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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田经济的翻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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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世纪的英格兰银行是工商业的司令部,而中国的票庄则为盐茶丝及皮货瓷器各业的同行所开设,且一直保持为同行的利益,所以工商业这样繁盛,票庄这样发达,可是货币终不跋扈,唐时“一曲红绡不知数”,宋时“一曲新歌百匹绫”,久久实物与货币并用,此即是有金融而不发生金融资本主义。

    西洋经济一靠对外掠夺,二靠国家财政。中国则外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并不为打经济的主意,虽如汉武帝问大宛要马,唐明皇问交趾要象,亦并非拿它来裨补财政,虽战胜外国,亦从来没有订立要他岁输财物若干的条约,只有突厥辽金元对中国曾经如此,但是中国到底平了他们。对内是朝廷握有盐铁及漕粮,但不以之转化为国家资本,乃至从事大规模的建筑与灌溉工程,亦不是为了消化过剩资本或过剩劳动力。中国从来不靠朝廷的消费来繁荣市场。中国的官吏与军队在比例上是世界上最分量小的,井田虽废,州闾乡党的组织实际仍在,民间凡事自己会得处理,朝廷的官吏就人数少了,而军队是因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封建领主与商人基尔特作梗,早已施行征兵制,所以常备兵可以很少。

    西洋经济的现代化是靠日常生活用品的全面商品化,而以英国兰开夏的纺织业为开始。前此欧洲人是世界上衣着最缺乏的民族,他们不曾养蚕,亦不晓得种棉花。及至兰开夏的纺织业开始,先是毛织,后又是棉织,遂把大众的衣着都包办下来,又因向印度埃及采购棉花,同澳洲采购羊毛,而世界市场乃扩大,不再被限制于前此珍宝香料及高贵的织物这几种商品,且其后又由衣着推广到其他日常用品的全面商品化。中国则从《诗经》里“民之蚩蚩,抱布贸丝”,早已有这样的买卖,而且泉布的布还被作为货币,汉唐以来,天子赐群臣仍是绢若干匹,锦若干端,民间亦以棉织物丝织物纳税,衣着如此丰富,而且遍于市场,其他日用品亦如此,却不觉其商品化,一面仍是男耕女织,看起来像家庭自给经济,而那繁华的市场,则有它当然好,没有亦不会万民的生计一时都断绝,此即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的配合仍是井田的传统,其实连自给经济与商品化经济那样的名词,用在中国亦根本是不适宜的。

    井田废后最怕私有财产会像洪水泛滥,但事实是井田时公有亦如私有,井田废后私有亦如公有。中国人是种花在庭院里亦喜欢它开出墙外,给行路之人也看看,而且像西湖的私人别墅也都开放给游人,连新娘的嫁奁亦沿途抬过让人看。中国人是房子的建筑也疏朗轩畅,让天光云影可以进来徘徊,而且喜欢楼居,开向日月山河。庾信的《山铭》:“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轩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有这样洒落的胸襟,与外界连没有一点阻隔,这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私有财产权的人了。中国是朋友有通财之义,连商人亦凭片面的记账可以取信,不必签字为凭。

    中国人是对于物有正常的爱惜,但不把物看成严重,而且人早已高过了生存竞争的阶级。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女主角,因送爱人从军上火车,偷出去了一回儿,并没有耽误排演,就被从剧院开除。剧院的经理是个老妇人,一班歌舞女子受她虐待连没有人觉得不应该,因为她的严厉统统合理,因为生活的真理是这样残酷的。那女主角失业后受生活压迫,沦为妓女,战后她的爱人回来,她在火车站揽生意,回避不及,接着了,仍是当年的笑,当年的爱呀,趁他尚未知情,再得半日也好,再得一刻儿也好,然后她封还了他的订婚指环,自杀了。若是中国人,那女的心仍旧理直气壮,那男的亦必照常敬重她,还更爱惜她,可是美国人不能够,并非因她失了贞操,而是因她在生活上失败了,生存竞争倒下来的人是不可被原谅的。

    中国人也讲勤勉,《尚书》里有《无逸篇》。西洋古时地主贵族可没有说勤劳是道德的。吴季札与孟子皆重夏禹的勤劳,历朝天子亦五更天气必上朝,连后妃亦不敢贪眠失时,这都是西洋所没有的。乃至民间现在爱挂的朱柏庐治家格言,亦开头即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不但为治事,亦为保持人的清新,不坠于惰意暮气。又说四民各勤其业,皆不因生存竞争的压迫感,而是说的“勤有余闲”。中国是民国以来才有失业这样的新名词,但亦总不觉得严重。一个人失业一年半载,众亲友帮助帮助,也就渡过难关了。

    民间又有摇会,有事有难则纠集亲友出资借给一个人,并无利息的,此后每年抽签轮还,余人续续补足,抽签中者可得一笔总数,各人皆是化零为整,不过次序有先后,这亦是救度了失业。金融这样活泼的在于民间,还比社会组织化的或国家银行化的金融机能更来得意思好。且又中国现代城市的工人亦仍不是无产阶级,乡下他总还有东西,至少亦有茔田。财产在民间这样活泼,亦只是因为人对财产的态度大方。对财产能态度大方,故汉唐乐府写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繁华,明清小说写中产之家有中产之家的热闹兴旺,连小家小户亦有世界的安定清贞。又虽贫如颜回原宪,亦“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是从这样的民间,故出来得汉魏六朝的荡子,而苏轼为官极勤农政工政,他自己却常会衣食狼狈,靠马生帮忙,兄弟资助,也不算为依赖。

    中国人亦且不惯做薪水阶级,商店的伙计总利用公家的便利,同时带做自己的生意,主人并不计较。而亦不因此腐蚀崩溃,向来工商业欣欣向荣时都是这样的作风,若至于腐蚀崩溃,那是少数不识大体的人所为。连官吏亦不专靠俸给。清朝极盛期,袁子才为江宁县令,罢官后就起造得随园,当然不是靠俸给,但他仍是好官,并不伤民,而民间亦不小气,觉得只要是好官,给他享富贵荣华亦是应当的。又以前白居易算得廉洁,亦有家僮十余人,厩马三四匹,中国是民间过节送礼都讲丰厚,并非官场就算是贿赂。汉唐朝廷有道之时亦皆如此,而或至于贪污的程度,则是衰世之故。这种作风仍像井田时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四月里杜鹃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惟有阶沿的寸寸阳光与檐前新竹,特别照映得在堂前做针线的少妇如在水里画里。这时大门口走进一人,那少妇睄见了满心欢喜,和女伴说得一声“啊,他回来了”,就把针插在胸前围身布襕上,一只手执着未做好的鞋面,起身迎接她那才从学校放假回来的丈夫,在无限的世界与无限的世人里见着了这个是她的亲人。我无端在这里写下这一段,是为纪念我的亡妻,却觉得这种私情之美,亦通于汉文明的产业。

    可是中国这样好,为何不发明机器?那是因为不需要。中国史上的天下承平富庶,家给人足,夜不闭户,道不拾遗,衣食器皿宫室很富饶,更何必急急忙忙发明机器?中国历朝有广大层的中产人家的饶足,见之于灯市,划龙船,及其他良辰吉日的排场,此皆为西洋所无。既然饶足,即应讲究产业性情之正,而且要有衣食器皿宫室之美,此即是教之以礼,使人世的无限亦遍在于产业。

    西洋是过去青铜器时代即已埃及巴比仑走在中国前头,但没有到达像殷周的高度就萎缩了。随起的铁器时代亦是罗马抢先,但没有到达像汉朝的高度就萎缩了。其后北欧蛮族又向罗马从头学起,则不过一千年左右,时间不及中国史的四分之一,成绩更不能相比。当英国兰开夏的纺织业开始用机器时,全欧洲的总生产量尚不及同时代中国的五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可是他们的手工业已走到尽头了。他们是这样急遽的跳入了机器时代。现代距离蒸汽器的第一次出现还不到二百年,他们又走尽了头,非原子能不能打开窘境了。

    中国的不是慢而是正常,不是因循而是延长。过去的中国青铜器时代的延长,炼铜的讲究亦成为后来炼钢的基础,所以能铸剑甲于天下,而铁制农器的精美及种类之多,亦是从铜器的精美及种类之多转化出来,中国的铸剑术传到日本,手工打就的日本刀远比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用机器制造的军刀犀利。机器理该可以胜过手工,而现代机器制品距离机器可以做到的精华还这样远,这人与机器的可惊的浪费要归咎于西洋已往手工业行程的潦草。而他们这次又发明原子能,则只可用来造造炸弹罢了。这完全是暴殄天物。

    中国史并非循环停滞,秦汉以来一代有一代的声音颜色,如“初日照高林”,一朝有一朝的产业新规模,都大过从前,如马可波罗所记宋元之际的生产力即不仅为同代西洋所不及,而亦非汉唐所曾有。中国只是不堕产业竞争,过去青铜器铁器皆比西洋迟三五百年,机器时代亦不过是迟了一二百年。中国的手工业时代这样长,是在培养可以行于机器的产业与人的性情,到了明清这样的高度,即使无西洋的发明在先,亦下去自然会有一天出现机器时代,依顺序不会太远的。现在西洋虽然抢了先,亦仍要照中国的法子,才能有机器时代的天下清安。

    现代世界显然不是生产力不足的问题,问题是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国内国外的斗争与战争,因此浪费并阻碍着生产力,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在于人与物皆得其性情之正,生产力的事倒是不必慌张追逐,总要做得好,宁可做得慢。

    现在国际形势终不成定,中国只要政治有办法,产业是很快可以现代化的。产业并不能保障西洋,连科学亦不能自保,过去埃及巴比仑皆有高度的生产力与科学而亡,近代英国德国法国亦好景不长在,国际的力量对比不尽取决于生产力,而亦取决于形势,此即我们有着许多机会可以出头。我们能来天下之物,则他国之富可以亦即是我之富,而且依照自己的意思来安排现代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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