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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莎士比亚时代有个技术含义,与舞台演出相关。“其佼佼者,也不过影子而已”。《仲夏夜之梦》里的忒修斯便是如此品评演员的,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更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指涉。这些诗很明显归于一类,属于莎士比亚讨论演员技艺的系列,说天赋异禀稀世才情对完美的演员是不可或缺的。“为什么,”莎士比亚在问威利·豪斯,“你能如此千姿百态,演谁像谁?”他又接着指出,豪斯的美似乎能让每一个异想天开的形与态得以实现,能让创意飞扬的想象之梦一一得其血肉之躯————这个意思更在紧接着的那首诗中进一步展开。诗第54首以这个漂亮的意念先声夺人:

    美,似乎加添了多少美啊,

    当披上真这甜蜜的华服!

    在此莎士比亚要我们注意,表演的真、戏台上举手投足间可见的真,让诗平添了奇妙的韵致,让诗有了楚楚动人的生命,让它的理想形式有了栩栩如生的现实感。但到了第67首,莎士比亚呼吁威利·豪斯舍舞台而去,摈弃其做作、脂粉艳服下效颦生活的虚假、潜移默化的腐败,以及同真实世界中言行的高尚与真诚渐行渐远的堕落。

    啊!他为何要与污浊为伍,

    让鄙陋龌龊者得其华彩,

    让罪孽借着他高升步步,

    以他的陪伴为金冠玉带?

    为何任腮颊由铅华虚绘,

    窃取其活色代之以死形?

    可怜啊,他既是真身玫瑰,

    美为何,舍近求远寻花影?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戏剧家伟大如莎士比亚者,其自身艺术上的出神入化与人性上的营营役役,无不借助剧本创作和舞台演出这一理想途径得以实现,竟会对戏剧做出如此月旦评。但是别忘了在第110首和第111首这两首诗中,莎士比亚向我们表明他同样也厌倦这为人傀儡的戏剧江湖,在头一首开始就满怀羞惭地说,他把自己变成了“哗众取宠的小丑”。诗第111首更是说得痛心疾首:————

    啊,为了我,你责骂命运吧,

    那女神有罪,令我成一害,

    不予我荣华不让我发达,

    逼我于芸芸众生中求财。

    我的情性因此百般压抑,

    我的姓名因此打上烙印,

    营役中,如染工手沾污渍:

    可怜我吧,愿我早日更新————

    其他还有许多地方流露出相同的心迹,这些地方真正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人人都熟悉。

    读这些诗的时候,有一点让我大为困惑,要过好多天我才悟出其中真意,而西里尔·格兰姆本人似乎也没看到这点。我不明白,为什么莎士比亚会这么急着要他年轻的朋友结婚。他本人结婚得早,结果并不幸福,应该不可能去催威利·豪斯重蹈自己覆辙。那演罗莎琳的年轻人,并不会从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或是得益于现实生活中的七情六欲。开头的几首诗,莫名其妙地求人娶妻生子,我觉得很有些格格不入。破解这个谜的答案我是突然悟到的,就在那令人不明所以的题献辞里。要记得那题献辞是这么写的:

    谨献与

    唯一令以下诗篇得着生命的人

    W.H.先生,祝他

    幸福无疆,得享我们

    不朽诗人

    所应许之永世荣光。

    谨此祝颂

    斗胆刊行此书的

    T.T.

    一些学者曾认为题献中“令诗得着生命的人”不过是指买下这些诗的出版商托马斯·塔博,但现在普遍都扬弃了这个观点,最权威的学者也非常同意应该从“得到灵感”这个意义来理解,如此譬喻,缘自生物意义上的“成孕”类比。我看到同样的譬喻,莎士比亚的诗歌一直在用,这就引我上了正道。终于,我有了重大发现。莎士比亚要威利·豪斯结的婚,是“与他的缪斯结婚”,这个说法确确实实在诗第82首提出。那首诗中,莎士比亚满心苦涩,因为这小演员背叛他而去,为了这年轻人他还写下一个个最为精彩的角色,而这人的美貌又的确激发了创造这些角色的灵感。于是诗一开头便是一声怨怼————

    无奈,你不与我缪斯成婚。

    他求他,要他生的孩子不是具血肉之躯的人间孩童,而是具不死之名的永生之子。前段的这些诗一整轮下来,无非就是莎士比亚促请威利·豪斯上戏台,演角色。你的那份美要是没派上用场,他在第二首开头便说,任其荒废成不毛之地,那该是多么地暴殄天物啊:

    寒冬四十载,围困你容貌,

    深沟乱前额,道道摧红颜。

    看今朝,青春华服堪自傲,

    思来年,衰败褴褛比草贱:

    人相问,翩翩风貌今何在,

    今何在,韶光如玉映华年?

    自可言,双眼深陷恨如海,

    愧疚吞身心,虚华幽梦湮。

    你必须在艺术上有所创造:诗第78首说了,我的诗“得之于你,因你而生”,只要听我劝,如诗第38首所称,我就会还你“诗篇多多,让诗作永恒,传绝世之美”,而你将获得以你的形象点化而出的各种形态,让舞台这一想象世界充满人气。这些因你而得着生命的孩童,在诗第10首结尾他继续说道,将不会凋亡,不像人间的孩子那样,而你将在他们里面永驻,在我的剧作里面永驻:只要你————

    再造自己,为着对我的爱。

    让美因你、因你所出永在!

    我把貌似可以佐证该理论的段落聚在一起,看了为之一振: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多完整啊。我还看到,很容易就可以把说诗歌本身的那些诗句,同说他自己伟大的戏剧作品的诗句区分开来。这一点,在西里尔·格兰姆之前的评论家个个都完全忽略了,而这又是这整个商籁诗系列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对诗歌,莎士比亚多少有些轻慢,并不想以诗扬名。这些诗,用他在第38首结句的话说,是他一个“卑微的缪斯”。这些诗,如米尔斯告诉我们的,仅仅是为了给几个朋友,很少的几个朋友,私底下传阅罢了。与此相对的是剧作,他极为关注其崇高的艺术价值,对自己的戏剧天才表露出一种高峻的自许。在诗第18首中他这么对威利·豪斯说:

    但你夏日永存,必不残败,

    你姣好常在,也永不消退,

    任死神狂傲,却力有不逮,

    因不朽诗篇,你熠熠生辉。

    只消天下有人,人有双眼,

    此诗必在,予你生命无限。————

    说“不朽诗篇”很明显暗指诗人当时正交给他的一部自己的剧作,正如结尾两句表现出诗人信心满满,此一剧作大有可能长演不衰。在他向戏剧缪斯表白的诗中(第100首和第101首),我们看到相同的情愫。

    你在何方,缪斯,早忘了吗?

    是什么,给了你,所有神力?

    何苦自轻贱,助滥调喧哗,

    费诗兴,借光与,鄙俗之题?

    他呼告着,在下一首又指责悲剧和喜剧之女神,怪她“无视美所晕染的真”,说道————

    因他无须褒扬,你便不唱?

    别托辞沉默:要靠你,他才

    能不被鎏金的坟墓埋葬,

    才能令人传颂,千秋万代。

    就这一次吧,让我来教你

    令他风采翩翩,无有穷期。

    但也许是在诗第55首,莎士比亚把这个念想说得最透。要是认为诗第二行“煌煌韵律”一语指的是诗本身,那就完全误解了莎士比亚的意思。依我看,就全诗格调而言,极有可能说的是一部特定的戏剧,而这部戏,除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会是别的。

    王侯碑碣,无论是金、是玉,

    全不如,这煌煌韵律传世,

    其所言,更令你,灿烂如炬,

    远胜过,岁月浊流染顽石。

    兵燹无情,足以推翻偶像,

    动乱凶险,动辄摧毁丰碑,

    战神亮剑,战火势不可当,

    但诗篇,可令你,青史永垂。

    无惧死神,任仇恨吞记忆,

    你信步前行,赞美声不绝,

    光彩耀于,万世子孙眼里,

    何惧地老天荒、日月灭却。

    存于此诗、居于恋人眼睛,

    直至最后审判,将你唤醒。

    同样极有深意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和其他地方相同,莎士比亚对威利·豪斯以不朽相许,形式一样是诉诸人的眼睛————也就是说,以一种引人注目的形式,以一出要人们用眼睛看的戏剧这一形式而不朽。

    有两个星期,我不舍昼夜地钻研这些诗,几乎是闭门谢客,足不出户。每一天我似乎都有新东西发现,威利·豪斯对于我也成了一种精神的存在,一个时时主宰着我的人格存在。我简直觉得他历历如在目前,就站在我房间的暗影里。莎士比亚把他写得太逼真了,瞧那一头金发,那一份温柔如花的韵致,那对深深的梦幻般的眼睛,那纤巧灵动的四肢,还有他那百合花般洁白的双手。就他的名字已够我浮想联翩了。威利·豪斯!威利·豪斯!那声音朗朗如音乐!没错,除了他,还有谁能或情夫或情妇地左右着莎士比亚的激情(诗20,行2):让他俯首称臣的爱之上主(诗26,行1)、寻欢取乐的宠臣宝贝(诗126,行9)、独开于天地间的玫瑰(诗109,行14)、报春的信使(诗1,行10)、身着华服的青春少年(诗2,行3)、甜美如音乐的纯情少男(诗8,行1),还有谁能以如此美貌装点莎士比亚的情思(诗22,行6)、撑起他戏剧天分的魅力?回看当时,他的背叛、他的耻辱,两相纠缠而成的整出悲剧,似乎是多么凄楚苦涩啊!————那份凄楚苦涩,他仅凭一己人格之魅力化成了赏心悦目的甜美(诗95,行1),只可惜凄楚苦涩一分没少。但是,既然莎士比亚饶恕了他,难道我们不该也饶恕他吗?我才不想刨根究底去打破他罪过的砂锅呢。

    他舍莎士比亚的剧院而去,则是另一回事了。我对此好好探究了一番,最终结论是:西里尔·格兰姆弄错了,其实诗第80首中的那个竞争对手不是查普曼,很明显那说的是英国十六世纪的剧作家兼诗人马洛。写这首诗的时候,像“他伟大的诗篇骄傲地满帆而行”这样的话还不可能用来说查普曼的作品,不管这用来说他在后来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剧作风格有多么贴切。不对,马洛才清清楚楚是足以让莎士比亚如此美言的剧坛对手,而且在诗第86首还说了:

    ……那面善可亲的幽灵

    夜夜都用才智令他痴迷,

    这又是指他《浮士德博士》中的墨菲斯托。毫无疑问,马洛迷上了这个少男演员的美貌风姿,引诱他脱离莎氏的黑衣修士剧院,说是可以让他演他《爱德华二世》一剧中的加维斯顿。莎士比亚是有法律权利留住威利·豪斯,不让他离开自己剧团的,这一点可以从诗第87首中明显看出,他说:————

    别了!你太矜贵我供不起,

    你也知晓,自家身价几何:

    你的价值,给你权利远离,

    双方权责,于此两相交割。

    无你许可,我当如何留人?

    如此珍宝,我又怎能相配?

    虽厚礼精美,我无由领认,

    故专属之权,唯拱手回给。

    你给过我,是因不知身价,

    我得过你,或是因你误会,

    你有此才华,屈寄我篱下,

    既觉今是昨非,理当还退。

    我曾有过你,受宠恍若梦,

    梦中身似王,梦醒双目瞠。

    但那个他无计以爱留住的人,他也无意以力相阻。威利·豪斯成了本布鲁克剧团的一个成员,说不定还在红牛酒馆的露天庭院扮演过爱德华王的俊俏宠臣呢。马洛一死,他好像又回到莎士比亚身边。莎士比亚则不顾其他剧团合伙人会怎么看这件事,二话没说就饶恕了这个年轻演员的任性和不义之举。

    而且,莎士比亚把戏剧演员的德行又刻画得多好啊!如诗第94首所说,像威利·豪斯这类人是:

    大小事,作态欲做而不做,

    动众人,自己不动如磐石。

    他演得出爱,却感受不了爱,他不理解激情,却模仿得了激情。诗第93首是这样说的:

    许多人,虚情历历形于相,

    颦蹙间,心境意绪难遮掩,

    但威利·豪斯呢,就不是这样。“上天,”莎士比亚在同一首对他崇拜得神魂颠倒的诗中说————

    上天,造你之初,便已注定,

    你脸上,必永挂甜甜爱意。

    无论心中,何思何念何情,

    你脸上,唯见笑颜甜蜜蜜。

    从诗第92首中说的他那“无定的心绪”和上文的“虚情”,很容易就看得出那种虚伪和无义不忠不知何故似乎就同艺术的性情分不开,就像他热衷于受人褒奖、期盼着即时认可那样,典型的一副戏子做派。但比其他演员幸运的是,威利·豪斯将有永生之福。同莎士比亚的戏剧血肉相连而不可分,他将活在其中。诗第81首说了:

    你名字,自此将永生不朽,

    可我一去,世人旋即忘记。

    黄土予我,不过荒冢一丘,

    而你将在,万人眼中安息。

    我优雅的诗章,是你丰碑,

    未来的眼睛,将百读不厌,

    未来之舌,将会长传赞美,

    哪怕今世今人,化作青烟。

    同时,诗中有不知多少次言及威利·豪斯是怎么风靡他的观众的————一众“瞠目结舌者”,莎士比亚在诗第96首中这么说他们。但是,将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写得最形神妙肖的,大概要算《恋人怨》,莎士比亚在诗中第44节是这么说的他:————

    把戏无穷身段软,

    千变万化计多端。

    红脸挥泪扮昏迷,

    得心应手皆相宜。

    猥辞一闻现赧颜,

    目睹悲景泪翩跹,

    伤心晕倒也是骗。

    诗第18节还这么说他:

    巧舌如簧辩才高,

    议论深奥语滔滔,

    应答如流诘问刁,

    声东击西收放巧,

    闻者哭笑无所依。

    南腔北调皆奇技,

    千悲万喜随心意。

    有一阵子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文献中找到了威利·豪斯。埃塞克斯伯爵的专任牧师托马斯·内尔有一篇精彩的文字,绘声绘影地记述了气概不凡的伯爵临终那几天的情景。内尔告诉我们,伯爵死的前一天晚上,“他吩咐他的乐师威廉·豪斯弹键琴还唱歌。‘弹我那首吧,威尔·豪斯,’他说,‘我自己来唱。’他于是高高兴兴地唱了起来,不像垂死悲鸣的天鹅,低头在为自己的末日号啕,而像一只歌声甜美的云雀,双手向天,举目望向他的上帝,就这样升上清澈如水晶的天空,带着他不倦的歌喉登上青天之巅。”伯爵是西德尼爵士所爱的“星之女”的父亲,在他临终一刻为他弹琴的男孩肯定是威尔·豪斯,莎士比亚的诗就是题献给他的,还跟我们说,他就是“甜美如音乐的纯情少男”。但埃塞克斯勋爵死的年份是1576年,莎士比亚自己那时才不过十二岁呢。这样他的乐师就不可能是诗所题献的那个W.H.先生。也许莎士比亚这位年轻朋友,是那位弹键琴乐师的儿子?但发现伊丽莎白时代有“威尔·豪斯”这个姓名,至少不是小事一桩。的确,“豪斯”这个姓似乎同音乐和演艺界很有缘分。英国史上第一位女演员就是可爱的马格列特·豪斯,鲁伯特亲王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的。更有可能的,会不会是她和埃塞克斯勋爵的乐师两人一前一后,之间出了这个演莎剧的小演员?但证据呢,关联呢————上哪儿找去?哎呀!真是上下求索而不得啊。我老觉得,铁证就在咫尺之间,可怎么找还是失之毫厘。

    从威利·豪斯的生平,我很快转去探讨他的死,老在想着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也许他曾和一班英国演员一道,于1604年跨海去了德意志,为显赫的布朗斯克公爵亨利·尤利乌斯演过戏,公爵本人就是个非同一般的戏剧家,那戏说不定就是在这个古怪的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宫廷里演的。这公爵沉迷美色,据说曾经还以与他等重的琥珀买下一个希腊行商的年少儿子,为讨他这奴仆欢心,哪怕在1606年-1607年的大饥荒期间,也连连举行露天表演大游行,不管那时连都城内都路有饿殍,全国上下七个月滴雨未下。无论如何我们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是1613年在德累斯顿上演的,同时演出的还有《哈姆雷特》和《李尔王》。另外,可以肯定,1615年莎士比亚的遗容面模由英国使节的一个随员亲手带来德意志,正正就是为了要交给威利·豪斯:一枚惨白的信物,以资纪念这位曾经如此钟爱他的伟大诗人的去世。的确,这个推断看起来倒是合理得很:这位少男演员,他的美貌既然是莎士比亚艺术或浪漫或现实不可缺少的一个因素,应该是将这一新文化的种子带来德意志的第一人,并以他自己的方式成为十八世纪德意志启蒙运动的先行者。这场壮丽的运动,虽说发轫于莱辛及赫尔德,又通过歌德臻于完美与完满,但其间还有一位演员弗里德里克·施罗德的推动也不容小觑————是他唤醒了公众的意识,又通过舞台上佯装激情和各种模拟手法展示了生活与文学之间那亲密入微的血肉关系。果真这样的话————而这一点目前并不见反证————那么威利·豪斯并非不可能就在那些英国喜剧演员当中。这些旧史书里称为“来自英国的演员”,在纽伦堡一起突发的民众暴动中被杀,后来又被一些年轻人秘密葬于城外一处小葡萄园里,这些年轻人“喜欢他们的表演,有的还曾经想方设法要拜他们为师,学习这新兴艺术的诀窍”。当然,没有比城墙外的这个小葡萄园更适合做他的葬身之地了,这个莎士比亚说“是我艺术的全部”的人。难道悲剧不是生发于狄俄尼索斯的哀恸?而喜剧的倩声巧笑,还有它无拘无束的嬉闹和伶牙俐齿的对答,难道最初不是得自西西里葡萄园农夫的唇舌之间?岂止这样,难道最初不是豪饮之后酒沫在脸颊和手脚上留下的紫色红色斑斑渍迹,暗示了伪装带来的美妙和销魂,从而让自我藏匿的欲望、对客观性的价值意识得以在这门艺术种种拙朴的原初形态中展现自己?总而言之,无论他是长眠于那个德意志中世纪城镇大门外的小葡萄园,还是葬身于我们大都会伦敦这一片喧嚣中的哪个晦暗的教堂墓地————都没有华丽的碑碣标出他的安息之地。他真正的墓陵,如莎士比亚所预见的,是诗人写就的篇章,他真正的碑碣,是戏剧的永恒。其他一些人也一样,他们的美同样催发了他们各自时代新的创作冲动。那个受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眷的卑斯尼亚奴隶,他象牙般的躯体腐烂在尼罗河青色的淤泥中,那个进入柏拉图对话的英俊的雅典青年,他的尸骨化作泥尘散落在克拉美库斯黄色的山头上;但是,卑斯尼亚奴隶安提诺斯在雕塑中永存,雅典青年查米迪斯又在哲学中不朽。

    III

    三个星期过去了,我决定去信向厄斯金强烈呼吁,要他还西里尔·格兰姆以公道,将他对莎氏商籁诗的妙解公之于众————这是唯一能把问题解释通透的阐述。很抱歉,我手头没有那封信的副本,也无法取得原件,但我记得我把事情前前后后全过了一遍,充满激情地把我的研究让我意识到的种种论点和论据写了一页又一页。在我看来,这似乎不单单是恢复西里尔·格兰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更是拯救莎士比亚本人的声誉,免得代代相传,了无新意地就记着他搅和上什么艳情韵事。我倾注在信中的是我全部的热忱。我倾注在信中的是我全部的信念。

    事实上,信刚送出,我马上有一种奇怪的反应。好像我将自己相信这一威利·豪斯理论的能力也送走了,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了,对这整件事我人也就变得漠漠然无动于衷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很难说,为了能尽善尽美地抒发一种激情,我把这激情本身也消耗净尽了。情感力量,如同物理世界中的力,正负之间是有界限的。也许,只不过是劝人相信一个理论,就要求劝说者以某种方式放弃自己相信该理论的能力。也许只是这整件事搞得我腻了,我的热情烧完了,只留下理性来面对它自己冷静的判断。不管原因是什么,而且我也装不出知其所以然的样子,无可怀疑的是突然间威利·豪斯在我眼里变得只是个迷思而已,一场无聊的幻梦,一个年轻人孩子气的突发奇想。这种人,同大多数死抠牛角尖的怪人一样,拿着个臆见急着要别人相信,更甚于说服自己去信。

    因为在信中说了一些对厄斯金非常不公平的狠话,所以我决定马上过去看他,向他道歉。于是我第二天上午就坐车去了鸟笼街,看到厄斯金正坐在他的藏书室,面前摆着那幅伪造的威利·豪斯像。

    “亲爱的厄斯金!”我高叫一声,“我给你赔不是来了。”

    “给我赔不是?”他问,“赔什么不是?”

    “我写的信。”我答道。

    “你信中没有什么需要赔不是的地方,”他说,“恰恰相反,你就你所能帮了我最大一个忙啊,向我展示了西里尔·格兰姆的理论天衣无缝。”

    “难道你是说你信了威利·豪斯确有其人?”我大声嚷道。

    “为什么不?”他回驳道,“你已经向我证明了啊。你觉得我看不出证据的价值吗?”

    “可是一点证据也没有啊,”我哀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给你写信,我那是头脑发热傻劲攻心。西里尔·格兰姆的死让我感动,他那浪漫的理论让我着迷,整个观点奇妙新颖又让我欲罢不忍。我现在看清楚了,那理论建基于一个错觉。说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的唯一证据是你面前的那幅画像,而画像又是伪冒的。在这件事上你就别一味感情用事头脑发昏了。这个威利·豪斯理论无论说得有多浪漫,理性同它是誓不两立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厄斯金说着诧异地看着我,“怎么说呢,你自己写的信,还说得我信了威利·豪斯绝对真有其人。可你怎么又变卦了呢?或者你说了这大半天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也无法解释给你听,”我回他一句,“可我现在明白了,西里尔·格兰姆的解读真的是乏善可陈。那些诗是写给本布鲁克勋爵的。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浪费时间做傻事,去找一个子虚乌有的什么伊丽莎白年代的年轻演员,把一个幻想出来的傀儡当成莎翁伟大诗篇围着转的中心。”

    “我看出来那理论你不理解。”他回答。

    “我亲爱的厄斯金啊,”我嚷道,“不理解!为什么呢?我觉得那简直就是我自己编出来的。的确,看我那封信你应该知道这整个事我不但深入探究过,还提供了各种证据。这理论唯一的瑕疵在于它假定了一个人的存在,而这个人存在与否又是争论的重点所在。要是我们姑且认为在莎士比亚的剧团里有个年轻演员名叫威利·豪斯,那就不难证明他就是莎翁商籁诗说的对象。但是我们知道在莎士比亚为股东之一的环球剧院,其剧团里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演员,那再挖下去就是枉费工夫了。”

    “可这正是我们不知道的啊,”厄斯金说道,“没错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第一对开本的演员名单上,但西里尔指出来了,那正可证实威利·豪斯是有其人而非证明他不存在,如果我们没忘记他当时背叛了莎翁,转投他的一个竞争对手这件事。”

    这事我们争了几个钟头,可不管我怎么说,都无法让厄斯金回心转意不再信西里尔·格兰姆对诗的阐释。他告诉我他打算花一辈子来证明这个理论,还说他下决心要还西里尔·格兰姆清白。我恳求他,嘲笑他,哀求他,但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最终分手道别,不能说是愤愤而别,但两人间毕竟有了一道阴影。他觉得我肤浅,我觉得他糊涂。等我再次登门拜访时,他仆人告诉我他去了德国。

    过了两年,那天我正要进俱乐部,门房递过来一封信,盖的是外国邮戳。厄斯金寄来的,信是在戛纳的英格兰酒店写的。读了信我吓坏了,尽管我不太相信他会疯狂到把自己的决定付诸实施。信的大意是他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去证实那个威利·豪斯理论,但失败了,既然西里尔·格兰姆为这个理论献出了生命,他本人也决定为同一个事业献上生命。信中最后几句话是这么写的:“我仍然相信威利·豪斯确有其人。等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为了威利·豪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威利·豪斯,也为了西里尔·格兰姆,是我肤浅的怀疑主义和信仰缺失的愚昧把他逼死的。真相一度向你展露,而你拒绝了。现在它又来到你身边,沾着两个人的鲜血————别拒之不理。”

    那一刻太可怕了。我难过得直反胃,但还是无法相信。为个人的神学信念去死,已是对一个人生命的最大浪费,何况为了一个文学理论去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我看了下日期。信是一个星期前写的。很不巧,我有几天没来俱乐部,要不我收信早了说不定还赶得及过去救他一命。也许还不太晚。我驱车赶回住处,收拾好行装,从查令十字火车站乘夜班邮递火车起程赶过去。一路上心急人累够我受的,我差点都觉得自己永远到不了了。

    我真还赶到了戛纳,马上乘车去英格兰酒店。他们告诉我厄斯金两天前下葬,葬在英国人墓地。这个悲剧前前后后贯穿着某种诡异得可怕的东西。我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通怪话,惹得大厅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

    突然,厄斯金老夫人一身丧服,走过前厅,看到我便走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关于她可怜的儿子的话,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我带她去了她的起居室。一位老先生正在那里等她,是这里的英国医生。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厄斯金的事情,但我只字未提他自杀的动机。很明显,他一点都没有告诉他母亲,自己做出如此决绝、如此疯狂的举动,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最后,厄斯金老夫人站起身来,说道:“乔治给你留了件遗物做纪念。是件他非常珍重的东西。我去取来给你。”

    她一离开房间,我便转头对医生说:“对厄斯金老夫人来说这个打击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她还能如此节哀顺变。”

    “哦,她几个月前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答道。

    “几个月前就知道!”我大叫起来,“那她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不派人看着他?他那时肯定已经疯了。”

    医生盯着我看。“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道。

    “嗯,”我嚷道,“如果一个母亲知道她儿子要自杀的话————”

    “自杀!”他回答,“可怜的厄斯金并没有自杀,他是肺结核死的。他来这里就是等死。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没希望了。一边肺差不多已经没了,另一边也感染得非常厉害。去世的三天前,他问我还有没有希望。我坦白告诉他没希望了,他只有几天好活了。他写了一些信,顺天由命地相当平静,直到最后一刻意识都很清醒。”

    这时厄斯金老夫人进来了,手上拿着那幅要命的威利·豪斯像。“乔治临死时求我把这个拿给你。”她说。我从她手里接过画像时,她眼泪滴到了我手上。

    这画像现在挂在我的藏书室里,我的艺术家朋友们对它赞赏有加。他们认定了,说那不是克卢埃而是奥弗瑞的作品。我才不想把画的真正来历告诉他们呢。但有时候,看着那画像,我心里会暗自思量,关于莎士比亚商籁诗的这一威利·豪斯理论,要说的东西还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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