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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回 习艺深宵园林来武士 踏青上巳出洞遇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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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低头寻找可坐的地方。

    刘恪道:“你们还要坐下来歇息吗?我是不耐烦站在这底下,就要到山顶上去看看。”

    跟随的那里能再熬住不坐,已就草地上坐下来,说道:“你老人家定要上山去,我们做下人的如何敢阻挡?不过求你老人家只上去瞧瞧就快下来,不可又跑到别一座山里去了,使我们寻觅不着。少爷从这里上山去,请仍从这条路下山来;我们便坐在这石头上伺候着。”

    刘恪点头道:“你们都和老太爷一样,比我还走不动;倒不如索性坐在这里等的好些。我只到山顶上看看就下来;只是你们却不可又跑开了,反使我来寻觅你们。”

    跟随的笑道:“阿弥陀佛!我们不但不敢跑开,就要我们跑也跑不动了。”

    刘恪也不回答,即撇下两个跟随的,独自兴高采烈的往山上走。

    这山本不甚高峻,一口气便跑上了山岭。看这山巅有一块平地,约有三、四丈见方,没有一株树木;连青草都只周围长着,中间好像是不断的有人跴踏,草根被踏死了的一般。不由得心中诧异道:“这山的位置很偏僻,四周又没有人家,应该没人时常跑到这山顶上来,何以山顶成了这般一个模样呢?”

    独立在山顶中间,开眸四望,襄阳城的雉堞,都历历如在眼底。又向各处远望了一阵,他也觉得无甚趣味。偶然低头看东南方的半山腰里,有一株很大的古树,枝叶都像被人用刀截去了,只剩了一株数人合抱不交的正干,带着几根秃头秃脑的桠槎,使人不容易分别出是甚么树来。

    再看那树枝截断的所在,截痕有新有旧。他心想:这树也就很奇怪,不是斫伐了作木料,便不应该将所有的树枝都截下来;既把树枝都截下了,却为甚么留下这树身在山里受雨打风吹呢?一面心里这么想,一面举步朝着那枯树走去;越走到切近,越看得清晰。原来这树不但枝叶被截去了,树身上还纵横无数的划了许多刀痕,彷佛蒙了好几层蛛网的一般。五、六尺以上的刀痕更深更密,并且每一道刀痕,从上至下的有七、八尺长。

    刘恪就这株树仔细端详了一会,心想:这些刀痕也太稀奇了!姑不问这人为甚么要把株古树劈成这个模样?只就这些刀痕而论,已使人索解不得。像这样几个人合抱不交的大树,树身光滑滑的,丈多高没有枝桠;除了用梯子,谁也不容易缘上去,无端拿刀劈成这个样子。若是立在地下劈的,何以下面没刀痕,反是越高越密呢?兀自思索不出一个道理来,也就懒得久想。

    随即离开了这株古树,信步向左边走去,忽发现了一条小小的樵径,弯弯曲曲的直通山脚下的道路。刘恪也不在意,以为这是一切山上极普通的情景,料想循着这樵径到山脚下,再由山脚下转到跟随的坐候之处,是没有多远的。不过刘恪自进府衙之后,轻易不能出来;到野外游赏更是难事。今日偶然得到这山里,觉得一草一石都有细玩的必要,因此一面慢慢的走着,一面远观近察。

    已走到离山脚不过一、二百步远近了,忽见旁边一丛小树,中有几枝正在纷纷的摇动。心里陡吃一惊,便停步向那丛小树不转睛的看着,却又见摇动了。暗想:那里面不是藏着有野兽么?不然怎的这么摇动?

    随想随走到小树跟前去,心里十分提防着,恐怕有野兽突然蹿出来。伸手将小树拨开,只见一丛茅草,并没有野兽在内。刘格细看了一看,心中想道:“这一丛茅草也来得奇怪,此刻正在春天,各处的茅草多是青绿的,怎么这一丛茅草独枯黄得和冬天的一样呢?”

    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茅草拨动;谁知这茅草并没有生根,只一拨动,便跟着树枝挑起来了。不禁喜笑道:“这里面多半是一个野鸡窠,必有小野鸡在内。”

    放下了挑起的茅草,又把余存的挑将起来。这余存的茅草,不挑动倒也罢了,一挑动就不免吓了一跳。茅草之下那有甚么小野鸡,原来底下是一个黑土洞。洞口光滑滑的,确是有甚么动物时常从这洞口出入的。

    刘恪恐怕有野兽藏在洞里,不敢逼近洞口探看,但又不舍得走开;打算回到那边山下,将两个跟随的叫来,一同设法探这洞里有何野兽。正在这么打算的时候,忽隐隐看见洞里彷佛有一个人头晃动,连忙定睛注视;想不到洞里也有两只神光充足的眼睛,对着刘恪瞬也不瞬一下的望着。

    刘恪见洞内有人,胆气便壮了些,两步走到切近,向洞里问道:“你是怎么人?如何躲在这土洞里面?”

    即听洞里的人,带着笑声反问道:“你是甚么人?如何跑到我家大门口来,无端将我的大门挑开?”

    刘恪忍不住笑道:“这土洞是你的家吗?我可以进来看看么?”

    里面的人答道:“怎么不可以?不是有福份的人,还不配到我这里来呢!”

    刘恪少年人好奇心重,听了非常欣喜,忙弯腰伸颈向洞里探看着问道:“这一点儿大小的窟窿,教我爬进来,不弄坏我一身衣服吗?”

    里面的人答道:“你倒怕弄坏衣服,我还怕你踏腌臜了我的地方呢,罢罢罢!你去罢!我家里不稀罕你这样贵客!”

    刘恪见这人生气,便笑着陪话道:“是我荒唐说错了,不要见怪。只请你说给我听,还是头先进来呢?是脚先进来呢?”

    这人答道:“好好的大门敞开在这里,你提脚走进来就是了,问甚么头先脚先?”

    刘恪的眼睛向黑洞里看了一会,比初从亮处看暗处的仔细多了。只见洞口里面有一道斜坡形的石级,石级以下的地面似乎还很宽大,一个看不甚清晰面貌服装的男子,立在石级旁边。

    刘恪蹲下身体,试将脚伸下洞去踏在石级上;接着下了两级,居然能立起身来,回头看时,已在洞口之下了。洞口就和窗门一样,射进一道天光来;看得见石级之下,竟是一间端方四正的房子,比立在洞口外面窥探的清楚多了。

    这间房纵横都有一丈五、六尺宽广,一张粗树条架成的木床,对洞口安放着。床上并没有被褥,只当中一个破旧的蒲团;床的右边墙壁下,安放着一件又长又大的黑东西,彷佛是一个衣橱。

    石级旁边一副小锅灶,这人就立在锅灶跟前。因靠近洞口,才看明白他的年纪,至少也必在六十岁以上。顶上乱蓬蓬的一丛白发,大约已经多年不曾梳洗了,杂乱得和洞口堆积的茅草一般;颔下的发须,因是络腮的原故,与顶上的乱发相连,将面孔遮掩得除了两眼一鼻之外,不见有半寸干净的皮肉。身上穿着黑色的短衣服,不但破旧得不堪,并短小不合他的身度;赤着双脚,连草鞋也不曾穿。

    刘恪开口问道:“你姓甚么?如何住在这地方?”

    这人笑道:“我也忘记了我姓甚么,这地方不是好地方吗?”

    刘恪道:“这地方虽好,只是谁做成这房间给你住的呢?”

    这人道:“有谁肯做好这现成的房间给我住?是我亲手掘成的。”

    刘恪又举目向房中四处细看了一遍,见墙壁上的锄痕宛然,果是不像经过了多年的。走近右边墙壁下,再看那像衣橱的黑东西,那里是衣橱呢?原来是两具涂了黑油的棺木,一颠一倒的靠墙壁安放着。即向这人问道:“这里放两具棺木做甚么?”

    这人笑道:“这是装死尸的东西,没有旁的用处。”

    刘恪道:“我自然知道这东西是装死尸的,你准备将来自己用的吗?只是你一个人,就死了也只能用一具,要两具做甚么呢?”

    这人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一个人,我还有一个老婆呢!”

    刘恪道:“你还有老婆吗?她于今到那里去了呢?”

    这人道:“今日祭墓的人多,她出外向人家讨祭菜去了。”

    刘恪道:“你们两老夫妻住在里面,就赖乞食度日吗?”

    这人道:“既没有产业,又年老了,不能到人家做工;不赖乞食,如何度日?”

    刘恪道:“你们在这里面已住过多少时候了?”

    这人道:“已经差不多住过五十年了。”

    刘恪诧异道:“差不多五十年了吗?四、五十年前,你应该是一个少年,难道就躲在这里面靠乞食度日?”

    这人摇头笑道:“我五十年前动手掘这房子的时候,我夫妻都是已衰老得不能替人家做工了;少年人怎么肯躲在这里面?”

    刘恪道:“这么说来,你如今的年纪不是将近百岁了吗?”

    这人道:“这却记忆不清了。”

    刘恪道:“这两具棺木不小,这小小的洞口,怎么能运进里面来呢?”

    这人道:“我本来是个做木匠的人,向人家化了木料来,就在洞里做成功的。”

    刘恪道:“你夫妻既是都靠乞食度日,人家如何肯化这多木料给你?”

    这人笑道:“说得好听些儿就是化;老实说起来,是不给人家知道,悄悄运了来的。也不仅这两具棺木是这般弄来的,你瞧我这房里所用的器具,和我夫妻身上着的衣服,也都是用这个不给人家知道弄得来的。”

    刘恪道:“你这话便是胡说乱道的了。你夫妻都老到了这般模样,如何还能偷人家的东西?”

    这人哈哈笑道:“你不要欺我夫妻老了不中用。别的事情,年纪老了不能做;惟有做贼,是不怕年纪老的,并且越老的厉害越好。”

    刘恪也笑道:“岂有此理!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万一被这人家知道了,追赶出来,你跑也跑不动,给人家拿住了;赃明证实,给你一顿饱打,你又怎么受得起呢?”

    这人笑道:“好处就在受不起人家的打,比少年贼占便宜;人家见我夫妻老到这样子,便不容易疑心我们会做贼。其实我夫妻年纪虽老到不能替人家做工,但是两条腿还很健朗,有时跑起来,少年人还不见得能赶上;就是偶然被人家赶上了,我若不高兴给他们拿住,他们也未必便能拿住我。”

    刘恪正在练武艺的时期,听了这话,就欣然问道:“那么你少年时候,定是练过武艺的了。”

    这人忽然停了一停,接着悠然叹了一口气,说道:“若不是少年时候练了武艺,于今也不至夫妻两个躲在这里面乞食度日了。”

    刘恪忙问道:“练了武艺倒害得你乞食度日,这话怎么讲?”

    这人道:“我夫妻原有七个儿子,教他们养活父母,本是极容易的事;就因我不该将我生平的武艺都传授给他们了。他们各自仗着一身武艺,不肯安分务农,投军的去投军,做强盗的去做强盗,一个个把天良丧尽,连我自己也制伏他们不下了。我因不甘愿受他们不顾天良的供养,才掘出这间房屋来藏身。我夫妻的棺木都已准备好了,相约看是谁先死,后死的将已死的装入棺木;然后将洞门用石头封好,自己也跳进棺材,不死也得死。”

    刘恪道:“你七个儿子此刻都在甚么地方?”

    这人道:“他们都是要做砍头鬼的,我久已不愿意知道他们的踪迹。”

    刘恪道:“你可以不愿意知道他们的踪迹,难道他们也都不愿意知道你夫妻的纵迹吗?”

    这人道:“我夫妻躲在这里面,不存心教人知道,他们就寻访也是枉然。我刚嫌不是对你说过的吗,没有福分的人,还不能到我这里面来呢!”

    刘恪道:“我也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不过我自信将来就练成了一身高强的本领,也绝不至辱没祖宗去做强盗。你少年时候会些甚么武艺?可以传授一点儿给我么?”

    这人忿然说道:“武艺有甚么用处?我就是最好的榜样;不过可以仗着武艺做做小偷,你打算做小偷么?”

    刘恪笑道:“何至如此,你说你夫妻在这里住了将近五十年,怎么床上连铺盖也没有,就只有一个破蒲团呢?”

    这人道:“我们睡觉用不着铺盖,并且睡的地方不在这里。”

    刘恪道:“睡的地方不在这里,难道另有地方睡觉吗?”

    这人道:“我夫妻都睡在楼上,这蒲团是我夫妻白天打坐的。”

    刘恪笑道:“你这里还有甚么楼吗?”

    随说随抬头向上面望。这人伸手指着上面一个黑圆洞,说道:“这上面不是楼是甚么?”

    刘恪道:“有梯子么?我想上楼去瞧瞧何如?”

    这人道:“没有梯子,这一点儿高,跳上去便了。”

    刘恪打量这圆洞离地也有一丈来高,下面又没有垫脚的东西,地方仄狭更不好作势,自信跳不上去;就问道:“你夫妻都是这么跳上去的吗?”

    这人点头道:“不跳怎能上去?”

    刘恪道:“你如何跳法的?跳给我看看。”

    这人道:“我每天跳上跳下,没甚么稀奇;你想上去瞧瞧,我可以抱你上去。”

    即用一手将刘恪拦腰抱住。

    刘恪只觉得身体彷佛被甚么东西托着,缓缓的向上升起来,并不是用纵跳功夫,转眼就升进了圆洞。里面漆黑的没丝毫光线,只知道自己双脚已踏了实地。听得这人在身边说道:“不可提脚,恐怕跌下楼去;等我把火石敲给你看。”

    这人敲火石引燃了一个火把,扬出亮光来。

    刘恪看这楼大小和下层差不多,两堆稻草之外,别无他物。这人指着稻草,说道:“这便是我夫妻睡觉的所在。”

    刘恪细看那两堆稻草上面,仅有两人盘膝而坐的痕迹,不像是放翻身躯睡的;心里知道,这人是个修道有得的隐士。

    刘恪暗想:我杀父之仇,非待我练成武艺,不能报复。我那个不知姓名的师傅虽传了我些儿武艺,只是他老人家不常在我跟前,于今已一别年余,还不知此后能否再见。今日是天赐我的机缘,无意中得遇着这位隐士,岂可错过,不拜他求他传授我的道法?好在这里离府衙不远,我不难借故常到这里来。主意既定,就在这间土楼上,向这人双膝跪下,说道:“我此刻才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得道的高人,要求你老人家收我做徒弟,传授我的道法;我断不敢在外面胡作非为。”

    道人连忙将刘恪搀起,仍旧拦腰抱住,拥身下楼,放下火把,说道:“看你的模样,是个富家的少爷,知道甚么道法?我自己做贼,我的儿子做强盗,我也只知道做强盗的盗法,不能传给你当少爷的人。”

    说话时,忽现出侧耳听甚么声息的样子,说道:“哎呀!你出去罢!外面有人寻找你;你不出去,人家是寻找不着的。”

    不知外面有谁寻找?刘恪如何对付?且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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