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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五月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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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大房子可以有许多间不派用场,人住的少亦不觉其空空落落,却仍旧亲切,因为房间自身亦有生命,它只要在着那里,就使人安心。而虽住的人多,亦画堂悄悄双燕语,而墙外行人亦闻得见墙内佳人笑。又或“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苏州杭州人家女子就喜欢门前小立,因为门前的小巷亦是风景,房子与人是这样的虚虚实实,说静也静,说热闹也热闹。中国房子的天井什么也不陈设,或只摆一只荷花缸,或只种一株桃花李花,但见是一色的石砌地,这种简静也好。日本京都有一禅宗的寺,庭院惟铺细砂,放几块石头,是受宋朝的影响,中国民间家宅的天井并不讲禅理,却亦有这样的意思。而要繁华热闹,那是在后花园。

    西洋房子又只知要光线,中国则还用窗纸来调和光,使之更柔更清,现在还没有一种玻璃能在这一点上代替窗纸。还有明暗亦要相配,厨房与厢房最亮,堂次之,堂后稍暗,闺房的光要很静,所以一宅之内亦有光阴徘徊。

    西洋布置最忌两两对称,中国房子则可不忌,两廊与左右厢房都并列,使人不费心机。是因能并列,所以亦能参差,如经如权。中国的床柜箱笼盒瓶盆,亦形态变化之多为西洋所不及,那本领即在于能用正方正圆亦不呆板。中国东西是有点线的至正极成,故能逍遥,不像西洋的是许多要打架的点线凑在一起,各各是失意的。

    中国的音乐亦是正声。西洋惟以音叉定音阶,但是音的边际有极精密的一线非音叉所能量,例如宫的高半音与商的低半音好像是同的,而其实不同,因为高半音与低半音之间还可以一半又一半的分割至于无穷,要如何才能定出一个边界,界下是低半音,界上是高半音,这在钢琴里即不可能,但唱歌唱得好的人则可以唱准。西洋乐器惟在小提琴里方可以分得清。而中国乐器则如琴瑟笙箫胡琴等,皆能够辨别,因其不像西洋乐器的现成制定音阶,却由人手来决定,而取准于人心。《宋史•乐志》:“观其高二律下一律之说,虽贤者有所未知,直曰乐声高下于歌声,则童子可知矣。”此即深知高半音与低半音的辨别在歌声可以极准,而乐器亦要像歌声的可以自由。

    宇宙原来无凭准,点线皆是人定的,一切机械亦由此而生,故机械亦可喜。但动物亦能有点线方位,且可以精密到惊人的程度,但取准于人则更可以是极准的而且是极美的。好即是准,除此更没有极准的东西,故音阶的极准不能以音叉求得,而歌声乐声的极美则即是极准。中国的乐器不制定音阶,或只制定个大概,乃是留着无尽的余地让人可以出入游嬉,如同围棋的非常简单,却可以变化不测。乐器中如磬如缶,如鼓如筑,皆单纯之极,但是《论语》里的隐君子爱击磬,而秦始皇爱击筑,杨恽喜击缶,唐明皇喜击鼓,如“佛以一音演说法”,有一音的至正极美。

    《史记》里说夏禹“声为律”,真是不错的,音声之美是生于人的美。中国人的歌声是精制过的,生旦净丑各有世景,好像云日迥照里一树的枝条与花叶,而西洋的男中音及女高音等则只是生理的,技能的,所以学校里唱歌的喉咙不可以唱昆曲。西洋音乐又且它的准确与熟练有尽头,中乐则如昆曲永远可以唱得更好。还有昆曲京戏乃至嵊县戏等,皆同一只曲谱而可因配的字句内容不同可唱成各式各样,不像西乐的曲谱不能移作别用。中乐一只谱当十只用,而连各式的戏各式的弹词花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

    众音阶皆生于一音阶的移动,众颜色亦皆生于一颜色的变化,从来正色最难用,中世纪德国绘画里圣彼得的红袍,圣保罗的绿袍,都使人不乐,并且可怕。现代美国电影五彩歌舞片里的摩登女子仍爱穿白翻领黑衣裙,但这原是天主教修道女的东西,修道女的黑衣裙象征人拖了一身的罪恶行走,而那蝴蝶展翅似的白头巾则象征上帝的光明。这乃是字义,不是颜色。而中国人则能用正红正绿正黄及白黑用得极好,现代西洋人避免用正色,多用鲜艳的复色与浅色,但是没有好的正色即亦不能有好的复色浅色,他们的正色有压制感,而他们的复色浅色则飘忽不可靠。

    中国画的颜料,用西洋颜料总难代替,画家就常叹息现在总难买到这样好的石绿等。中国颜色与西洋的根本不同,西洋人说热色寒色,皆只是感官的,中国的颜色则是人生的,人世的。所以中国人亦最能调色,如同调音与调味,因那颜色是自在的,正色与复色浅色的配合是平等的,并非以一色为另一色的背境,或以之衬托镇压,此即是能没有火气。而西洋人的配色则如美国电影《从军乐》里的,用鼓手的榴红制服来成定一群的复色与浅色,可是看了只觉其凌乱,那强烈的榴红反为更怵目。西洋人对于音乐与图画,皆以为不安与刺激即是生命的强烈。

    西洋绘画因其线条轮廓与颜色皆贫乏而不安定,彼此拼凑了亦不能是个完全,故如未来派的绘画还要注上文字。因为线条本身不具足,故西洋画的素描只能是草稿,不及中国的单是水墨画亦可以表现众色。因为形体贫乏,故西洋画想要变化亦只能成为奇形怪状的漫画,不及中国的可以是写意画。

    西洋画不是太像,即是太不像。西洋的戏剧亦实物的布景与演员的象征动作不调和,科白与舞唱不调和,布景太像,剧意太不像,科白太像日常动作,而舞唱则又太不像。中国戏里则如丫鬟执烛掩门开门的俊俏,都是家常的,而亦皆是戏,不落歌舞剧与话剧的边界。中国戏里的布景亦皆是戏,不像西洋的是实物。现代西洋剧走向歌舞剧与话剧及电影技术的综合,但没有一处是戏。

    中国对音乐绘画与戏,没有提出思想来批评的。民间看戏,大家都说《碧玉簪》里的媳妇贤慧,说那婆好,说那个男人固执不化,都是论的做人的道理。民间看《红楼梦》《水浒》等小说,亦不去注意所谓艺术价值,只是觉得好,要批评亦只是清新俊逸悠扬沉着这些字眼,不带哲学。看中国戏与闲书是陶冶性情。而看西洋戏与所谓文艺作品,则引起许多问题,这其实暮气。人在清晨,或登山观海,是只觉胸中尘埃一扫,超出问题的。

    中国是有人世的美好,所以连艺术这样的名词亦没有。西洋有专为陈列艺术品的地方,中国的好东西则皆在街上陌上及人家里。西洋艺术又受年龄及性别的限制,少年爱诗,中年爱小说戏曲,晚年爱宗教,又有专为男人看的杂志,专为妇人看的及儿童看的杂志。中国则如《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小说,可以小时看起,到老不厌,而灯市及划龙船等,则男女老小皆爱看,即是解脱了生老病死的轮回,更有高于年龄性别的人格。而且中国东西无论一几一盘,戏或小说,皆不是作者把来都完工了的,却总留有余地,让使用者或观众可以各拿自己的人格参加进去,继续加工至于无穷。

    中国是连商店亦可爱。旧式的大商店,像杭州的胡庆余堂,开在冷静的巷子里,头门进去要绕过曲折的回廊,再进二门才是店堂,竟像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你去街上散步,许多当街的店铺,看店伙吃饭,在灯下算账,及店伙与顾客的攀谈应酬,亦好像是份人家,连那货物的装潢,店伙拿货给顾客,亦像是家里拿出来的。中国人家,一斤丝绵做成了藏进箱子里要包一张红纸,一副新的烛台要缠上一绺红棉,现在上海商店里货品的装潢亦是取的这种家常的吉利之意,南货店水果店包东西的红招头纸,更有一种过年过节的喜气。老式的箱子,里面贴的商标,红纸印的木版字,每次开箱子时看看,便觉有城市里岁月静好。有一种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画有采桑的女子,人的衣裳眉目都是民国世界的,笔姿与着色像明清版本里的木刻。

    中国的日历本,薄薄的红纸封面,画有春牛图,民间家家备有一本。记的节气时令,宜耕种建筑,宜会亲友,宜婚丧祭祀沐浴出行。例如立春节,家家要守到那时辰,迎了春才去睡,人与自然界有这样一份情意。而今天天气晴妍,忽然想着去看看谁,这就是“宜会亲友”,亦很好的。西洋人普遍备有日历,则是近代的事,所记不过年月日与星期,单为安排工作,亦记有历史事件,但与节气不相干,他们是无论工业社会农业社会皆没有佳节良辰。西洋的天文学与人不亲,连温度计湿度计等皆只是可以应用的。

    中国历称阴历,惟是对西洋的阳历而言,其实并非月亮本位,却是综合日月星辰的运动,就整个天体而制定的。中国人古时已知地在天体中如蛋黄在蛋清中,又向来说天体是运动的,天左旋,地右旋。原来科学的事亦可以有一种无因由的悟解力,但在西洋是间接从数学借得,而在中国则为科学所自有。中国不单是诗才可以兴,连科学亦像数学的是组织的而同时亦是流露。

    再说医药。现代西洋的天文学与医药学皆在技术上高过中国的,但在几个根本点上,即科学亦可以像数学的自有其天机性能,而且可以相忘于人事之美,则现代科学正还有待于中国文明。

    中国医药汉唐及明末清初各有一次大进步。前此周朝末年有和缓、扁鹊,或说秦医皆称和缓,是传来的印度医学,齐医皆称扁鹊,是本土医学,到底如何不可知,但受有外来影响是可能的,而且因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接触频繁,各地的医药学亦集积汇合,但是要到汉朝才调和统一。东汉末年,因那次大瘟疫而有张仲景的《伤寒论》,《伤寒论》与《难经》及《素问》皆成于汉朝,其本领是在于能把外来的及地方的医药学皆消化了,使人只觉其是中国自有的。唐朝孙思邈的《千金方》,受印度医药学的影响极盛,而明末清初的名医,其著述如张氏《医通》,陈修园《医书》及李时珍《本草纲目》,则更受有西洋医药学的影响。至清初为止,中国一路是集世界医药学的大成,故有无数的单方与特效药。但是诊断仍有在症状之外,还注重节气的阴晴燥湿,人事的悲欢离合,来讲求对处,因为人的疾病不像动物的只是生理的,而亦是人生的。又且处方重在和合增减,不对单方或特效药过信。而如此医药学乃是活的,同一症状,高手与低手的医法出入甚大,好像同一乐器乐谱,高手与低手的弹奏可以不同。这并非太没有标准,而是中国的无论何种学问皆留有余地让人可以无穷的加工。“医者意也”这句话好像危险,其实医亦可以像诗的妙手偶得之的。现在仍是有西医治不好的病中医给治好了,以此排拒西医当然不可,但亦是有着个大道理的。

    中药有药香,不像西药的难吃,中药的颜色也好看,这便使病人亦有了好性情,觉得这世界到底是美的,生之意志因之不曾失坠。中国是凡百顾到人事的全面,历朝如此讲究医药与灌溉工程,却不以为这就可恃,而说天下有道则疫疠不生,人人得尽其天年,圣王在上则风调雨顺,水旱不为患。而亦要如此,科学才不被委屈。

    本来衣食住行皆依于科学,但是还要因人而美,若只见其是科学的,那是贫乏。中国衣裳就宽绰,母亲穿过的女儿亦可以穿,不像西服的裁剪要适合身体有这样的难。西服的式样是离人独立的,所以棱棱角角,时时得当心裤脚的一条折痕,而中国衣裳则随人的行坐而生波纹,人的美反而可以完全表现出来。民国以来变为紧窄,好像六朝时受印度影响的窄衫袖,但亦仍是中国的。中国衣裳与人没有斗争,所以经久,而衣料亦向精致结实发展,为西洋所不及。

    又如食,中国是衣不止为御寒,而亦以之成礼,食亦不止为荣养,而还有“酒食以为礼”,不像西洋衣食的如何进步亦止于为了高级的需要。西洋人那种酗酒,在中国就少见,陶潜不过一壶,苏轼不过三杯。中国的庙堂燕会与乡饮酒,皆礼成而退,不像马其顿人或哥萨克人的狼吞虎咽。中国烹饪重色香味,重火候,皆为西餐所不知。鱼翅惟中国人能烧,鱼翅能受众味,好像人君的自己无才无能故无拒,而天下豪杰皆为之用。中国烹饪又敢用油用得很重,因为能加进桂皮香蕈或金针菜木耳来解腻,而且几色肴馔,有用油重的,有用油轻的,有全不用油的,彼此配好。中国烹饪极少用味素,因为讲究火候,一一烧出本味,此即是物物各得效其能,各得尽其性。

    烹饪做到如此,亦即是进于礼乐了。礼亦不过是能相配,乐亦不过是能相和,故调和盐梅通于宰相之才。这本领亦见于建筑,伊东忠太很惊异于中国建筑的色彩调和。他还说到衣裳,说日本衣裳单独看亦显艳,但若众多人在一起,则觉得凌乱,中国衣裳无论是单独的或众多人在一起,在室内或郊野,近看远看,都非常调和。而这亦是因为中国人用色彩,行于繁华而能俭,像中国房子,除了宫殿一概粉墙黑瓦,不杂他色,就很好看。粉墙的白比大理石更是有情的,那黑瓦则带青灰,是一种可以与阳光游戏的颜色,使人只觉得山川闾阎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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