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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岁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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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有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一个,多被捆倒。正是:

    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

    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风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脏。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令招实情。棚、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

    “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

    “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其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之族,人都称他真珠族姬。年十七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叫个丫鬟走来相邀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

    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许允,打发丫鬟先去回话,专候轿来相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帷前。

    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吩咐从人随后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鬟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道:

    “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

    丫鬟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家人们晓得有些跷蹊了,大家忙乱起来。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急急吩咐虞候只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王府里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提。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

    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乃至抬眼看时,倏忽转弯,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

    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摇动,像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来。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拢来,周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原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走将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滢。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滢已毕,吩咐婆子好看,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隐处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将我送在这里?”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

    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心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揆着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要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几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信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提起你姓名罢了。”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了六七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怞身便走,一道烟去了。

    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

    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内掷-不已,头发多蹇得蓬松。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只是一两个人,后平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五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亲与合家人等,看见头-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

    “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下老实根究,只暗地嘱咐开封府,留下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案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

    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

    群盗元夕所为,止于-箧;居恒所犯,尽属椎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令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盛满,挤不下了。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藏好;

    又叫引他到各宫朝见玩耍。各官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向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喜。”神宗道:“好叫卿等得知: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听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时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家去。”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回去,梯己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同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备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径往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内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吩咐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倒吃了一惊。大家不觉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

    卿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箧,奖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公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来,说道:“老先生要知令郎来去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一看,乃开封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侞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真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

    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到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中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细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官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值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够你买果儿吃了。”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上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是有个薄礼儿,做个记念。”将出元宝二个,彩段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可是我不着急的是么?”

    合家各各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盗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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