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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向后撤走。更把消息封锁了,不许一个人出村,外来的人便扣住不放。

    外表看来,李排长的态度十分镇静,心头却比谁都更不安。这儿距离据点太近了,站在村边,就能够望见敌人新修的白色营房。敌人随时都会扑来,斗争随时都会展开。对于庆爷爷,李排长的怀疑却早像春冰似的融化得无影无踪了。适才,老头子陪他到村边观察地形。田野经过夜来的雨洗,庄稼饱润地举起头来,颜色又浓又绿。大麻长得高过人头,张开巴掌大的叶子,把满地棉花一比,就显得痴肥。李排长奇怪这一带不多见谷子高粱。老头子紧一紧裤腰带,气愤愤地骂:

    “人家还得叫种?不是逼着种大烟,就是逼着种棉花,官价定的又低,卖的钱还不够买粮吃,简直是活遭罪!人家就不拿你当人看,千说万说,只有你们才真是老百姓的救星————我现今看清楚了。”

    饭后,李排长又到村头察看一番,叮咛哨兵要格外留心,然后转到村公所,躺上炕,阖上眼睡去。门上没挂竹帘,大群的蝇子飞进屋子,讨厌地叮着他的脸。他从身边扯出手巾,蒙着脸,许久许久,才沉到蒙眬的状态中……

    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喊,陡地醒了过来,揭开毛巾,睁开眼,看见杨香武站在炕前。

    杨香武说:

    “刚刚哨兵来报告,说是敌人好像要出击。”   李排长一骨碌爬起身,跳下炕来。现在,他倒很沉着。他吩咐骑兵火速集合,一边跨着快步朝村头走去。杨香武急急地摆动双手,追随着他。

    放哨的骑兵隐身在一棵老榆树后,瞧见他们,紧张地招招手,待他们走近,便指点着前边,压低嗓音说道:

    “你瞧,敌人好像正集合呢。”

    平原上,一个人站得略高,便可以望出去十几里地开阔。夏秋的时候,高秆农作物还能隐住村庄,但在这里,多半是大片的棉田,遮不断人的视线。李排长梗着脖颈,用两手打着凉棚,直直地朝前盯视。据点前边,隐约地显出一些小小的黑点,飞快地移动,好像人们奔跑着集合。不过小黑点移动的方向十分古怪:忽而没入庄稼地,忽而出现在通达本村的道路上,最终沿着这条道跑下来。

    杨香武瞪着眼,冒冒失失地推了李排长一把,焦急地道:

    “这不是来了么?”

    李排长并不搭理他,暗暗寻思着。敌人如果出击,差不多总是使用汽车,如今仅有六七个小黑点,无秩序地乱窜,事情倒有些蹊跷。情况不弄清楚,他决不肯望风捕影地蠢动,于是??眼说:

    “你们谁到前边侦察侦察……”

    杨香武不等他说完,答应一声“俺去”,提着枪走进麻地,麻叶一阵摇摆,他便不见影了。

    耳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李排长侧转脸,看见庆爷爷赶来。老人家光着膀子,肩头搭着件紫花布小褂,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庆爷爷赶到近前,竖着脚尖,用蒲扇遮着眼,一边望据点,一边不安心地问:

    “怎么,鬼子是要出来么?”

    他又望望天,差不多半头晌了。大块的灰云不停地流动,时时将太阳遮住。庆爷爷继续说:

    “鬼子每回出来,正是这时候。依我的笨主意,你们不如向后退退……我催同志们走,可不是怕受连累……你要信的过今晚晌咱老庆保送你们过河,看咱怕他个鸟!”

    杨香武一头骂,一头走出麻地,鞋底拖着很厚的烂泥,裹腿和鞋子溅满泥水的污点。他把枪把子朝地面一蹾,恨恨地骂:

    “真他妈败兴!”

    李排长直盯着他的面门问:

    “到底怎么回事?”

    杨香武哼着鼻孔道:

    “哼,不知哪个王八蛋的牛跑了,老乡在捉牛。”

    听的人都笑了。

    火轮般大的太阳沉落后,暮色苍苍茫茫地袭来,李排长的心境却相反地晴朗起来。他不再担心敌人的侵扰。过河的事,庆爷爷一手包揽,预先便把事情铺排妥当。不走桥,而用船渡。但想安全地突过这道封锁线,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走漏一些儿消息,敌人决不肯轻轻地放过。

    李排长从腰里掏出粮票草票等,要算还这一天人马的吃食费用。庆爷爷推开他的手,再三地拒绝。李排长霍然醒悟了:这是敌区,如何能用粮票,便要付钱。老头子笑道:

    “嘿,你想错啦。咱们照样缴公粮,连据点还有人甘心情愿偷着送呢。咱是想:同志们轻易不来一趟,吃点饭还不是应该的。”

    结果,李排长还是把粮票等付清了。

    二更天光景,大地睡去了。生长在大地胸膛上的人们却展开保卫土地的活动。庆爷爷一定要亲身送他们渡河。李排长以为他的年纪高,深夜露水很重,怕他招受风寒,百般阻止他。老人更加不肯。庆爷爷惯常倚老卖老,假若旁人说他老时,他可决不服气。他会握紧拳头,伸直强壮的右胳膊,瞪着眼说:

    “别瞧咱老,五六十斤的小伙子叫他坠着打提溜,还不算事!”

    渡河的地方离据点仅仅十来里路,隐隐地可以望见那边的灯火。李排长一群人到达河边时,庆爷爷早就派来一些农民等候着。堤上放着两盏马灯,照见那些汉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有的扠着腰站着,有的无意识地搓着胸膛上的灰垢,也有人很响地拍着大腿。

    杨香武低声叫道:“吹灭灯!还怕敌人看不见?”

    一个农民却很大意地答:“不怕,鬼子黑夜从来不动。”随手只把灯苗捻小。

    滏阳河平静地流着,很黑,很深,水面闪着一层油光。两岸十分静悄,只听见各色各样的虫叫。

    庆爷爷走近一个汉子,小声问:

    “船还没有来么?”

    这时,下游响起缓缓的水声,河面推过来纤细的波纹。不久,一只小船轻飘飘地傍岸泊下。这是庆爷爷那个村的一条小渔船。敌人封锁滏阳河时,曾经尽量把农民的大小船只搜集到一堆,点一把火烧成灰烬。庆爷爷他们事前将小船摇到水草深处,装满泥土,把船沉到水底下,这才不曾毁坏。今天夜晚,庆爷爷派来一部分农民先把船里的泥土用铁锨挖掘干净,从河底捞起船来,又洗刷一番,依旧变成一只轻快的艇子。

    船既然小,所以只能渡人。庆爷爷用商量的口气对李排长说:

    “头口顶好卸下鞍子,叫他们给拉过去。”

    骑兵脱离鞍子,就像海螺跑出甲壳,失去机动的能力。但又没有更完善的办法,只好冒险。李排长叮嘱每个人要携带着自己的一套马具过河,不许杂乱地堆在一起。这样,即使情况突然转变,急切间还可以备马,不至于乱成一团。李排长动手解马肚带时,警惕地朝据点望了几眼。那隐隐的灯火还没熄灭,犹如几只狡猾的魔眼,亮晶晶地穿过漆黑的大野,窥探这边的动作。

    杨香武手脚利落地把马卸光,交给一个农民。那人跳下河去,使劲地拉着缰绳,但是马昂起头来,屁股只是向后偎,不肯下水。一个矮汉子操起一把铁锹,对准马屁股重重地一击,马又痛又惊,扑通地跳进水去,激起很大的波浪。

    杨香武生气道:

    “你怎么不顾死活地打!”

    另有谁的一匹马也怕水,挣着缰绳要朝后跑,把牵牲口的农民带了个斤斗。杨香武抬起脚,狠命地踢着马肚子骂:

    “你还敢调皮!”

    他又东跑西跑,帮助农民把马匹都赶下河去,才来整顿自己的鞍子。马生来便识水性,一个个在浪花里摇动着身子,农民就全爬上马背,低声吆喝着,一同凫到对岸。骑兵各抱着鞍鞯,争着上船。先摆过五六个去,李排长和杨香武全等第二批再渡。庆爷爷打着一盏灯走来,轻声地咳嗽着,一面亲热地说:

    “你们走啦?回头可来呀!”

    李排长从心里感激地说:

    “就是太麻烦你老人家啦。”

    小船摆过来,第二批人也渡过河去。一袋烟的工夫,这支骑兵便重新备好马,坐上马背。李排长转过头,望见庆爷爷还站在河对岸,不知对农民指挥着什么。古铜色的脸膛,花白头发,依稀地映着灯光,显出的不是老迈的神情,而是充满生命力的青春气概。李排长用两腿把马一夹,领着头跑起来,急急地要脱离这危险的境地。他们跑出将近二里路,后边忽然传来爆炸的声响。杨香武低声嘲笑道:

    “敌人出击了不成?马后炮,吓唬谁,横竖追不上老子啦。”

    李排长用缰绳鞭着马,更紧地催促马奔跑。马便放开腿,领着后边的马群,一阵风似的驰向茫茫的黑夜。北极星正挂在他们的对面。

    半个月后,这队人完成任务,果然转回来了。他们平安地偷过那座离据点极近的板桥,赶到庆爷爷庄上时,约摸将近半夜。四十里路的急行军,每人的喉咙都有些干燥。李排长决定在这里歇息一刻,喝点水,然后再走。他们不费事地叫开栅栏门,把马缆在街上,一齐走进村公所。上宿的农民都起来,敞着怀,趿着鞋,对待老朋友似的招呼他们,但是精神带着点不自然。

    杨香武一只脚踏着凳子,两手玩弄着他惯用的柳条鞭子,眨着眼问:“庆爷爷哪去啦?”

    一个农民苦涩地答:“死啦!”

    每个骑兵都睁大眼,李排长的脸露出更大的惊异。他想:老人家真像熟透的瓜,说死就死,只是不知道怎么死的。不待他问,那个农民接下去说:

    “那天黑夜送同志们走后,他老人家也就送了命!”

    李排长懊悔地叹口气说:

    “嗐,我叫他不送,他偏要送!老年人怎么经得起冒风犯露的?那天黑夜我就听见他咳嗽,恐怕他要害病……”

    但是农民打断他的话道:

    “他不是得病死的……”

    老人是这样遇到他的不幸:

    那天夜晚,骑兵渡过河去,庆爷爷正吩咐大家把小船拉到原地藏匿起来,几个人亮着电筒,从他身后走过来。冲着电光,庆爷爷辨不清来人的面貌,但见穿着军衣,心想是李排长一伙人,就焦急地道:

    “你们怎么还没过去?”

    当头的一个人粗声说:

    “我们来晚了么?他们过去多大时候啦?”

    庆爷爷说:

    “刚刚才听不见马蹄子响。”说着,他提高声音,急忙对河里叫:“伙计,船别拉走,还有几个同志要过河去。”

    那几个人看见船拢近岸,且不上去,却各从腰间掏出一个甜瓜似的圆东西,朝着船抛去。河面红光一闪,响起巨大的爆炸声音,就在这一霎间,小船碎成几块,拉船的几个农民喊都没喊一声,跌进水里,残断的身子在水面转了转,沉下底去。另外十来个兵即刻从夜色里涌出来,把岸上的农民包围在中间。灯光映亮他们的全身,每个人脖子上都显出红色或者白色的领章。

    庆爷爷木头似的定在那儿,疑心是在做梦。但决不是梦。当头的那个人早跨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拖着就走,嘴里还骂道:

    “老王八羔子,我领你见阎王爷去!”

    庆爷爷叫敌人抓去后,好几天没有音信,后来才听说被敌人挑死了……

    农民说完这段事情,又补充道:

    “都怪咱们太大意,河边的灯点的明晃晃的,人家用千里眼照一照,什么东西看不见?”

    全场的人都哀默着,说不出话。桌上,洋油灯的灯苗颤动起来,光亮一时变得很暗淡。灯影里,老人的形象似乎又出现了:古铜色的脸膛,满顶花白头发。他人虽然死了,他的形象却更清晰、更高大,活生生地刻印在李排长的心中、杨香武的心中,以及每个骑兵的心中。

    带着这个形象,当骑兵们再投向漆黑无边的夜色时,每人都具有一种新的力量。这力量刺激他们,使他们急切想撕破夜色,把头高举到天外,从那里,他们可以看见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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