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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爵亚瑟·萨维尔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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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项关于责任的研究

    I

    这是温德米尔夫人在复活节前举办的最后一次招待会,她的府邸本廷克挤挤插插的,比平常办的招待会更热闹。六位内阁大臣从下议院议长的招待会赶过来,满身的勋章绶带,漂亮的女士个个身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出席,在藏画室尽头站着德国卡尔斯鲁厄的索菲亚公主,一派浓浓的鞑靼人模样,黑眼睛一丁点儿大,身上戴着精美的翡翠,嘴里说着蹩脚的法语,声音很大,不管跟她讲什么她听了都纵声大笑。活脱脱一盘众生什锦。光彩照人的贵族夫人同暴戾的激进分子言谈甚欢,众人景仰的牧师与大名鼎鼎的质疑基督者衣裾厮磨,一帮主教大人,没得说了,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位肥硕的歌剧女主角一间房一间房地转,楼梯上站着几位皇家艺术研究院院士,个个艺术家的扮相,据说有一阵子晚餐室都让天才们挤得水泄不通。说真的,这是温德米尔夫人办得最风光的一次晚会,连那位公主都待到快十一点半才走呢。

    她一走,温德米尔夫人马上回到藏画室,见到有位政治经济学家名人正给一位愤愤不平的匈牙利艺术鉴赏家郑重其事地解释音乐的科学理论,便和派斯利公爵夫人聊起来。她是个美人胎子,脖子跟象牙似的,一对大眼睛勿忘我花般的蓝,再配上一头浓密的金发,是真正的纯金色,不是现今那种盗用了金子美名的秸秆色。这金色,宛如交织于阳光中、蕴含在稀世琥珀里,让她的脸平添一种圣人的品相,又不乏罪人的媚艳。她是个心理学研究不可多得的奇特个案,年轻时就悟出一个重要的处世之道,没有什么能比不稳重更显得天真无邪。凭一轮轮孟浪之举,其中有一半无伤大雅,她便获得了名媛所有的好处。不止一次换丈夫,的确,照《德布雷特贵族谱》记载,她名下有过三次婚姻。但因为从不换情人,世人早也就不再提有关她的丑闻了。她今年四十岁,没有孩子,但寻欢作乐的激情不同寻常,这是她得以保持年轻的秘密。

    突然她热切地四下张望起来,用她清脆的女低音问道:“我的手相师在哪儿?”

    “你的什么,格列蒂丝?”公爵夫人嚷道,不禁哆嗦了一下。

    “我的手相师,公爵夫人,我现在可不能没了他。”

    “亲爱的格列蒂丝!你总这么出人意表。”公爵夫人咕哝道,一边寻思着手相师到底是什么货色,别弄了半天是个割鸡眼的。

    “他每周定时两次来看我的手,”温德米尔夫人接着说,“非常有意思。”

    “天哪!”公爵夫人暗自嘀咕,“到头来还不就是鸡眼师一个。真恶心。敢情是个外国人,那就不会那么太糟糕了。”

    “我一定要把他介绍给你。”

    “介绍给我?”公爵夫人嚷道,“你是说他人在这儿?”说着便四下里找一把小玳瑁扇和一条残破不堪的纱巾,好说走就走。

    “当然在这儿啦。他要不在我还想着开什么晚会。他说我的手很纯,有灵性,还说拇指要是再短那么一丁点儿,我就铁定会是个悲观主义者,去修道院了。”

    “喔,是这么回事!”公爵夫人说道,大大松了口气,“算命的,是吗?”

    “好命坏命都算,”温德米尔夫人答道,“什么都给你算出来。明年,比方说,我命里就有大灾,陆上海上都躲不开,所以我打算住到气球上,每天晚上就用个篮子吊晚餐上来。这全都是从我的小指头上看出来的,要不就是从手掌上,我忘了是哪个。”

    “但这可真是跟老天爷逗着玩啊,格列蒂丝。”

    “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说真的时至今日老天爷还是经得起逗的。我觉得每个人一个月都要看一次手相,才明白什么事情做不得。当然了,大家还是照做不误,但有人提个醒感觉还是挺好的。现在,要是没人马上去把普杰斯先生找来,我就得自己去了。”

    “让我去吧,温德米尔夫人。”一个高个子帅气的年轻人说道,他就站在旁边,听她们谈话,饶有兴致地微笑着。

    “多谢了,亚瑟勋爵。但我怕你不认得他。”

    “如果他真像您说的是那样一个奇人,温德米尔夫人,我不会有眼不识的。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我这就给您找来。”

    “嗯,他可一点也不像个手相师。我是说他并不神秘兮兮,或者故弄玄虚什么的,看着也不浪漫。矮胖壮实,长着一颗滑稽的秃头,戴着一副大金边眼镜,样子一半像家庭医生一半像乡下律师。真不好意思这么说,但不能怪我。人就是这么说不准。我的钢琴师个个和诗人没两样,我的诗人又个个都像钢琴师。记得上一季我请了个可怕之极的阴谋家来吃饭,这人炸死的人可多了,身上总穿着铠甲,袖子里老揣着一把匕首。可你知道吗?他来了,那样子就像个慈祥的老教士,笑话讲了一晚上。当然了,他非常风趣,就这样,但我太失望了。我问他铠甲是怎么回事,他光是笑,说在英格兰穿简直太冷了。啊哈,普杰斯先生来了!喏,普杰斯先生,我想让你看看派斯利公爵夫人的手相。公爵夫人,你要把手套脱下。不,不是左手,是另一只手。”

    “亲爱的格列蒂丝,我真觉得这不太好。”公爵夫人说着,一边勉为其难地解开手上污渍斑斑的白手套。

    “有趣的事就好不了,”温德米尔夫人回应道,“世道如此啊。但我必须介绍一下,公爵夫人,这位是普杰斯先生,我最喜欢的手相师。普杰斯先生,这位是派斯利公爵夫人,要是你说她的月丘比我大,我就再也不信你了。”

    “我肯定,格列蒂丝,我掌上可没有这东西。”公爵夫人一本正经地说。

    “夫人阁下所言极是,”普杰斯先生说着瞄了一眼那只手指短拙的小胖手,“月丘是不发达,可生命线呢,就非常之好。请把手腕曲一曲。谢谢。三条非常清晰的手腕线!您会长寿的,公爵夫人,而且非常福泰安康。事业嘛,极为普通,智慧线也不夸张,心脏线……”

    “嗐,放开讲,普杰斯先生。”温德米尔夫人嚷道。

    “没什么会更让我高兴的了,”普杰斯先生说着,鞠了个躬,“要是公爵夫人什么时候真放开过自己。可是很抱歉,我看到的是坚贞不移的情爱,外加很强的责任感。”

    “请接着讲啊,普杰斯先生。”公爵夫人说,一副美滋滋的样子。

    “节俭可是夫人的一大美德。”普杰斯先生往下说,温德米尔夫人听了禁不住一阵阵大笑。

    “节俭是个好东西,”公爵夫人得意地说道,“我嫁给派斯利时他有十一个城堡,却没有一处可以住人的房子。”

    “现在呢,他有十二处房子,却一个城堡也没有。”温德米尔夫人嚷道。

    “嗯,我亲爱的,”公爵夫人说,“我喜欢……”

    “舒适,”普杰斯先生接口说,“还加上现代的改良设施,每间卧室都要铺设热水。夫人您真是太对了。文明社会唯一能提供给我们的只有舒适。”

    “你把公爵夫人的性格算得这么准,普杰斯先生,现在你该替华萝拉夫人算算了。”女主人微笑地点了下头,应声从沙发后尴尬地走过来一个高挑的女子,沙色的苏格兰头发,肩胛骨高高的,伸出一只又长又瘦的手,指头跟竹片一样。

    “啊,钢琴师!我看得出来,”普杰斯先生说,“很棒的一个钢琴师,但也许很难算是个音乐家。生性非常矜持内向,非常诚实,也很喜欢动物。”

    “太对了!”公爵夫人大叫起来,转身对着温德米尔夫人,“绝对正确!华萝拉在麦克罗斯基那边养了二十四条牧羊犬,要是她父亲让的话,会把我们的三层排屋搞成动物园的。”

    “嗯,每个周四晚上我在我家就是搞这个的,”温德米尔夫人笑着大声说道,“只是我更喜欢狮子,不是牧羊犬。”

    “您的一个错误,温德米尔夫人。”普杰斯先生说着,夸张地鞠了一个躬。

    “假如一个女人无法让自己的错误显得迷人,那她只是个女性罢了,”一句话回了过来,“可你得替我们多看几个手相,过来,托马斯爵士,把手给普杰斯先生看看。”一个慈眉善目身穿白马甲的老先生站了出来,伸出一只粗壮的大手,无名指特别长。

    “天生喜欢冒险,出过四次海远航,还要再出一次。失事三次。不,只有两次,但您下一次有海难之险。很坚定的保守派,非常守时,很喜欢搜集奇珍异宝。十六岁和十八岁之间曾有大病。大概三十岁时获得一大笔遗产。非常讨厌猫和激进分子。”

    “真是奇了!”托马斯爵士惊呼道,“你真应该也看看我太太的手相。”

    “第二任太太,”普杰斯先生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手里还托着托马斯爵士的手,“你的第二任太太。我不胜荣幸。”可是马福尔夫人,一个脸带愁容、头发棕色、睫毛忧郁的女人,却坚决不让自己的过往和未来公之于众。不管温德米尔夫人再怎么好说歹说,科洛夫先生,俄国大使,死活不肯把手套取下来。事实上,不少人似乎都怕面对这位古怪的小个子男人,迎对他脸谱一样的笑容、金边眼镜和眼镜背后一双明亮锐利的小眼珠。等他为可怜的福莫尔夫人看了手相,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说出她对音乐兴趣缺缺,对乐师却喜爱有加,这时大家一致认为手相术是门异常危险的科学,不应提倡,除非在单对单的时候。

    但亚瑟·萨维尔勋爵与众不同,他对福莫尔夫人的不幸往事一无所知,兴趣盎然地跟着看普杰斯先生,一股巨大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想让他看看自己的手相,可又不好意思自荐,于是走到温德米尔夫人坐着的房那边,脸上带着迷人的红晕,问她要是请普杰斯先生给自己看手相会不会造次。

    “他当然不会介意了,”温德米尔夫人说道,“他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所有的狮子,亚瑟勋爵,都是上得了台表演的,我什么时候叫他们跳圈他们就跳。但我先得警告你一声,我什么都会说给西比尔听的。她明天同我一起午餐,说帽子的事,假如普杰斯先生发现你脾气不好,或者有痛风倾向,或者在贝斯瓦特区有个太太什么的,我一准全说给她听。”

    亚瑟勋爵笑了,摇了摇头。“我不怕,”他回答说,“西比尔了解我,就像我了解她一样。”

    “啊!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婚姻的基础正正在于相互间的误解。不,我这可一点不是调侃,只是谈个人经验罢了,而这经验还真就那么回事。普杰斯先生,亚瑟·萨维尔勋爵可想让你看手相了。别说他同全伦敦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订了婚,那事在《晨报》上登出都有一个月了。”

    “亲爱的温德米尔夫人,”杰德巴罗侯爵夫人嚷道,“你真要让普杰斯先生多待在这里一阵子。他刚刚说我应该登台表演,我还真有兴趣呢。”

    “如果他跟你说了这个,杰德巴罗夫人,那我可得把他带走。马上过来,普杰斯先生,给亚瑟勋爵看个手相。”

    “嗯,”杰德巴罗夫人撇了撇嘴从沙发上站起来,“要是不让我上台,那至少也得让我在台下当个观众吧。”

    “当然啰,我们都会是观众的,”温德米尔夫人答道,“喏,普杰斯先生,一定要给我们说些好的。亚瑟勋爵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

    可是普杰斯先生看到亚瑟勋爵的手时,脸莫名其妙地白了,什么都不说,全身似乎哆嗦了一下,一对大浓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样子又怪又吓人————他只有碰到解不了的怪相时才这样。接着,黄色的前额爆出豆子般大的汗珠,像有毒的露珠似的,胖胖的手指变得冰冷潮湿。

    这副不安的模样亚瑟勋爵不是没看到,他平生第一次自己感到害怕,一念之间就想冲出房去,但还是忍住了。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老提心吊胆,还不如听下有何大灾大难,不管是什么。

    “我等着听呢,普杰斯先生。”他说。

    “大家都等着呢。”温德米尔夫人叫道。可是任凭她在一边急切不耐烦,手相师就是不吭声。

    “我想亚瑟是要登台演戏了,”杰德巴罗夫人说道,“可让你刚才这么一骂,普杰斯先生不敢说了。”

    突然间,普杰斯先生放下亚瑟勋爵的右手抓起他左手,身子弯得低低的仔细看起来,连眼镜的金边好像都快碰到手掌了。一时间他的脸吓得像一副白面具,但很快他就恢复镇定,抬眼看着温德米尔夫人,挤出笑容说道:“很棒的一双帅哥的手啊。”

    “当然了!”温德米尔夫人应道,“可他会不会是个很棒的丈夫?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帅哥个个都是。”普杰斯先生说。

    “我觉得做丈夫不能太帅气,”杰德巴罗夫人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了一句,“很危险的。”

    “我亲爱的孩子,他们再帅也不会太帅的,”温德米尔夫人嚷道。“但我要听的是细节。只有细节才有趣。亚瑟勋爵命中有什么事?”

    “嗯,不出几个月时间,亚瑟勋爵会出海远行————”

    “没错,度蜜月,当然是!”

    “会有个亲戚过世。”

    “不是他姐姐吧?”杰德巴罗夫人问,话音里透着可怜。

    “当然不是他姐姐,”普杰斯先生答道,手不屑地挥了挥,“一个远亲罢了。”

    “嗬,我真失望,”温德米尔夫人说,“明天没东西告诉西比尔了。现在还有谁会管什么远亲不远亲的,这都过时多少年了。可我想她最好身上还是带块黑丝绸,教堂就是这样的,你知道。现在,大家进餐吧。他们肯定什么都吃光了,但我们可以找到些热汤喝。我的法国厨子弗兰索瓦过去有一段时间汤做得可好了,可现在让政治搞得魂不守舍的,我再也拿不准他了。我真希望他国家的那位布朗热将军不要再对英国说三道四了。公爵夫人,你一定累了?”

    “一点也不累,亲爱的格列蒂丝,”公爵夫人答道,摇摇摆摆地向门口走去,“今晚过得愉快极了,那位鸡眼师,我是说手相师,太有意思了。华萝拉,我的玳瑁扇放哪儿了?喔,谢谢您,托马斯爵士,多谢了。还有我的纱巾呢,华萝拉?喔,谢谢您,托马斯爵士,好人,没说的。”这位可敬的活宝终于下得楼来,半道上没把她的香水瓶儿摔落超过两次。

    亚瑟·萨维尔勋爵则一直站在壁炉旁,还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大难临头之感让他觉得恶心。就是他姐姐挽着普利戴尔勋爵的手从他身边翩然而过时,他也只哀哀地朝她笑了笑,他姐姐穿着粉红色的锦缎戴着珠链,很好看。连温德米尔夫人叫他跟自己走,他也几乎没听到。想起西比尔·莫顿,一想到他俩的事或者会碰到什么不测风云,他眼睛就让泪花模糊了。

    看他那副样子,人们会说这是复仇女神尼米西斯偷了智慧女神帕拉斯的盾,让他看了蛇发女妖戈尔工的头。他似乎变成了石头,满脸愁容像大理石。年轻人出身富贵人家,生活优渥,无忧无虑,整天开开心心的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命运那不可测的险恶,什么又是冥冥中的劫数。

    这一切简直太邪门,太邪恶了!是不是他手上写着什么,那些字符他自己看不懂,另一个人却能破解,写着什么罪孽可怕的秘密,什么罪行血红的印记?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劫难逃?难道我们真的和棋子没有两样,任由一个看不见的力摆弄?和陶胎没有两样,人家爱怎么捏就怎么捏,荣辱全由别人说了算?他的理智不肯就范,可又觉得有个什么悲剧正悬在自己头上,他是突然间被叫来肩负一个不堪忍受的重担。演员就真幸运,可以自己选演悲剧,或者演喜剧,可以挑要么受苦,要么作乐,要么笑要么哭。但人世间就是另一回事了。男男女女大都被迫要演一个自己不配的角色。我们的配角盖登思代恩为我们演主角哈姆雷特,而我们的哈姆雷特们却得像《亨利四世》中的哈尔王子那样插科打诨。世界是个戏台,可戏班子的人没选好。

    突然间普杰斯先生走进房来。看到亚瑟勋爵他吓了一跳,粗糙的胖脸变得青里透黄。两人对望着,一时无语。

    “公爵夫人忘了一只手套在这儿,亚瑟勋爵,要我来替她取,”普杰斯先生终于开口了,“啊,看到在沙发上了!晚安。”

    “普杰斯先生,我要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实话实说地回答我。”

    “再找个时间吧,亚瑟勋爵,公爵夫人正急着呢,我得赶紧走。”

    “你不能走。公爵夫人不急的。”

    “不能让夫人们等啊,亚瑟勋爵,”普杰斯先生说道,幽幽地微笑着,“女人家容易动气的。”

    亚瑟勋爵噘起他那宛如精雕而成的双唇,露出一副恼怒的不屑神情。可怜的公爵夫人此刻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只见他跨过房间走到普杰斯先生这边,伸出手来。

    “告诉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他说,“告诉我实话。我必须知道。我不是小孩。”

    普杰斯先生的眼睛在金边眼镜后眨巴着,不安地两只脚换着站,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闪闪的表链。

    “您怎么会想到我在您手相中看到了什么没跟您说,亚瑟勋爵?”

    “我知道你看到东西了,告诉我是什么。我付你钱。我给你张一百镑的支票。”

    绿眼睛闪了一会儿,又黯淡下来了。

    “金币吗?”普杰斯先生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

    “当然了。我明天给你送过去。你的俱乐部是哪家?”

    “我没有俱乐部。是说目前一时还没有。我的地址是————但我还是给您名片吧。”普杰斯先生说着从马甲袋里掏出一张厚纸片,深深鞠了一躬,呈过来,亚瑟勋爵一看,读了出来:

    萨第穆斯·R.普杰斯先生

    专业手相师

    西月街103a号

    “我营业时间是十点到四点,”普杰斯先生机械地低声说,“全家看相有优惠。”

    “快点。”亚瑟勋爵嚷道,脸色煞白,手伸着。

    普杰斯先生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把厚重的门帘拉上。

    “要花点时间,亚瑟勋爵,您还是坐下吧。”

    “快点好不好,先生。”亚瑟勋爵又叫了一声,脚在光亮的地板上生气地跺着。

    普杰斯先生微笑着,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面放大镜,用手帕小心地擦了擦。

    “准备就绪。”他说。

    II

    十分钟后,亚瑟·萨维尔勋爵脸吓得煞白,眼神悲痛欲绝,冲出本廷克,从大大的条纹遮雨篷底下站着的一班身着皮衣的男仆中硬挤过去,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天冷得不得了,广场四周的煤气灯在刺骨的夜风中摇曳闪烁,可他的手却热得发烫,额头火烧火燎的。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简直像个醉汉。一个警察觉得奇怪,盯着他走过去,有个乞丐从门洞里蹭出来本想讨点什么,可是吓了一跳,看到了一个比自己更凄惨的人。他在一盏街灯前停了一下,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心里想着看到了上面沾的血迹,不禁嘴唇颤抖,微弱地叫了一声。

    谋杀!手相师看到的是,谋杀!这幽幽寒夜似乎都知道了。冷风凛冽,在他耳畔呼号着这个声音,长街萧瑟,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这个暗影。谋杀,在栋栋楼房顶上朝着他狞笑。

    他先是来到了海德公园,似乎迷上了那里阴沉沉的树林。他软嗒嗒地倚在栏杆上,把头靠在湿湿的金属杆上冰着,听着树林间瑟瑟簌簌的静寂。“谋杀!谋杀!”他不断念叨着,好像念着念着这个词听起来就不会那么恐怖了。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浑身颤栗,可几乎又希望回音之神能听到,把沉睡的城市从梦中唤醒。他感到一股疯狂的欲望,想随便叫住哪个路人,将一切和盘托出。

    接着他漫无目的地穿过牛津街,走进旁边邋遢的窄巷中。两个女人,浓妆艳抹的,见他走过去冲着他挤眉弄眼。从一处暗黑的院子里传出打骂声,紧接着是凄厉的尖叫声,他看到蜷缩在一道潮湿的门前台阶上,有几个因贫穷衰老而佝偻扭曲的身影。一股莫名的怜悯涌上心头:这些罪孽与苦难的孩子是否命定无翻身之日,正如自己那样?他们,是否也像自己,不过是一出惊天大恐怖剧中的小傀儡罢了?

    然而,不是苦难的神秘,而是苦难的荒唐,让他耿耿于怀:绝对的枉然,只见怪诞而不见意义。一切似乎是那样的不知所谓!那样的漫无条理!他很讶异,时下浅薄的乐观与生活的真实会如此格格不入。他毕竟还非常年轻。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到了马里波恩教堂门前。寂静的街道像一条铮亮的长银带,上面点缀着摇曳的影子,黑魆魆的犹如一片阿拉伯风格的图纹。路边闪烁的煤气街灯逶迤绵延,伸向远方。在一所有围墙的小房子外,孤零零地停着一部带篷马车,车夫在里头睡得正香。他匆匆向波特兰街的方向走去,不时地环顾四周,好像怕被人盯梢了似的。在里奇街转角处站着两个人,正在看招贴板上的一张小布告。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好奇,就走了过去。就近一看,大黑字印着的“谋杀”映入眼帘。他打了个哆嗦,脸腾的一下红透了。那是张悬赏广告,要抓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约三四十岁之间,头戴小礼帽,身穿黑上衣格子裤,右边脸颊有道伤疤。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想这个倒霉蛋会不会被逮到,他脸上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名字也会这么贴得满伦敦都是。哪一天,说不定,一笔赏金也会悬在自己头上。

    这个念头闪过,吓得他一阵恶心,急忙转身走开,没入夜色中。

    走到哪儿了他也不太清楚,只模糊记得像没头苍蝇似的穿过迷宫样的一排排破房子,在阴沉沉纵横交错的街巷迷了路,等到天大亮时才发现自己终于走到皮卡迪利圆环。他慢慢地往贝尔格雷夫广场方向走回家,看到街上过来许多运货的大马车,正往高云花园果菜市场去。车夫身穿白套衫,粗粗的卷发,脸庞晒得黑里透红,赶着车大步前行,手挥响鞭,不时地吆喝着互相招呼。一匹巨大的青骢马领着一队铃喧蹄疾的马车,马背上坐着个胖乎乎的男孩,破帽上插着一束樱草花,小手紧紧拽着马鬃在笑。车上蔬菜一大垛一大垛像累累碧玉辉映着晨光,像累累碧玉,背衬一朵神奇玫瑰漫天绽放的粉红色花瓣。亚瑟勋爵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触动,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曙色的曼妙中有种东西让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凄怆,他想到所有那些破晓时云蒸霞蔚入夜时风雨交加的日子。眼前这些乡下人也一样,声音粗哑豪爽,行事大大咧咧,伦敦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不一样啊!一个没有暗夜罪孽没有白昼雾霾的伦敦,一座惨白如鬼域的市镇,一处荒冢遍地的废城!他寻思着这些人会怎么看伦敦:这座城的光荣与耻辱、它光怪陆离的暴烈狂欢、它可怕的饥饿、它朝暮之间所造就所糟蹋的一切,这些人知道吗?大概这只是个他们带着自己劳动果实来卖的市场罢了,最多逗留他几个钟头,离去时大街小巷依然静寂,千家万户依然酣睡。看他们走过去他觉得愉快。尽管样貌粗野,上了钉的鞋子厚重,步履笨拙,他们却带来一些世外桃源的淳朴。他感到他们居于自然天地间,天地教给了他们平和之心。他羡慕他们的不知不识。

    等他走到贝尔格雷夫广场,天已经透出一片微蓝,鸟也开始在园子里鸣叫了。

    III

    亚瑟勋爵一觉醒来,是十二点了,正午的阳光透过房间里象牙色的丝帘照进来。他起身望出窗外,偌大的城市上空罩着一层迷蒙的热气,房顶看着就像一排排暗哑的银器。底下广场上绿意闪烁,一些小孩在当中跑来跑去,宛如白蝴蝶翩翩飞舞,路边行人道上熙熙攘攘的是去公园的人们。他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邪恶离他从来没有这么遥远。

    男仆托着盘端进来一杯巧克力。他喝完了,伸手拉开一道厚重的桃色长绒门帘,进了浴室。光线穿过透明的薄玛瑙片柔和地轻泻而下,大理石浴缸里的水泛着光,像块月亮石似的。他迫不及待地扎进去,让凉凉的涟漪荡上喉咙和头发,然后径直把头没入水中,好像这样就能把某种耻辱的记忆所留下的污渍洗去似的。他出来时心情已差不多回复平静。当时当下,美轮美奂的物质环境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确是,秉性精妙的人常常都这样,因为感官如火,既能毁灭也能净化。

    用过早餐,他仰面跌坐在一张沙发床上,点起一支香烟。壁炉台上,装在精巧的古旧织锦相框中的是一帧西比尔·莫顿的大照片,正是他们在诺尔夫人的舞会上初次见面时的模样。线条优美的小脑袋稍稍倾向一边,好像她那纤细的、芦苇般的颈项承受不了如此一份美的重负,双唇微张,似乎为甜美的音乐而设,少女的温婉纯真从做梦也似的双眼流露无遗,怀着惊奇望过来。她身穿柔软的紧身绉纱裙,手里拿着树叶形大扇子,宛如人们在塔那戈拉附近的橄榄树林里寻到的一尊精致的希腊少女小雕像。看她那身姿表情,还真有点希腊况味呢。但她可不是娇小型的。她只是匀称得简直无可挑剔————放眼如今,那么多的女人要么大而无当要么小不起眼,这样的女孩堪称天人。

    亚瑟勋爵看着她的照片,心中充满着一种因爱而起的痛惜。他觉得,自己如与她成婚,而头上又悬着这个谋杀的厄运,那样的出卖堪比犹大,那样的罪孽连意大利恶贯满盈的波吉亚家族都难望其项背。他们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天晓得什么时候就要招他去应验写在他手上的那道可怕的预言。他们的日子会怎么过呢?要知道命运的天平上仍然搁着这骇人的灾厄。婚事必须推迟,无论如何。这一点他已是铁了心。他深深地爱着这姑娘,俩人坐一起时哪怕只是碰到她的手指,他整个人就美滋滋的不知道有多快活了,但他同样清楚自己的责任所在,完全明白在还没干下那宗谋杀之前,自己是无权结婚的。这事一干,他就可以同西比尔·莫顿一起站到圣坛前,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她而心中坦荡荡,无愧无惧。这事一干,他就可以将她拥入怀中,心里明白她将永远不会因自己而惭愧,而羞耻低头。但这事必须先做,而且越早越好,对俩人都好。

    有他这身份地位的男人,很多都会选择逢场作戏的花花之路,而非攀登险峻的责任高峰,但亚瑟勋爵这人讲诚信,追求的是道义而非享乐。他的爱不单只是男女激情,况且西比尔对他而言象征着所有的美好与高贵。一时间他对要他做的事自然而然地感到反感,但这反感很快就过去了。他的心告诉他,这不是个罪,而是牺牲;他的理性提醒他,除此之外别无它法。他非得做出选择不可,要么为自己要么为他人而活,尽管加诸于他的无疑是项可怕的任务,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让自私战胜爱情。或迟或早,我们都要面对同样的选择————我们每个人,都得回答同样的问题。亚瑟勋爵的情况是这问题来得早了————他的天性还没被中年的算计和玩世不恭所败坏,他的本心还没被时下唯我独尊的浅薄时尚所吞噬,他义无反顾要负起这个责任。对于他,同样幸运的是他不是个光有空想没有行动的虚浮之人。要不然,他就会犹疑,就像哈姆雷特,让个人职志消磨在举棋不定中。但他根本上就是个讲求实际的人。生活对于他就意味着行动,而非思想。他有万物之中最稀缺的东西:常理直觉。

    昨晚上的惊恐烦乱这时候已烟消云散,他简直觉得羞愧,当时怎么会那样魂不附体地满城乱窜,心如刀绞。当时的痛苦太真切了,回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傻,既是无可避免又何必气急败坏。唯一让他费神的问题似乎是,找谁下手。因为他清楚,谋杀这种事,就像异端宗教一样,除了有个祭师还要有祭品。他不是天才,于是就没有天敌。而且这也不是个报私仇泄私恨的时候,要他履行的使命可是件庄严的、玩忽不得的大事。于是他拿来一张信笺列出亲戚朋友的名字,斟酌再三,觉得克莱姆迪纳·波昌普夫人比较合适。老太太人很好,住在科参街,还是他自己的远房表亲。他向来喜欢克莱姆太太,大家都这么叫她来着。况且他本人已经非常富有了,一成年就继承了拉格比勋爵的全部财产,所以也就不可能庸俗地要从老太太的死捞什么钱财。说实在的,他越想越觉得这老太太像是个最佳人选,心想任何拖延都对西比尔不公平,便决定马上着手部署。

    头一件,当然了,是了却手相师的事。他在靠近窗口的一张半古董名牌小书桌前坐下来,按一百镑金币的比值写下一张一百零五镑的支票,抬头为萨第穆斯·普杰斯先生,用信封装了,叫男仆送去西月街。接着便打电话叫马房备车,穿衣准备出门。走出房间前,他回头望了望西比尔·莫顿的照片,心中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自己为了她干下什么事,要永远把这份自我牺牲的秘密藏在心底。

    在去白金汉俱乐部的路上,他经过一家花店,让店家给西比尔送去个漂亮的水仙花篮,白花瓣一片片玲珑剔透。一到俱乐部,他便直奔图书室,摇铃唤来侍者端上一杯柠檬苏打,拿来一本毒物学的书。他打定主意,处理这种棘手的事情,下毒最好。其他办法如诉诸暴力在他看来是下流之极,何况他非常上心的是用什么手段既可杀了克莱姆迪纳夫人又不会惹出大新闻,他才不想让自己在温德米尔夫人的招待会上让人八卦,或者成为低俗小报的主角。他还得考虑西比尔的父母,两个人都很老派,如果出个什么丑闻之类的东西,老人家可能就要反对婚事了,尽管他有把握,要是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给他们听,他们定会是第一个赞赏自己这番苦心的人。于是乎,他理所当然地决定下毒最好,既安全,又稳当,还神鬼不知,也不至于闹得场面惨不忍睹,同大部分英国男人一样,他对这样的场面是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对于各种毒药的药理,他一无所知,而且侍者在图书室里除了《拉夫指南》和《贝利月刊》好像也找不到什么。他亲自到书架上找,竟然还看到有一本装帧得很漂亮的《药典》,另外还有厄斯金的《毒理学》,编者是马修·里德爵士,皇家内科医师学会会长,白金汉俱乐部最早的会员之一,因为被错当成另一个人而选入会的,而这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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