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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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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想去租一处独门小院,地方小一点也无所谓。”宗助听了大吃一惊。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安井真的按照自己的构想,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座幽静的院落。这种专供出租的房舍面积非常小,建筑结构充满了京都共有的阴森气氛,梁柱和木格门都漆成红褐色,故意弄成老旧的古屋形象。院落的门口有一棵不知属于谁家的柳树,修长的枝叶随风摇曳,几乎扫到屋檐。庭院倒是稍微整修过一番,跟东京的院子大不相同。院里随处点缀着石块作为装饰,正对客厅的位置,安置了一块较大的石头,石头下面尽是充满凉意的青苔。屋子后面有一间仓库,门槛已经腐烂,屋里空无一物。库房后面是厕所,进出厕所时可以望见邻家的竹丛。

    宗助到安井的新家拜访,是在十月里快要开学之前。那时秋老虎依然猖狂,他记得那段日子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还需要撑一把蝙蝠伞。那天,走到院落的木格门前,宗助收好了伞,探身朝院内张望,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条纹粗布浴衣的身影一闪而过。木格门里有一条铺着水泥的小径,一直通往院内深处。走进院门后,若不立即登上右侧的玄关台阶,即使在光线很暗的时候,也能看清小径深处的景象。宗助驻足,一直等那浴衣的背影消失在后门附近,他才伸手拉开木格门。就在这时,安井从玄关走了出来。

    安井带他走进客厅,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刚才那女人再也不曾现身,既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听到任何响动。房屋的面积并不太大,宗助猜想那女人应该就在隔壁的房间,可是那间屋子却安静得像一间空屋。而那个像影子一样安静的女人,就是阿米。

    安井聊起家乡、东京、学校的课程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但对阿米的事只字不提。宗助也没有勇气问起,那天就在这种状况下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跟安井见面时,宗助仍在心里惦记着那个女人,可是他没有流露只言片语。安井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他们以往无话不谈,那些青年好友之间口无遮拦的话题,他们也都尽兴畅谈过无数次,但眼前的安井却显得有些慌张。而宗助的好奇心呢,倒也不至于强烈到非得让安井解释清楚不可。所以两人心里虽然都有那个女人,却都不肯说破,很快,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星期天,宗助又拜访安井。这次来是为了谈某个团体的事情,宗助跟安井都跟这个团体有关,所以宗助这次拜访的动机非常简单,可说跟那女人完全无关。走进客厅之后,他在上次来时坐过的位置坐下,刚抬起头,就看到那棵种在墙根的小梅树,这时,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上次坐在这儿的情景。那天,客厅外面也像现在这样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实在无法不在脑中想象那个寂然独坐在同一片静默中的年轻女人,宗助很肯定地认为,那女人今天也绝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就在他暗中得出这个结论时,安井却出人意料地把阿米带到他的面前。当时,阿米身上穿的并不是上次那身粗布浴衣。她从隔壁房间出来时,一身出门做客的装扮,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出门,或是刚从外面回来。宗助对她这身打扮感到很意外,但那和服的色彩和腰带的光泽并没吓倒他。而且阿米对刚刚相识的宗助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少女娇羞,只是显得比较沉默寡言。宗助看出阿米在生人面前也很沉着,就跟她躲在隔壁房间里一样,因此推测阿米那么沉静低调,倒也不完全因为羞于见人。

    “这是我妹妹。”安井就用这句话介绍了阿米。宗助跟他们相对而坐,三人闲聊了四五分钟,宗助发现阿米的发音里完全听不出一丝方言的腔调。

    “一直住在老家吗?”宗助问。阿米还没来得及回答,安井就抢先答道:“不,在横滨住很久了。”宗助从他们聊天当中听出,兄妹俩这天原本打算上街购物,所以阿米才换下日常服,而且还不顾天气炎热,特地套上一双新的白布袜。宗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来访耽误了他们办事,感觉有点抱歉。

    “别在意。因为我们刚刚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嘛,每天都会发现有新的东西要买,所以每周都得上街一两趟。”安井说着笑了起来。

    “那我跟你们一起走到大路那边。”说完,宗助立即站起身来。“顺便参观一下屋子吧。”安井建议道。宗助只好顺着主人的意思四处浏览一番,只见隔壁房里放着一个长方形桌式火盆,盆心的炉子是白铁皮做的,还有一个色泽黄得非常廉价的黄铜水壶,以及放在旧水池旁边的新水桶,新得有点刺眼。三人一起走出大门后,安井在门上挂了一把锁,接着又说他要把钥匙放在后面那户人家里,说完,便向屋后奔去。宗助和阿米等待安井回来的这段时间,两人随意闲聊了一会儿。

    当时在那三四分钟内说过的话,宗助直到今天还记得非常清楚。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平凡男人向平凡女人表达人类善意而脱口说出的一些问答而已。若用另一种方式形容,那种问答的内容像流水般淡薄无味,就像他在路上跟任何陌生人打招呼时说过的一样,那种谈话早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

    每当宗助细细回想这段极为短暂的交谈,就觉得每句话都那么平淡,平淡得像是一幅未曾着色的图画。但令人感到奇妙的是,那透明得不可捉摸的声音,竟能把他们的未来染成一片鲜红。随着岁月流逝,这片鲜红现在已失去光彩,曾经炙烤过彼此的火焰,现在也自然地变成一团焦黑。就这样,宗助和阿米的生活已陷入一片昏暗。当他再度回顾从前,反复品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发现当时那段平淡的交谈,曾给他们的历史抹上了多么浓厚的色彩。一想到命运的力量竟能让一次平凡的邂逅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他就觉得非常恐惧。

    宗助记得他跟阿米站在门前,两人的半个身影曲折地映在土墙上;还记得蝙蝠伞遮住了阿米的脑袋,映在墙上的身影头部只有形状不规则的伞影;他也记得那逐渐西斜的初秋阳光,炽热地照在他们身上,阿米撑着伞,直接把身子退到并不凉快的柳荫下。宗助更记得自己那时还退后一步,将那镶白边的紫伞与绿意未褪的柳叶相互交映的配色好好欣赏了一番。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很明了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他跟阿米一起等待着,等到安井的影子再度出现在土墙上,三人便一起走向商店街。迈步前进时,两个男人并肩走在前面,阿米踏着草履跟在后头,行进时的闲谈主要是由两个男人负责,都是些简短的句子。不一会儿,走到半路上,宗助向兄妹俩告辞后,独自一人回家。

    然而,那天发生的事情却一直在宗助脑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回到家中,洗过澡,在灯下坐定之后,安井和阿米的身影却像涂了颜色的画片一样,不断闪现在眼前。不仅如此,当他躺下准备就寝时,脑中还浮现一个疑问:安井介绍时说阿米是他妹妹,阿米真的是他妹妹吗?这个疑问不亲口向安井求证很难获得解答,宗助却立即私下做出主观的推测。他认为自己的推断完全有可能是事实。宗助躺着想到这儿,不免觉得可笑,也认为自己死抓着这种臆测想来想去,实在太无聊。这时,他才“噗”的一下吹熄了刚才忘了熄灭的油灯。宗助跟安井的交情并未因为这件事而疏远,两人也不至于必须等到彼此都忘掉最近发生的事,才能继续见面。他们不但每天在学校相见,平时也跟暑假前一样互相来往。不过,宗助每次去安井家,阿米不一定会出来打招呼,大约他拜访三次,阿米才会出来一次,有时虽不出来相见,却会跟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躲在隔壁房间偷听。宗助倒也没有特别留意这些,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渐渐拉近了,过没多久,他们已亲近到能够互相开玩笑的程度。

    接着,秋天来了。宗助实在不想像去年一样,又在京都重复相同的秋天,安井和阿米便邀他一起去采蘑菇。出发的那天,天气十分晴朗,宗助闻到清新的空气里飘出一种新鲜的香气。三个人还一起观赏了红叶。从嵯峨登山后走向通往高雄的路上,阿米卷起和服下摆,将纤细的伞柄当作拐杖,在她布袜的上方,可以看到被襦袢(15) 遮住一半的小腿。他们登上山顶向下望去,只见阳光普照,一百多米下方的河水清澈无比,远远就能望穿河底。

    阿米不禁赞道:“京都真是个好地方。”说着转头望向另外两人。站在她身边一起观赏的宗助也觉得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们三个人就像这样,经常一起出游,而在家里相聚的机会,当然就更多了。有一次,宗助又像平日一样拜访安井,刚好安井不在,只有阿米独自坐在屋中,仿佛被遗弃在一片孤寂的秋意里。“很寂寞吧?”宗助向阿米问道,说完,心有不忍,就走进了客厅。两人隔着火盆相对而坐,一面闲聊一面烤手取暖。聊着聊着,两人竟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宗助才告辞回家。又有一次,宗助靠在宿舍的书桌前发呆,他正难得地发着愁,不知如何打发无聊时光。就在这时,阿米突然跑来找他。阿米告诉宗助,因为她刚好出门购物,所以顺便绕过来探望一下。宗助便招待她喝茶吃点心,两人悠闲地畅谈一阵之后,阿米才告辞回家。

    类似的状况屡屡发生,不知不觉中,树上的叶子皆已被吹落,一天早上起来,大家发现远处高山的山巅全都白了。一阵风吹雨打之后,河边的原野变成纯白,桥上的人影踽踽前进。这一年,京都的冬季阴冷难熬,寒气不动声色地侵入肌骨。就在这股凶恶的寒气袭击下,安井罹患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发烧时的体温也比普通感冒高出许多。阿米最初也被安井的病状吓坏了,所幸高烧只是暂时性的症状,安井的高热很快就退了下来。阿米以为他的感冒已经痊愈了,不料那热度却反反复复,时高时低,简直就像黏糕似的粘着安井不放,那每日热度升降带来的痛苦令他感到无法应付。

    这时医生向安井极力推荐说:“或许因为呼吸器官遭到了病魔的侵害,你最好到外地疗养。”安井对医生的意见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只好从壁橱里拿出柳条箱,准备出门疗养。衣箱装好之后,再用麻绳捆紧,阿米在他的手提箱上挂了一把锁。宗助将兄妹俩送到七条后,又陪着他们一起走进车厢。一路上,他故意不断说些引人开心的话题,直到火车即将出发,宗助才走下月台。兄妹俩都从车窗里向他呼唤。

    “有空来玩呀。”安井说。

    “请你一定要来啊。”阿米说。火车慢吞吞地驶过气色极好的宗助面前,眨眼间,就喷着蒸汽朝神户直奔而去。患者在疗养地迎来了新年。从他们到达目的地的那天起,安井几乎每天都给宗助寄来图画明信片,而且每次必定再三重复“欢迎有空来玩”,阿米也必定会顺便写上一两行字。宗助特地把安井和阿米寄来的这些图画明信片堆在书桌上,每次从外面回家,一进门,桌上的明信片立刻跃入他的眼帘。宗助经常拿起来一张张反复阅读、欣赏。后来,安井寄来的一封信上写道:“我的病已经痊愈,即刻便可打道回府。但遗憾的是,难得来到这里,却没能在这儿跟你相见。”宗助才收到这封信,又立刻收到安井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道:“来玩吧!即使时间短促,也来一趟吧!”宗助正闲得发慌,这十几个字完全具备了打动他的力量。于是他立刻登上火车,当天晚上,便赶到了安井投宿的旅店。

    明亮的灯光下,三人久别重逢的瞬间,宗助立刻发现患者的脸色变好了,甚至可说比他出发前更好了。安井也深有同感,还特地卷起衬衫的衣袖,自得地抚摸着露出青筋的手臂。阿米眼中也充满喜悦的光辉,在宗助看来,阿米那活泼生动的眼神显得特别稀奇,因为到现在为止,阿米在宗助心中留下的印象,是个身处声光刺激之中仍能波澜不惊的女子。宗助这才明白,阿米的稳重形象绝大部分是由她那沉稳的眼神造成的。

    第二天,三人一起出门眺望远处的深色海面,鼻中吸着夹杂松脂味的空气。冬季的太阳赤裸裸地从低空划过后,安静稳重地落向西边天际。夕阳即将消失之前,低空的云层有红有黄,全被染成炉火似的颜色。天黑后,风势渐停,只有松涛声不时传入耳中。宗助住在那儿的三天,都是暖洋洋的好天气。

    宗助向安井提议再多玩几天。阿米也说,那就再玩几天吧。安井表示赞同说,大概是因为宗助来了,天气才变得那么好。但他们最后还是提着衣箱和皮箱回到了京都。不久,寒冬若无其事地挟着北风往北方退去。高山之上,那些看似斑纹的积雪正在逐渐消失,紧接着,大地像在发芽似的一下子冒出了青绿。

    每当宗助忆起当日的情景,心中不免感慨,若是自然在那时停住脚步,让自己和阿米顿时变成化石,说不定他们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事情是在冬季的后半、春季即将降临时开始的,等到樱花飘尽,樱花树枝头换上嫩叶颜色时,整件事情才告结束。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那种痛苦宛如青竹被火烧炙得正在滴油。他们毫无心理准备,却被突然而至的狂风刮倒在地,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世界已被尘沙埋没,他们发现自己满身尘沙,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刮倒的。

    世人将违背道德的罪名毫不留情地强加在他们身上。但从道德的角度进行良心谴责之前,他们却感到茫然无措,怀疑自己的头脑有问题,因为在两人的眼中,在认清他们是一对可耻的违背道德的男女之前,却先看到一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奇男怪女。这一切,他们无可辩解,也令他们痛苦难忍,悔恨不已,因为残酷的命运随手一挥,猛然击中了无辜的两人,并且恶作剧般地把他们推下陷阱。

    等到阳光毫无遮拦地从正面射向眉心时,他们才熬过了违背道德的痉挛之苦。两人乖乖地挺起额头,接受了火焰般的烙印。他们这才明白,两人已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拴在一起,不论走到哪儿,他们都必须携手齐步,并肩前进。他们已经抛弃了父母,抛弃了亲朋好友,说得广泛一些,他们已经抛弃了整个社会,或者也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他们是被亲朋好友和社会抛弃了。至于学校,当然也抛弃了宗助,但是对外解释时,却说是他自己办理的休学,好让他在外人面前留些颜面。

    以上,就是宗助和阿米从前的故事。

    (1)  高等学校:指旧制高等学校,相当于现代的大学预科。根据一八九四年日本政府颁发的《第一次高等学校令》设置。后又根据一九四七年《第二次高等学校令》,大部分旧制高等学校都被新制的大学教养学部或文理学部吸收。

    (2)  京极:指京都河原町通从三条到四条的这一段,这块繁华区一直到战国时代为止,都是京城的极限,因而得名。

    (3)  大悲阁:京都千光寺观音堂的别名。千光寺位于京都市右京区岚山的半山腰。

    (4)  即非:即非如一(一六一六——一六七一),江户前期的禅僧。擅长书法。一六五七年跟随日本黄檗宗开山始祖隐元一起从中国福建赴日,先到长崎的崇福寺当住持,继而前往小仓建立福聚寺。

    (5)  平八茶屋:位于京都市左京区山脚的料理茶屋,兼营旅馆业。创业于一五七六年。

    (6)  裁着裤:一种和服长裤,上半部像裙裤,十分宽松,膝盖以下像绑腿。原本是武士的服装,由于方便行走,普遍深受樵夫、猎人、工匠、舞者等各种职业人士喜爱。

    (7)  净琉璃:日本的一种说唱表演,通常使用三味线伴奏,内容多为叙事,说唱者叫作“太夫”,现分八个流派。流行于京都、大阪地区的净琉璃叫作“上方净琉璃”,与“江户净琉璃”有所区别。

    (8)  中间土山雨纷纷:原本是铃鹿地方的民谣歌词,后因净琉璃作家近松门左卫门(一六五三——一七二四)在他的作品《丹波与作待夜之小室节》当中收录了这首马夫赶马时吟唱的民歌而变得有名。“土山”是日本滋贺县东南部铃鹿山麓的一处驿站,也是守护东海道沿途的铃鹿关的重要据点。江户时代东海道的驿站制度完善之前,土山不是可住宿的驿站,而只是两大驿站之间提供临时歇脚的中间站。

    (9)  《江户名所图会》:江户城的地图。斋藤幸雄编,长谷川雪旦绘,一八三六年出版,共有七卷二十册。

    (10)  《江户砂子》:有关江户时代的地理书,作者是菊冈沾凉。

    (11)  土用:原指立夏、立秋、立冬、立春等“四立”之前的十八天,后一般是指立夏之前的“土用”。

    (12)  炮烙灸:将扁平陶锅覆盖头顶,然后隔着陶锅进行艾灸。

    (13)  鸢鸟:老鹰。

    (14)  二百十日:立春后的第二百一十天,通常是九月一日。

    (15)  襦袢:和服的内衣,形状跟和服相仿,尺寸较为贴身。当时洋服已传入日本,但一般人还是习惯穿和服,不过喜欢把洋服的高领白衬衣当成和服内衣穿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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