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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特维尔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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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田地,他再也不存希望,可以怎样去吓唬这个粗鲁的美国家庭,能让他照规矩在过道里悄悄晃来晃去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会穿镶边软拖鞋,脖子上裹一条厚厚的红围巾挡穿堂风,再带把火绳枪,万一那俩兄弟朝他动手好防身。他遭受的最后一次打击是在九月十九日。那天他已经下了楼来到前门大厅,心想在那里怎么说也不会被骚扰,于是自得其乐地说着风凉话,对替换掉坎特维尔家庭照片挂在墙上的合众国公使夫妇那些由名师拍摄的巨幅照片评头品足。他的穿着简单利落,身披一条长长的裹尸布,上面斑斑点点的是教堂墓地的泥巴,下颚也用条黄带子拴住,手提一盏小灯,还握着一把掘墓铁锹。事实上,这是“游魂乔纳斯,号称谷仓抢尸鬼”的行头,他演得最得意的角色之一,这扮相坎特维尔一家绝对忘不了,因为这是他们同邻居拉福德勋爵吵架的真正导火索。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一刻,照他估计,这时个个都在沉沉酣睡。但是,正当他往图书室走去,想看看那血渍是否还留有一点痕迹时,突然从暗角处向他扑来两个人影,两臂高举头上乱舞,冲着他的耳朵“噗!”的一声大叫。

    冷不丁来这一下,他吓傻了,自然而然地冲向楼梯,可一看,华盛顿·奥第斯正等在那里,手握一把花园里浇水的大水枪。前后夹击之下,他走投无路,唯有躲进那个大铁炉,还好没烧火,让他可以沿着暖气管和烟囱遁逃而去,回到自己房间时,已是灰头土脸,张皇失措,气急败坏。

    经这一吓,晚上再没看到他出动了。孪生兄弟俩几次埋伏等他,每天晚上过道里都撒了一地的坚果壳,弄得他们父母还有仆人不胜其烦,但没有用。很明显,鬼魂的感情受到很大伤害,不出来了。奥第斯先生于是重新提笔,续写他关于民主党历史的巨著,这书他已经写了几年。奥第斯太太举行了一场精彩的海鲜烧烤宴,令全郡上下啧啧称奇。男孩子玩起了长曲棍球、纸牌、扑克,还有美国其他的国粹游戏。维吉尼亚就骑着她的小马走街串巷到处跑,陪她的是假期最后一周来坎特维尔猎苑度假的柴郡小公爵。大家都认为鬼魂离开了,奥第斯先生还给坎特维尔勋爵写信说了这事。勋爵回信说听到这消息非常高兴,还向贤惠的公使夫人大大恭喜了一番。

    但是奥第斯一家被骗了,因为鬼魂还在房子里,虽然武功已被废得七七八八,但还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尤其是他听到来宾中还有柴郡小公爵,更来劲了。公爵的叔祖弗兰西斯·斯蒂尔顿勋爵曾经同卡波利上校赌一百个金币,说他要与坎特维尔鬼魂掷骰子,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瘫痪在牌戏室地板上动弹不得,此后虽然得享高寿,但除了“两个六”别的话全说不了了。此事当时是尽人皆知,但当然了,为了顾全两个贵族家庭的面子,什么封口的办法都用上了。整件事前前后后在塔陀尔勋爵写的《记摄政亲王及其朋友》第三卷里会有详细记载。这样一来,鬼魂自然就急着要露一手,显示自己对斯蒂尔顿一家的影响仍在,的确,他还是这个家族的远亲呢。他堂妹再嫁的丈夫就是巴克利先生,众所周知,他就是历代柴郡公爵的直系先祖。于是乎,他准备好要在维吉尼亚的小爱人面前现身,扮相是赫赫有名的“吸血鬼僧,号称无血教士”。当年斯达厄普老夫人见过,那是1764年的夺命除夕,一看吓得尖叫连连,结果严重中风,挺了三天就死了,死前收回了坎特维尔家族的继承权,不管他们是她最近的亲属,把所有钱财都给了她伦敦的药剂师。但到最后一刻,想起那对孪生兄弟他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走出房间,小公爵也就能在皇家卧室的大羽帐内安睡,梦里同维吉尼亚相见。

    V

    过了几天,维吉尼亚和她的卷发骑士出去在布洛克利牧场骑马,过一道树篱时衣服挂破了好几处,回到家时打定主意从后面楼梯溜上去不让人看到。她从挂毯室前跑过去时,那门刚好开着,她觉得好像看到里头有人,心想是她母亲的女仆又把活拿到那里面去干,便望进去要叫她给补下衣服。她万万没想到,里面不是别人,是坎特维尔鬼魂!他正坐在窗边,看着风吹过,扬起树上片片金黄的秋色残照,卷起地上团团红叶,在长长的林荫道上狂舞。他手托着腮帮,整个神情极度落寞萧索。真的,那样子多么凄凉,多么落魄啊。小维吉尼亚一看到他,第一个念头本来是赶紧跑回自己房间把门锁上,可现在她心中充满了怜悯,决定上去安慰他一下。她的脚步是那么的轻,他的忧愁是那么的深,直等到她开口跟他说话,鬼魂才发现她在身旁。

    “我真为您难过,”她说道,“不过我那两个弟弟明天就回伊顿去啦,以后呢,只要您听话不捣乱,没人会来惹您的。”

    “太可笑了,竟然要我不捣乱,”他回答,转过头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斗胆和他说话的漂亮小姑娘,“太可笑了。我必须把锁链弄得哗哗响,必须对着锁孔哼哼叫,夜里也得到处走,如果你说的捣乱指这个,那可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啊。”

    “这一点也不算是存在的理由,您知道您一直非常坏。乌姆尼太太跟我们说了,我们刚到第一天她就说了,您杀了您太太。”

    “这个嘛,我不否认,”鬼魂愤愤地说,“可那纯粹是桩家事,与他人无干。”

    “杀人可是非常不对的。”维吉尼亚说道,她有时会流露出一种可爱的清教徒式的凝重,颇有新英格兰某先祖的遗风。

    “嘿,我才讨厌假正经的虚无缥缈的道德说教呢!我太太乏善可陈,我衣服的圈领从来都浆不好,烹调术也一窍不通。可不,有一次我在霍克利树林猎到鹿,顶呱呱的一头两岁牡鹿,你猜她把鹿弄成什么样子摆上桌的?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都过去了。我觉得她几个兄弟也不是好货色,把我活活饿死,虽然是我杀了她。”

    “把您活活饿死了?啊,鬼魂先生,我是说西蒙爵士,您饿吗?我餐盒里有份三明治。您要吃吗?”

    “不,谢谢你,我现在什么都不吃。但还是得谢谢你有心,你比你们家那些粗鲁庸俗、不老实的大坏蛋要好得多了。”

    “别说了!”维吉尼亚嚷道,脚往地上一跺,“您才是个粗鲁庸俗的大坏蛋。要说不老实,您说是谁从我的颜料盒偷了颜料,去图书室涂那块荒唐的血渍?最初您把我的红色全拿走了,连朱砂红也拿了,害得我画不了落日,接着您拿走了翠绿和铬黄,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靛蓝和锌白,只能画月色,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画起来也一点都不容易。可我从没告发您,尽管我气得不行,而且这事从头到尾都荒唐透顶,您说有谁见过翠绿色的血?”

    “真还是的,”鬼魂说道,口气温和多了,“你说我该怎么办?现今非常难搞到真血的,况且,事是你兄长挑起的,用他的什么优佳去污剂去擦,那你说我用下你的颜料有何不可。至于颜色嘛,这向来就是个品味问题:比如说,坎特维尔家族的是蓝血,英格兰蓝血中的蓝血。但我知道你们美国人不管这些的。”

    “您什么都不懂,最好还是出国去长长见识。我父亲可高兴免费给您走一趟的,虽然在那里各种酒啊精啊都要付很高的关税,但过海关一点问题都没有,关员全是民主党人。一到纽约,您肯定会红得不得了。我知道那里很多人会花十万美金要个祖父,如果能要来个家庭鬼魂,再多花多少钱都舍得。”

    “我看我不会喜欢美国的。”

    “那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废墟,没什么古玩珍品吧。”维吉尼亚挖苦道。

    “没有废墟!没有古玩!”鬼魂回答,“你们有你们的海军,你们的气派。”

    “那晚安啦,我去跟爸爸说让我那俩弟弟多放一周假。”

    “请别走,维吉尼亚小姐,”他叫道,“我这么孤单,心里这么难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睡觉,但又不行。”

    “这就奇了怪了!只消上床,吹灭蜡烛就行。有时真还很难不打瞌睡,特别是在教堂里,可要是想睡呢,一点也不难。是啊,连婴儿个个都知道怎么睡,他们并不很聪明啊。”

    “我没睡觉已经三百年了。”他伤心地说,维吉尼亚一听吃惊地瞪大了她美丽的蓝眼睛。“三百年没睡觉,要我就太累了。”

    维吉尼亚的脸色变得非常凝重,小嘴唇抖得像玫瑰花瓣。她靠上前,跪在鬼魂身边,抬眼看着他苍老枯瘪的脸。

    “多么、多么可怜的鬼魂啊,”她喃喃地说,“您没地方睡吗?”

    “在很远的地方,过了松树林那边,”他回答说,声音低得像梦呓,“有一个小花园。那里的草又长又深,毒芹的花开得像白色的星星,夜莺整夜整夜地唱。整夜地不停唱着,月亮清清冷冷地望下来,紫杉树张开巨大的臂膀,遮盖住酣睡的人们。”

    泪水模糊了维吉尼亚的眼睛,她用双手捂住脸。

    “您说的是死亡之园。”她悄声说。

    “没错,是死亡。死亡必定是这么美的。躺在柔软的黄土中,青草在头顶招摇,耳朵凝听着寂静。没有昨日,也没有明天。忘了时间,忘了生命,静静地安息。你可以帮我。你可以帮我打开死亡之屋的大门,因为爱与你同在,因为爱比死强大。”

    维吉尼亚浑身发抖,打了个哆嗦,一时间屋里一片沉寂。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噩梦。

    鬼魂又说话了,声音像风在叹息。

    “你看到过图书室窗口那个古老的预言吗?”

    “噢,常常看到,”小姑娘嚷道,抬起头来,“我记得很清楚,是用古怪的黑字写的,很难读。只有六行:

    当有个姑娘像金子般美好

    从罪孽的双唇呼唤出祷告,

    当枯萎的杏树有硕果结出

    一个小孩洒下了点点泪珠,

    坎特维尔将归平静

    阖府上下也得安宁。

    可我读不懂那意思。”

    “那意思是,”鬼魂凄凉地说道,“你必须为我犯下的罪与我一同哭泣,因为我没有眼泪,为我的灵魂与我一同祷告,因为我没有信仰,然后,假如你一直是个好人,可爱又温柔,死亡天使就会怜悯我。你会在黑暗中看到可怕的东西,耳边会悄悄响起邪恶的声音,但这些都伤害不了你的,因为地狱的威力敌不过童真的纯洁。”

    维吉尼亚低下头没有回答,鬼魂满心绝望地看着她的满头金发。突然间她站了起来,脸色煞白,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不怕,”她坚强地说,“我会叫天使怜悯您的。”

    鬼魂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一声微弱的欢叫,轻轻拿起她的手以古礼的优雅吻了一下。他的手指冷得像冰,他的嘴唇烫得像火,但维吉尼亚没有退缩,跟着他穿过幽暗的房间。褪色的绿挂毯上绣着一些小猎手,他们吹起垂着流苏的号角,小手向她挥着叫她回去。“回去吧!小维吉尼亚,”他们嚷道,“回去吧!”但鬼魂把她的手拽得更紧,她闭上眼睛不看他们。壁炉台上雕着一些样子吓人的动物,拖着蜥蜴的尾巴,眼睛圆鼓鼓的冲着她直眨,嘴里小声嘀咕:“当心!小维吉尼亚,当心!不然我们再也见不到你啦。”但鬼魂往前飘行得更快了,维吉尼亚也不去听那些嘀咕。到了房间另一头,鬼魂停下来,咕哝着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的话。她睁开眼睛,看到墙壁像雾一样慢慢化开淡去,眼前是个大黑洞,一股刺骨的阴风吹过来,她觉得有什么在扯她的衣服。“快,快,”鬼魂叫道,“要不就来不及了。”霎那间,壁板在他们身后合拢,挂毯室变得空无一人了。

    VI

    大概十分钟后,下午茶的铃声响了。看到维吉尼亚没下来,奥第斯太太叫个男仆上去跟她说一声。过了一会儿,那男仆下来了,说哪儿都没找着维吉尼亚小姐。因为这女孩有个习惯,每天傍晚都会到花园里采些鲜花装点餐桌,所以奥第斯太太最初也就没当一回事。但等到六点的钟响了,维吉尼亚还没出现,她才真急了,叫男孩子们出去找,自己也把房里每间屋子都搜了个遍。六点半时,男孩子回来了,说是到处找遍了都没找着。这下子一家人全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奥第斯先生突然记起,几天前他曾经允许一帮吉普赛人在庄园里扎营,于是马上动身去布莱克菲洼地,他知道这帮人现在在那里,同行时带上了大儿子和两个农场佣工。小柴郡公爵急得抓狂,苦苦央求把他也带上,但奥第斯先生才不让他去呢,因为担心到时会有冲突。但他们赶到时,却发现吉普赛人走了,而且很明显他们走得很匆忙,因为篝火还在烧,草地上也放着些盘子。他叫华盛顿和另外两个人在周围继续找,自己跑回家,发电报给这地方所有的警察,叫他们留心寻找一个被流浪汉或吉普赛人拐走的小姑娘。接着他吩咐备马,硬要他太太和三个孩子坐下吃饭,自己带上个马夫骑马往阿斯格特奔去。但没等他跑出两英里,便听到后面有人策马飞奔而来,转头一看,是小公爵满脸通红,没戴帽子,骑着他的小马追上来。“真对不起,奥第斯先生,”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说,“维吉尼亚不见了,我一口饭都吃不下啊。求求您,千万别生我的气。假如您去年让我们订婚,就绝不会有这摊麻烦事了。您不会赶我回去吧,对不?我不能回去!我不想回去!”

    公使看着这个英俊的小坏蛋,脸上禁不住露出微笑,对维吉尼亚的这份痴心让他深深感动,便从马上俯下身来,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西斯尔,你要不想回去,那我看只能同我一起走了,但到了阿斯格特我一定要再给你弄顶帽子。”

    “啊,还管我的什么帽子!我要维吉尼亚!”小公爵笑着大叫。他们一路飞奔到了火车站。奥第斯先生问站长,是否看到站台上有外表长得像维吉尼亚的什么人,但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不过,站长还是沿铁路线给上下各站发报问过去,还向他保证会严加注意,看有没有维吉尼亚的行踪。奥第斯先生在一家正要打烊的布店给小公爵买了顶帽子之后,大家便策马去贝克斯利,大概四英里外的一个村庄,听说那是个出了名的吉普赛人落脚点,因为旁边就是一大片公地。到那里,他们叫醒了村里的警察,结果也没问出什么。骑马在公地上找了一圈后,他们调转马头回家,到猎苑大概有十一点了,两人筋疲力尽,伤心欲绝。他们看到华盛顿和两个孪生兄弟提着灯在门房等他们,因为整条林荫道已是一片漆黑。维吉尼亚踪影全无。吉普赛人在布洛克牧场被追上了,但她并没有同他们在一起。那些人解释说,突然离开是因为搞错了日期,所以赶紧上路,怕错过查顿集市。的确,他们一听到维吉尼亚失踪也非常难过,因为他们很感激奥第斯先生让他们在庄园扎营,还留下四个人帮忙找。鲤鱼池捞过了,整个猎苑里里外外也搜过了,但什么也没发现。很明显,至少在那个晚上,他们的维吉尼亚是没有了。奥第斯先生和几个孩子万分难过,向宅子走去,马夫跟在后面,牵着两大一小的三匹马。在大厅里他们看到一班吓得不知所措的仆人,图书室的沙发上躺着可怜的奥第斯太太,因为恐惧和焦急都快神志不清了,老管家正给她的额头抹科隆香水。奥第斯先生一看,非要她吃些东西不可,并吩咐准备消夜。一顿饭大家吃得凄凄惨惨,几乎没有人说话,就连两个孪生兄弟也老老实实的一脸肃然,因为他们可喜欢姐姐了。吃完消夜,奥第斯先生不管小公爵的百般央求,命令大家都去睡觉,说是那天晚上办不了什么事了,第二天早上他会打电报给苏格兰场,叫他们立即派些侦探过来。就在他们走出餐厅时,从钟楼隆隆隆传来午夜钟声,最后一下刚敲,他们便听到哐当一声响,突如其来的又是一声尖叫,紧接着一声炸雷震得房子直晃,空中飘来一阵如仙似幻的音乐,楼梯顶上一块壁板重重地啪一声弹开来,平台上跨出了维吉尼亚,脸色刷白,手里拿着个小匣子。一下子他们全向她冲上去。奥第斯太太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公爵的一阵狂吻差点把她憋得没气了,孪生兄弟俩围着他们跳起了狂野的战舞。

    “天哪!孩子,你跑到哪儿去了?”奥第斯先生怒气冲冲地问道,心想这傻姑娘是恶作剧耍了大家,“西斯尔和我骑马把方圆多少里都找遍了,你母亲差点没吓死。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开这样的无聊玩笑了。”

    “要开就拿鬼魂开!拿鬼魂开!”双胞胎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尖声嚷道。

    “我的宝贝儿啊,感谢上帝你找着了。以后绝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一步。”奥第斯太太一边念叨着一边亲吻着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边把她的一头金发捋顺。

    “爸爸,”维吉尼亚平静地说道,“我刚才是同鬼魂在一起。他现在死了,你得过来看一下他。他过去坏透了,但他后来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非常痛悔,他死前给了我这一盒漂亮的珠宝。”

    全家人望着她,目瞪口呆,但她一脸的凝重认真。她转过身来,领着众人穿过壁板的豁口走下一条窄窄的秘密通道,华盛顿紧跟在后,举着一根他顺手从桌上抓的点亮的蜡烛。最后,众人来到一个橡木大门前,上面的门钉都生锈了。维吉尼亚轻轻一碰,由沉重的铰链扣着的门便自动打开,他们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低矮的小房间里,天花板是拱形的,有一扇小得不得了、安了铁栅的窗子。墙壁上嵌着一个巨大的铁环,上面用铁链锁着一具伶仃干枯的骷髅,趴在石板地上直挺挺地伸长全身,似乎拼命要用它无肉的长手指去抓眼前一个古式的木餐盘和水罐子,可那餐盘和罐子刚好就摆在它够不着的地方。罐子里显然曾经装满了水,因为里头长满了绿霉。餐盘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堆尘土。维吉尼亚跪在骷髅旁边,双手合十,开始无声地祷告,其他人惊诧地望着这一幕惨况,背后的秘密如今尽现他们眼前。

    “看呐!”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高声叫道,他一直看着窗外,想弄清楚这房间到底在楼的哪一边厢。“看呐!那棵枯了的老杏树开花了。月光里那些花我看得很清楚。”

    “上帝宽恕了他。”维吉尼亚郑重地说着,站起身来,似乎有一道美丽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你是多好的一个天使啊!”小公爵大声说着,伸手搂住她的脖子,吻了她一下。

    VII

    这一连串奇事过后四天,一个葬礼的队伍于晚上十一点左右从坎特维尔猎苑出发。灵车由八匹黑马拉着,每匹都戴着一大簇鸵鸟毛头饰,走起来一步一叩的,铅棺上覆盖着亮紫色的柩衣,上面用金线绣着坎特维尔家族的纹章。仆人走在灵车和马车两旁,手举着点亮的火把,整个送葬队伍的气派令人赞叹。坎特维尔勋爵是丧主,特地从威尔士赶来,同小维吉尼亚一起坐在领头的马车上。接着是合众国公使与夫人,再就是华盛顿和三个男孩,最后的马车上坐着乌姆尼太太。大家都觉得她这辈子被鬼魂吓了五十多年,有权见证他最后的归宿。教堂墓园的一角已挖好了一个深深的墓穴,就在老紫杉树下,悼词由奥古斯塔·丹比尔牧师读出,声情并茂得令人印象深刻。仪式结束时,仆人们根据坎特维尔家族的老规矩,灭了手中火把。就在灵柩慢慢放入墓穴时,维吉尼亚走上前,将一个用白色和粉红的杏花做的大十字架放在上面。就在她放十字架这一刻,月亮从云背后露出来,银色的月光静静地洒满小墓园,远远的一处小树林里传来一只夜莺的歌唱。她想起鬼魂说的死亡之园,泪花就蒙上眼睛,回家的路上,她坐在车里几乎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在坎特维尔勋爵去伦敦之前,奥第斯先生同他讨论了鬼魂给维吉尼亚珠宝这件事。这些首饰漂亮极了,尤其是一条威尼斯工艺的红宝石项链,堪称十六世纪珠宝的绝佳代表。珠宝价值巨大,这让奥第斯先生颇为踌躇,不知该不该让女儿收下。

    “勋爵阁下,”他说,“我知道在这个国家不可转让的永久所有权既适用于土地也适用于珠宝细软之类的小物件,我也非常清楚,这些珠宝是,或者应该是,你们的家传财宝。因此,我必须请求您,务必把这些珠宝带去伦敦,就把它们视为你们家的部分财产,因为某种奇怪的机缘如今物归原主。至于我女儿,她不过是个孩子,对这种奢侈又不实用的身外之物,我很高兴地说,还没有什么大兴趣。我也从奥第斯太太处得知————不怕见笑,我太太对艺术颇具眼光,她婚前有幸在波士顿度过几个寒暑————这些宝石价值不菲,如果出售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有见及此,坎特维尔勋爵,您应该会理解,我是多么不可能允许这些珠宝留在我家庭任何一个成员手中。的的确确,这类虚华的俗物玩意儿,对于英国贵族的门面无论是多么般配多么必需,对那些在共和党人严苛的、我相信是不朽的简朴原则下成长的人而言,是完全不合适的。或许我应该说一下,维吉尼亚非常希望您能允许她保留那个首饰盒,以资纪念您那位不幸的、行差踏错的先祖。鉴于那盒子极为残旧,故此破损不堪,您或许会考虑成全她的愿望。至于本人,我承认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对中世纪古风动了感情,唯一解释是这孩子出生于你们伦敦的一个郊区,那时奥第斯太太刚从雅典回来。”

    坎特维尔勋爵一脸庄重地听着可敬的公使先生在说,不时地捻一下花白的髭须,来掩饰嘴角情不自禁的微笑。听完这一席话,他诚挚地握住奥第斯先生的手,说:“我亲爱的先生,您可爱的小女儿让我那位不幸的先祖西蒙爵士脱离了苦海,对她的胆量和勇气,我和我的家人铭感于心。珠宝确实应该归于她所有。而且,信不信由您,我要是真的没良心,把珠宝从她手里要了去,我相信那个老坏蛋不出半个月就会从墓里蹦出来,搞得我生不如死。至于说家传财物等等,没在遗嘱或法律文件中说明的都不能算。这些珠宝,事前并无人知道,我向您保证,我同您的管家一样无权认领。等维吉尼亚小姐长大了,我敢说她会很高兴有漂亮的东西戴。而且,别忘了,奥第斯先生,您可是将家具和鬼魂都估价买下的,这样任何属于鬼魂的东西马上就转到您名下了,因为无论西蒙爵士夜里在走廊干了什么,依法律论他确实死了,他的财产您是购买所得。”

    坎特维尔勋爵拒绝接受,这让奥第斯先生伤透了脑筋,央求他再考虑考虑,但这位仁心宅厚的贵族主意已决,终于说得公使先生答应让他女儿留下鬼魂送给她的礼物。等到1890年春天,年轻的柴郡公爵夫人于成婚之日第一次在女王的觐见会上亮相,佩戴的珠宝成了所有人赞叹的话题。那就是维吉尼亚,获授公爵夫人的冠冕,这是美国所有品质纯良的小女孩梦寐以求的奖赏。她的少年情郎刚一成年,她就嫁过去了。如意郎君如花美眷,相亲相爱,人人都为这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高兴。不高兴的只有两个人。一是丹布顿侯爵夫人,她有七个女儿待字闺中,曾想方设法要让公爵成为自己的女婿,为此连花费昂贵的宴会都办了不下三次。另一个,说来奇怪,是奥第斯先生本人。对年轻的公爵这个人,奥第斯先生喜欢极了,但是,在理论上,他反对爵衔,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无担心,怕人因为贵族阶级寻欢作乐的影响而颓废丧志,将共和党人真正的简朴原则抛诸脑后。”然而,他的反对拗不过众意,而我就相信,当他走在汉诺威广场圣乔治教堂的过道上,女儿依傍在身边挽着他手臂,这一刻英格兰上上下下没有哪个男人会比他觉得更自豪。

    公爵夫妇度完蜜月后,来到坎特维尔猎苑。第二天,两人在下午时分走到松树林边寂寥无人的教堂墓园。最初大家为西蒙爵士的墓志铭该写些什么大伤脑筋,最终决定只刻上老先生姓名的首字母缩写,以及图书室窗上的诗句。公爵夫人带来了一些漂亮的玫瑰花,撒在坟上。两人在坟边站了一会儿,慢慢逛到老修道院圣坛的废墟中。公爵夫人在一根倒下的柱子上坐了下来,她丈夫躺在她脚边吸着烟,往上看着她美丽的双眼。突然间他把烟一扔,抓住她的手,对她说:“维吉尼亚,妻子对丈夫不该隐瞒什么秘密。”

    “亲爱的西斯尔!我可没有对你隐瞒什么秘密啊。”

    “你有,”他答道,脸上微笑着,“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同鬼魂关在一起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谁也没告诉过啊,西斯尔。”维吉尼亚郑重地说道。

    “这我知道,但你也许可以告诉我。”

    “请别问我了好不好,西斯尔,我不能说的。西蒙爵士真可怜!我欠下他太多了。没错,你别笑,西斯尔,我真的欠他太多了。他让我明白了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意味着什么,也让我明白了,爱为什么比生与死都更强大。”

    公爵站起身来,怜爱地吻了吻妻子。

    “你就守着你的秘密吧,我有你的心就够了。”他轻声说道。

    “我的心永远是你的,西斯尔。”

    “将来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们孩子的吧,会不会?”

    维吉尼亚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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