻那胆大的去买吧。”

    会卿见他这样执拗,知道再说也是无益,便辞了他直奔琉璃厂,一直跑到清仁观去寻薛希庄。

    偏偏冤家路窄,迎头便遇见黄佐文。佐文一见会卿,胸中的无名业火,立刻提起三千丈来,点头冷笑道:“会卿哥,这样闲在,居然肯光临小号,快请屋里坐。咱弟兄俩,还有要事面谈呢。”

    会卿见着他,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只得随机应变,假作亲近说:“愚兄几天没见着你,挂念得很。今天特意来给你压惊,回头到宗显堂小酌,但不知你肯赏脸不肯赏脸?”

    佐文道:“大哥赏饭吃,哪有不去的道理?”

    二人说说笑笑,走进屋中。会卿举目一看,见屋里坐着一个人,不觉吃惊。因为这人生得奇形怪状,要放在博物院中,倒是极好一个标本。俗语说,头如面斗。他这人的头颅,虽然没有装面的斗大,到底也差不许多;他那身体痴肥,好像圈出来的菜牛,要横量也有三尺开外,却生来两只小眼睛,比黑豆大不了多少,一个小鼻子卧在当中,被四周的肉围起来,反倒比鼻子凸出一圈。坐在一张竹床上,把床压得咯吱咯吱地响,他在上面却喘作一团。佐文一见了他,便喝道:“老五!你还不快起来!坐在石墩上,那一次床被你压坏了,这是我新买的,你难道又要给它送终不成。快起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

    那大胖倒听佐文的话,使劲地立起身来。佐文引见道:“这位就是我常对你说的孙会卿孙大哥,这位是我师弟周维贤,人家替他起一个绰号,管他叫周危险,以后我们就叫他危险好了。”

    会卿忙深深地作揖。这位危险先生,却弯不下腰去,只得搭着手,蹲了一蹲,又几乎趴在地上。会卿要兄不好笑,只得拱拱手坐下,笑道:“周兄真是有福之人,心广体胖。”

    周维贤喘了一口粗气答道:“老兄不要恭维我了,小弟是前世造的孽,老天爷不赏别的,单单赏了我这一身肥肉,连行动全不自由,还说什么福气呢。”

    佐文道:“小弟遭这一场屈官司,纯粹由瑞制军身上起,几乎没有把头颅送掉。如今出来,他反倒恨我,不肯见我,世界上真有这样不讲情理的人!大哥想一想,我心里能过得去吗?”

    会卿道:“以往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制军也是因为丢官,心里闷气不舒,未见得是恨怨老弟。”

    佐文冷笑了两声,却不还言。会卿妹旁的话岔开,说宗显堂的菜蔬近来很好,他那红烧鱼唇、奶汁广肚,做得非常得法。我约老弟同周先生随便小酌,咱们今日尽醉方休,不要再提不爽快的事。周维贤一听会卿说请客,两只小黑豆眼,立刻睁了一个挺圆,一咧嘴要笑,鼻子陷下去,更看不见了。佐文一想,今天乐得吃他一顿,破费他三二十两银子,也消一消胸中的恶气。他既约上这只饭桶,也叫他尝一尝饭桶的滋味。随立起来笑道:“小弟天生的实诚,大哥说请吃饭,我就饿了,咱们三位这就去吧。”

    会卿道:“好好,自己弟兄,原应当这样。”

    三人出了清仁观,全有包车。唯有周维贤的车,却是加宽加大,并且还是一个拉的、两个推的,一直奔樱桃斜街。

    下车进宗显堂,堂倌认得他三人,立刻寻了一间静室。会卿请他二人要菜,佐文道:“小弟这两天气虚得很,在馆里早晚夜吃三遍燕窝粥,偏偏厨子又熬不好。今天叫宗显堂用吊汤煨一大碗燕菜,小弟倒品一品他们的做法怎样。”

    会卿嘴里说好好,心里却盘算:姓黄的,我同你有甚深仇宿恨,你下这种狠心,净这一个菜,得开二十四两。也罢,我既然请他,也说不上不算来。又问周维贤要什么,维贤想了想说:“方才孙大哥不是说,他家的烧鱼唇最好吗?你烧一个头品锅上来。”

    维贤这一要菜,把堂倌吓得倒退了三步。会卿不觉哈哈笑起来说:“烧鱼唇用头品锅装,这真是闻所未闻呢!”

    佐文却正颜厉色地说道:“大哥,你大概是不知道维贤的饭量,他往常吃一顿早点心,全要三斤半的肘子、二十来个烧饼,还不十分足量,似这一品锅的烧鱼唇,在他吃着,也不过是一样下酒的菜罢了。等吃饭时候,还得另打主意呢!”

    会卿听了,直吓得瞪着眼,咧着嘴,答不上一句话来,心里只恨自己,为什么单要约上这个怪物吃饭?只得认倒霉,等吃完了再算。他正盘算着,又听周维贤在那里传令:叫堂倌先切两盘苏造肉来,点心点心。堂倌答应下去。不大工夫,端上满满的两盘苏造肉,一肥一瘦,有红有白,看着倒美观。维贤见了,举起筷子来,说了一声请,狼吞虎咽,转眼吃了十分之八,顺着嘴角,滴滴流油,他却津津有味。此时会卿只剩了看怪物,哪里还顾得自己吃呢。少时酒菜上来,佐文几杯酒入肚,立时触动牢骚,大骂瑞方不是东西,饶把朋友陷害了,他反装腔作势,不肯见人。这其间一定有混账小子,落井下石,给我两人挑衅。我黄佐文是男子汉大丈夫,专凭学业技术吃饭,不同那些小婆子、姨太太,在床边献媚,讨老爷大人的欢喜,总想把旁人踹开,他好一个人专利。似这种没人格的人,狗彘不如。大哥你想,小弟这话,是不是呢?会卿被他骂得面红颈赤,还得说一个是字,请想他心里得怎样难过。好容易吃完了这顿饭,周维贤还另外要了五斤苏造肉、两只桶子鸡,包好了,预备他带回家去再吃。堂倌一算这账,是三十七两五钱九分,会卿赌气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两张二十两的银票,说一声小账在内,这才起身,同黄、周二人走出来。一路之上,自己越想越有气,白花了四十两银子,倒买了一场狠骂,我孙会卿要不把你姓黄的赶出琉璃厂去,誓不为人。

    回到自己的蕴古斋,吩咐徒弟,如此这般,先请薛希庄。少时薛希庄来了,会卿将买房的话,对他细说一切,并说这是瑞大人想建立博物馆,已经向官厅声明准了。其实白要你这一处庙产,在官厅也说不出旁的来。不过瑞大人居心仁厚,总怕你们出家人没有饭吃,因此派我来同你商议,多少发给你一笔房价,你好急速腾房。薛希庄是一个浪荡羽士,多少钱也不够他花的,并且近日又结识了一个妓女,想要跟他从良,只是身价得要一千五百两∠道哪有这么多的钱,因此日夜焦思,正在无法。如今听见有阔佬要买他的房子,倒是恰合孤意。只是他的为人非常狡狯,想借此大大地敲一笔财,便郑重答道:“孙老爷,你是代表瑞大人来的,贫道怎敢说不卖两字。只是其中有两种下情,还得求你孙老爷转禀瑞大人,要格外体恤才好。”

    会卿道:“什么下情你自管说,我必定替你转达。”

    希庄道:“第一,这个庙并不是贫道我的,乃是白云观的下院。我那师父蝶生,年纪高迈,就指着这个庙养老,未必肯卖;第二,这座庙房间很多,每月租钱足有二三百元,按着一分息说,瑞大人还要出两三万元,他未必认这大价。最好孙老爷先请示瑞大人,他到底肯出多少钱,然后贫道再同师父去商议。要不然,空空洞洞,我怎么张口呢!孙老爷,你想是不是?”

    会卿听了,不觉鼓掌大笑,若问他笑的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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