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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贱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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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落山后不久,平妹很顺利地掮着木头由后门回来了。她的上衣没有一块干燥,连下面的裤子也湿了大半截;满头满脸冒着汗水,连头发也湿了;这头发蓬乱异常,有些被汗水膏在脸上,看上去,显得凶狠懔悍。平妹看见我便咧开嘴巴,但那已不是笑,压在肩上的木头把她扭歪得不知象什么。霎时我心中有股东西迫得我几乎喊出来。但实际我只一言不发地把头别开,我不忍着,也不敢问。

    她把木头掮进屋里,依着壁斜放着。那是一支柚木,带皮,三寸半尾,丈三尺长,市价可值二十几元。平妹一出来,我就把门关上,至晚,不提一个字————我怕提起木头两个字。

    平妹终于开口问我,我的缄默似乎使她很难过。“不是我喜欢掮木头。”她向我解释,但那声音却是凄怆的:“为了生活,没有法子。”

    事实,我也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境如何,那是相当复杂而矛盾的,这里面似乎有恨,有悲哀,也有忧惧。恨的是自已为人丈夫不但不能保有妻子,反要赖其赡养;悲哀的是妻子竟须去掮木头;而木头那端,我仿佛看到有一个深渊,我们正向那里一步一步地接近,这又是我所惧怕的。

    第二天,平妹又要去掮木头。我给她捏了西丸饭团用麻竹叶包好,然后包在她洋巾里让她带去,这就无须带饭盒,吃完扔掉,省得身上多一份累赘;在这种场合,身子越轻快越好。

    这天一到中午,我便频频向东面山坡看望,一来盼望平妹回来心切,其次也要看看有无异样的人进出。那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关系着掮木头人的安危。

    本地工作站,虽经常派有数名林警驻扎。但如果上头林管机关不来人,平日便不大出动,出动了也不其认真。这样的日子大抵是安全的。但如果上头来人,情形就两样了。为了安全,掮木头的人共同雇有专人每天打听消息,有不稳,立刻潜进山里送信。他的神通广大,时常林管机关还不曾动身,他就先知道了。可惜的是:他爱喝酒和赌博,一喝起来或一赌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这是掮木头的人所最不能放心的。

    中午一过,忽有三四个白衣人物由南边进来了,我伏在窗格上足足看了几分钟。糟了,林管机关的人呢!

    由此发见以后,我走进走出,起坐不宁。我时常走到庭边朝东面山上察看动静。那里有二条路,在寺下边分贫,一向东,一稍偏东北;向东那条须经过工作站门口,所以掮木头的人都愿意走另一条。如果风声不好,二条路都不能走,他们便须翻越岭由别处遁走,果真这样,那就可怜了,但愿不致如此。

    我想起送信的人,我不知道这酒鬼做什么去了。到现在还不见影子,真真该死!

    太阳向西边斜坠,时间渐渐接近黄昏。没有动静。也看不见送信人的身姿。我的心加倍焦急,加倍不安。看看回头在吻西边的山头了,黄昏的翳影向着四周慢慢流动,并在一点点加深、加浓。又是生火做饭的时候了。

    突然,庭外面的路上有粗重的脚步声匆匆走过。我一看,正是那该死的酒鬼,走得很急,几乎是跑。

    “平妹去了,阿和?”他边走边向我这里喊。

    “去了。他们在哪里?”我问。

    “枋寮。”

    “你————”

    但酒鬼已走远了。

    我一边做事,一边关心东面山口,这是紧要关头,是林警出动拿人,而掮木头的人偷越防线的时候。如果不幸碰着,小则把辛苦掮出来的木头扔掉,人以幸免;大则人赃俱获,那么除开罚锾,还要坐牢三月,赖以扶养的家族在这期间如何撑过,那只有天晓得了。

    天,眼看黑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事情显见得不比寻常了。掮木头的人怎么样?林警是否出动了?送信人是否及时赶到?他为什么这样迟才赶来呢?这酒鬼!

    天已完全黑下来,新月在天。我让两个孩子吃饱饭,吩咐老大领着弟弟去睡,便向东面山口匆匆跑去,虽然明知自己此去也不会有用处。

    走到寺下边弯入峡谷,落条河,再爬上坡,那里沿河路下有一片田。走完田垅,蓦然前边扬起一片呐喊。有人在大声喝道;“别跑!别跑!”还有汇成一片的“哇呀--”象一大群牛在惊骇奔突。

    我奋不顾身地向前跑去,刚跑几步,迎面有一支人沿路奔来,肩上掮着木头。我一闪,闪进树荫,只见五六个男人急急惶惶跑过,气喘吁吁,两个林警在后面紧紧追赶,相距不到三丈。“别跑!别跑!”林警怒吼。嘣!嘣!嘣!显然男人们已把木头扔掉了。

    我走出树荫,又向里面跑。沿路有数条木头抛在地上。里面一叠声在喊:“那里!那里!”只见对面小河那面空旷的田垅里有无数人影分头落荒逃走,后面三个人在追,有二个是便衣人物,前面的人的肩上已没有木头。

    “站着,别跑,X你妈的!”有声音在叱喝,这是南方口音的国语。

    另一股声音发自身边小河里,小河就在四丈近远的路下边,在朦胧的月光下窜出二条人影,接着,又是一条,又再一条。第三条。我看出是女人,和后面的林警相距不到二丈,小河乱石高低不平,四条人影在那上面跌跌撞撞,起落跳跃。俄而女人身子一踉跄,跌倒了,就在这一刹那后面的人影一纵身向那里猛扑。

    哎呀!

    我不禁失声惊叫,同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险些儿栽倒。

    待我定神过来时,周遭已静悄悄地寂然无声了,银辉色的月光领有了一切,方才那挣扎、追逐和骚动仿佛是一场噩梦。但那并不是梦,我脚边就有被扔掉的木头,狼藉一地。我带着激烈的痛苦想起:平妹被捉去了!

    我感到自己非常无力,我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和一颗抽痛的心向回家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去。在小河上,我碰见两个林警和三个便衣人物,他们都用奇异和猜疑的表情向我注视。

    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走到自己的家,当我看见自窗口漏出的昏黄灯光时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凄凉。但当我一脚踏进门时,我又觉到我在做梦了,以致一时呆在门边。呵,平妹竟好好地坐在凳子上!她没有被林警捉去,我心爱的妻!

    “平妹!平妹!”

    我趋前捉起她的手热情呼唤,又拿到嘴上来吻,鼻上来闻,我感觉有块灼热的东西在胸口燃烧。

    “你到哪里去啦?”平妹开口问我。

    但是我听不见她的话,只顾说我自己的:“我看见你被林警捉去。”

    “我?”平妹仰着脸看我。“没有,”她缓缓地说:“我走在后边;我看见前边林警追人,就藏进树林里。不过我翻山时走滑了脚,跌了一跤,现在左边的饭匙骨跟绞骨有些作痛,待一会儿你用姜给我擦擦。”

    我听说,再看她的脸,这才发觉她左边颧骨有一块擦伤,浑身,特别是左肩有很多泥土,头发有草屑。

    我拿了块姜剖开,放进热灰里煨得烫热,又倒了半碗酒,让平妹躺在床上。解开衣服一看,使我大吃一惊:左边上至肩膀,下至腿骨,密密地布满轻重大小的擦破伤和淤血伤。胯骨处有手掌大一块淤血,肩胛则擦掉一痕皮,血迹犹新。我看出这些都是新伤。擦伤,我给敷上盘尼西林,淤血的地方,我用热姜片蘸上酒给来回擦搓;擦胯骨时平妹时时低低地呻吟起来。

    “平妹,你告诉我,”我问:“你是刚才在小河里跌倒的,是不是?”

    平妹不语。经我再三追问,她才承认确乎在小河跌倒。

    “那你为什么要瞒住我?”我不满地说:“你的伤势跌得可并不轻。”

    “我怕你又要难过。”她说。

    刚才那惊险紧张的一幕又重新浮上我的脑际,于是一直被我抑止着的热泪涔涔然滴落。

    我一边擦着,一边想起我们由恋爱至“结婚”而迄现在,十数年来坎坷不平的生活,那是二个灵魂的艰苦奋斗史,如今一个倒下了,一个在作孤军奋斗,此去困难重重,平妹一个女人如何支持下去,可怜的平妹!

    我越想越伤心,眼泪也就不绝地滚落。

    平妹猛地坐了起来,温柔地说:“你怎么啦?”

    我把她抱在怀中,让热泪淋湿她的头发。

    “你不要难过,”平妹用手抚摸我的头,一边更温柔地说:“我吃点苦,没关系,只要你病好,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两个孩子就在我们身边无知地睡着,鼻息均匀、宁静。

    第二天,无论如何找不让她再去掮木头,我和她说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后来我在镇里找到一份适当的差事————给一家电影院每日写广告,工作轻松,而且有二小时即可做完,余下的时间仍无妨疗养。虽然报酬微薄,只要我们省吃俭用,已足补贴家计之不足,平妹已无需出外做工了。

    虽然如此,我只解决了责任和问题的一半,还有一半须待解决,那就是————我的病。我必须早日把它克服,才对得起平妹,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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