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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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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云哟!美丽又飘浮不停的云哟!我虽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却非常地喜欢你。我虽然经常看到满天的云彩,但不知我的人生是否也能像云一样悠游自在?是的,我的一生也像云,经常生活在流浪中,不论身在何地,心里老觉不习惯,真正是在时间和永恒之间飘荡着。打从孩提起,云就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姊妹,不论到何地去,我们都会相互颔首招呼,或交换一个眼色。还有,当时,我从云那里所学到的东西,也使我毕生难忘。诸如云的形状、色彩、表情以及她的舞蹈、游戏、休憩的姿态等,她更告诉我许许多多连天地也夹缠不清、世俗引以为奇异的故事。

    其中最能撩起我的回忆的是雪中仙姬的故事。这故事的舞台在高度中等的山岭上,发生在冬天刚开始、村里还流着温暖的空气时。雪姬仅稍微一挥手,就从山顶降落到山洼或较平坦的山脊,找寻休憩的场所。邪恶的北风看到这纯洁姑娘的风姿,萌生嫉妒,便悄悄爬上山,出其不意地偷袭雪姬,对着美丽的雪姬,掷下一片片的黑云,百般戏弄她,设法触怒她,想把她赶走。半晌后,雪姬也觉不耐其纠缠,但还是耐下心一直待在那里。有时,她就摆摆头,悄悄地回到天上去。或者立刻带着那些提心吊胆的朋友们突然飘落下来,突然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挥着冰冷的手命令这些小恶魔离开,小恶魔吓得发抖,发出呼啸声纷纷抱头鼠窜。接着,雪姬就静静地筑起营房,坐在笼罩着青白色的烟雾里,不久,雾开烟散,山背和山脊都覆盖上纯白柔软的新雪,闪耀一片皑皑白光。

    这个故事中,蕴涵着美的精髓和某种高贵、胜利的讴歌,吸引我沉湎其中,使我那稚弱的心灵有如藏着一种神秘的快乐一般,激奋不已。

    不久后,我本身就踏进和云挨得更近、得以仰眺云的时期。我第一次攀登阿尔卑斯山的山顶是在10岁时,那座山名叫圣纳尔帕斯特克,它耸立在我们尼密康村的近旁。攀上这座山时,我才开始了解山峦的神奇、美丽和恐怖。那被冰和融雪刮得很深的峡谷、那看起来如绿色玻璃的冰河、那望而生畏的冰河堆石,以及高覆其上如圆形吊钟一般的苍穹。对于一个长期处在周围层峦耸峙与山湖夹缝间的土地上的人而言,10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头上竟是如此广大无垠的天空,眼前竟是一片无涯无际的地平线,这实在是无可忘怀的一天。在攀登的半途中,发觉平常从山下看得很熟稔的断崖和岩壁,事实上竟大得骇人,如此乃大感惊奇不已,其后,猛然面对着这大得无与伦比的景色时,更感到喜惧参半,那瞬间,我像被钉着一般,定定地凝视着。这个世界,简直大得不可思议!老远山脚下的村庄,这时看来只不过如同微带亮光的小斑点一般。从山谷向上远望,以为那些山峦是并肩毗邻着,其实,其间的距离简直无可量测。

    于是乎,我逐渐了悟:到现在为止,我不过只把眼睛睁开一小缝来看世界而已,根本没看到什么好地方;我知道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频频发生沧海变桑田一类的事情,或者是在我们这等偏僻山村无法知道的巨大事件。当我开始有这些感触时,内心无意识之中也像罗盘的指针一样,显示出一种感应,清清楚楚地指出,今后在我面前摊开的将是更大更遥远的憧憬。那以后,当我再度看到云向着无边无际的天边漫无目的地漂泊时,才开始真正理解云的美丽和悲愁。

    那时,带我去的两个大人,对我爬山的矫健大加赞扬;在寒冷、碎块也似的山脊坐下休息时,看到我撂开他们时的激动神情,不禁发笑。欢欣激动之余,我对着清冽的空气,发出一声像兽鸣一般的咆哮。这是我对于美最初的讴歌,一首没有节拍也没有歌词的旋律。我想大概会有响彻云霄的回声引起,孰料,我的叫声竟犹如小鸟微弱的啼声一样,在静静的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使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羞耻。这一天,在我的人生中拓开一条新道路,因为,这以后陆续发生了一些新事件。第一,是我屡次受邀前去登山,即使非常险峻的山也陪着人家去爬,我一边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一边踏进蕴藏着巨大秘密的崇山峻岭中。以后不久,父亲要我赶羊到牧草地。无意中让我发现,去路的山谷中有一块风吹不到的角落,那里经常长满深蓝色的苹果或淡红色的雪舌。我一时喜不自禁,犹如发现到桃源仙境。从这里望去,看不到村庄,湖水看起来也仅像是饶富光泽的细长带子而已。然而这里却开满鲜艳夺目的花儿,青空在积雪的尖顶上摊开,一如帐篷的屋顶。系在山羊颈上的美妙铃声,和着附近的瀑布流水声,不绝如缕地传来。我在太阳光下躺着,或低哼歌谣,或追逐白云的去向。这时,羊儿们似乎也发觉我的懒散神态,便开始尽情地欢闹戏谑。但好景不常,我的牧童生活还不到两三星期,在那桃源乡境的乐趣中就渗进惨酷的裂痕。一次失慎,我和迷途的山羊一起坠落到溪谷中。山羊惨死,我的头碰伤,而且回家还被痛打一顿。因此,我离家出走了。但不久又哭着回到家来,向父母赔罪。

    这是我第一次的冒险,我可没因而变乖。如果真的那样,我也不会写出这本书来,也不致会有以后的种种颠簸和糊涂的行径了。倘若如此,我的一生,大概不久是找个村里的姑娘结婚,然后过着拖家带眷的生活,要不然就是陷在哪里的冰河中冻死了。或许这样也不坏吧!但事实上,以后所展开的一切迥然不同,我也无暇去比较现实中所发生和未发生的事情。

    父亲有时要到维尔斯多富的僧院,做点义务性的工作,有一次父亲因病不能前去,要我跑一趟僧院,说明原委。但我却偷个懒,跟邻居借了纸和笔,写出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僧院,托一个专门送信的老太太带去,自己则跑到山上去玩。

    事过一周,有一天,我刚回到家,发现神父也在座,心中暗忖不妙,必是那封信出了纰漏。谁知神父却对我倍加赞誉,正在劝说父母要我到他那里读书。正好那时肯拉德伯伯也在场,也说出他的意见。当然,他的想法不外是我受了教育以后,可以进大学,成个学者光耀门楣等语。父亲好歹总算应诺下来。这样一来,我的未来也和伯父所设计出的无火灾之虞的烤面包炉或快艇等各种幻想相似,开始进行各种危险的计划。

    我立刻开始埋头苦读,主要功课计有拉丁语、圣经、植物学、地理等科,这些科目我都很感兴趣,根本无暇去想这些学问也许会使我招来背井与离乡、抛弃青春的严重后果。拉丁语并不能换来故乡和青春。若照往常,即使我能把一本绘本圣人传倒背如流,大概父亲还是会要我当个农夫。但父亲到底是聪明的,他老早看穿我的懒惰已根深蒂固,无药可救。一向,我对农事总是尽可能回避,喜欢跑到山上或湖畔,或者独自在哪个山谷躺着看看书或耽于幻想。这些事情父亲都知道得很清楚,绝望之余,才趁此机会让我出去。

    在这里我顺便把有关我父母的事赘上几句。我母亲从前是出名的美人,但在我稍懂事时,仅能从她苗条挺直的身段和温柔的黑眼瞳中,依稀辨认出她昔日的风采。她是个身材高大健壮、勤劳苦干的娴静女性,母亲的头脑和父亲同样好,体力也不逊于他,但在家庭中,事无巨细,悉由父亲来调配裁决。父亲,中等身材,手脚纤细,几乎可说身材窈窕。他精明机警,但相当顽固,脸色白皙,实际上有很多眨动的小皱纹,此外,额际有一道短短的纵纹,每当眉毛扬动时,便呈现出黑色的沟纹,使整个脸部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着什么苦恼。那时,必是父亲在思索某些重要的事情,而正百思不得其解吧。他也感染到那种忧郁症。但谁也没发觉到这点。所以会如此,也许是因这里的冬天太长;也许是因这里天灾地变特多,人人岌岌自危;最主要的原因是人民生计艰苦和视界太狭隘。总之,原因繁多,全体村民也都患着轻微的精神抑郁症。

    我的主要特质遗传自双亲。来自母亲方面的是谦冲的生活智慧,对神的稍许信赖心,沉默寡言的性格。得自父亲方面的是,难以撼动的命运之神光临时的不安感,不善理财,豪饮的酒量。但最后所列的酒量问题,在少年期以前并没表现出来。从外观来说,眼睛和嘴唇得自父亲的遗传,沉稳的举止以及壮实的肌肉和骨骼则传自母亲。以生活本能而言,我虽具有受自父亲和我们种族的农人气质的精明机警,同时也有暗郁个性的一面,趋向深沉的忧郁。后来,当我决定远走他乡长年周游各地以度此生时,才觉悟到涉世时应该以活泼爽朗的态度来取代黑暗忧郁,才是办法。

    总之,我携着受自父母的这些性质,以另一副新面目,踏向人生的旅程。涉世后,我发现自己的性格在世上既站得住,也行得通,总之就是还可适用。反而在做学问方面和实际生活的体验方面,总有些不能领会的地方,这才是我终生所欠缺的东西。即使现在,我还能像往日一样,可以征服高山峻岭,可以耐得10个钟头的行军或划船,必要的话也可以空手打死一个大男人,但就是无法变得八面玲珑,乐天知命。这点,过去和现在都没丝毫改变。大地和它的植物、动物们,从幼时起似乎就具备过独立生活的趋势,而我一向就培养不来社会生活的能力。抱憾之余,直到现在在梦境中,也经常显示我和动物生活的习性已非常相近。这是很奇妙的印证。我经常梦到自己变成了动物,在海滨随意躺着,大都是化身为海豹,而且当时心境也都非常舒适写意。所以,当梦醒后一点也不觉得欣慰、骄傲,只有感到遗憾。

    依循往例,我以公费生资格进入某高等学校,这里可以说是专门培养古典语文学者的场所。为什么要学古典语?恐怕没有人知道原因。在我,只觉得它们是与我最无缘、最无用、最讨厌的学科。

    学校的修业年限转瞬间已届满。除了吵架和上课之外,大半时间都耗费在怀念故乡、编织美丽的远景,以及对舍监深怀畏惧的心情上。在这些余暇中,百无聊赖之余,天生的懒毛病又开始蠢动起来,于是就去招惹各种怒气,受到惩罚后,心机一转,又燃烧起新的情绪,开始用功。

    希腊语教师说道:“佩特·卡蒙晋德同学!你真是性情刚愎又古里古怪的人,你的硬脑瓜子一定曾碰破吧!”我一边听一边仔细端详这位挂眼镜的胖老师,心想他还不失风趣哩。

    “佩特·卡蒙晋德同学!”数学教师说,“嗳!你真是懒惰的天才家!遗憾得很!没有零分以下的分数。你今天的测验成绩应该打个‘负2.5分’。”我看着这位患有斜视眼的可怜虫,同时感到他未免也太过无聊。

    “佩特·卡蒙晋德同学!”历史老师则说,“你虽不是个好学生,但将来很可能成为杰出的历史学家。你虽是个懒惰虫,但却能一眼分辨出事情的轻重大小。”

    尽管笑骂兼而有之,但我并不介意,我对老师仍非常尊敬,因为老师是给我们授业解惑的,其功劳确实不小!话说回来,我对“学问”这一玩意儿,始终怀着敬畏之念,只有漠然以对,所以,老师们才一致认为我是个无药可救的懒鬼。话虽如此,但我总算还能把学校规定的课业应付过去,成绩也在中等之间。文凭、成绩等,实际上虽然不能充分代表些什么,但我总算还把一点心思放在这里,耐心等待毕业的到来。于是,不久后竟感到在准备学问的过程中以及在那些枯燥无味的课程深处,潜藏着纯粹属于精神方面的东西和探究真理的学问。我想如果能把纷乱错杂的黑暗历史、民族之间的战争、不安的问题等等推动每一个人心灵活动的东西,放进学问的世界中,应该还可了解得更透彻深刻。

    另有一个憧憬在我心田里膨胀鼓动,比求学问之心更强烈,那就是对友情的渴望。

    有一个茶褐色头发,非常踏实的少年,他比我高两班,名叫卡斯巴·何利。举止端重沉着,很有男性威严,平常很少跟同学交谈,有好几个月,我对他投以无比崇敬的眼光,在镇上一看到他,便随后亦步亦趋地跟踪,冀望能引起他的留意。跟他招呼寒暄的大人,无端地令我感到嫉妒,连他出入的家,也撩起我的妒意。班上的同学恐怕他都没放在眼里,我比他低两班那就更不用说了,因此,到最后我始终没机会跟他搭讪。另外,有一个身体瘦弱的少年也曾和我亲近一阵子。这个少年岁数比我小,腼腆怕羞,成绩也差,但有着俊美、病态的眼睛和脸庞。他因身体瘦弱也有点发育不全,所以拜托长得高大健壮的我当保镖。不久,他因病辍学,在我,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很快就忘记他的事情。

    我们班上有个金发的男同学,他堪称多才多艺,举凡音乐、口技、模仿动作、滑稽戏等均无所不通。我跟他能成为朋友,还真煞费苦心呢!这位聪明机警的矮个儿,无时无地都把我当作是保护者,我不去计较那些,总算才得到一个朋友。

    我经常到他房间去玩,两人一起看书,或者,我替他写希腊语习题,他帮我做数学习题,有时也携手并肩去散步,大有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之势。他到哪儿都很活泼开朗,一谈起话总是喋喋不休,又有说笑话的天才,可以一口气说完。我只有笑的份儿,只有专心听讲的份儿,同时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个活力充沛的朋友。

    但,有一天下午,这个大骗子在学校走廊上正表演他最拿手的绝技给两三个同学看,被我偶然碰上了。那时大概刚好模仿完某老师的动作,他说道:“你们再看看,这是谁?”话一落就开始读起荷马的诗句。一看,原来是把我阅读时的神态精细入微、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我那难为情的神色,那没有自信的读法,那乡下语调的粗嗓子,那专心一意的紧张态度,那左眼屡屡眨动的怪模样,看起来非常滑稽,令我难堪至极。

    他合上书,接着当然是鼓掌喝彩声。我从后边走到他身畔,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出口,只感到满腔愤怒和羞耻,便狠狠掴他一巴掌。随后各自跑进教室上课,老师也发现我那昔日的好友脸颊红肿还低声饮泣着,而且他又是这位老师最得宠的学生。

    “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卡蒙晋德。”

    “卡蒙晋德同学你到前面来,真有这回事吗?”

    “嗯!是的。”

    “你为什么打他?”

    我没搭腔。

    “没理由就打人?”

    “嗯!”

    因此,我受到严厉的处罚。挨打时,我以严肃的态度,去体味着一个无罪的圣者接受拷问的那份喜悦。但我毕竟不是精神主义者,也不是圣者,我不过是个学生,所以惩罚过后,立刻朝着他尽量伸长舌头。吃惊的老师又对我训道:

    “你还不觉得可耻吗?为什么装出那怪模样?”

    “他是窝囊废,没有大丈夫气概,我瞧不起他。”

    我和这位模仿大师的友情就此完毕,以后再没出现取代他的同性朋友,一直到心理较为成熟的几年间,都过着没有知交好友的日子。后来,我对人生或对世人的观点虽曾几度改变,但不管什么时候回忆起那时伸出的那一巴掌,都不认为有何差错。但愿那个金发同学也还能记起那时的事情。

    17岁,我爱上一个律师的女儿,她长得很美。说起来也很值得自傲,我这一生中的恋爱对象,不管哪一个,无不都是绝色的美人。为了这个女孩或其他女性,我遭遇多少烦恼?后文中将慢慢道来。她,名叫萝西·乔田那。直到今天,她风采如昔,仍然保持着吸引各种类型男人热烈追求的那种姿容。

    当时,我体内尚未使用的热能正在汹涌翻腾,因此常和同学们做各种疯狂性的比赛。摔角坐第一把交椅,球技独占鳌头,赛跑、划舟等无不遥遥领先,逞尽威风、出够风头,但忧郁感也与日俱增,那和恋爱并没有多大关系,而纯属个性使然。例如,我对早春的那种甘美的忧郁就比常人倍加敏感,也因这种气质的关系,我对于有关死的观念、思想,或各种悲剧性的见解、厌世观等,感觉有一种奇异的魅力。正好有一个同学借我一本平装本的海涅诗集《歌曲集》(Buch der Lieder)。这本书我读不来。读诗要把自己洋溢的心情倾注于诗的意境中,随着作者一起烦恼、一起歌唱、一起沉湎于诗的兴奋中。就像小猪穿上一套紧身衣服,那些对我都不相称。那时,我根本不了解“文艺”是怎么回事。继海涅之后,接着看雷诺、席拉,往后又阅读歌德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这样脑中才有一点文学的淡影,开始把它当作崇拜的对象。

    这些书中仿佛吹出一股生命的奇妙冷风,使我感到一种甜美的战栗。那种生命虽然不存在这个地面上,但确是具体的东西,它在我兴奋的心灵中激起阵阵涟漪,似乎在鼓动我兴起反应。我的书房是在顶楼房间的一角,以前我在这里进出,简直就像附近塔上的报时钟一样,一天中难得几回,后来,歌德和莎士比亚书中的角色便不时在我周遭出没。我已能了解,人的存在有他光辉的一面,也有可悯的一面。他们也告诉了我:诸如,被扯得支离破碎无所适从的人类灵魂之谜,以及世界史的深奥实体;或者说明出人类“精神”的伟大活动,它在我们短暂的生命中赋予光明,它通过认识力使我们的渺小存在转入必然和永恒的圈子。探首小窗外,阳光遍照的群屋屋顶和狭窄的街道外面传来纷然杂沓的响声,我好奇地倾听那些劳动者的吆喝声和日常生活的琐碎物体声。这样,我仿佛感到已经远离这间充满人类伟大精神的小屋,被充满神秘、美得神奇的幻想世界所包围。书看得愈多,愈发藐视那些家家户户的屋顶、街路和日常的世界,由此而使我的好奇心愈来愈增强。我在保守之余,也逐渐生起这些念头。我常想,也许我会成个预言家,也许摆在我眼前的广袤世界正在等待着我,这样的话,我便可以诗的力量取出这世界的一部分珍宝,剥下它们的偶然、平俗的面纱,制造成具有永恒性的东西。

    我开始大胆地写起诗来,不知不觉间,两三本笔记簿填满了诗歌、小故事或零碎短语。这些东西也许不值识者一粲,也许全无价值,却令我心怀激动,暗暗自喜。尝试过习作,紧接着该是批评和自己试炼的时期,但在我,它来得非常缓慢。好不容易挨到最后那学年时,我第一次遭遇到进退维谷的巨大幻灭。有一次,我整理一下自己最初的习作,几乎不相信那些是自己所写的东西。正当其时,我无意中买来两三本葛特弗利德·克勒4的作品,立刻反复读了两三遍,才知道我那些幼稚的梦呓,距离严肃的真正艺术是多么遥远,顿感心头怏怏,于是断然把那些诗和短篇烧毁,过后的两天中,脑海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如醉似痴,然后以悲伤痛苦的心境重新眺望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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