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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躁,真不知该怎么办。”三千代说这话时,有点像在乞求代助的同情似的。代助默然无言。这时,后门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女佣从外面回来了。不一会儿,女佣端来一盏斑竹灯座的油灯。走出房间时,女佣伸手拉上纸门,并且偷瞄了代助一眼。

    代助从怀里掏出那张对折的支票,直接放在三千代面前。“太太!”他呼唤道。这是代助第一次称呼三千代为“太太”。

    “这是你上次托我筹措的那笔钱。”三千代没说话,只抬起眼皮望着代助。

    “其实我是想立刻帮你想办法的,但一时想不出来,才会拖到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有点眉目了吗?”代助问。

    听到这儿,三千代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微又低沉,而且好像满腹幽怨似的说:“还没呢。哪有什么办法呀?”说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代助。

    代助拿起那张对折的支票,摊了开来。“只有这个数目,恐怕不够吧?”三千代伸出手,接过了支票。

    “多谢了。平冈会很高兴的。”说完,她将支票轻轻放在榻榻米上。

    代助把自己借到钱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接着又向三千代解释道:“别看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其实除了自己的花费外,就算看到别人有急需,我想伸出援手,也没有这种能耐。希望你不要见怪。”

    “这点我也很明白。只是,我这回真的是束手无策了,才求你帮忙。”三千代露出令人怜悯的表情向代助表达歉意。

    代助便叮嘱道:“只有这个数目,能不能解决问题呢?如果说实在不够,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想想别的什么办法?”

    “拿图章借高利贷。”

    “哎哟。做那种事!”三千代像要阻止似的立即说道,“那可使不得!”代助这时才问起他们陷入困境的经过。原来一开始就是因为借了那种恶性高利贷,利息越滚越多,结果终于无法翻身。据说平冈当初刚到外地赴任时是个很勤劳的人,工作态度也很认真。岂料三千代生产后,得了心脏衰弱的毛病,从那时起,平冈便露出好吃懒做的本性,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初他还不敢表现得太过分,三千代也觉得,或许他只是为了交际,不得已而为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他计较。谁知平冈越玩越不像话,甚至失了分寸,弄到后来,连三千代都开始为他担心。而忧虑又让三千代的身体更加一落千丈,平冈看她身体越来越弱,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四处浪荡。“并不是他对我不好,我自己也有错。”三千代特意说明着,脸上却露出悲寂的表情。“我不知反复思考过多少遍,当初那孩子若是还活着就好了。”三千代自语着。

    代助听到这儿,多少也听出他们经济困顿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夫妇之间的难题,但他不便继续多问,只在临走之前,鼓励三千代说:“别这么气馁!像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吧。欢迎你偶尔来我家来玩玩。”

    “对呀。”三千代露出了笑容。两人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往日的彼此。这天晚上,平冈一直都没回家。

    隔了两天,平冈突然拜访代助。这天的天气比较热,干爽的阵风不断从晴朗的天空吹来,放眼望去,空中一片蔚蓝。早上的日报刊登了菖蒲开花的消息。回廊上,代助买来的大型盆栽君子兰的花瓣终于全都凋谢了。一片片粗如腰刀的绿叶已从花茎两旁抽芽长高,老旧的叶片在日光照耀下,泛出黑亮的油光。代助发现其中一片老叶不知为何在距离花茎十二三厘米处突然折断了。他觉得看起来很不顺眼,便拿着剪刀走到回廊边,从折断处的前方剪断叶片,顺手往外一扔。只见叶片上肥厚的切口顿时渗出许多汁液,代助凝神注视,不一会儿,回廊地面传来“啪哒”一声,原来是那些涌出的浓稠绿汁从切口滴落下来。代助懒得理会滴落地面的汁液,鼻子凑向零乱的叶片间,闻一闻液体的气味。半晌,他从袖管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剪刀的刀刃,就在这时,门野过来向他报告:“平冈先生来了。”听到这话时,代助脑中既没有平冈,也没有三千代,整个脑袋全被奇异的绿色汁液占据了,情绪也处于一种远离尘世的状态。听到平冈这名字的瞬间,代助的思绪和情绪立即化为泡影,心中不知为何不太想见平冈。

    “要请他进来吗?”门野追问道。代助“嗯”了一声,转身走进客厅。不一会儿,平冈被人领进屋来,代助抬眼望去,看到他已穿上夏季西装。衣领的衬里和白衬衣看起来都是新的,脖子上还套着流行的丝织领带,一副洋派时髦打扮,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他是游手好闲的浪人。

    代助跟客人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平冈求职的事情依然没有进展。“最近就算到处奔走,大概也不会有眉目,所以我每天就像这样,到处逛逛,或是在家睡大觉。”说着,平冈故意放声大笑起来。“那也可以呀。”代助答完,只跟他聊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但老实说,两人心底都怀着某种紧张的情绪,与其说是随意闲聊,不如说他们是为了回避问题才胡乱交谈。

    平冈绝口不提三千代和借钱的事,代助三天前造访他家的事,也一声不吭。代助最先也装作无所谓,不想特别提起,但是看平冈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代助反倒有点不安。

    “不瞒你说,两三天前,我去过你家。你刚好不在。”代助主动说起这件事。

    “嗯,我听说了。这次又得感谢你了。多亏有你帮忙……不,其实原本就算不麻烦你,也能想出办法的,可是家里那家伙就爱穷操心,结果给你添了麻烦,对不住哇。”平冈冷冷地向代助表达了谢意,接着又说,“我来也是想向你说声谢谢,不过真正该道谢的那个人,迟早也会亲自登门造访吧。”听平冈的语气,似乎是想跟三千代划清界限。

    “需要弄得这么复杂吗?”代助只答了一句,这件事便算到此为止。两人随即又把话题扯到他们都熟悉却又不怎么有兴趣的事情上。

    聊了几句,平冈突然说:“我可能不会再往企业界求发展了。干我这行,越了解内幕就越发觉得厌恶。而且回到这儿以后,稍微奔走一番,更加没有勇气了。”平冈这番话听来颇像是他的肺腑之言。

    “大概是吧。”代助只答了一句。平冈听他反应如此冷淡,似乎大吃一惊,又接口说道:“上次也跟你说过吧,我打算进报社工作。”

    “有职缺吗?”代助反问。

    “现在有一个。大概没问题吧。”代助想,刚才进来时才说正在到处奔走,可是没有眉目,所以整天都在外面闲逛,现在又说报社有位子,想进去工作,简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追问起来也很麻烦,于是懒得跟他啰唆。

    “那也不错。”代助表达了赞同,没再多说什么。平冈告辞离去时,代助送他到玄关,自己则靠着纸门站在门框上,伫立了好一会儿。门野也陪着主人打量平冈的背影,看到客人远去后,门野立即忍不住说道:“平冈先生真是出人意料地洋派又时髦哇。我们这房子跟他那身衣服比起来,好像显得太寒酸了。”

    “话不能这么说啦。最近大家都是那种打扮吧。”代助仍然站在原处说道。

    “真的呢!现在这世道,只看服装是没法分辨身份了。路上看到了,还以为他是哪里的绅士呢。谁知他却住在那种奇怪的烂房子里。”门野立即随声附和。

    代助没再搭腔,重新返身走回书房。回廊上,君子兰滴落的绿色汁液已变得浓稠,几乎快要干涸。代助特地拉上书房和客厅之间的纸门,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送走客人之后,他喜欢独自静坐片刻。尤其像今天这种心绪不宁的日子,他觉得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平冈终于从自己身边离去了。每次跟平冈在一起,代助都觉得他跟自己有一段距离。老实说,不只是平冈,他不论跟谁在一起都有这种感觉。其实,现代社会只是一群孤独个体的集合。虽然大地原本自然地连成一块,但是个体在地上建起房舍之后,大地就被切割成许多小块。住在房舍里的人们也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在代助看来,文明即是区隔与孤立个体的玩意儿。

    从前平冈跟代助走得近的时期,总喜欢让别人为自己一掬同情泪。或许他现在仍然喜欢那样,但他并未表现出来,所以代助也弄不清平冈真正的想法。不,应该说,平冈现在是努力装出一副不需同情的模样。也不知他是想借此表现“就算被孤立也能活下去”的耐力,还是已经醒悟,现代社会的真面目原本就是如此。反正应该是这二者之一。

    而代助在跟平冈交往密切的时期,他原是个爱为别人一洒同情泪的男人,但他现在渐渐地不再那么爱哭了。倒不是由于他觉得现代人不该流泪,事实刚好相反,就因为代助不再流泪,他才变成了现代人。在西洋文明的压迫下,那些背负重压正在呻吟的个人,或正在激烈生存竞争中挣扎的个人,代助还没看过谁会真心为他人流泪。

    现在的平冈在代助心里引起的疏离感,远不如他带给代助的厌恶感。代助心里很明白,对方对自己应该也怀着相同的感觉。很久以前,代助心底就经常隐约地体会到,也对此暗自震惊。当时他心中非常悲伤,而眼下,这种悲伤几乎已经消失殆尽,所以他现在才会独自躲在屋中凝视自己的黑影。他想,这就是事实,不过也没办法。代助现在的感觉也只有这样而已。

    代助早已料到自己现在会沉浸在孤独的底层暗自烦恼。他认为所有的现代人都该体验一下这种感觉,这就是现代人注定承受的命运。在代助看来,他跟平冈现在变得疏远了,只不过是两人沿着平坦的道路前进到某一点时产生的结果。另一方面,代助当然早已明白,由于他跟平冈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情况,所以两人间的疏远会比其他人更早出现。而所谓的特殊情况,就是三千代的婚姻。当初夹在他们当中说动三千代嫁给平冈的,就是代助自己。他的头脑并不笨,不至于为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时至今日,代助回忆起当时,甚至觉得那是一件能够照亮个人历史的光荣事迹。然而,经过了这三年,听其自然的发展已将一种特殊的结果呈现在两人面前。他跟平冈现在都得抛弃自我满足与头顶的光环,向这种特殊结果低头了。于是,平冈开始时不时地自问:“当初为什么会娶了三千代?”代助则经常听到一个声音在问他:“当初为何帮忙三千代张罗出嫁之事?”

    这天,代助一直都躲在书房里沉思。吃晚饭的时候,门野过来喋喋不休地唠叨了一大堆:“老师您今天已经读了一天的书啦。要不要出门去散散步?今晚有寅毗沙(5) 庙会哟。演艺馆里还有中国留学生表演话剧呢。那些中国人哪,从来都不会害羞的,什么戏都能演,他们真是活得无忧无虑呀……”

    (1)  日糖事件:指大日本制糖公司要员与国会议员之间的贿赂丑闻。1909年4月11日,多位众议院议员与公司要员受到检举。当时的报纸连续每天报道这个新闻。

    (2)  恐俄症:专指针对俄国所怀着的恐怖感觉。这个名词在当时是用来揶揄那些崇拜俄国文学的日本作家。

    (3)  一贯张:正确名称为“一闲张”,将纸贴在器物上,再涂上油漆,制成的漆器,由浙江杭州的匠人飞来一闲在江户初期传入日本。

    (4)  帝国文学:帝国大学文科师生共同组成的帝国文学会的会刊,创办于1895年1月。

    (5)  寅毗沙:“毗沙”指佛教的护法神“毗沙门天”,又名“多闻天王”或写成“毗沙门天”,是北方守护神、知识之神、财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寅毗沙”指东京神乐坂善国寺每月的寅日为纪念毗沙门天而举行的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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