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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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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着皮革的摇椅。

    “放松些,比尔。你最近怎么样?”

    斯通纳点点头。“挺好。”

    “课挺忙的吗?”

    斯通纳干巴巴地说:“原则上是这样。课表排得满满的。”

    “我知道,”费奇说,然后摇摇头,“我不能干涉到那个地步,你知道。但这真是太糟糕了。”

    “没关系。”斯通纳有些不耐烦地说。

    “唉。”费奇从椅子上直立起身子,双手交叉着放在前面的桌上。“这次让你过来没什么正事,比尔。我只想跟你聊会儿天。”

    沉默了好久。斯通纳温和地说:“怎么回事儿,戈登?”

    戈登·费奇叹了口气,接着忽然说:“好吧。我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说。有这么些流言蜚语。作为一个院长,这也不是我非得关注的事儿,可是————嗯,有时我还不得不关注,我想应该跟你说说————作为一个朋友,关心你————免得酿成什么严重的事儿来。”

    斯通纳点了点头说:“什么流言蜚语?”

    “噢,见鬼,比尔。你和德里斯科尔姑娘的事。你知道。”

    “嗯,”斯通纳说,“我知道。我只想知道这事会传到什么程度了。”

    “也没那么严重。无非是含沙射影,议论之类的。”

    “我明白了,”斯通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费奇认真地叠着一张纸。“是认真的吗,比尔?”

    斯通纳点点头,望着窗外。“认真的,我想。”

    “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

    费奇忽然猛地一使劲把刚才仔细叠起来的纸揉碎了,扔进废纸篓里。他说:“在理论上,你过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在理论上,你可以操任何人,只要你想,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不影响到你的教学,就不应该有事。可是,见鬼,你的生活不是自己随心所欲就想过的。是————噢,见鬼。你知道我的意思。”

    斯通纳笑了。“我想我明白。”

    “这事不好办。伊迪丝怎么办?”

    “显然,”斯通纳说,“她对待整个这件事不像其他任何人那样特别当回事儿。说来真有意思,戈登。我不相信我们相处得会比去年更好。”

    费奇骤然大笑了一声。“你闹不明白,对吗?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离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但伊迪丝会极力反对。那将成一团糟。”

    “格蕾斯呢?”

    斯通纳忽然感觉喉咙间一阵刺痛袭来,他知道表情透露出自己的感受了。“这是————另外一码事。我不知道,戈登。”

    费奇不带个人感情地说,好像在讨论别人的事。“你也许会从离婚中获得新生————如果不是那么乱的话。那会相当麻烦棘手,但你可能会有安度过去的胜算。而且如果这个————跟德里斯科尔姑娘的事没有那么严肃的话,如果你只是随便上上床什么的,那可能会好办。可是你已经把脖子伸出去了,比尔,你是求之不得。”

    “我想是吧。”斯通纳说。

    停顿片刻。“这是我碰到的破事儿,”费奇沉重地说,“有时我想,我根本就不适合处理这种事。”

    斯通纳笑了。“戴夫·马斯特思曾说你还不够混账,所以不会真正混得有多成功。”

    “也许他说得对,”费奇说,“可我经常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

    “别担心,戈登,”斯通纳说,“我理解你的处境。如果我能让你好过一些我————”他打住后猛烈地摇了摇头,“可是我现在束手无策。我只有等待。看看……”

    费奇点点头,也不看斯通纳。他盯着桌面,好像那是一场灭顶之灾,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他逼近。斯通纳等了会儿,看费奇不再说什么时就悄然站起,走出办公室。

    因为跟戈登·费奇的这次谈话,那天下午,斯通纳去凯瑟琳的公寓时晚了些。他根本不当回事儿地打量了下大街,就走到人行道上,自个儿进去了。凯瑟琳正在等他,她没有换衣服,几乎是一本正经地等着,笔直地坐在那里,警觉地坐在沙发上。

    “你来晚了。”她平淡地说。

    “对不起,”他说,“我有些事耽误了。”

    凯瑟琳点了支烟,手微微颤抖着。她看了看火柴,吐出一口烟吹灭。她说:“我的一个助教同事特意告诉我,今天下午费奇院长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斯通纳说,“所以我耽搁了。”

    “是跟我们有关吗?”

    斯通纳点点头。“他听到了些事情。“

    “我想就是这事儿。”凯瑟琳说,“我的助教朋友好像也知道点什么,她又不肯说。噢,天哪,比尔!”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斯通纳说,“戈登是我的老朋友。我其实相信他想保护我们。我相信,只要能够,他就会。”

    有那么片刻凯瑟琳不吱声。她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平静地说:“现在才刚刚开始。我想了很多,希望他们放过我们,我想,我们其实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严重。”

    “如果情况实在太糟,”斯通纳说,“我们可以离开。我们可以采取行动。”

    “噢,比尔!”凯瑟琳小声笑起来,听上去沙哑又温柔。她从沙发上坐起来。“你是最亲爱的爱人,最亲爱,任何人能想象得出的最亲爱的爱人。我不会让他们打扰我们。我不会!”

    随后的几个星期,两人在一起待的时间跟以前一样多。他们采取了一种一年前还无法实施的策略,以从前没有意识到的坚强,实施躲闪、回避等战术,像个兵力单薄却志在必胜的、足智多谋的将军般摆布着自己的力量。他们开始真的谨慎起来,小心起来,在这样的操控中享受着阴郁的快感。斯通纳只在天黑后才去她家里,这时不会有人看见他进去。白天的时候,在课间的时候,凯瑟琳故意跟更年轻的男同事现身在咖啡店,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反而因为这种共同的决心更有激情了。他们心里对自己说,而且对彼此说,他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了;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发觉这是真的,发觉彼此安慰的话更贴心。他们实现了亲密,兑现了承诺。

    他们生活其中的是一个暗淡的世界,他们把自己好的那部分带到这个世界————所以不久,外面那个人来熙往,语声哗然的世界,不断变化和持续运动的世界,在他们看来都是假的虚幻的。他们的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被截然分开,在他们看来这好像天经地义,就应该生活在这种分裂里。

    隆冬时节和早春的几个月里,他们生活在一起时找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静谧。随着外面的世界向他们关闭,他们渐渐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了。他们享受的那种幸福无需向对方言说,也无须想到它。在凯瑟琳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像藏在那幢宏伟的老房子底下的洞穴,他们好像觉得自己游离于时间之外,在一个他们自己发现并且没有时间的宇宙中生活着。

    后来,四月底的一天,戈登·费奇又叫斯通纳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斯通纳怀着不愿承认的知情导致的麻木感走下去。

    其实随后发生的事情简单之极,斯通纳应该提前料到,却没有料到。

    “是劳曼克思,”费奇说,“不知怎么,这婊子养的抓住这事不放了。”

    斯通纳点点头。“我早就应该想到这点。我应该料到这个。你觉得我去跟他谈谈有什么好处吗?”

    费奇摇摇头,穿过办公室,在窗户前站住。晌午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脸上的汗水亮晶晶的。他疲倦地说:“你不懂,比尔。劳曼克思是不会这样玩儿的。连你的名字都压根没提。他是在借德里斯科尔姑娘下手。”

    “他什么?”斯通纳茫然地问道。

    “你真得佩服他,”费奇说,“不知怎么,他知道我对这事完全知情。所以他昨天冷不防过来,你知道,告诉我说他要开除德里斯科尔姑娘,还警告我说这里可能藏着一桩丑事。”

    “不行!”斯通纳说。他抓着摇椅皮扶手的手疼了起来。

    费奇继续说:“据劳曼克思讲,经常有学生抱怨,还有些城里的居民,说好像总看见有男人出入她的公寓————明目张胆,举止轻佻————诸如此类的事吧。噢,他干得真漂亮,他个人不反对————他非常欣赏这姑娘,事实上————但他要为英文系和大学的声誉着想。我们理解这种必须向中产阶级主流的教条俯首听命的必要性,承认到处是学者的社区应该是反对清教伦理的叛逆者的避风港,最后说,现实些讲,我们也无可奈何。他说希望这事先拖着,到这个学期结束时再说,但他怀疑自己能否办得到。而且这婊子养的自始至终都知道我们绝对互相通过气。”

    斯通纳喉头一紧,都说不出话来。他含含糊糊地咳了两下,试了试自己的声音,仍然稳定平缓。“当然,他的用意非常清楚。”

    “我想是吧。”费奇说。

    “我知道,他恨我,”斯通纳超然地说,“可我从未想到————我做梦都没想到他会————”

    “我也没有。”费奇说。他走到桌子旁边,沉重地坐了下去。“我毫无办法了,比尔。我真的无可奈何。如果劳曼克思找投诉的人,他们立刻会出现。后续的东西他绝对准备好了,你知道。如果什么话传到校长那里————”他摇摇头。

    “如果拒绝辞职,你想会怎么样?如果我们就是拒不害怕呢?”

    “他会对那姑娘下狠手,”费奇平静地说,“而且,可能你也会貌似无意中被拖进去。这很清楚。”

    “那么,”斯通纳说,“看来好像没什么办法了。”

    “比尔。”费奇说,然后又沉默不语了。他把头搁在紧握的拳头上,闷声闷气地说,“还有个机会。只有一个。我可以拦住他,如果你————如果德里斯科尔只要————”

    “不行,”斯通纳说,“我觉得做不出来。说真的,我觉得做不出来。”

    “见鬼!”费奇的声音有些恼火。“他算计得很准!想一想吧,你能怎么样?现在是四月,差不多五月了,一年的这个时间你能找到什么活儿可干?————就算你能找到的话?”

    “我不知道,”斯通纳说,“有些事……”

    “伊迪丝怎么办?你认为她会屈服吗?不吵不闹让你离婚吗?还有格蕾斯?如果你一走了之,在这个地方,对她会有什么影响?还有凯瑟琳?你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会对你们大家产生什么影响?”

    斯通纳不发一语,内心油然而起一种虚无感,有种凋谢、败落的感觉。他最后说:“你能给我一星期的时间吗?我得想一想。一个星期怎么样?”

    费奇点点头。“至少我还可以拖他那么久。但不能再长了。很抱歉,比尔,你是知道的。”

    “是。”斯通纳从椅子里起来站了片刻,试了试腿部沉甸甸的麻木感。“我会告诉你,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他走出办公室,踏进漫长走廊的黑暗中,步履沉重地走进阳光里,走进外面开阔的世界,无论他从哪里转过身,这个世界都像一座监狱。

    多年以后,在那些离奇古怪的时刻,他会回想跟戈登·费奇谈完话后的那些日子,几乎完全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死人,除了顽强的习惯性意志,什么都无法让他焕发活力。但是他奇怪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地点、人物,那几天从他身边流过去的事件。他知道,他向公众的关切展示的是一种掩饰自己处境的面貌。他还继续上课,跟同事打招呼,参加各种不得不参加的会————日复一日,他碰到的人没有一个觉得出了什么差错。

    但是,从戈登·费奇的办公室出来的刹那,他就知道,从自己生命某个小小的中心滋长出的麻木深处知道,他生命的某个部分结束了,而且自己的这个部分离死亡如此之近,他几乎是从容不迫地看着它逼近。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在初春的午后明媚清新的温暖中穿过校园。沿着人行道边和前院里的茱萸树正鲜花盛开,在他的注视中像柔软的云朵般颤抖着,透明又细薄,即将凋谢的百合花芳的香气弥漫在空中。

    当他走到凯瑟琳的公寓时又很开心,既狂热又麻木。他把凯瑟琳提的跟院长最近见面的事儿放到一边,他强迫她大笑,他心怀无法量度的悲伤看着他们最后欢乐的努力,就像生命利用死亡的躯体跳的一场舞蹈。

    但是,他们最后仍然要说话,他知道。虽然他们说的话就像在知悉的隐私中一遍又一遍彩排过的一场表演。他们通过符合语法规则的惯用法来揭示那种知悉:他们从完成时向前推进————“我们现在很快乐,不是吗?”————再到过去时————“我们以前很快乐————比任何人都更快乐,我想”————最后抵达语篇的必然要求。

    跟费奇谈完话后的那几天,在某个半歇斯底里欢乐暂时中断的宁静时刻,他们选择这个时候,是因为把它看做通过最后在一起的几天反观自己的最适宜的时候,凯瑟琳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吧,是吗?”

    “没有了。”斯通纳平静地说。

    “还有多久?”凯瑟琳问。

    “几天,两三天吧。”

    凯瑟琳点点头。“我过去以为自己可能忍受不了。但我现在麻木了。什么感觉都没了。”

    “我知道。”斯通纳说。沉默片刻。“你知道,如果有什么事————不管什么我能做的事,我都会————”

    “别,”她说,“我当然知道。”

    他在沙发上往后靠过去,看着低矮、昏暗的天花板,那是他们的世界的天空。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把这一切都抛弃了————如果我放弃了,一走了之————你会跟我走吗,会吗?”

    “会。”她说。

    “可是你知道,我做不到,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因为那,”斯通纳自我解释说,“那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乎可以肯定我就不能教书了,而你————而你也会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两个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都会————一文不名。”

    “什么都不是了。”她说。

    “我们至少现在可以从这件事中走出来,还能做我们自己。我们知道我们是————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是。”凯瑟琳说。

    “因为从长远看,”斯通纳说,“不是因为伊迪丝,甚至不是因为格蕾斯,或者注定要失去格蕾斯,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对你或者我来说,这是个丑闻或者伤害,不是因为这是我们非要克服的磨难,甚至不是因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爱的痛失,只是因为害怕我们自我的毁灭,以及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

    “我知道。”凯瑟琳说。

    “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应该早知道这点。我相信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得退出来一点儿,假装一点儿,这样才能————”

    “我知道,”凯瑟琳说,“我始终很明白这点,我想。即便假装,我还是知道,有时,有时,我们会……我知道了。”她停了下,定定地看着斯通纳,眼睛忽然泪光闪闪。“可是太倒霉了,比尔!真倒霉!”

    两个人都不再多说什么。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样彼此都不用看着对方的脸,然后又开始做爱,这样就用不着说话。他们怀着非常默契的温柔旧情和因为即将失去而更加的强烈心情做着爱。最后,在那个小屋黑暗的夜色中,他们默默无语、安静地躺着,身体轻轻挨着。过了很久,凯瑟琳的呼吸才平稳起来,好像睡着了。斯通纳悄无声息地起来,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没有叫醒她就走出屋子。他在哥伦比亚宁静、空荡的大街上走着,直到东方开始露出第一丝灰暗的光线,然后直接朝大学校园走去。他在杰西楼前的石阶上坐下,看着从东边过来的那束光爬上院子中间那几根巨大的石柱上。他想到自己出生前的那场大火,焚毁了老楼的那场大火。他被遗留的景象弄得隐隐约约有些伤感。等天大亮了,他就走进大楼,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在那里一直等到第一堂课开始。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凯瑟琳·德里斯科尔。他离开后,凯瑟琳当天晚上就起了床,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用纸箱装好自己的书,给公寓楼的管理员留了句话,告诉他把这些东西寄到哪里。她把自己批改好的成绩单寄给系办,顺便寄出取消这周以及下半学期课程的通知,以及辞职书。那天下午两点,她搭上火车踏上了离开哥伦比亚的旅程。

    她肯定早就开始计划自己的离去了,斯通纳后来意识到,他很感激自己不知道,感激她最后没有留下字条说些已经没法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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